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近些年来，世界史研究正逐渐发挥着增进文化理解的功能。在古代希腊历史研究领域，国家社科基金优秀项目“早期希腊国家形态演变研究”（21BSS010）指出，传统的“黑暗时代”，其实可以分为“黑暗时代”和“复兴时代”两个阶段。“复兴”一词本身就意味着存在某种程度上的衰落和“黑暗”，但同时又强调新的发展，能够较为准确地描述这一时期希腊社会发展过程中蕴含的新要素和新变化。
原文 ：《古代希腊“黑暗时代”再思考：断裂还是延续》
作者 | 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李永斌
图片 | 网络
古代希腊“黑暗时代”概念的内涵
19世纪70年代以前，西方学术界并不存在所谓的古代希腊“黑暗时代”一说，当时的学者们根据《荷马史诗》中记载的内容，认为公元前1200年到公元前700年，希腊存在一个拥有勃勃生机、英雄辈出的时代，完全可以被称为“英雄时代”，或者以描述这段时期社会状况的《荷马史诗》命名为“荷马时代”。但是当施里曼（Schliemann）通过考古调查确定了希腊青铜时代的大致年份后，学者们的观点就发生了转变。人们发现，在青铜时代和《荷马史诗》中描述的时代之间存在大约五个世纪的空白，迈锡尼文明同后来的希腊城邦文明之间似乎出现了很大的断裂。1890年，考古学家佩特里（Petrie）通过比照埃及第十九王朝的历史，成功推测出迈锡尼王宫遭到焚毁的时间大约在公元前1200年，他的发现似乎进一步证明，在迈锡尼文明和后来的希腊城邦文明之间可能存在一个鲜为人知的“黑暗时代”。现有的资料表明，古代希腊“黑暗时代”这一术语，并不是某个学者的发明，而是一种集体创造。从19世纪末期开始，历史学家借用文艺复兴时期彼特拉克（Petrarch）描绘西欧中世纪的术语“黑暗时代”，来形容古代希腊历史上从迈锡尼文明衰落到古风时代希腊城邦兴起之间的这段历史。
关于“黑暗时代”的内涵和具体表现，历史学家有着大致类似的表述。伯里（Bury）在1900年出版的《希腊史》中宣称：“可以认为，在特洛伊战争结束两代人之后，希腊的英雄时代就已经结束了。其后是大约两百年的黑暗时代，此时，古老的文明消失殆尽，希腊人扩散到整个爱琴海地区，希腊本土政治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哈蒙德（Hammond）渲染了一幅关于“黑暗时代”近乎世界末日的悲惨画卷，着重描述了迈锡尼文明的迅速陨落。他在1959年出版的《希腊史》中写道：“在迈锡尼，城堡内的所有建筑都被抢劫和焚毁。在梯林斯，市区被夷为平地后又作为墓地，迈锡尼人在伊达卡的佩里卡塔居民点也变成了墓地。”
关于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学界传统上依据希罗多德等古代作家的记载，认为是多利亚人的入侵。安德烈耶夫（Andreev）强调：“考古学表明，所谓的多利亚征服者使希腊倒退了几百年，而迈锡尼时代的成就，保留下来的只是一些生产技能和工具……显然，迈锡尼文明所特有的那种社会经济关系、国家机关、宗教观念等典型形式已不存在。整个希腊又重新回到漫长的原始社会制度。”类似的观点曾在国际学术界长期流行，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希腊在迈锡尼文明灭亡后便进入“黑暗时代”都是西方学界坚持的主流观点。
考古材料所见的希腊“黑暗时代”
历史学家乔纳森·霍尔（Jonathan Hall）对属于“黑暗时代”希腊中南部地区的考古遗迹进行了量化分析，最终得出结论认为，约公元前1070年到公元前1000年，希腊中南部地区可经辨识的考古遗址的数量已经降到了最低点，考古学家发现的属于这一时期的遗址总数远远低于迈锡尼时期。“黑暗时代”的人口也在急速下降，在阿尔戈斯，考古学家发现公元前11世纪的坟墓数量不到公元前10世纪的一半，定居点的数量也类似。因此，霍尔推算阿尔戈斯在“黑暗时代”的人口可能仅在600—1200人之间，而这已经可以算作“黑暗时代”规模较大的定居点了。霍尔还提到了美塞尼亚的尼科尼亚，认为当地的社会经济发展情况更有普遍性。在迈锡尼文明的末期，尼科尼亚具有重要的地位，派罗斯泥板文书中提到的“更远的省”的行政中心可能就设在当地。大约在公元前1200年，尼科尼亚遭受了严重破坏，但并没有完全废弃。在约公元前1075年到前975年时，考古学家发现了人们在尼科尼亚定居的痕迹，但规模非常小，几间住宅以一种毫无规划的方式建在迈锡尼城市的废墟之上。根据学者们的推测，当时的尼科尼亚住着13—14户人家，总共85—90人。公元前975年到前800年，当地似乎迎来了一定程度上的繁荣，大量房屋拔地而起，可以为200人提供住所。不过，在公元前800年到前750年，尼科尼亚的发展陷入停滞，当地家庭数量不会超过20户，总人口不足100人。
陶器风格也证明了当时的社会出现严重倒退的情况。以一批制作于约公元前1125年到公元前1050年的陶器为例，考古学家们将之称作“次迈锡尼陶”（Submycenaean），因为其中仍残留某些迈锡尼时期陶器的风格和特征，在质量上却逊色不少，可以用“灵感枯竭”一词来形容。这些陶器使用的黏土品质就非常差，制作工艺粗糙，形状扭曲不平，仿照迈锡尼样式的图案和装饰显得格外蹩脚，但即便是这种质量的陶器，在当时也已经算得上屈指可数的“珍品”，因为在许多发掘出来的“黑暗时代”的墓穴当中，除了偶尔出现的金戒指或青铜别针外，没有发现其他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甚至连“灵感枯竭”的陶器也不算多。例如，在雅典和萨拉米斯的220座墓葬中只发现了160个陶瓶，显然当时的社会在经济和文化方面都处于一种萧条的状态。
“黑暗时代”和“复兴时代”
需要承认的是，约公元前1200年到公元前750年（而不是传统上“英雄时代”论者所认为的公元前700年），希腊地区的社会经济文化较之迈锡尼时期显著下滑，人口数量急剧萎缩，这都是不争的事实。然而，坚持“黑暗时代”观点的学者们是用一种静态的视角来研究这一时期的希腊历史，对当时希腊社会中萌生的某些新的元素关注不足。这样就无法解释，为何到公元前8世纪，希腊地区能从这场前所未有的灾难中解脱出来并迅速发展，最终缔造了灿烂的古典城邦文明。
笔者认为，传统的“黑暗时代”，其实可以分为两个阶段，一个“黑暗时代”和一个“复兴时代”。可以将公元前1200年到公元前900年视作传统观点中的“黑暗时代”。迈锡尼文明崩溃后，一些这一时期的文明要素可能永远地退出了历史舞台，这些事物就像线形文字B书写艺术一样，被掩埋在宫殿的废墟当中。手工业虽未消失殆尽，可能还存在一些金匠、木匠和建筑工，不过，他们的技术水平远较迈锡尼时期为低，生产出来的物品非常粗糙。
即使在这个更狭义的“黑暗时代”，希腊地区的社会和经济也在缓慢复苏，孕育了很多新的因素，其中最重要的是铁器的锻造与使用。希腊大陆拥有相当丰富的铁矿石资源，而且冶炼和加工铁器的技术在近东地区早已为人所知，但迈锡尼人的铁器使用率一直不高，因为他们更倾向于从国外进口铜和锡来锻造青铜工具。迈锡尼文明崩溃后，“黑暗时代”希腊地区的对外贸易规模急剧萎缩，严重影响了青铜的供应，幸存下来的人们将自己的目光转向了便宜且坚固耐用的铁器。考古学材料表明，到公元前950年，希腊人的大多数武器和工具都不再采用青铜铸造，而是铁制的。我们可以认为，铁器时代在希腊从这个时期就开始了。公元前1200年到公元前900年的“黑暗时代”里，虽然希腊的恢复速度很慢，各地区的恢复程度也不尽相同，但一直都是稳步发展的。曾经被遗弃的迈锡尼村庄现在恢复了生机，即使总数不多，规模也小。希腊各地区之间以及希腊人与东方之间的交流和联系也得到了改善。
从公元前900年往后直到公元前750年，可以称作“复兴时代”，此时希腊文明站在了一个新时代的门槛上，虽然社会制度保持不变，但公元前900年左右经济恢复的步伐不断加快。学者们通过研究墓室中出土的陶瓶观察到，在公元前900年左右，“早期几何陶”风格已经取代了“原始几何陶”，虽然在某些地区比如勒夫坎狄，古老的风格还延续了一段时间，但是陶器制作工艺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其他一些手工业制作门类的技术也有发展，公元前9世纪，希腊的工匠们开始生产奢侈品供人们消费，如精美的黄金首饰和象牙雕刻。这些都表明，希腊的手工业制作水平在这一时期有了很大提高，同时人们的物质经济条件也有所上升，为奢侈品提供了消费市场，还证明当时希腊的对外贸易更加频繁，因为这些黄金和象牙原材料主要是从近东或埃及进口的。墓葬也能反映一定程度的社会复兴。从公元前900年开始，考古学家们发现了越来越多富丽堂皇、拥有丰富陪葬品的墓室，这反映了当时社会经济的复兴程度。“复兴时代”一词本身就意味着存在某种程度上的衰落和“黑暗”，但同时又强调新的发展，能够较为准确地描述这一时期希腊社会发展过程中蕴含的新要素和新变化。
文章为社会科学报“思想工坊”融媒体原创出品，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924期第5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本期责编：王立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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