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简史13】夏朝来自川西北还是大西北

2024-08-21 06:53   加拿大  

自先秦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动辄称夏商周上古三代,然而令人尴尬的是,到底存在不存在一个夏朝,始终没人说得清。即使到了今天,二里头已经被考古学确定为夏朝末都,直接证据依旧阙如

为什么?有两个至关重要的原因,一是到目前为止,二里头遗址没有出现文字,无法直接证明此即夏都;二是甲骨文三番五次提到“羌”,却惟独没有提到“夏”。夏是到了西周才被提及的王朝。

这样一来,问题就更复杂了。为何殷商不提夏,过了五百多年后,周人却知道有一个夏存在?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周人说了谎话,根本不存在一个夏,夏是周人虚构出来的;要么殷商提到的“羌”即夏,而周人是夏人后裔,所以能记得先祖基业,取得天下后恢复了祖先名誉。

不过,二里头遗址与偃师商城相距只有6公里,而且又前后相继来,这说明殷商之前确实存在另一个政权组织。殷商是推翻了二里头政权组织,才在6公里之外另起炉灶,建立了新都城。

从这个角度推断,上述第二种可能性更大,更符合历史事实。换句话说,夏朝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殷商不称其本名,而以具有贬义色彩的“羌”代替。殷商笔下的“羌”,即周人口中的“夏”,或者说夏人是羌人的代表。

夏人是羌人的代表,可能吗?完全可能。历史上的“羌”是一个伸缩性概念,不等于现在的羌族。现在的羌族,是特定地区的特定族群;而历史上的羌人,在不同时期涵盖不同地区的不同人群。

人类学家王明珂注意到,羌不是某个特定人群的自称,而是殷商对异族或敌对人群的一种称号。这些人群生活在殷的西方,具体地说,就是河南西部、陕西南部和陕西东部,他们不是一个统一族群,只是都属于殷商的异族,甚至可能与殷商敌对,所以被殷商贬称为“羌”。

殷商一代,商人与羌人的敌对,构成了历史主线。商人除了偶尔征讨东夷,主要精力就是攻打西方的羌人。他们对羌人恨之入骨,不当人看。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用俘虏来的羌人作为人牲。

分析至此,问题就渐渐清晰了。殷商时期的羌人,是生活在目前河南西部、山西南部和陕西东部的非商人群。这个被称为“羌”的泛指人群,大概包括了华夏族群和后来氐羌族群的祖先。

这个时候,华夏人群与藏缅人群虽然分离了,但是两者仍然大面积交错,在陕甘、青海和川北杂居在一起。不断有华夏族群分化出去,从事畜牧或者游牧,成为氐族羌族祖先;也有所谓的氐族羌族先人,不断地进入华夏族群圈子,接受华夏文化熏陶,成为华夏族群一分子。

即使到了殷商时期,周人仍然与羌人生活在同一片区域,甚至与主导西羌的姜姓部落世代通婚。

夏商时期的陕甘地区,恐怕仍然是华夏与非华夏杂居的状态。这种杂居使得华夏族群与非华夏族群,比如羌族、氐族的先祖,存在密切文化交流,甚至会共享某些精神或记忆资源,比如大禹治水。

只有从这个角度出发,才能准确理解自古以来的“禹自羌出”传说。

这个传说,先秦已经存在,但是后世理解不一。司马迁只是说“禹兴于西羌”,魏晋南北朝时期,大部分文献转来转去,就变成了“禹生自西羌”,“大禹出西羌”。不仅如此,大部分人还将这个西羌,理解为后世羌族聚居的川西北一带,如汶川、北川、都江堰。

暂且不说将司马迁“禹兴于西羌”,理解为大禹出自西羌对不对,即使真的对,先秦的西羌是指川西北吗?现在,考古学已经充分说明,4000多年前的成都平原西北部,生活着三星堆人先祖。

三星堆先祖是从甘南下来的马家窑文化人群,当时还处于文化较低的社会阶段。4600年前被南部宝墩文化征服,直到3600年前才发展出自己的文化。换句话说,4000年前的马家窑文化人群,正处于被外来文化征服阶段,而且这个外来文化的源头,是长江中游屈家岭人群,或者说苗瑶人群文化。

大禹会出现在这种文化背景之下吗?宝墩文化尚处于新石器阶段,生产工具是石器、骨器、木器,依靠这些东西,大禹能够挖土开石、疏浚河道吗?可能性很小。即使可以,如果他根基在川西北,又如何能够成为东方华夏族群的领袖?

更合理的理解是,先秦“大禹西羌说”中的西羌,并不是后世所谓的“西羌”,而是殷商流传下来的西羌。对于殷商来说,羌人在他们的西边,所以羌人所在之地即为西羌。无论大禹出西羌说,还是大禹兴起于西羌说,都是指大禹出于豫西、晋南或陕东某地,并在那里建功立业,逐渐成为华夏族群盟主。

古气候研究和考古研究,都能为这种理解提供支持性背景。

黄春长等人2011年发表的文章显示,距今4300年到4000年前,黄河流域关中盆地由于季风状态失稳、气候多变,多次爆发大洪水。2005年汪永进发表在《自然》的文章同样显示,4200年前左右,亚洲受太阳辐射变动、季风减弱因素影响,出现了长时段旱涝交替现象。一般先是多日干旱,接着是大回转,暴雨如注。

这个长时段的旱涝交替,可能导致了长江中下游文明崩溃。山势陡峭、河流湍急的上游岷江流域,肯定更容易发生大规模洪涝灾害,也逼迫部落首领率众治水,留下英雄治水的传说。

但是,川西北治水的英雄,恐怕并不是大禹。那里的治水英雄,手持石器、木器、骨器之类工具,很难取得巨大成效。

如果大禹位于陕甘地区,情况就大不一样。4200年前,当洪水期到来时,甘肃恰好兴起了一个齐家文化。齐家文化的独特之处在于,它通过与河西走廊人群互动,引入了盛行于西亚和北方草原的青铜技术。考古显示,5000年前甘肃就出现青铜刀,4000多年前坤青铜刀已经取代石刀,成为较为普遍的工具。西宁沈那遗址,甚至出土了一件61.5厘米长的青铜长矛。

从时间推断,齐家文化人群就是杂居的华夏人群与氐羌先祖。大禹或者是其中一员,或者是从中原东部赶来,掌握了青铜技术或青铜工具。他和他的部落,凭借青铜工具取得巨大治水成就,并依靠青铜武器成长为华夏部落的最强者。

传说的虞舜禅位于禹,不是简单的让贤与能,而是大禹部落依靠青铜武器强势崛起后的迫不得已。如果大禹仅仅依靠贤能上位,不可能将公天下变为私天下。

因此,夏王朝出现的真实背景,是大禹部落通过疏浚河道,积累了最先进的青铜资源,获得了大量民众的信服,掌握了黄河流域的山川地理。在这个基础上,大禹家族才敢于“私天下”,遇到有扈氏部落挑战时,能够成功镇压。

从这个角度来看,易华将齐家文化视为早夏文化,有一定道理。

大禹部落来自羌华杂居地区,不可避免地带有粗犷勇武之气。因此,夏代统治充满了暴力与血腥。易华注意到,《史记·夏本纪》从启崩到桀亡四百余年,帝崩、子立、失国、征伐是主旋律。

在此背景下推断,大禹及其后代所建都城,最初不会超出山陕地区,那里既是他的治水成功之地,也是部落世居之地。后来随着国力增强,夏人统治者才将都城迁到了河南二里头。

最后需要讨论的是,如果大禹部落出于山陕或者山陕以西,为何四川汶川、北川、都江堰一带,如此流行大禹治水传说?其实,只要拿来地图,看看成都平原北部地理环境,就能明白一二。

成都平原与甘南、关中,直线距离并不远。甘南与成都平原之间是岷山,关中与成都平原是秦岭、大巴山。这几道山脉山势险恶,将四川与黄河流域隔开,搞得众所皆知“蜀道难于上青天”。

不过,“蜀道难”并不意味着此路不通。事实上,自古以来,陕甘青海地区人群就不断通过岷江流域,进入成都平原。三星堆人的老祖宗,就是从西北方向迁来。至于关中、晋南和蜀地,也有夹在大巴山和秦岭之间的汉中作为缓冲,并非南北隔绝。

大禹部落活动的甘肃和山陕地区,本来就是羌华杂处之地,或者说是殷商所谓的西羌地区。七八千年以来,这个地区的大量人群,要么向西南进入川藏云贵,要么向东进入关中和中原。还有一部分,如三星堆人先祖,南下进入成都平原。

4200年左右,洪涝灾害严重的岷山与平原交界处,本来可能就有英雄治水传说。这个地区如果不治水,没有办法定居和农耕。此后若干年里,北方南下移民将大禹传说引入川西北,与当地治水英雄发生了混淆,逐渐演变为大禹传说。

李祥林专门研究川西北羌族文化。羌族有三位始祖神,分别是阿巴炎、阿巴禹基和阿巴白构。剥开语言外衣,阿巴炎就是炎帝,阿巴禹基就是大禹。羌族的三位始祖神,有两位是与汉人相传的始祖重合。

羌族的始祖神传说,可以更有力地说明,大禹传说是羌族祖先从西北地区带来的。

据李祥林介绍,自称尔玛人的川西北羌族,流传着一篇经典的释比经文,叫作《羌戈大战》。《羌戈大战》讲述的是尔玛先人,从大西北进入岷江上游后,与土著戈基人激烈搏斗的故事。这些故事的历史背景,并不是太遥远,大致在秦汉之际。

由此推断,目前生活在川西北的羌族是秦汉之际,才从西北甘青地区迁来的。他们的炎帝和大禹传说,要么是从大西北带来的,要么是迁入川西北后,接受了当地历史记忆。鉴于大禹传说同时流行于华夏族群和羌族先祖,第一种可能性明显更大,或者说是两种可能性的融合。

川西北地区本来就有英雄治水传说。羌族先祖本来居住在陕甘或青海,与华夏族群共享大禹治水传说,他们迁入川西北后,为当地带来了大禹传说。由于这个传说与当地治水传说主题和结构一致,两者便在口头传递中逐渐合流,成为一种新的大禹治水神话。

魏晋以后,儒家士大夫和文人骚客将民间传说载之于书,最终形成了流传千年的“禹生川西北说”。

分析到最后,我们的结论是如果大禹真实存在,那么他的部落所在地和建功立业之地,应该在山陕或甘青地区。他们依靠西域传来的青铜技术和工具,不但疏浚河道积累了令人信服的功业,而且也趁势掌握先进武器和天下地理,一举成为华夏族群及其周边,不得不服从的霸主。

虞舜传位给大禹的禅让传说,不过是儒家政治理想的远古投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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