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视频说到伏羲,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女娲,因为传说伏羲与女娲是由兄妹结成夫妻,共同确立了天地人伦、孕育了华夏子孙。这样的故事,听起来非常幼稚,但是它非常非常古老。根据出土的长沙子弹库楚帛书,2300多年前的湖南人,已经流行伏羲女娲传说了。
根据长沙子弹库楚帛书,天地尚未形成、世界处于混沌之时,伏羲女娲两个大神结为夫妇,生下四个儿子,分别叫青某檊、朱四檀、白大橪和某墨檊。这四个儿子确定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千百年后,帝俊又创造了太阳和月亮,人间始有光明。
若干年后,大地坼裂,山陵翻侧,亏了伏羲女娲得四个儿子倾力补救,以五木精华加固天盖,大地才得以重新安宁。再后来,不知怎么又冒出一个炎帝,炎帝通过祝融让四神到人间大地,奠定天之三维与地之四极,彻底让天地牢固。共工和相土则接续四神,制定了立法,确定了时间。
我们在上一个视频中,结合考古挖掘推断,伏羲原型有可能是湖南洪江高庙人。根据这个推测,女娲无疑应该像伏羲一样,来自高庙附近,至少应该是长江流域的人。否则他们不可能生活在一起,共同参天化地、孕育人类。
民国时期的很多人类学者和神话学者,如学者芮逸夫、闻一多等,都根据苗族传说的洪水故事,将伏羲女娲神话追溯到苗族传统。换句话说,他们觉得女娲与伏羲神话,都是从远古苗瑶族群传统下来的,通过楚国这个文化媒介,逐渐传入北方而成为中华民族的共同神祗。
我们结合分子人类学和考古学得出的推论,与芮逸夫、闻一多等人差不多,也认为伏羲原型来自南方苗瑶族群。但是,女娲真的也是湖南崽吗?很可惜,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无法追随前辈。
长沙子弹库楚帛书是记载伏羲女娲的先秦文献不假,但是我们不能完全依赖它去推断神话原型来源。毕竟,根据很多学者研究,楚地伏羲女娲的神话,不过是战国初年才形成的。时间再放宽点,也不会早于春秋。这意味着女娲、帝俊、大禹等神灵,很可能是到了战国时期,才被添加到伏羲神话中去。
同时,根据楚国子弹库楚帛书原文,伏羲所娶女子的名字类似“女填”。多数学者将其训读为女皇、女娲,但并非定论,仍有部分学者持怀疑态度。从这个角度说,楚帛书的伏羲之妻是否为女娲,仍是一个未知数。
我们在这里倾向于认为,子弹库楚帛书中的“女填”不是女娲,依据倒不是新的文字训诂,而是很多学术研究认为,先秦女娲基本是一个独立神话故事,战国时期才与伏羲神话合流。
传世文献最早提到女娲的,是屈原《楚辞·天问》和集体创作的《山海经·大荒西经》。前者提到“女娲有体, 孰制匠之”,后者说“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这两个较早提到女娲的材料,都没有将女娲与伏羲并提,说明当时女娲伏羲兄妹夫妇神话,还没有完全普及开来。或者说,在长江以北地区,是先有女娲神话,后有伏羲神话。
另一方面,当代学者的女娲神话研究,为女娲神话独立性提供了更有力的证据。杨利慧专门研究女娲神话数十年,曾到各个地区收集女娲神话。她搜集到的247则女娲神话,235则在汉民族中传播,12则在少数民族中流传,其中苗族3则、藏族2则、瑶族1则。这意味着,女娲神话应该是从汉族人群起源的,而且应该是起源于6000年以内,否则,与汉族同源的藏缅人群不会对女娲如此淡漠。
杨利慧根据女娲神话分布,以及亲自到甘肃天水调研的感受,提出女娲神话应该起源于北方华夏族群,尤其是渭水上游的甘肃天水族群。她认为,新石器渭水流域陶器上的鲵纹,与女娲人首蛇身的形象颇为相似,应是女娲神话的前奏。
上一个视频得出的结论是,伏羲原型可能是6800年前,湖南怀化洪江高庙部落的一个首领。如果女娲神话是6000年以内的产物,那么女娲原型和伏羲原型就根本不属于一个时代。两者不可能既是兄妹又是夫妇,当然更不可能共同确立天地人伦、孕育人类万物了。
目前学术界主流的看法是,女娲最初是完全不同于伏羲的古老神话,到了战国时期才被嫁接到一起,成为兄妹婚姻神话;两汉以后,又受印度传来的兄妹婚姻神话影响,逐渐定型为今天的样子。敦煌残卷中的伏羲女娲神话,是伏羲女娲神话受印度文化影响的直接体现。
接下来一个问题是,如果女娲是北方人,那么到底源于何处?真如杨利慧所言,是来自甘肃天水地区吗?
最近一二十年,随着辽宁牛梁河遗址挖掘,社会上冒出一个令人怦然心动的说法,即牛梁河遗址女神庙供奉的女神,就是传说中的女娲,女娲传说起源于东北辽河流域,而不是西北渭水流域。
确实,5000多年前的辽宁牛梁河古国,有一个供奉神像的庙宇,并且供奉着一个女性塑像。不过,牛梁河遗址发掘主持者贾笑冰已经做了说明,澄清了女神庙即女娲庙的猜想。
他说牛梁河遗址挖掘出的庙宇里,有多个雕塑人体残块,还有鹰、熊的泥塑,至于红山时期当地人群的主神到底是什么,是女神还是其他,目前并不清楚。至于女神庙的名字,是北京大学考古学家严文明先生起的,并非当时人就叫女神庙。他还明确表示,自己无法回答女神塑像与女娲有没有关系,考古学者无法下结论。
这样说来,说牛梁河遗址女神庙是女娲庙,只是一厢情愿的想象,缺乏较为坚实的证据。反过来,杨利慧提出的“女娲天水起源说”,倒是更值得仔细推敲,有点成立的可能。
考古学家徐旭生等认为,渭河上游是华夏部落的起源地。炎黄部落祖先最早就是生活在那里。后来,他们先后向东南和东北迁移,各自占据了陕西中部和陕西北部,形成相互相成的两大部落。
女娲神话可能是6000年以内,即汉族与藏缅人群分离后才出现的。因此,女娲神话主要在汉人族群中流传,而少见于藏缅族群,后来的少量流传,可能是后来从汉人族群传过去的。
五六千年的甘肃天水地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社会状态,才会孕育出女娲神话?先秦时期,那里不是羌人地盘吗?从考古学来看,5000年前渭水上游还没有畜牧化,仍然以农业定居人群为主,并非羌人天下。这个人群,就是上一个视频提到的甘肃大地湾文化人群。
大地湾遗址三四期,距今5900年到4900年,处于仰韶文化中期和晚期。这两个时期的大地湾,文化突飞猛进,房子从地下改为地上,生活从简单变为复杂,甚至出现了宫殿式建筑。
庙底沟文化是仰韶文化中期主导文化类型,影响延及甘青地区,可供让我们想象大地湾三期文化人群的生活状态。根据赵春青介绍,5900年到5400年前的庙底沟文化,不见冲突或战争遗迹,基本是一派祥和景象。
部落内部成员之间身份和财产大体平等,墓葬不存在明显差异,大小和随葬品都差不多;彩陶上原来鱼鸟相战的主题,变成了鱼鸟相融、共存共生;聚落和聚落之间,基本都是和平相处,没有血风腥雨的战争。
大地湾人群在庙底沟文化影响之内,日常生活大体上应该如此,即安稳祥和、自然从容。这样的生活状态,容易催生什么观念?会让人有精力有余地,思考生命乃至世界的起源。一旦思考生命来源,以当时人的所见所闻,很容易归结到女性生殖上,并将女性生殖神秘化,发展成一种生殖崇拜、女神崇拜。
5000年前的牛梁河女神庙,固然不能等同于女娲庙,但是可以说明那个时代的辽河流域出现了女神信仰。辽河流域能够出现,同为农业区域的渭水流域,自然也有可能出现女神信仰。
目前,民俗学和人类学基本达成共识,认为女娲即女阴之升华,女娲信仰系由生殖崇拜转化而来。体现到女娲神话中,就是女娲抟土造人。
因此,女娲神话的原型,很可能就是5000多年前,中国境内从母系社会转到父系社会时,渭水上游大地湾人群的女性生殖崇拜。这种崇拜在炎黄部落东扩过程中,演变为女娲抟土造人的创世传说。接下来一个问题,女娲为何又成了补天大神?
中国地震局的王若柏等人撰文指出,4800至4700年前,冀中平原、白洋淀流域曾发生过一次大规模陨石撞击。撞击范围从晋西北山区到冀中平原,一直延伸到渤海湾南部,对平原中部造成了巨大破坏,导致当地长期缺乏人群居住;撞击产生的烟尘长时间遮蔽阳光,对气候产生重要影响;同时,撞击破坏地表径流,导致黄河下游洪水四溢,黄河被迫改道。
这次严重自然灾害,想必对周边华夏和东夷族群,都带来了深远的心理阴影,让他们萌发“天崩地裂”幻象,期望一位英雄人物能够修补天穹、遏制洪水、恢复秩序。已经存在的女娲大神,无疑是担当此任的最佳人选。
于是乎,女娲在抟土造人之后,又逐渐被赋予了炼石补天、擒杀黑龙济冀州、斩断巨鳌立四极、堆积芦灰止洪水等神迹。
等到先秦南方伏羲神话北来,或者女娲神话南传,女娲与伏羲又被充满神话思维的楚地,构建为兄妹夫妻,共同成为炎黄部落信奉的人类始祖。就此而言,伏羲女娲神话是中国南北精神世界的一次大碰撞,也是一次大融合。经此融合,南北不再是天然对立,而是产生了精神上的紧密连接。
到了两汉,伏羲女娲神话正式定型,成为中华大地的精神追忆。从魏晋南北朝到隋唐,这种定型了的神话,受到佛教经典中印度文化的影响,结构更完整,脉络更清晰,血肉更丰满。随着中原政权南下北上,伏羲女娲神话南下岭南,北上新疆,成了中国境内多数族群的精神祖先。
作为神仙的女娲是虚假的,但是它在中国人精神世界里的地位是悠久而真实的。它让文化迥异的各个族群破除隔阂,逐渐融入到一条共同的精神河流中,具有了和平共处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