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讲说到文王拘而演周易,我的意思是文王被囚期间,可能夜深人静之际真的琢磨了占算之术,但是以当时的条件,他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推演易术。充其量,只是思考了一个大体脉络,后来被子孙落实了。
这里,我想再补充一点,不仅文王没有推演六十四卦,而且伏羲也没有创制阴阳爻构成的八卦。今天我们看到的阴阳八卦,是两汉期间才形成的,与伏羲、文王甚至周公,都没有半毛关系。
既然如此,《周易》到底是怎么形成的?我们否定了伏羲、文王,总得给出一个正面的解释,说明《周易》的来龙去脉。这一讲就撇开伏羲、文王,专门说说《周易》的形成原理和底层逻辑。
需要首先说明,这里所说的《周易》,是指由卦爻及卦爻辞构成的本经,不包括解释《周易》本经的《十翼》。《十翼》是战国期间成书的,这是学界共识,没什么异议。
要说明《周易》本经的来源和形成,必须从三千多年前的占卜谈起。
从目前考古来看,中国与西亚先民从五六千年前,甚至七八千年前开始,就呈现出一个很大的信仰差别。西亚先民信仰不同人格化的神,几乎一个城邦一个主神,然后依靠祭司去祈求神意。作为个人,只要跟着祭司信仰神灵,听祭司阐释神意即可,不需要动脑筋琢磨神意。
中国先民也信仰各种神灵,只不过方式与西亚截然不同。他们认为神意蕴含于大自然中的特定物象,而不是通过祭司或先知转告人间,所以只要通过特定手段分析这些现象,就能提取神意,判定吉凶。
你看商人,他们相信存在一个上帝,但是从来不问上帝什么样子,也不想着直接与上帝进行交流,而是尝试通过观察卜骨或卜甲裂缝,来揣摩上帝的旨意。这与古西亚通过祭祀或先知求取神意,显然是完全不同的路数。
在这里,特定手段而非通神能力,成为了区别中西的关键。古西亚以及后来的欧美,依靠祭司或先知祈求神意;中国境内的先民,则凭借特定的通灵技能获取神意。祭司或先知的通神能力不能复制,通灵技能则可以通过训练来掌握。理论上来说,谁有机会掌握通灵技能,谁就能够知晓神意。
从这个角度,我们才能理解传说中的“民神杂糅,不可方物”时代。在那个时代,很多人都可以学习通灵技能,探测神意。只是,等到国家出现,统治者无法容忍人人探测神意,遂“绝天地通”,将通灵技能垄断到了自己手中。
从考古来看,中国境内先民求取神意的手段,可谓五花八门,多种多样。其中以卜和筮最为重要,最为权威,至少商代是如此。两者都是求取一个兆象,据以提取神意,判断吉凶,但是方式完全不同。
卜是钻凿火灼龟甲或牛肩胛骨,求得一个蕴含神意的裂纹,作为分析神意的依据;筮则是用蓍草或竹棍排列组合,求得几个蕴含神意的数目字,作为祈取神意的凭借。卜根据物象来占卜神意,可以叫物象占;筮根据数字来占卜神意,可以叫数字占,也可以直接叫作筮占。
筮占的本质,是采用特定数量的策或算筹,按照一定筮法得出一些数字,作为判断吉凶的依据。由于计算过程中变数很多,这种筮占又被称作“易”,或易术,易是变化之意。商和西周时期,各地流行着很多种易。其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是《连山》《归藏》和《周易》三种。
据说《连山》是夏人的易,《归藏》是商人的易,《周易》是周人的易。《连山》失传,《归藏》仅有秦简残篇,《周易》留下了完整经本,但是我们能看到的最早《周易》本经,是上海博物馆珍藏的战国楚简。
对于战国以前的各种易术,包括《周易》,我们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这样说也不完全对,因为自北宋以来,有人不断在青铜器、卜骨等器物上,发现过一些奇奇怪怪的竖写符号。只是没人看得懂,也没人觉得多重要,遂视而不见,存而不论。
20世纪上半叶,随着考古学传入中国,带有这种奇怪符号的出土器物越来越多,逼得学界不得不给出一些解释。1932年,郭沫若猜测那些奇怪字符是族徽;1956年,李学勤说那些奇怪字符让他想起《周易》的“九”和“六”;1957年,唐兰更进一步,指出那些奇怪字符是数字。
学界真正的觉醒出现于1978年。当年年底,吉林大学召开古文字学术讨论会,古文字学家张政烺临时受邀,谈谈对奇怪字符的看法。张老先生列了个提纲,提出一个石破惊天的看法:那些奇怪符号,可能就是商周时期的筮数,也就是易术记录。
这一下子,仿佛打通了学界任督二脉,让学者们豁然开朗。原来,他们梦寐以求、苦苦寻觅的商周筮占,竟然不是采用阴爻和阳爻,而是完全用数字来记录!那个时候的筮占,都是数字形式,三个数字的是单挂,六个数字的是重卦。
此后,学界将这种数字占卜称为数字卦。
接下来的问题是,东汉以来的《周易》本经,与商周时期的数字卦,到底是什么关系?前者另有渊源,还是从数字卦演化而来?如果从数字卦演化而来,太令人不可思议。在此以前,人们都以为伏羲画卦,直接创制了阴阳爻,现在要让人相信阴阳爻是从数字演变过来的,属实有点难。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以李学勤、李宗焜、邢文等为代表的学者,仍然坚持传统看法,认为周易阴阳爻另有源头。他们认为自古以来存在两种占算符号,一种是数字,另一种是横画断连的阴阳爻,两者并行不悖,各有渊源。换句话说,《周易》阴阳爻不是从数字卦演变来的。
这恐怕也是社会大众的直觉。毕竟,贾湖遗址、高庙遗址、桥头遗址、跨湖桥遗址、大汶口遗址等,都发现了类似八卦或阴阳爻的符号,再加上伏羲画卦的传说,足以让人们相信阴阳爻自古就有。
但是,学术研究可能让各位大失所望。越来越坚实的学术研究,都显示《周易》是从数字卦演变来的。唯一的争议在于,原本由多个筮数构成的数字卦,到底如何变成了横画断连的阴阳爻符号。
张政烺老先生活着的时候,无缘得见清华简《筮法》篇,完全是瞎子摸象般地推测数字卦的演变。他抱着一个信念,即商周筮占不是把数字纯当数字,而是更多把它们当作两种符号,一种是奇数符号,一种是偶数符号。奇、偶数字性质相同,所以奇数和偶数可以各自互通互换。
他通过统计收集的数字卦,发现不见数字二、三、四,便推测筮占人员可能用其他数字替换了,因为先秦二、三、四皆由横画构成,竖写时容易造成混乱。三替换为一,二、四替换成了六。占出三的时候,就写成一;占出四的时候,就写成六。
按照这个原则简化下去,原本是九个筮数的占算,慢慢就变成以一、六,或者一、八为主了。再后来,一变成了阳爻,六或八变成了阴爻。李零说,他老师张政烺其实是被阜阳汉简报道误导了,以为阜阳汉简中的阳爻写作一,阴爻写作六。否则,他会得出《周易》阴阳爻来自一、八的结论。
不得不佩服,张政烺推测的大方向完全正确。2008年,他去世三年后,清华大学收藏了一批战国楚简,其中有一篇《筮法》,属于战国楚地筮占教科书,里面记载了完整的八经卦。令人震惊的是,这个八经卦皆由数字表示!
清华简《筮法》一出,争议顿消。多数学者都倾向于认为,《周易》阴阳爻就是从数字演变来的。连李学勤也不得改变看法,承认战国楚卜筮祭祷简易卦为数字卦。他在公布《筮法》整理报告时说,《筮法》是以一为阳爻,而以六为阴爻。《筮法》是楚地易术,与《周易》不太一样。
受清华简《筮法》的启发,学界再回过头审视《周易》时,便有了新的理解和判断。丁四新说,张政烺以前仅根据“数字集中”原则,去推测从数字到阴爻的演化是不合理的,真正决定筮数的是筮法。
根据《周易》大衍筮法,可得出六、七、八、九四个筮数。其中七和八出现频率较高,所以被当作了静爻、体爻、常爻,演化为横画断连的阴阳爻。七简化为一个长横,八被拉平为两个短横。九、六作为动爻、用爻、变爻,则被用来做了爻题,说明爻的属性。
所以,《周易》的阳爻和阴爻,是分别由筮数一(七)和八转化而来的。
李零也说,目前看到的三个《周易》古本,即上博楚简本、马王堆帛书和双古堆汉简,都是以横画表阳爻,两撇表阴爻,书写形式完全等同于十位数字卦的一、八。换句话说,阳爻来自一,阴爻来自八。
至此,《周易》的神秘来源终于浮出水面。它最初的形态,是商代的十位数字卦。更准确地说是数字六十四卦。文王被囚羑里时,可能运用数字卦推算过周人命运,也可能思考过卦序卦辞,以便使其更符合周人的习惯和文化。回到周地后,他把这些思考传递给了儿子们。
周人克商以后,文王被囚成为神迹,他思考过的数字筮法被奉为了神术。周公遂组织巫祝班子,给这套数字筮法加上了文字阐释,即卦名、爻辞和卦辞。当然,有些东西可能文王已经思考过,给楚了答案。
从西周到东周,《周易》的样子,便是以一(七)、八、九、六四个筮数组成的卦爻,再加上卦名、爻辞和卦辞。《春秋》《国语》作者看到的《周易》,孔子看到的《周易》,都是这个模式。那时候,还没有阴阳爻。
到了战国年间,《周易》卦象简化定型,一(七)和八分别脱离具体数值,成为一种爻象符号,代表所有筮数,九和六则成为说明爻之阴阳属性的爻题。秦汉时期,一和八被完全改造为横画断连的爻象,最迟到东汉中叶,成为今天我们看到的《周易》卦爻象。
据此,我们可以比较确定地说,《周易》本质上就是一种占算之术,而且是一种有限范围内的占算之术。它首先将吉凶祸福分门别类确定好,共计64大类、384小类,即64卦和384爻,然后给每个爻、卦标上文字说明,作为阐释依据。这些文字说明,大都是周王室的所见所闻或经验总结,个别是商王室的逸事。
占算时,按照周人确定的大衍筮法,实际上就是一套独特算法,先后得出6个数字,合成一卦。然后,就可以到六十四卦中去寻找对应的卦爻辞。不管你占算什么,一律按照对应的卦爻辞,来解释占算之事的吉凶。
其中的变数,是6个数字中六、七、八、九的先后,会导向不同的卦爻辞,以及不同占算人员对卦爻辞的个人理解。卦爻辞简之又简,为个人添油加醋提供了充分余地。
那些卦爻辞都是3000年前周王室写成的。在某种意义上,用《周易》进行占算,就等于让3000年前的周王室,再附加占算者的个人理解,来框定你的吉凶祸福。
这就是《周易》的底层逻辑。你信则灵,不信则不灵。灵不灵,很多时候就是一种心理感觉。就像欧美的基督教信仰,你认为上帝存在,他就存在;你认为他不存在,他可能就真的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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