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追溯先周轨迹时,我就预感到周人翦商,不能仅用牧野之战来解释。道理很简单,如果周人只是一个小邦,怎么可能登高一呼,就推翻了拥有黄河中下游的大邑商?历史上从来没这样的事。
周人代商以前,一般自称“小邦周”,那只是障眼法,并不意味着周人真的就是微不足道的小邦。至少到季历、周昌时代,周人已经从小邦成长为西土霸主。进而言之,早在牧野之战以前,周人已经完成实力升级,具备了取代大邑商的资本。
读完李零老师《三代考古的历史断想》后,我更加坚定了这一想法。周人翦商大业,实际上经历了三大阶段,牧野之战不过是收官之作。真正体现周人战略眼光和谋划的,不是牧野之战,而是此前的联盟外交和武装扩张。
周人翦商大业的第一步,是联盟羌人、夯实后院。目前,没有资料显示,周人是什么时候采用什么授权,去建立自己朋友圈的。但是,从各种零散信息可以推断,古公亶父、季历和周昌三代,是这一政治战略的具体操作者。
古公亶父率众离开豳地,前往周原地区时,可能已经提前做好了沟通。当时,作为羌方的刘家文化人群,已经占据了包括周原在内的宝鸡地区,如果古公亶父不提前沟通好,获得羌方允许,是会被作为入侵者痛击的。
好在,周人很早就与羌方联姻,古公亶父的夫人即来自羌方吕姓部落,所以他们的迁徙获得了羌方接纳。双方很可能达成共识,要联合起来对付北方虎视眈眈的鬼方,也就是李家崖文化人群。
在共同敌人面前,周人与羌方深度融合、关系融洽。前者擅长农耕和组织,后者精于畜牧和打斗,双方完美互补,经济和军事实力快速发展。最能体现其实力崛起的,便是季历率兵北上,攻伐李家崖文化人群的数个方国,竟然不费吹灰之力,一一将他们斩落马下,大获全胜。
当然,这个过程肯定是在殷商支持下、以替商王讨敌名义完成的。
一连串的军事胜利,想必刺激了周羌联盟的政治神经。他们似乎看到了称霸西土、争霸天下的可能性,因而野心膨胀。
当时,北方李家崖文化人群已是手下败将,最大的威胁是东方殷商。周羌联盟要想与殷商决一雌雄,就必须确保后院不起火。所谓后院,就是他们的西方、南方以及西南,也就是甘肃、青海、四川等地。
3000多年前,甘肃青海分布着无数个部落或方国。他们的祖上,本来是在黄河流域耕种的农民,但是由于气候日益恶劣,农耕逐渐成为了奢望。为了谋生,他们不得不从西部引进黄牛、绵羊、马匹等家畜,成为了以畜牧为主导的谋生人群。殷商把他们这种以畜牧为生的人群,称作“羌人”。
当然,殷商的羌人概念比较广泛,凡是在其核心范围以西的畜牧人群,包括豫西、晋南和关中,都被他们叫作羌人。从这个角度推测,称周人是羌人中的“带路党”,靠着替商王抓捕羌人人牲起家,其实是不合理的。
周人本来就是外来人群,靠着羌方支持才站稳脚跟,他们不可能为了讨好商王,去抓捕羌方或羌方以西的人群。那样的话,他们会成为西方羌人的仇敌。他们向商王进献的,恐怕是从鬼方等地抓来的俘虏,至少是与羌方无关的东方“羌人”。
在殷商眼中,羌人可能都是一伙的。但是,具体到陕甘青地区,生存资源极其有限,各个羌人部落存在直接竞争,往往是有你吃的,就没我吃的,相互之间争战不休。周羌联盟要是不搞定他们就盲目东进,很可能会后院起火,满盘皆输。
从文献和考古来看,周羌联盟似乎从未对西、对南作战,他们发动的战争,都是向北向东的。季历率兵讨伐鬼方时,甘青其他羌人部落,似乎也没有偷袭周人后方。这种现象说明了什么?
说明周羌联盟没动兵戈,就把甘青羌人给摆平了。他们很可能通过联姻、馈赠、许诺等外交手段,与甘青羌人达成了战略协议,允许甘青羌人分享周人的战争果实。从后面的历史来看,这个战略同盟相当稳固,是周人翦商的核心支撑,也是西周的立国之本。
只有明白了这一点,才能理解为何从季历时代开始,周人就能完全甩开后方,一心一意谋求东扩。这是周人翦商大业的第一步。没有这一步,姬昌接管周羌联盟政权后,不可能立刻称王。
以前,传统文献认为周昌在位第42年,才受天命而自称为王,也有文献直接否认周昌生前称过王,但是清华竹简《保训》篇提到,“惟王五十年”,说明周昌即位之初可能已经称王了。
周昌为什么刚即位,就敢于称王?如果周人仍是撮尔小邦,他敢这样做吗?肯定不敢。事实上,此时的周邦已经不是古公亶父时代的周邦。联盟西羌、击败北狄以后,他们已经成为事实上的西土霸主。在这种情况下,周昌梦想着与东方的商王平起平坐、分享天下,是完全可能的事。
周昌称王的事,想必传到了殷都纣王耳中。《史记》说,崇侯虎向纣王进谗言,称周昌积善行德、诸侯皆向之,将不利于帝,纣王遂命人将周昌捆来,囚禁在了羑里。这些记载说对了一半。崇侯虎进的不是谗言,而是真实情报;周昌不是靠德行赢得四方归附,而是凭借武力征服了周围诸邦。
总之,周昌接管政权之前,周羌联盟已经成为西土政治中心,周人快速崛起的势头,并没有因为季历被杀而受到遏制。商王不满周昌称王,一气之下将其捉拿问罪。不过,周人毕竟没有任何反叛行动,所以纣王只是囚禁了周昌,而没有将其直接杀掉。
谁也不曾想到,纣王的妇人之心,竟然为自己埋下了杀身之祸。
传说,周昌被商王捉去之后,周羌联盟内部立刻展开了营救工作。有人送宝马,有人送美女,有人送奇物,还有人送土地。纣王被哄得心花怒放,才释放了周昌,让他返回到了周原。小说家甚至将姜太公描绘为间谍,为营救周昌而几度入殷。
李零老师说,上博竹简《容成氏》提供了另外一个阐释版本。周昌被囚若干年后,殷商西方的九个邦国,丰、镐、舟、石、于、鹿、耆、崇、米须,联合起来反叛了。大概,这个时候,殷商对西方的控制力已大不如前,再加上纣王昏庸无道,这几个邦国遂试图另起炉灶了。
《容成氏》说,在这紧急关头,周昌狱中自告奋勇,表示愿意替商王出征。纣王同意了他的请求,下令将“出文王于夏台之下”,封其为西伯、授予西土征伐之权,让他替自己出征了。
纣王为何不亲自出征,或者派心腹大将平叛,而是放虎归山,让周昌替他平叛?结合历史研究来看,殷商末年已经基本放弃经营西土,而将开拓重心完全转到了东方。他们为控制渤海西岸海盐资源,几乎将所有重兵都投入到山东境内,攻打拒不服从的东夷部落。他释放周昌,也是没有办法。
不过,纣王恐怕没有想到,周昌这次归去,将要废掉他的天命。
周昌回到周原以后,确实按照向纣王承诺的那样,率兵征讨九邦去了。根据《容成氏》记载,周人的讨伐行动很顺利,除丰、镐之外的七个邦,不想遭受周羌联盟屠戮,直接举旗投降了。即使丰、镐,经过周人“三鼓而进之,三鼓而退之”的仁义之举后,也表示愿意归附。
九邦的主动归附,可以再次说明,周人或者周羌联盟,早已经威震西土、具备称王称霸资本。反过来,这些邦国的加入,让周羌联盟更是如虎添翼,完全改变了西土与殷商之间的实力平衡。
九邦中的丰、镐在西安附近,密须在甘肃灵台一带,舟在河南新郑,鹿、崇在河南嵩县,耆在山西长治,石的地望不能确定。李零老师推断,这些地方大体上都属于商王占领的夏人故地。九邦反叛,就是夏人后裔寻机复国。
九邦的归附,对周人意义重大。它不仅让周人接管了关中及其以东的夏人故地,而且还得以迁都丰、镐,占据了向东拓展、攻击殷商的有利地势。周人原来控制的陕甘青,加上新获得的陕晋豫,差不多真的已是“三分天下而有其二”,对殷商形成泰山压顶之势。
占据夏人故地、控制黄河中游,是周人翦商大业的第二步。经此一步,周昌彻底改变了战略目标。此前,他或许只是想当西土之王,与商王平起平坐、共享天下,现在他决定干脆推翻殷商,将东方纳入到自己手下。
文王似乎是极其慎重的人。他接纳了智囊班子的建议,知道纣王仍然手握重兵,不能轻举妄动。为了以防万一,他和他的儿子周发等,派人向南翻山越岭,去联络巴蜀和楚地的重要方国,争取他们协助翦商。
蜀地的很多方国,属于羌人群里中的一员,可能与羌方本来就存在联系;巴地和楚地的方国,虽然与周人、羌人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他们曾经遭受殷商盘剥,极其厌恶殷商的神权政治。
于是乎,周人不但“三分天下有其二”,还取得了长江流域中上游诸侯的支持。周昌去世之前,翦商大业已经准备得大差不离,所以继承其位的儿子周发,没有费多大气力,便领着周羌联盟、南方同盟、夏人后裔赶到牧野,一举击溃了纣王仓促组织的守军。
分析至此,各位应该会彻底明白,与其说牧野之战是翦商大业的开启,不如说是翦商大业的落幕。周人克商经历了三大战略步骤,前两个步骤已经让周人控制了黄河流域三分之二的邦国和土地。再加上他们拥有战马产地,学会了青铜制造,取代殷商已经是早晚的事情。
牧野之战只是一锤定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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