很多人都关心周人与羌人的关系,争论他们到底是不是一个族群。有人推测说,周人乃羌人中的一支,后来倒戈归附东方商王朝,并帮助商王抓捕同胞作为人牲,属于羌人中的带路党。
这个猜测并非空穴来风,有一定学术依据。四十年前,刘起釪写过一篇《姬羌语氐羌的渊源关系》,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这种猜测的滥觞。
刘起釪的名气,仅限于专业研究圈子,一般人不太知道。其实,他是顾颉刚最为赏识的学生之一,长期担任顾颉刚学术助手。顾氏去世后,就是他整理顾氏遗稿,并融入自己的研究,出版了经典的《尚书校释译论》。
刘先生是顾颉刚最虔诚的学生,也是最虔诚的学术苦行僧。他晚年不仅失去听力、生活困顿,而且在“走出疑古时代”的学术思潮中孓然独立,形影相吊。然而,就是在这种种的不如意之中,他始终捍卫老师开创的“疑古学派”,完成多本经典著作,属于不折不扣的《尚书》研究和中国上古史研究权威。
根据刘起釪的分析,周人先祖和羌人先祖,在少典、有蟜以前本是同一族群,后来才分化为氐羌两大氏族,并成为世代通婚的两大集团。进而推论,周人与羌人皆从西北原始部族发展而来,算是远亲。只不过,周人追随夏人迁移到晋南甚至豫西,商灭夏后才又循渭河西上,回到了西北老家。
饶宗颐觉得刘氏仅仅以“周”“氐”通音,便将周人溯源至夏人,证据不足。因此,他在1992年评论许倬云《西周史》时,除不满许氏秉持钱穆“先周源于晋南”的旧说外,另一个意见就是希望他详细说说周人与羌人关系。
许氏《西周史》在这个问题上,确实论述薄弱。该书虽专门列有一节,名为“周人与西方羌族的关系”,但由于资料不足,许氏重点论述的是羌人活动范围,即从陇右到豫西晋南的河谷山岳之间,而没有详细说明羌人与周人关系。他只是以“居渭水流域的一支与周人融合”一笔带过。
不过,近年来考古学的发展,毕竟提供了更多细节信息,让我们不必像刘起釪等老辈学者那样,纯粹在传世文献中深文周纳,而是可以依据这些碎片化的考古信息,去做更合理的推断。
刘起釪的分析,起始于一个“不证自明”的大前提,即“周人明以自己和以前夏王朝作为同一族,周族是从夏族传下来的”。可是,这个大前提真不证自明吗?周人以夏人自居就意味着他们是夏人后裔吗?
暂且抛开有无夏人不说,即使存在夏人,这个大前提也不一定成立,因为周人以夏人自居不等于他们真的就是夏人。而且,沈长云已经指出,文献中不止一处显示,周人曾自别于夏人。
更重要的是,目前考古学已经证明,先周文化的源头不在夏墟,至少核心源头不在夏人故地,而是在关中的陕西武功或者长武。这意味着周人先祖与夏文化关系较淡,他们对夏人的知识和情感,都是后来习得或培养的。
怎么个习得和培养?为什么要习得和培养?秘密恐怕隐含在古公亶父等周人领袖的战略谋划之中。从文献来看,古公亶父率众迁岐以后,完全是为了联合夏人后裔翦商,才故意向夏人靠拢。
古公亶父和季历父子时代,需要借助商王朝之力打击北狄,所以季历娶的是商人贵族之女太妊;等到季历打败北狄,致命威胁变成了商王,他便给儿子周昌,也就是后来的周文王娶了夏人后裔太姒。太姒是陕西合阳有莘氏部落之女。由此,周人开始深度接触夏人群体及其文化。
周武王和周公兄弟两个,就是太姒所生,从小听着夏人故事长大。他们兄弟对夏人和夏文化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长大以后,更是意识到必须亲近夏人。
当时,黄河流域分为三大政治板块,东部是殷商,西部是周羌,中间是夏人后裔。周羌要想翦商,必须经过和借助夏人板块。
所以,周人与夏人确实存在血缘关系,但是不能算真正的夏人后裔。他们的血缘关系来自母系,属于夏人的外甥。他们向夏人靠拢,既来自天然的母系情感,更是对战略利益的考量。
如果周人不是夏人后裔,那是不是来自羌人呢?说到这里,各位必须先搞清羌人概念。这个概念来自商王朝,商人将他们西部异己的畜牧人群,统统称为“羌人”,所以王明珂说它不是一个族群概念,而是一种生计概念。
但是,从商人所称的“羌方”“多马羌”“马羌”等方国来看,“羌人”又有一种狭义内涵,即特指关中西部及其以西的异己族群。这个族群内部可能千差万别,甚至相互攻伐,没有政治共同体意识,但是在种族和文化面貌上,大体是一致的。
考古也证实了这点。根据王晖等研究,商代晚期陕甘青地区存在刘家文化、寺洼文化、辛店文化和卡约文化等人群,这些人群都采用屈肢葬,使用竖穴土坑偏洞室,袋足鬲属于同一谱系,炊器中都掺有陶末,明显属于同一文化系统。
考古学界基本认为,这些分布在陕甘青地区的畜牧人群即羌人,他们的文化类型即羌族文化。其中,刘家文化人群即羌方。有考古学者甚至断言,他们是炎帝后裔,受环境所迫放弃或部分放弃农业,蜕变成了半农半牧族群。
这个陕甘青地区的羌人群体,显然不是简单的生计群体,而是一个具有明显文化和血缘联系的族群。为了与前面广义的羌人相区别,我们可以称之西羌。讨论周人与羌人关系,实际上就是讨论周人与西羌族群的关系。
目前能追溯到的周人最早居住地是豳。豳到底何在,考古学者仍然存在分歧,但是无论陕西武功郑家坡,还是长武碾子坡,都距离西羌非常近。而且,考古学界基本认定,长期与周人联姻的姜姓羌方,就分布在周人附近的宝鸡一带。
从考古学研究来看,刘起釪称姜姓为炎帝后裔,属于羌人中的一支,应该没有问题。问题在于,不是夏人、氐人后裔的周人,会像姜姓羌方一样,属于西羌族群吗?考古学家胡谦盈从青铜器、陶器和埋葬习俗入手,比较了先周文化和甘肃寺洼文化后,认为周人应该来自西羌族群。
胡谦盈先生的文章写于1982年。那时候,先周考古大幕刚刚拉开,分子人类学研究更是无从提起,他的参考资料还相对有限。现在看来,他认为周人来自“戎狄”是合理的,只不过周人所属的戎狄,应是北狄而非西戎。
众所周知,周人与姜姓、姞姓、姒姓、妊姓部落都通过婚,姞姓是北方密须国族群,姒姓是东方夏人族群,妊姓是东方商人族群。显然,周人在联姻上非常讲究实用,完全不在乎对方是否为同一族群。这种联姻观念,决定了他们与姜姓羌人,不必然是同一族群内的两大氏族。
从羌人角度来看,周人同样不可能是羌人。读者尹力分析过,与周人通婚的有吕氏、有申氏和有邰氏三大羌人部落,似乎彼此之间从不通婚,坚守着“同类不婚”原则。如果周人是他们的同类,姜戎不可能与之长期联姻。
反过来,假设周人与姜姓都属于西羌,那么羌人必定知道周人的底细。在这种情况下,周人向东方靠拢,以夏人后裔自居,等于自挖祖坟,认他人为父,必定为羌人其他分支所不容。
当然,仅靠逻辑推理否定周人为羌的可能性,力道远远不够。真正能够说明周人非羌的证据,是考古学和分子人类学研究。
目前,考古学已经基本确定,陕西武功郑家坡遗址或长武碾子坡遗址,即先周人群的文化遗存。从这些遗存来看,先周文化固然受到西羌文化的影响,但是根本上与寺洼文化、辛店文化和卡约文化不是同一个谱系。
考古学界公认,袋足鬲代表的是姜戎文化,联裆鬲代表的是姬周文化。两者最初界限分明,后来才融为一体。
至于分子人类学研究的结论,更是令人震惊。为数不多的几个检测,都显示周人贵族的父系染色体,拥有高比例的Q或C单倍群,倒是作为黄河流域中上游土著的O单倍群,占比最小。这意味着,周人先祖来自北方的可能性,远远超过来自黄河流域中上游的土著人群。
如果周人既非夏人后裔,又不是羌人中的一支,那么他们究竟来自何处何族群?
我非常赞同读者朋友尹力的看法。他认为,周人应为来自北方的白狄先祖,远古时期同宗于李家崖文化人群的先人,后来接受了较高级的文明文化,自傲而看不起狄人同族,并演变为时代仇雠,遂混入羌人之中,以便争取对抗的资本。
徐中舒、沈长云等名家,更是曾撰文明确论证周人来自白狄。
目前几个角度的学术研究,都能为这种看法提供支撑。分子人类学研究在周代墓葬中检测出的Q和C单倍群成分,证明周人父系存在系草原人群南下的可能性。基于传世文献的历史研究显示,白狄人群存在姬姓,与周人属于同姓。考古学研究则显示,春秋时期的白狄,就居住于陕北李家崖附近,据此推断,白狄的祖先,应该也分布在陕北或者与其相邻的地区。
这三个学科的研究信息,可以让我们得出一个有力结论,即周人与白狄同族同祖,都是从北方草原南下的人群。从这个角度,可以很好地解释周人迁到岐下后,为何在农耕上实现了突飞猛进。
距今4200年到3500年前,内蒙草原边缘地带有一个人群,被考古学称为朱开沟文化人群。他们曾经是定居农民,后期才向半农半牧经济转型。这意味着商人开国之时,朱开沟文化人群还拥有丰富的农耕知识。
从地缘上来看,赤狄和白狄的远祖,就是他们上方的朱开沟文化人群。作为白狄之分支的周人先祖,骨子里本就拥有农耕基因。他们迫于环境恶化,不得不半农半牧,但是一旦迁入适宜环境,再加上与擅长农耕的夏人后裔有所交流,就能很快恢复农耕传统。
公元前16世纪左右,朱开沟文化人群南下时,必定分裂为不同的族群,一个应该为赤狄先祖,一个应该为白狄先祖。赤狄先祖演化为陕北李家崖文化人群,也就是殷商所谓的鬼方等;白狄先祖则演化出周人先祖。前者人群众多、势力庞大,而后者规模有限、形只影单,屡遭受前者欺负,遂脱离旧邦、愤而南迁,与羌人联姻结盟而图自保。
脱离北狄的周人先祖南下关中,在多元文化中博采众长、兼容并蓄,渐渐蜕变为一个开放而又独具特色的小族群。他们既保留了北方青铜文化,吸收了殷商文化京当类型,还受到夏人后裔文化、姜戎文化的熏陶,是名副其实的“多元文化结晶”,自然是人才辈出、进化迅速。
以羌方为代表的西羌力量分散,缺乏可以进行军事动员的政治组织,在殷商、鬼方等外敌面前吃尽苦头。他们的族人,常常被商王抓去作为悲惨的人牲。如何对付殷商,摆脱凄惨的人牲阴影,始终是西羌族群的第一等大事。
他们自然希望在东部多一个盟友,多一个出路。主动找上门来的周人,虽然只是一个人数有限的小族群,但是拥有异乎寻常的见识、组织和农耕技能,恰能弥补西羌之所缺,因而受到姜戎的热情接纳。
由此可知,周人与姜戎的结盟,实质是北狄后裔与西羌或西戎的联合。他们联合的初衷仅仅是抱团取暖,但是谁也没想到,这两种力量的结合,竟然改变了整个黄河流域,甚至大半个中国的政治格局。
进而言之,他们改变了中国历史进程,奠定后世三千年中华文化的新面貌。怎样个改变法?这就是下一讲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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