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简史43】从殷商的上帝到西周的上天

2025-02-04 09:12   加拿大  

从殷商到西周,黄河流域先民经历了一个巨大信仰变化。殷商时代,商王室及其从属信仰的是“帝”或“上帝”;到了西周时期,周王室及其从属信仰的对象,则变成了“天”或者“皇天。”周人的精神信仰对后世中国影响甚巨,中国人的上天、苍天、青天、天道等神秘观念,基本上是从周人那里继承来的。

我们这一讲,就是要说说殷商的“帝”,是如何变为西周的“天”的,以及这种转变对后世中国精神世界的影响。

今天,一说上帝,人们就想到犹太教的上帝。其实,中国先民也曾信仰过上帝。这不是碰瓷儿。三皇五帝时期不知,至少到了殷商时期,“帝”或“上帝”一词,已经反复出现于甲骨占卜。

但是,殷商王室的上帝,与基督教的上帝、伊斯兰教的真主不同。无论基督教的上帝,还是伊斯兰教的真主,都是独一无二、孤身一人的最高存在。他们是世界万物的创造者,不需要别人陪伴,也不允许人类,哪怕是死去的君王,能够与他们并列。

从甲骨文来看,殷商王室的上帝同样是至高神,但不是西方上帝式的孤家寡人。他像人间君王一样,在天上拥有自己的一套臣工。陈梦家说,“殷人的上帝或帝,是掌管自然天象的主宰,有一个以日月风雨为其臣工使者的帝廷。”商王死了以后,会升入天庭,伺候上帝左右。

朱凤瀚认为,殷人幻想的上帝及其使臣,超越自然神和祖先神,没有任何附着物,所以不食人间烟火,不会享受祭品。殷人只向祖先神和自然神献祭,不向上帝及其使臣献祭。他们杀掉的不计其数的人牲,都是献给祖先神和自然神的。

这一点,与古犹太人的上帝也不同。两千年以前的犹太人祭司,会在圣殿中为上帝献上牲畜、谷物或酒,祈求上帝赦免信徒罪行。公元70年耶路撒冷圣殿被罗马人摧毁后,犹太人才停止献祭。

犹太人的上帝,被视为世界以及人类的创造者,所以它的另一个名字,叫作造物主。甲骨文没有说,殷商王室的上帝是否创造了世界,也不说上帝与人类是啥关系。事实上,中国先民很少思考世界的来源,所谓“盘古开天辟地”,不过是东汉以后从印度传来的创世神话。

殷商观念中的上帝,虽然没有创造世界,但是拥有主宰世界的法力,可以呼风唤雨、福祸人间,事事都能左右地上的君王。武丁及其以前,商王对他们心目中的上帝毕恭毕敬,凡事都会通过卜筮请求指示。

郭沫若、杜正胜等认为,殷人的上帝就是他们的最高祖先神,具体地说就是舜帝;陈梦家则认为,殷人上帝不是殷人祖先神,而是比祖先神更高的神灵主宰。现在看来,他们说的都不是太准确。

比较准确的说法是,武丁及武丁以前,殷商王室信奉的上帝超越祖先神,是一种更高性质的存在。祖先神只能屈居上帝之下,成为天庭的一员。武丁以后,殷商王室对上帝和祖先神的态度,发生了巨大变化,才使得祖先神与上帝渐趋合二为一。

武丁的儿子们,觉得他们那去世的父亲武功盖世,比端坐天庭的上帝更有法力,更能保佑自己,所以占卜时干脆请示亡父旨意,而不怎么理会上帝了。他们在进行占卜时,甚至直接称亡父为“帝武丁”,把祖先神推上了帝位,原来的上帝倒成了可有可无的背景。

殷商人幻想的上帝在哪里呢?在天上。郭沫若、常玉芝等老一辈学者,认为殷人将帝和天分得很清楚,帝是主宰,天是居所,从不是神称,两者完全不是一回事。郑吉雄、晁福林等人则认为,殷商卜辞中的天固然是自然之天、上帝居所,但是也能够主宰人间吉凶,已有神灵之意。

我觉得将殷商的上帝视为“天”之代言人,或在殷人的帝与天之间划等号,比较牵强。还是郭沫若、常玉芝等人说的更合理,天或上天在殷商那里只是自然之天,最多是循环往复之天,没有什么神性蕴含其间。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殷商时期,不存在一种作为主宰的“天”。殷商不把天当作神灵,不意味着其他族群不信仰天神。至少,作为西土霸主的周人,真正信仰的是天神,而不是上帝。

这个问题,要从北纬4055度之间的欧亚大草原说起。欧亚大草原东西两端,曾分布着阿尔泰语系和原始印欧语系两大人群。原始印欧语系人群在大草原西端,阿尔泰语系人群在大草原东端。

阿尔泰语系人群,比如后来的匈奴、突厥和蒙古等族群,都拥有天空至上之神信仰,名腾格里(Tengri,天神),又称长生天。匈奴的首领称号单于,即指天之子;成吉思汗被称作一代天骄,也表示天之骄子。

原始印欧人群同样信仰上天,将之视为一种父性的至高神之一,后来随着原始印欧人群东突西进,这个神灵分别演化为古希腊的宙斯、古印度的梵天、古罗马的朱庇特,以及日耳曼人的蒂瓦兹等。

有人可能会觉得,这些东西太遥远,与西土周人没关系,谈它何用?其实,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蒙古草原与周人所在的关中遥遥相望,阿尔泰语系人群只要跨过黄河,就进入了陕北、宁夏,再向南走就是关中。从考古来看,三千多年前陕北的李家崖文化人群,甚至包括周人先祖,都是从蒙古草原南下的。

至于原始印欧人群,听起来遥不可及,实际上距离周人不远,因为原始印欧人群的一个分支,我们叫吐火罗人,4000年前就通过天山进入了新疆。楼兰王国就是他们的后裔之一。及周人兴起时,他们已经在新疆境内繁衍生息千余年,为中国西北地区带来了天神信仰。

将三千年前的陕甘地区,放到这样一个文化格局中来看,就知道它处于殷商上帝信仰和草原上天信仰的中间地带。他们的北方和西方,都是信仰天神的草原族群。而且,这些草原族群较早掌握青铜冶炼技术,对农耕区域具有强大技术和文化辐射力。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羌人群体信仰天神,而不是殷商的上帝。直到今天,羌人仍以天神为最高保护神,以白石为表征。至于陕北的鬼方人群,目前还没有证据说明其信仰什么,但是从他们来自草原推断,应该也是天神信仰者。

根据以上信息,我们可以做出一个大胆判断,殷商时代的黄河中下游和上游,可能信奉两种不同的至上神。中下游的殷商信仰上帝,上游和关中西部则供奉天神。就此而言,天神乃是殷商的异己神。

打通了这个关节,咱们再来看殷商王室对天神的不敬,甚至搏之、僇辱之、囊血射之,就会有不同的理解。以前,学界纯就殷商信仰看待此事,认为商王武乙、帝辛漠视神灵,实在是驴唇不对马嘴。武乙、帝辛射天的本义,是诅咒、扼杀异己族群的保护神,而不是亵渎自己的至上神。

如果他们亵渎自己的至上神,应该是囊血射上帝,而不是弯弓射天。

作为西土霸主、殷商附庸的小邦周,会供奉哪一个神灵?当然是表面供奉殷商上帝,私下信仰天神。作为殷商附庸,他们必须追随大邑商,以殷商至上神为至上神,但是自身以及周边普遍的天神信仰,又让他们不得不坚守西土传统。

殷商末年,商王几乎将他们的祖先神当作了上帝,这对作为异族的小邦周来说,显然变得更无意义。殷商的祖先神自然要保护殷商,与他们周人何干?反过来,天神信仰既可以赋予周人精神支撑,又能够帮助他们整合西土人群,尤其是联络信仰天神的羌人,意义至为重大。

因此,对周文王他们来说,天神才是他们的至上神,跟着殷商供奉帝或者上帝,纯粹是政治考量。他们战胜殷商成为主导以后,自然要将被颠倒的神灵世界翻转过来,让上天回归至上神的地位。

将上天恢复至上神地位,也是为了现实政治需要。周人克商以后,必须向众人说明,为何自己能够取代殷商,成为新的天下共主?殷商受上帝(祖先神)保护,为什么周人竟然可以忤逆帝命,犯上作乱?

抬出天神以后,他们就有了理直气壮的依据。他们说,天神而不是殷商的上帝,才是真正的至上神。这个至上神与上帝不同,殷商的上帝没有好恶,而天神是反感残暴者、支持好德者的。因此,天命靡常,惟德是辅,它只青睐那些敬天保民的开明之君。

纣王违背天命、残暴无道、失去民心,自然会失去天命支持;反过来,文王、武王德兼天地、体谅民意,自然获得天命青睐,取代殷商成为新的天下之主。他们取代殷商,是顺应天命,而不是任凭自意。

周人抬出上天或天命,取代殷商信奉已久的上帝或祖先神,还在客观上重塑了中国人的精神世界。

殷商时期,上帝是上帝,人类是人类。上帝除了赐福降灾、令风令雨,与人间君王似乎没什么实质关系。商王们也没有真把上帝当回事,他们更信任和崇拜自己的先公先王。他们施政的重点,就是向先公先王提供各种各样的珍稀祭品,以换取先公先王对自己的指示和保佑。

因此,殷商政治呈现出两大特点,一是政教合一,鬼神色彩浓厚;二是大搞献祭,随心所欲杀戮人牲。

进入西周以后,中国境内的至上神由上帝变成了上天。像草原人群一样,周人并不认为上天虚无缥缈,不可触及。相反,他们觉得上天能听能看,能通过天象或天谴表达自己的感受。更重要的是,周人觉得上天是他们精神上的父亲,文王、武王是上天选中的儿子,代替上天管理人间。

中国的君王,从此遂以天之子自居,自称“天子”。

周人上天信仰更独特的地方在于,他们认为上天无需祭品,更不需要杀人献祭,上天希望看到听到的,是他们在人间的儿子,诚心诚意地养民保民,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换句话说,周天子需要通过仁政,来体现自己对天父的遵从和忠诚。

如此一来,殷商时代浓厚的鬼神政治被涤荡一新了。西周王室将施政重心放在了人间,放在了仁政,甲骨占卜和人牲献祭,都逐渐被撤掉废弃了。中国境内的政治气质,从此进入了一个新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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