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了多次商朝,回过头一看,觉得夏朝讲的太少,有必要补一补。如果放在几十年前,其实是没法补的。夏朝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载,即使目前被公认为夏都的二里头遗址,也没有找到任何文字。后世的夏朝传说,都是周人的“一面之词”。所以,夏朝的面貌始终模糊不清,逼得很多历史学者只能从商代开始讲起。
不过,最近几十年,随着考古学研究突飞猛进,我们已经大体上能够掌握四五千年前中国境内的文明格局,知道夏朝存续期间,东西南北都存在哪些族群,以及夏朝的大体疆域在哪儿。
这一讲,先结合四五千年前中国境内的考古遗址,给大家介绍一下夏朝周边有哪些敌人和陌生人。
如果将大禹之子启视为夏朝建立者,那么夏朝可能存在早晚两个阶段。二里头遗址是夏代晚期都城,至于早期都城在哪里,目前不确定。有考古学者认为是河南西部的新砦,但是新砦遗址存在多个中型政治中心,不像是中央国家的都邑所在地。
我们暂且将学术争议放在一边,假定夏朝开始于公元前21世纪。
夏朝出现以前,中国境内的文明中心在长江流域。其下游的良渚文化,中游的屈家岭-石家河文化,上游的宝墩文化,几乎都是半只脚踏入了国家文明门槛。可惜,由于尚不为人知的原因,到了4300年前左右,长江流域文明几乎集体塌陷,断崖式坠落了。
与之相反,享受到西亚文明之风的黄河流域却逆势崛起,取代长江流域和西辽河流域,成了中国境内新一轮活力四射的文明中心。
当然,活力四射的另一面,是筑城造墙、互相攻伐,族群战争此起彼伏。大禹所率领的夏后氏部落,就是力压东夷和西羌势力,成为华夏族群联盟盟主,并进而奠定夏王朝基业的。
大禹之子启建立夏朝时,他们的东邻是东夷族群。东夷分布在山东、冀东、豫东、苏北一带,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统一族群。他们分成不同部落,相互之间战争不断。其中,海岱地区的东夷距离夏人较远,没有多少接触;鲁西和豫东地区的东夷部落,则在与华夏接触过程中碰撞融合,成为华夏政治联盟的重要一员。
根据王震中研究,很多华夏政治联盟的领导人,比如虞舜、皋陶、伯益等,都是来自东夷部落。禹启父子是压着联盟内部东夷势力,强行将“公天下”变为“家天下”的。这就决定了夏人与东夷之间的微妙关系。
夏朝建立初期,鲁西豫东的东夷部落慑于禹启父子势力,被迫表示臣服。但是等到其子孙孱弱时,来自东夷有穷氏的后羿和寒浞,便立刻夺取了夏朝政权。虽然夏人子孙夺回政权,但是两者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可挽回。
后来,就是鲁西豫东地区的这些东夷方国,接纳从河北迁徙而来的殷商先祖,资助和配合他们西进灭掉了夏朝。
受东夷部落阻挡,夏朝向东扩张有限,东线边界局限于豫东杞县一带。向北也没有太多扩张空间。大概由于黄河经常泛滥改道,4000年前左右的河北境内,似乎没有太多的人群居住,即使有也处于较低文化水平。考古在这片广袤的平原地区,基本没发现像样的文化遗址。
从拒马河向北到张家口,有一些规模很少的村落,发展程度不值一提,连地区中心性聚落都没有形成。从这个角度来看,夏朝的北方基本上是千里无人烟,无需扩张也没有必要扩张。他们只在豫北的黄河北岸,像濮阳、博爱、温县等地,设置了韦、顾、昆吾等几个国族驻扎防守。
不过,后来的历史表明,夏朝最大的隐患恰恰来自北方。燕山以北的西辽河流域,是南北东西各种文化交汇之地,很容易催生活跃的文化中心。最先透露出文明曙光的牛梁河遗址,就是从那里崛起的。夏朝晚期,一些黄河流域人群向西辽河流域迁徙,与当地人群共同酝酿出了夏家店下层文化。
殷商先祖很可能就是从西辽河走出的夏家店下层文化人群。他们经西北高原,辗转迁徙到河北邯郸境内,发展出了下七垣文化。下七垣文化只有村落,没有城邑,也没有复杂的社会结构,按说不会威胁南方夏王朝。
然而夏朝晚期,殷商先祖主体开始向鲁西豫东转移。他们不但与东夷各部落打成一片,而且快速吸收东夷文化,迅速成长为“讨夏联盟”的领袖。他们不断挑拨东夷与夏人之间的关系,最终依靠东夷部落,实现了取夏而代之的政治野心。
有夏一代,真正关注和扩张的是南方。夏朝南方的最大对手,是江汉平原上的石家河文化人群,也可以说是苗瑶语系的“三苗”族群。前面提到过,这个族群和他们的先祖,曾经创造了令人惊叹的屈家岭-石家河文化,一度与良渚人群并行引领了东亚文明浪潮。
不过,对夏人有利的是,这个时候良渚古国已土崩瓦解,烟消云散。江汉平原的石家河文化也成了强弩之末。夏人趁机南下,在南阳盆地建立城邑作为跳板,孤军深入江汉平原,彻底摧毁了石家河文化城邑。当然,那里距离夏人中心遥远,夏人可能只是设置了几个据点,没有能力进行整体控制。
直到殷商先祖灭夏,江汉平原也没能再次雄起。攻克夏都不久,商人便派遣一支远征军南下,轻而易举控制了湖北黄陂盘龙城。盘龙城是商代南方的最大军事和经济据点。郭静云甚至认为,连甲骨文都是从盘龙城传过去的。
西方的黄土高原和关中地区,应该是夏人的老家。从地理环境来看,那里应该是4000多年前受气温下降影响最大的地区。原来可以农耕的地方,都逐渐退化为畜牧或半农半畜生活,大走势应该是向下的。
但是,西亚文明东渐和印欧人群东迁,完全改变了中国西北的文明格局。这个时候的西亚两河流域,已经进入文明时代上千年,王权、宗教、文字、青铜、法律、农业种植和畜牧饲养,都达到了非常成熟的地步。印欧人群生活在草原,文明发展程度有限,但是他们擅长驯马和青铜冶炼,这都是那个时代的绝技。
受气候变冷、南北人群挤压,部分印欧人群和西亚人群加速向东渗透。有的定居中亚,有的突入南亚,还有的进入了中国新疆境内。这些印欧人和西亚人将他们的文明元素,比如青铜器、小麦、马、黄牛、绵羊等,都陆续带入了中国境内。
西亚先进文明元素的到来,为中国西北地区注入了社会活力,催生出西城驿文化、齐家文化。他们所处的甘青地区,是当时中国境内最早接触青铜冶炼的地方,掌握着最先进的兵器和工具。
但是,地势和气候使得甘青地区难以聚集大规模人口,无法形成大型城邑聚落,自然只能为他人做嫁衣。他们把青铜器、小麦、黄牛、绵羊等,传递给了东邻的华夏族群。大禹部落很可能就是靠着青铜工具,完成了疏通河道的重任。陕北和晋南人群更是借助西来的文明要素,强势崛起为大规模的政治中心。
从考古来看,夏朝建立前夕,西北方向存在两大族群集团,一个是陕北以石峁为中心的石城人群。这些人群部落拥有复杂的社会组织,甚至拥有接近王权的政治机构,能够进行大规模社会动员。他们各自建有大型石头城墙,城内似乎进行过统一规划,社会发展程度在当时中国境内首屈一指。
另一个族群集团,是以陶寺和绛县周家庄为代表的晋南土城人群。其中,陶寺方国最引人注目。它拥有规模空前的城址、高贵豪华的王墓、世界最早的观象台、气势恢宏的宫殿、独立的仓储区、官方管理下的手工业区等,被考古学界公认为是唐尧的都城。也有人认为,陶寺遗址是夏朝早期都城,但是常怀颖指出,陶寺遗址晚期不见夏文化痕迹,似乎难以确定是夏朝早期都城。
无论如何,夏朝早期,西北方向由近及远分布着陶寺文化人群、石峁文化人群、齐家文化人群等,都是当时中国境内最强势的族群力量。这决定了二里头夏人政权,难以向西扩张太多。即使到了3900年前左右,以上三大文化人群集体衰落,城邑逐渐废弃,夏朝也未能趁虚而入。
根据常怀颖研究,二里头夏人政权在太行山以西的影响力,仅止于晋西南的上党盆地和运城盆地。为了控制中条山的铜矿和运城的池盐,他们在那里设置了几座小型城邑。再向西向北,就看不到夏人文化踪迹了。
总起来看,夏朝前期实力与西北陶寺、石峁双雄相比,并没有特别明显的优势。在某种程度上,它甚至难忘鼎盛期陶寺、石峁之项背。但是,夏朝的优势在于地缘。它所占据的豫西地区,不仅拥有成熟稳定的农业供给,还缺少真正具有挑战性的强敌,因而保持了长久的生命力。
陶寺、石峁虽然盛极一时,然而其日益恶劣的生产环境、内部过于稠密的人口、不断南下的草原族群,都给他们带来了难以化解的冲击。草原族群冲击石峁,石峁再冲击陶寺,结果到了3900年前到3800年前,这两大最具王国气象的城邑,都消失在了历史云烟中。
反倒是迁至二里头夏人朝香火不断,直到3600年前左右殷商和东夷组成讨夏联盟,才最终退出历史舞台。
注:本文写作参考了常怀颖先生的文章《早期中国视野中的夏王朝》,谨此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