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简史14】劝君少饮一杯酒,莫把羌族当羌人

2024-08-24 07:21   加拿大  

如果你读甲骨文的东西,就会对一个概念印象深刻,那就是“羌”。现在,我们一般俗称为羌人。

甲骨文是卜卦祭祀的,最高规格的祭祀必定有人祭,羌人是殷商王室人祭的主要来源,所以甲骨卜辞常常提到羌人。

中国古代史经常提到羌,现在中国少数民族中还有一个羌族。很多人不了解内情,容易把中国古代史中的羌人、现在的羌族,混同于殷商所谓的羌。实际上,这三者的内涵差别非常大,不可混为一谈。

殷商时期的羌人,不是指一个特定的族群,更不是某个族群的自称。事实上,即使现在的川西北羌族,也自称“尔玛”,而非羌人。羌人是自殷商以来,中原强加给西部畜牧和游牧人群的一个他称。

在殷商之前,没有所谓的羌人,。王明珂总结各家研究后指出,殷商笔下的羌人,大体分布在豫西、晋南和陕东地区。他们主要从事牧羊,所以被商人蔑称为“羌”。

《说文解字》说:羌,西戎牧羊也”,指的就是殷商以西的牧羊人群。

说羌人纯粹依靠牧羊为生,恐怕也不准确。根据历史学、人类学研究,人类历史上最早的游牧民族,最早出现于公元前1000年以后。距今4000年到3000年,随着北半球气候干冷化,中国西北地区人群尚非游牧,而是畜牧。换句话说,就是以放羊放马为主,而以农耕和渔猎为辅。

说到豫西、晋南和陕东,你可能会觉得眼熟。没错,这一大片区域,就是上古华夏族群的起源地和主要分布地。华夏族群很可能是从甘肃一路向东,逐步拓展到陕西、山西和河南西部的。

从这个角度推测,殷商所说的羌人,其实就是华夏族群,或者说是华夏族群中退化为畜牧的部落。因此,远古时期华夏族群的部落领袖之一炎帝,不仅为汉人农耕人群纪念,也在羌人群体中流传。作为羌人之后裔分支的川西北羌族,至今仍然奉炎帝、大禹为两个始祖神。

羌人与汉人一样,原来都从事农业生产。他们与那些仍然从事农业的人群,共同构成了夏朝境内的主体人口。不过,4000年前左右,随着北方气候持续干冷,山陕甘北部无法支持大规模农业,部分华夏人群被迫放弃猪牛,改为饲养便于移动的羊群,过起了半游牧性质的畜牧生活。

这些从华夏农耕人群游离出来的畜牧部落,便是殷商所谓的羌人。因此,夏朝即使存在文字,恐怕也不会出现羌人称谓。他们不可能用这种带有鄙视色彩的名号,来称呼自己的属民。

不过,一旦某个部落放弃定居,转为以畜牧为主的迁徙生活,文化、组织和政治都会跟着发生大转变。他们更喜欢自由行动、部落迁徙,不会再像农耕定居时那样,保持稳定的礼仪、祭祖和政治等。

更重要的是,畜牧部落为了争夺资源,群体气质会变得豪放、崇武、好战,甚至会成为嗜杀的冷血人群,与农耕定居人群渐行渐远。当天寒地冻、青黄不接时,这些畜牧部落还会抢掠农耕定居人群,成为农耕定居人群挥之不去的噩梦。

由此推想,可能从夏朝开始,华夏族群内部已经并非融洽和睦、其乐融融。至少,农耕部落和畜牧部落分为两个世界,成了相互厮杀而又相辅相成的两个世界。直到周代,陕甘地区还是这个样子。

畜牧和农耕随时会互相转化,畜牧部落不是固定的人群。再加上殷商眼中的西方,恐怕都是一个样子,不会细致区分。所以,他们所谓的羌人,必定也潜在地包含周人在内的西部农耕部落。

明白了这一点,就能明白为何西周取代殷商以后,不愿意使用“羌”字。即使殷商故地传下来的诗歌,也自觉不自觉地将“以羌”改成了“氐羌”。《诗经·商颂》曰“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

周人夺取天下后,“羌”字不再使用,但是农耕与畜牧部落的区别,依然无法逾越。他们遂创造了新的称号,“西戎”或“北狄”,来指称自己西部的游牧人群。进入公元前一千纪后,北方环境仍然不容乐观,原来的畜牧族群,直接放弃农耕渔猎,而成了纯粹骑马放养的游牧民族。

不过,这个时候的中原政治重心转移到关中,因此西戎的分布,至少在关中西部及其以西的地区。这与当年殷商所谓的羌人,已经有很大地域差别。

根据王明珂的研究,春秋战国时期,西戎被秦国征服而进入华夏族群。甘肃陇西和洮河地区的人群,不在秦人讨伐范围之内,所以仍然维持他们的游牧生活。他们各自独立,没有统一君王,喜欢死后火葬。

那时候的中原地区,只是朦朦胧胧地知道陇山以西存在着异族,至于具体是什么族群,不知道,也没见过。战国时期的文献,遂借用殷商故地流传的“氐羌”,称呼那个遥远的模糊人群。

秦汉以后,随着中原政权不断向西扩张,华夏对西域的了解范围不断扩大,遂将甘肃陇西的人群,分为氐和羌两个不同的人群。氐人以农业和纺织为主,算是半定居人群,所以“自有君长”,主要分布在陕甘地区;羌人主要以游牧为生,流动不居而各自为战,时聚时散,主要分布在甘肃西部。

三国魏晋,氐人主体向东迁徙进入关中,西晋崩溃后趁势建立了前秦,定都长安。前秦一度称雄北方,与江南东晋对垒于淝水,此即中国历史上有名的淝水之战。383年前秦败于东晋后,同样迁入关中的一支姚姓羌人,趁前秦内乱夺权建立了后秦。

前秦氐人和后秦羌人以关中为根据地,向东扩张到黄河中下游,先后成为对东晋虎视眈眈的北方霸主。为东晋创建北府兵、文武兼备的东晋谢玄,一辈子抗击的就是前秦;而被辛弃疾称为“气吞万里如虎”的东晋名将刘裕,北伐的主要对象则是后秦和后燕。

刘裕率军攻入长安,尽灭姚氏王室,羌人从此在中原一蹶不振。功高盖世的刘裕,回到建康夺权称帝,拉开了南朝序幕;长安不久落入北魏宇文家族之手,孕育了未来的关陇军事集团,奠定西魏、北周和隋唐的辉煌基业。

从这个角度来说,氐羌建立的关中两个秦政权,差不多就是隋唐基业的前奏。北朝和隋唐时期的关中人口,应该是汉人、氐人、羌人和鲜卑的混合体,而与秦汉之际的关中人判然有别。

从南北朝到隋唐,从事农业的氐人,大部融入中原,少数融入吐蕃,逐渐消失在了历史尘烟中。进入关中和中原的羌人,在姚姓大宗被杀后,想必都改名换姓,成为了隋唐臣民一份子。不过,仍在西北的羌人习惯了游牧,死活不愿意接受定居管理,保留着自己的人群特色。

于是乎,氐人的名号渐渐沉默,而羌人的名号依旧响亮。唐代诗人王之涣的《出塞》诗写到:“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里的羌笛,显然指西北羌人的乐器。王之涣信手拈来,说明羌人文化不但存在,而且渗入了中原。

不过,作为中原指代西方异族的一个人群概念,羌人的内涵自从秦汉以后就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随着中原政权不断向西扩张,将陕甘和河西走廊纳入管辖,羌人的指代对象也随之向西漂移。

根据王明珂的研究,魏晋以后中原所谓的羌人,已经完全排除陕甘甚至河西走廊,而主要指称西南方向的游牧和半游牧人群。具体地说,就是生活在青藏高原东部和北部边缘的人群。他们介于汉人族群与藏族族群之间,成了受汉藏文化熏陶,而又努力保持自己特色的中间人群。

经过千余年迁徙重组,大多数羌人都融入各地族群,成为了不同族群的一份子。只有川西北地区的羌人,凭借着封闭的环境和勉强的定居,传承着遥远的历史记忆,比如羌戈大战的故事、三个始祖神的传说。1954年新中国进行民族识别时,将这些川西北地区具有相同文化传统的人群,命名为羌族。

羌族或许是羌人的后裔,但是它与历史上的羌人,尤其是与殷商时代的羌人相比,已经完全不是一个内涵。此羌族,非彼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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