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业社会的出现,是人类文明的前奏。但是文明与血腥往往相伴而生。农业出现之前,人类主要从事狩猎采集,食用其他动植物,无需屠杀同类填饱肚子,也没有必要杀人祭祀神灵。那时的他们,还没有明确的神灵观念。
七八千年前,当人类进入农业社会,过上定居生活以后,情况出现了重大变化。面对大自然的阴晴不定、旱涝无常,人类慢慢产生了“万物有灵论”,觉得上天、大地、高山、河流背后,都有一个法力无边的神灵主宰。敬畏神灵、供奉神灵,祈求神灵保佑,便成了生活的头等大事。
如何才算敬畏神灵,能够获得神灵保佑?当然是向神灵奉上各种珍贵物产。据专门研究人牲人殉的黄展岳说,早期农业人群最高规格的祭祀,是向神灵供奉人血或人头,这叫做人祭。人祭的来源,可能是自己的儿女、部落的巫师,也可能是抢来的俘虏。
郭静云认为,中国上古境内的南北两地,人祭的内涵判然有别。南方多牺牲巫师祈祷神灵祓灾攘祸,北方更喜欢斩杀俘虏作为献给神灵的礼物。发端于西辽河流域的殷商先祖,自然继承了北方人祭传统。
根据考古挖掘,5700到5800年前的西辽河流域,就存在较为明确的人祭行为。辽宁朝阳东山嘴祭祀遗址出土过一具尸骨,明显是被压着石头和陶片活埋的。4000年前左右的石峁和陶寺,都有少量疑似被献祭的尸骨。负责挖掘过石峁的孙周勇认为,石峁遗址东门头骨坑里的尸骨,很可能来自夏家店文化下层人群。
上一讲重点分析过,殷商先祖就是西辽河夏家店文化下层人群。由此可以推断,殷商先祖的前人,甚至包括殷商先祖,迁徙到陕北以后,可能稀里糊涂被石峁人抓住当作了献给神灵的人牲。
再结合殷商先祖王亥被有易氏杀害的传说,我们或许可以做出一个大胆判断,殷商先祖在山陕迁徙过程中,可能受到过土著部落残酷的对待。土著部落将殷商先祖视为入侵者,每当抢夺了其成员,便当作人牲杀掉献祭了。
这段被排挤、打击甚至当作人牲来源的屈辱经历,在殷商先祖心灵上刻下了深刻烙印,让他们反复告诫后代子孙要隐忍团结,要报仇雪恨。于是,他们像西亚犹太人一样,在漫长迁徙过程中,形成了惊人的凝聚力,也养成高度冷血的气质。只不过,犹太人赖以凝聚同族的是超人类上帝,而殷商人依靠的,是先祖和神灵混为一体的上帝。
殷商王室心目中,有一个上帝存在。这个上帝是至高至上,统御世界的。但是,很多学者都指出,殷商王室真正重视的是祭祀先祖,而不是上帝。或者说,他们的上帝是与先祖混同在一起,界限模糊的。他们会向先祖献上包括人牲在内的大量祭品,上帝则享受不到任何祭品。
因此,陈梦家认为殷人的“祖先崇拜压倒了天神崇拜”,晁福林则说过殷代神权的中心是祖先神。鉴于卜辞中上帝与先祖并无严格清楚的界限,张光直甚至推测,“ 殷人的‘帝’很可能是先祖的统称或先祖观念的一个抽象 ”。
当殷商将先祖与上帝混同时,如何祭祀先祖就成了大问题。它不仅关系到祖先认同和家族凝聚,还关系到是否能得到神灵保佑。无从从哪个角度,商王在祭祀先祖时,都必须体现最大的敬意。
自从农耕定居以来,祭祀神灵的最高规格,就是杀人献祭。很自然地,商王必定也须用人祭体现他们对先祖的敬意。
前文讲过,史前中国境内存在南北两个人祭传统,一个是南方的巫师献祭,另一个是北方的俘虏献祭。郭静云认为,殷商作为北方族群,受到过南方巫师献祭的影响,但主要还是继承了北方杀俘献祭的传统。
杀俘献祭的前提,是殷商要能掠夺足够的俘虏。这在他们建政初期,显然还有点困难。后来随着国势强大,殷商以俘虏献祭祖先的信念,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根据李硕分析,殷商夺取中原以后的前七十年,基本延续了夏代官民的祭祀传统,将猪作为主要神灵祭品。只有极少数的人,被当作人牲献给了神灵。但是,开国百年以后,随着殷商势力渐增,掠夺的俘虏或获得的奴隶越来越多,人祭成为了殷商王室祭祀先祖的主要形式。
殷商最大的敌人,始终来自西北方向。西北方向以山西石楼为中心的黄河两岸高地,北至内蒙古鄂尔多斯,南至汾河下游吉县、乡宁、洪洞,西到子午岭,东南至太行山,分布着土方、羌方、鬼方等殷商敌对方国。
很多地图将陕北标注为犬戎,将羌方画在甘肃一带,其实并不准确。分布在甘肃一带的是羌人,而不是羌方。如果羌方在甘肃一带,殷商根本就不可能与其交手。据张经纬研究,周人所谓的犬戎很可能就是殷商时期的羌方。
其中,土方应该是夏人后裔,羌方大概是夏人与西部羌人部落的混合,鬼方是蒙古高原南下的畜牧人群。陕西碾子坡的羌方遗迹显示,羌方居民并非游牧族群,而是农业与畜牧业结合的定居人群。他们显然是远古华夏部落的分支。这些西方的人群,尤其是兼营或专职牧羊的人群,统统被殷商称为羌人。
从甲骨卜辞来看,殷商与这个羌人群体的冲突,最为激烈和残酷。一个叫𢀛(无法显示,上工下口)的方国,遭殷商讨伐最多。由于文献没有记载,有的学者认为𢀛方即土方,也有的认为是羌方。不管怎样,13世纪商王武丁及其老婆妇好,曾率领上万士兵远征西北羌人。
一般认为,武丁远征西北羌人,是为了解除边患。可是,土方、羌方、鬼方最多骚扰殷商在晋东南的属地,从来未能威胁其中原核心区域,殷商王室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劳师远征吗?
他们远征的真正动力,恐怕还是积聚于心底、深入骨髓的仇恨。他们的先祖在大西北吃尽苦头,所以商王才会不惜一切代价,坚决要征服那些西北牧羊人。不仅如此,他们还要用俘虏来的羌人,当作人牲献给先祖,以血几百年的耻辱,宽慰先祖在天之灵。
明白了这一点,才能明白为什么殷商王室无所不用其极,变着法地蹂躏、屠杀大量羌人俘虏祭祀先祖。2016年,唐际根曾对媒体介绍,殷墟西北岗祭祀坑里的人祭人殉,大都来自羌人,而且都是被俘虏来直接杀掉的。另据其他研究,也有很多人祭不是被抢来,而是被附属国贡献来的。
根据甲骨文专家胡厚宣的研究,他仅从2000片甲骨文中就统计出近1.4万个人祭,其中大半是羌人,高达7426 人。考虑到流失的甲骨文不计其数,被殷商王室杀掉祭祀的羌人俘虏,令人无法想象。
更让人无法直视的是,殷商王室不是像一般的人祭一样,快速将人杀死后奉献给神灵,而是设计了各种摧残方式。胡厚宣、胡振宇父子总结到,商代人祭“或颈戴枷锁,或双手背缚,或用手勒发,或以绳引牵。或焚烧,或土埋,或割裂,或对剖,或砍头,或刖足,或仆或跪,或用手抑制,或被剁成肉酱盛在豆中,或用钻镟取其脑浆,或杀人而以其血祭,或斫伐而取其头颅。”个别的,取了头颅还不解恨,要放到青铜器皿里蒸煮。
最让人胆战心惊的是,有些人祭被斜着砍去一半的头颅,或者从鼻子处斜着砍,或者从眉毛处斜着砍。一半头颅被砍去,还有一半留在脖子上,不知道那些行刑的刽子手,如何下得去手,半夜是否能睡得着觉。而那些被砍去一半头颅的人祭,又将发出怎样撕心裂肺的嚎叫?
这些被抢来或献来的俘虏,有青年壮年,有妇女儿童,还有方国或部落领袖。殷商王室似乎不太考虑政治后果,他们常常将俘虏的方伯,像普通俘虏一样残酷对待。虽然有学者质疑纣王未将伯邑考剁成肉酱,并逼迫其父姬昌吃掉,但是商王将敌方首领残忍献祭,确实事实。
以武丁为代表的商王,选用大量羌人献祭先祖,当然会纾解家族多年的恨意,但是他们对羌人的残忍对待,必将在羌人群体中激起不可遏制的恐惧、愤恨,以及不共戴天的同仇敌忾。同时,西北气候越来越干冷,也让羌人群体难以维系,不得不谋划翦商大业,夺取殷商天下。
李硕以文王姬昌为线索,勾勒了一幅周邦为复仇而策划的翦商图景。其实,在姬昌父子遭难之前,土方、羌方、鬼方的羌人,不知道已经被殷商残杀了多少。这些羌人方国,早就对殷商恨得牙齿格格响。他们才是谋划翦商的真正主体,因为不除掉殷商,他们的噩梦永远不会消失。
但是,这些方国都存在致命缺陷。由于多数部落属于半移动性质的畜牧,他们很难形成稳定的政治组织,常常是有难则聚、无事则散。他们的勇猛善战,在高度组织化的殷商军事面前,根本占不到便宜。
公元前11世纪,以吕尚为代表的羌人有志之士,终于找到了可乘之机。因为,他们看到殷商和他们在关中地区的附属周邦,产生了难以弥合的间隙。本来,周人努力脱离羌人群体而向殷商臣服,极力争取殷商的认可。殷商为了稳固西域,授予周人一定政治特权;周人为了表示忠心,也曾协助殷商征伐北方。双方一度各取所需,关系融洽。
但是,随着周人在关中势力渐涨,商纣王开始对周人疑神疑鬼。尤其是当周人与姜姓羌人世代联姻,几乎成为政治共同体以后,纣王更加担心西陲安危。因此他们才囚禁姬昌、杀掉伯邑考,以示警告。
对姬昌父子来说,这一举动消解了他们本就脆弱的忠诚。他们意识到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得到商王的信任,周人与商人王室之间必有一战。与其被动等死,不如主动求活。
当时的周人妻妾,很多都是来自姜姓羌人的女子,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姬昌儿媳、姬发老婆邑姜。周人与殷商王室的不合,以及周人的疑虑,必定会经由枕边风传入姜姓,甚至其他羌人部落。从传说的姜太公故事来看,至少姜姓羌人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翦商机会。
周人与移动或半移动的羌人不同,他们进入关中后完全变成了定居生活,而且成为擅长农耕的族群。一旦进入农耕定居,周人就会挖掘传统、借鉴殷商,建立起初步的政治和军事组织。因此,推举周人为翦商领袖,由姬昌、姬发父子领导整个西部羌人集团,直捣殷商的都城,是最后可能获得成功的翦商大业。
就此而言,传说的姜太公钓鱼故事,与其说是姬昌主动寻找姜太公,不如说是姜太公早就瞄准了姬昌。姜太公想借力打力,凭借新兴的周人势力灭掉殷商,彻底消除羌人几百年的人祭噩梦。
从开始到最后,整个翦商大业,差不多都是姜太公代为规划的。跟随周人参加牧野之战的八个方国,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至少半数都是姜太公争取的,因为蜀、微、羌、髳都在西北,属于姜太公能够交涉的同类文化人群。
长远来看,自从殷商王室采取大规模羌祭那天开始,羌人翦商的结局已经注定了。自古以来,一个族群对他人冷血几分,他人便会报以冷血几分。只是,无论殷商王室还是各个羌人部落,恐怕都没有想到坐收渔翁之利的周人,不但终止了殷商冷血人祭,而且还为后世开创了一个崭新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