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机被偷,儿子遗照丢了

情感   2024-11-10 20:00   陕西  

上午的选题会,部门同事一个接着一个报选题,轮到实习生小崔时,她小心翼翼地朝我看了一眼,见我正在看她,小声说:“今天我在公司楼道里遇见一个清洁工阿姨,她说她的手机丢了。”

“所以呢?”我问道。

“手机里有她跟她儿子的合影,她的儿子去世了。”小崔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点鼻音,“三年前为了救一个落水儿童去世的。”

小崔的鼻音更重了:“我的选题是帮李阿姨找手机。”

我们公司是国内比较有名气的传媒公司,运营着十几个不同类型的公众号,我们部门负责的是采写社会上的非虚构故事。

小崔上报的这个选题里,“母亲”“见义勇为”“死亡”这几个敏感词很容易就能挑动网友们的神经,毫不夸张地说,这几个词原本就自带流量,只要感情渲染到位,必然会在互联网上收获一波关注。

“可以。”我应允道,“你先拟一个采访提纲出来。”

选题会结束没多久,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工作,没想到小崔竟然带着一个女人过来找我。

那个中年妇女穿着棕黄色上衣,黑色裤子,是我们这座写字楼里清洁工的制服。

“宋姐。”小崔带着女人走过来,告诉我,“我把李阿姨带过来了。”

这位丢手机的李阿姨从进了公司,脸上便带着几丝不安的神色,听小崔介绍她,脸上的惶恐更甚了,声音小得像喃喃自语:“给领导添麻烦了。”

“李阿姨,您不用客气。叫我小宋就行。”我把她们领到会议室里,详细询问丢手机的经过。

一说起手机,李阿姨的眼泪立即落下来了,拍了拍自己的清洁制服,“以前我打扫卫生,都是把手机放到这件衣服的口袋里,可能是下班回家后,把衣服换下来,忘记拿出手机了。”

“李阿姨的手机丢了之后,我陪她去看了监控,没有发现可疑的人。”小崔接过话来补充道,“而且那个更衣室的柜子有锁,钥匙是李阿姨随身带着的。”

“那有没有可能不是在换衣间里丢的,丢到别的地方呢?”我问道。

李阿姨想了半天,红着眼摇了摇头:“我记性不好,记不清楚了。”

“李阿姨的儿子,三年前为了救一个溺水的儿童被淹死了,那一年他才只有十九岁,刚考上大学。李阿姨不会用智能手机拍照片,她手机里唯一一张跟儿子的合影,是送儿子去上大学时拍的,那是李阿姨唯一的念想,现在这部手机丢了——”

小崔的眼睛也红红的,“虽然说丢手机可以报警,可警察根本就不给受理。就算受理了,找到的可能性也不大。”

“嗯,明白了。”我又简单询问了几个问题,断定这条新闻可以发表,便吩咐道,“小崔,你跟张顺给李阿姨录一条采访视频,今天下班前发给我。”

“宋姐,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帮李阿姨找手机?”小崔惊喜地反问我。

李阿姨听到这话,感动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张了张嘴,想说几句感谢的话。

我不想给她们太大的希望,干脆把丑话先放到了前面:“你们不用抱太大希望,就算是我们发了采访视频,放在网上,也未必能找回手机。李阿姨,您要做好心理准备。”

“谢谢领导。”李阿姨的眼圈又红了。

采访视频很快就录好了。

视频里,李阿姨交代了手机的来龙去脉:三年前,她的儿子王磊为了救一个落水儿童,不幸亡故。王磊去世后,她一直在用儿子的手机,现在手机被她弄丢了。

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这条视频新闻发布不久之后,就引起了很多网友的同情,之后在微博上又被各家媒体转载,等到第二天,“母亲丢了去世儿子手机”的话题已经上了热搜。

我正在浏览网友们的评论,负责微博运营的同事突然惊喜地告诉我:“宋姐,有网友给我们发私信了,她说她可能知道偷手机的人是谁!”

“是谁?”

“她说前天晚上,她从汽车东站回家,看到东站里有个老太太在弄一部手机,还问她手机怎么用。当时她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耐心回答了老太太的问题。现在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当时老太太拿的那部手机,也许就是李阿姨的!”

“那部手机是什么样的?她有详细说吗?”我追问道,“可就算是有了线索,去哪里找这个老太太?”

同事成竹在胸地回道:“不用担心找不到那个偷手机的老太太,她平时就在汽车东站里晃悠,卖点东西赚钱,只要李阿姨那边核实了情况,她跑不了。”

“好,小崔赶快去跟李阿姨核实一下情况,如果情况属实,咱们抓紧去汽车东站找手机。”


我直接联系了那个提供线索的姑娘,仔细询问了她看到的那部手机的形状,她回忆道:“当时汽车东站那个老太太问我手机怎么用,我给她说了说,那部手机看上去很破了,磨损也很厉害,手机的壁纸好像是天安门广场——”

“这就是我的那部手机!”李阿姨一听手机壁纸是天安门风景照,激动得声音打颤,“小磊考上大学后,去北京玩了一段时间,那张照片就是他那时候拍的。”

“车站里那个老太太我也见过!”李阿姨继续补充道,“前两天我回了一趟老家,回来上班,得先坐车到汽车东站,再转公交。”

那应该就是她了。

李阿姨去找经理请了假,我们三个人打车去汽车东站。

在车上,李阿姨又开始擦眼泪,口中念叨着:“谢谢领导。”

我被她翻来覆去的感谢弄得浑身不自在,岔开话题:“李阿姨,等拿回了手机,我们帮你把照片洗出来吧。”

“这不是我的手机,是小磊的。”李阿姨说着,眼泪又忍不住落下来,“以前我用的手机只能打电话发短信,别的什么都没有,我也什么都不会。”

“怎么没换部智能手机?”我问道,“语音通话、视频通话都很方便。”

“舍不得买。”李阿姨难为情地说道,“我在大楼里打扫卫生,一天六十块钱,用不着好手机。”

“再说了,我没什么文化,买了新手机也不知道怎么使。以前小磊教过我怎么用手机拍照,我太笨了,教了好几遍还不会。我跟小磊的那张照片,是我送他去上大学的时候,找人帮我们拍的。”

她的这番话弄得我鼻子发酸,小崔的眼睛也红了。

在这之前,不管是选题,还是后续的跟踪报道,“李阿姨丢手机”对我来说,不过就是一条有价值、能获得流量的新闻而已。

但现在坐在我旁边流泪的女人,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她在经历了丧子之痛后,又弄丢了儿子留给她的手机,她的痛苦是真切又鲜活的,不是一个冰冷的符号。

我没有像李阿姨这样经历丧子之痛,根本体会不到那种痛苦,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说什么样的话才不算揭她的伤疤,只好把话题又转移到了手机上:“你说手机是小磊的?”

“嗯。”

“那你知道小磊有微博?微信?QQ之类的社交工具吗?”

“我不用微信,”李阿姨想了想,回答道,“以前我那部破手机上也没有。我跟小磊联系都是打电话、发短信。”

小崔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插话道:“如果小磊有微博、微信,我们说不定能在这上面找到他更多的照片,等拿回手机,我教您怎么看。”

李阿姨犹犹豫豫地问道:“微信我有,我的一些姐妹都在用。别的没用过。”

“跟微信差不多。”小崔说着拿出自己的手机,给李阿姨讲解这几款社交工具,“您看这是我的微博,我把自己的自拍照发上去,现在就能看到了是不是?小磊如果也有账号,他在微博上发的文字啊、照片啊,您就都能看到了。”

“那我怎么知道小磊有没有你这个呢?”李阿姨问道,但已经被我们成功转移了注意力。

“等拿回手机来,我帮您看看。”小崔回答,“年轻人都喜欢玩这个,小磊应该也有。”

“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个。”李阿姨的眼睛又红了,但这一次她的眼中却有光亮的惊喜,重复道,“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个。”

我们说着话,不知不觉,汽车东站已经到了。


出租车在汽车东站停下来,我付车费的工夫,李阿姨和小崔等不及,径直冲进了东站,等我付完钱,已经看不到她们了。汽车东站的候车厅不算大,但人也不算少,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在人群中找人,突然发现候车厅的东北角骚乱起来。

我朝着人群快步走过去,还没有走近,就听见一个女人激动高亢的声音在叫骂:“哪个狗娘养的看见我偷你手机了!你叫她出来,我倒是要问问这个小婊子,好好的,为什么要冤枉我!”

“就是有人看见了!”小崔的声音尖锐犀利,“那部手机里有李阿姨和儿子生前唯一的一张合影,你有没有人性啊,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啪!”地一声,小崔脸上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今天就撕烂你这个小婊子的嘴,让你满嘴喷粪!”女人愤怒咆哮的声音在人群中炸响。

“啊!”小崔尖叫起来,围观的人赶快上前去拉架,一时间叫骂声、指责声、劝架声此起彼伏。

车站的几个安保人员很快就发现了这边的骚乱,从不同的方向跑过来制止她们。等我挤进人群的时候,小崔和那个动手的女人已经被围观的群众拉开了。

动手的那个女人应该就是那个“偷手机的老太太”,这老太太六七十岁的样子,有些发福,胖胖的身体,穿着廉价的印花T恤和七分裤,戴一顶发灰的遮阳帽,裸露出来的肌肤因为长时间在太阳底下暴晒,已经变成了古铜色。

她左肩背着一个红色的布包,里面鼓鼓囊囊塞满了报纸,左手手臂上搭着一叠报纸,因为刚才跟小崔撕扯,她胳膊上的报纸散了一地,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弯下腰去捡报纸。

小崔以前根本没有经历过这种阵仗,经过一场厮打,头发乱了,脸颊也被打肿了。

李阿姨的头发也被弄乱了,她还想要往卖报老太太的身上扑,却被围观的群众拉住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几个安保人员中,为首的一个胖子问道。

小崔指着卖报老太太说道:“她偷了我们的手机。”

“你别他娘的放狗屁!我在这里卖报纸这么多年了,什么时候偷过别人东西?”卖报老太太张口就骂。

“骂什么骂!”胖子抬手制止卖报老太太,转过头来问小崔,“你说她偷了你的手机,有什么证据?”

“有人看见了!”小崔回答道。

“谁?什么人看见了?”胖子继续追问道。

“根本就没影的事,她就是在这里放屁——”卖报老太太还在骂。

“我说了,你别打岔!”胖子不耐烦地打断了卖报老太太,她对胖子似乎非常敬畏,果然噤声了。

“我们也不确定是你拿了。”李阿姨突然开口说道,“就是想过来问问,你有没有见过一部手机。那手机是我儿子的,他三年前就去世了,那里面还有我们拍的照片——”

李阿姨说到这里,眼圈又红了,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大姐,你要是真见过那部手机,你就还给我吧,实在不行,你开个价,卖给我也行。”

李阿姨这几句话一说出来,卖报老太太的脸色更难看了,大声嚷嚷道:“我说了,我没有拿你手机!”

李阿姨话虽然说得情真意切,她想打感情牌,打动卖报老太太把手机拿出来,但是做法却有点不太合适。

她说得越是可怜,围观的人对她越是同情,就越把卖报老太太往绝路上逼。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她真的拿了手机,现在承认了,能被围观群众的口水给淹死。

这是她的地盘,她还要在这里讨生活呢,如果名声臭了,以后她还怎么在这里混?

“小崔,你扶着李阿姨。”我给小崔使了个眼色,随后扭头对胖子说道,“麻烦您给找个地方,我们坐下来慢慢谈。现在都堵在候车厅里,影响也不太好,不是吗?”

胖子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问道:“你是谁?”

我指着李阿姨说道:“我是跟她们一起过来的。”

胖子对着人群挥了挥手,高声说道:“行了,没事了,大家都散了吧,该办事办事,该回家回家。”

之后便示意我们跟他走。

我们被胖子带到一间办公室里,卖报老太太还在喋喋不休地否认道:“我根本没有见过什么手机!”

“我们也不确定这位大姐是不是真的拿了手机,但是有个小姑娘跟我们说,前天晚上,她遇见这位大姐——”

我转头看向卖报老太太,她的目光在接触到我的目光时,明显一颤,不自然地移开了,“这位大姐当时让那个小姑娘帮她开机来着。我已经通知了那个小姑娘,她一会儿就赶过来。”

“您这边也有监控,咱们就把监控调出来,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要不然就报警,要是这位大姐真的没有拿,咱们也不能冤枉了好人不是。”

我看到卖报老太太的神色越来越紧张,帽子两侧贴在鬓角的头发已经被汗湿透了,继续说道,“这要是一部普通手机,丢了就丢了。但是我们这位阿姨丢的手机,是她儿子的,她儿子三年前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孩子,不幸遇难了。这手机是她唯一的念想了。”

“要是普通的手机,我就不要了。”李阿姨说着眼圈又红了,“可那是我家孩子的手机。”

“我没有偷你的手机。”卖报老太太大声强调道。

“我们没说你偷。”我放慢了声音,但口气却依然压迫,“我们只是想问你有没有看见这部手机。”

虽然她还是一副高嗓门,但心理防线已经被我这番话给击溃了,嚷嚷道:“没错,我前天确实从大巴上捡到了一部手机。”

手机果然在她手里。

我们三个人全都松了口气,不约而同地问道:“手机呢?”

然而卖报老太太的回答,让我们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里:“我卖了。”


“卖给谁了?”我们再次不约而同地追问。

“收手机的小王。”卖报老太太回答。

“快带我们去!”

手机被卖报老太太卖给了一家卖手机,顺带回收二手手机的手机店,距离车站不到三公里,藏在一片破破烂烂的居民楼里,在门口竖了一块红色的立牌,上面贴了四个白色大字:“回收手机”。

卖报老太太带我们走了进去,店铺里面靠近门边的墙角摆了一排货架,架子上凌乱地摆放着各种款式的手机,还有耳机、充电器等商品,正对着货架是一张桌子,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零件杂物。

货架和桌子之间的空隙狭窄,甚至容不下两个人并肩通过,我们四个人只能鱼贯而入,卖报老太太走在前头,我走第二,李阿姨第三,小崔在最后。我们一进去,屋子里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一个三十多岁,穿着红色T恤的男人正趴在桌子上,察觉到有人进来,微微抬起头来,看向我们。

“小王,”卖报老太太赔笑着向前,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昨天卖给你的那部手机呢?”

“你问这个做什么?”男人抬起眼皮,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不想卖了,你再还给我吧。”卖报老太太继续说道。

“还不了。”小王淡淡地说道,“我已经把手机拆了。”

“拆了?”李阿姨一听手机被拆了,惊叫出声来,几乎就要晕倒,小崔急忙扶住了她。

“还能组装起来吗?”我追问道。

“组装不了。”小王指着他面前一堆散乱的零件说道,“这部手机破损得太厉害了,大部分零部件没法用了,说实话,这要是放在平时,你送给我,我都不要。我是看张阿姨太不容易了,可怜她,才给了她二十块钱,收了这部手机。”

“手机坏了,那里面存的东西还能找回来吗?”李阿姨颤抖着问道。

小王疑惑地打量了几眼李阿姨,缓缓摇了摇头:“拆之前我把手机恢复出厂设置,内容都清空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小崔一听说手机数据恢复不了,立刻急眼了,“这个老太太来找你卖手机,你看不出来这是贼赃吗?你为什么心急火燎地拆手机?”

“我是个收手机的,我怎么知道她拿来的是贼赃?”小王被小崔一骂,也急眼了,“我花钱买的手机,还不能让我拆开看看了?”

“我怀疑你就是跟这个老太太串通的!”

“你这个小姑娘年纪轻轻的,还学会血口喷人了!”

......

小崔大概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先是找卖报老太太要回手机,可不但被那女人骂了,还被打了耳光,脸上的红肿到现在还没有消下来;现在好不容易找到手机,没想到又被人把手机拆得七零八落,而现在拆手机的人不但没有反思,反而又来骂她。

也许在今天之前,她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委屈。

“你们怎么这样?”她质问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捡到的东西,都不知道还给失主吗?”

李阿姨拍了拍小崔,从我身边挤过去,来到了卖报老太太跟前。

我怕她会情绪失控,跟卖报老太太撕扯起来,如果她们两个人打起来,卖报老太太孔武彪悍,李阿姨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我拉住李阿姨的胳膊,想要把她拉回来。

但李阿姨似乎并没有拼命的架势,她跟卖报老太太对视片刻后,目光突然转向了桌子后面的男人,问道:“你能把手机还给我吗?”

“手机我可以还给你。”男人看着李阿姨,犹豫了片刻,继续说道,“但这手机是我花钱买回来的,我就算不还你,也不理亏,我还你只是看你可怜——”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我强压着怒火,质问道,“你把我们的手机拆了,合着你还有理了?要不然咱们报警,让警察来处理?到时候看你还有没有理了?!”

“行,那你就报警——”男人刚要反驳,就被人打断了。

“小王,你帮她们把手机修好吧。”说话的是卖报老太太。

她垂着头站在那张桌子跟前,我看到她从裤子右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布包。她右手捏着布包,左手扯着布包上的拉链,颤颤巍巍地把拉链拉开了,把里面的钱全都倒了出来。

她用晒成古铜色的手把纸币拿出来,放在手心,一张又一张,捋了捋,把纸币抚平,放在了修手机人的桌子上。

男人诧异地看着她:“张阿姨?”

卖报老太太的手指握成拳头在那些纸币上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这是修手机的钱。”

男人不再争辩什么,从一堆零件中挑挑拣拣,想要把拆成零件的那部手机拼凑起来,我们四个人安静地沉默着。

李阿姨突然问修手机的男人:“手机修好了,还能看到里面的微博、微信吗?”

男人低着头,回道:“不能了。”

“也不能都怨你。”李阿姨对卖报老太太说,“是我自己太笨了,手机在我手里三年了,我还没学会怎么用。”

“我想着,我一个小学都没有毕业的人,学会用手机打电话、发短信不就行了嘛?鼓捣别的有什么用?以前小磊在的时候,还教我玩手机,他一走,连教我用手机的人都没了。”

“我要是早点学会用这种手机就好了。”李阿姨自责道,“早点学会拍照,能给小磊照相。以前我没留意过拍照,家里也没几张小磊的照片。我要是学会了,就能给他拍好多张照片了。我要是学会了玩小崔说的那些微博、微信,现在早就知道小磊玩不玩了。”

李阿姨说这番话的口气很平静,小崔却抽泣得出声。

修手机的男人没有说话,头几乎埋到桌子里去了。

手机组装好,开机,手机里干干净净的,果然什么都没有了。

这部重新组装过的手机,其实已经不是原来那一部了。

我心里突然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

以前曾在网上读到过这样一段话,说人这一生要经历三次死亡:

第一次死亡是当心脏停止跳动的时候,这意味着你这个人死掉了;

第二次死亡是在举办葬礼的时候,这意味着你在亲戚朋友们的心中死掉了;

第三次死亡是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忘记你的时候,这意味着你跟这个世界最后一丝联系也断掉了。

而在互联网时代,每一个人还要经历第四次死亡:当你在互联网上留下的信息被清除的时候,你从这个世界上就彻底消失了。

王磊的微博、微信等账号虽然没有被注销,但他的手机已经毁了,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的微博、微信等账号,捕捉到他的个人信息,那些隐藏在他手机里的秘密,就永远变成了秘密。

看着李阿姨失望的表情,我突然眼前一亮,问道:“李阿姨,我可能有办法。”

“什么办法?”李阿姨追问道。

“你还记得王磊的手机号吗?”我问,“微博上有一个功能是通过通讯录查找好友,如果王磊用手机号注册过微博,我们说不定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找到他的微博账号。”

“知道,知道。”李阿姨连声说道,“他的手机号,我一直在用。”

有了手机号查找就方便了,我们试了几次,果然找到了王磊的微博,他的微博是2015年开通的,到他2016年去世,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零零星星发了十几条微博,其中大部分是转载的跟篮球、游戏有关的内容,另外有三条微博是原创内容。

第一条原创是发在高考前一天,拍照片的人应该是他同桌,照片里的王磊是个斯斯文文的大男孩,穿着白色的短袖校服,头发短短的,一只手撑在桌子上看书,藏在桌洞里的一只手里握着两个核桃,配文却是非常搞怪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兽人永不为奴!”

我被他这句中二的话,逗得“噗嗤”笑出声来。

微博下面有几条评论,清一色全都叫他“王大爷”。

经过我的解释,李阿姨明白了这些评论,应该是来自王磊的同学朋友,解释道:“小磊从初中就喜欢文玩,没事手里就玩着两个核桃,跟个老大爷似的,他的同学都叫他老大爷,这个他以前跟我说过。”

第二条是高考成绩出来,他发了一张搞怪的自拍照,配文:“611,老子牛逼!”

最后一张,则是他在夏天夜晚篮球场打球的照片,照片应该是围观的人给他拍的,镜头定格在他扣篮的一瞬间,从背影看真的是帅呆了,配文是:“青春永不散场,同志们,咱们大学见!”

这一条评论有四五十条留言,其中有不少留言是王磊去世之后,他的朋友们发的:

“王大爷,想你。”

“说好的寒假一起打球,你特么爽约了。”

“别人都说你是英雄,可我一点都不想让你当这个英雄。”

“昨天梦见你,咱们一起去小卖铺买饮料,醒过来才想起来,你已经走了。”

.......

读着这些留言,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在这之前,我对王磊的印象,停留在一个见义勇为、英勇牺牲的少年英雄上,但这个少年英雄的形象却很模糊。

看了他的微博,我对他的了解进一步加深,知道他跟许多少年一样喜欢篮球和游戏,长相斯斯文文,却喜欢搞怪。然而现在,这个英勇善良的少年死掉了。

李阿姨抱着我的手机,盯着王磊发的这些微博,贪婪地阅读着,恨不得把每一个字都吞到肚子里。

“没想到小磊真的有微博。”李阿姨说,“原来这就是小磊的微博。”


我们帮李阿姨把手机拿回来之后,她似乎找到了新的精神寄托,也开始学着玩微博。

听小崔说,李阿姨顺着那些曾经在王磊微博下留言的朋友,一个个找过去,去翻阅王磊朋友的微博,希望能找到更多关于王磊的消息。

除此之外,她还注册了QQ、贴吧等各种网络社交账号,关注王磊的学校、查找王磊的朋友,保存收藏王磊见义勇为的新闻,寻找更多有关王磊的信息,好像要通过这种方式更了解自己的儿子。

李阿姨丢失手机的风波似乎就此告一段落。

但是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偷了李阿姨手机的那个卖报老太太却因为打小崔和李阿姨的时候,被围观的人拍了视频发到网上,上热搜了。

视频里小崔追问卖报老太太为什么要偷手机,她却辱骂小崔诬陷她,重重打了小崔一记耳光。

画面里的内容看得人义愤填膺,恨不得隔着屏幕冲进去,手撕那个嚣张打人的老太太。

网友们路见不平,纷纷留言,都说被那个老太太气得不轻:

“偷别人手机还有理了?”

“要是我遇见这样的泼妇,分分钟大耳刮子上去招呼!”

“看了这视频气得我胃疼,围观的那些人就没有上去搭把手的?眼看着小姑娘被人欺负?”

“这个世界不是老人变坏了,是坏人变老了,就这么老不死的,也配活着?”

.......

我刷了一波评论,看到网友们清一色都在骂卖报老太太。

小崔找我来汇报工作,我问她有没有看过热搜,她应道:“看过了。”

“看完之后是什么感觉?”我问她。

“我觉得有点难过,没有帮李阿姨拿回完好的手机。”小崔神情沮丧地回答我。

“做人总得向前看,既然手机已经弄坏了,再纠结惋惜也没什么意义。”我安慰她,“更何况,李阿姨也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她早就接受这个事实了,你也没有必要自责。”

吃瓜群众的热情只有三天。

随着时间的推移,“帮李阿姨找手机”以及“偷手机的卖报老太太打人”的新闻热度逐渐消退,人们的注意力被不断发生的新闻取代,我们的生活也逐渐恢复了平静。

这件事几乎被我淡忘了。

几个月之后,我外出出差,正好要在汽车东站换乘,在候车室等车的时候,竟然邂逅了当初的那个胖保安。

胖胖的保安大叔显然还记得我,过来跟我寒暄了几句,话题自然落到了那个卖报纸的老太太身上。

“我不是替她说话,但你们整治得她也有点太惨了。”胖大叔摇头叹息道。

“她在汽车东站卖报纸卖了十几年了,她的为人,我还是比较了解的。她是喜欢贪图小便宜,但没有偷手机的胆量,那部手机肯定是她在哪里捡到的。”

“那她捡到了也不能据为己有啊?”我对胖大叔的解释很不以为然,“可以放到你们保安室里来,等失主认领。”

“她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老太太,没那个觉悟。”胖大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她自己做错了事,就得接受惩罚。”我回答道,“她把人家儿子留下的手机据为己有,还给人家弄坏了,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你们这些年轻人没有吃过苦,在你们的世界里,只有是非黑白对错之分,没什么怜悯。”胖大叔又叹了口气。

“大叔,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争辩道,“当时你也在场,她先拿走手机在先,又打了我们的人,是她不对在先,现在倒是我们的错了?”

“我没说是你们的错。只是你们不懂怜悯。”胖大叔又叹了口气,“自从这老太太打人的视频被传到网上之后,在我们这汽车东站就出名了。”

“她卖了十几年报纸,以前还有人读报纸,上车前从她这里买一份报纸,在车上打发时间。现在大家都玩手机了,谁还看报纸?这几年她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一天能卖出十份就算是大生意了。她一份报纸赚两毛钱,你算算她这一天能赚几块钱?”

“这两年她也发现生意不好做了,除了卖报纸,她还卖水、卖小米,有些乘客看她可怜,照顾她的生意,一天赚的钱,也够她吃喝了。自从打人的视频发到网上,她出了名之后,大家再来东站坐车,认出是她,就再也不肯买她的东西了。”

“那她现在做什么呢?”我问道。

“还能做什么?去捡破烂了呗!”胖大叔回道。

“就算她有错在先,那也是因为贪图小便宜,她也不知道这部手机是别人家孩子留给他妈的念想,是不是?这也罪不至死啊?现在倒好了,因为传到网上这么一闹,把她的生路给断了。”胖大叔又哼了一声。

我听了这话,心里竟然也有点于心不忍:“那她的家人呢?她的家人不管她吗?”

胖大叔的眉头一皱说:“像她这样的情况,就算是有孩子,孩子们连自己和孙子孙女都养活不起,你还指望他们能养她?如果她不能赚钱,对孩子来说就是一种拖累。”

也许是不满意我问这么“愚蠢”的问题,胖大叔不想再跟我聊天,转身走了。

我在临上车前,去了一次候车室的洗手间,没想到在那里竟然碰到了那个当初卖报纸的老太太,只是现在她已经不卖报纸了。

她还是穿着一身碎花的衣服,依然戴着帽子,遮住了大半个脸,手里拿着一个蛇皮袋子,另一只手去垃圾桶里捡一个矿泉水瓶子。

那瓶子里还有小半瓶水,她从垃圾桶里把瓶子捡出来,慢慢拧开瓶盖,把水倒在水池里,然后捏扁瓶子,扔进手中的蛇皮袋子里。她的头始终低垂着,动作呆滞,形如僵尸。

我过安检之前又看了她一眼,她倚靠着墙,从脖子里拿出一条看不出颜色的毛巾在揩脸,也不知道擦的是脸上的泪,还是汗。但是她佝偻褴褛的身影,在熙熙攘攘的候车室里,说不出的心酸孤单。

我突然想起上次卖报的老太太从钱包里掏钱让回收手机的男人帮忙修手机的情形。

也许这些钱是她赚了几天的口粮,但为了弥补自己犯下的错,她还是一声不吭地把钱都拿出来了。也许保安大叔说的对,她捡到那部手机,只是贪图一时小便宜,并不知道这部手机对李阿姨的意义。

但是她的后半生,却因为这部手机,彻底改变了。

不,其实她的命运不是因为贪图小便宜,捡到手机而被改变的,这只是表面现象。就算是她没有捡到过手机,她早晚也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在科技发展的今天,新媒体迅速崛起,冲击着传统媒体,整个传统媒体都在走下坡路,信息越来越发达,谁还去读时效性差的报纸呢?

这个老太太十几年如一日地卖报纸,就跟刻舟求剑差不多。就算没有热搜事件,这位老太太的生意也会一天比一天差,直到干不下去的那一天。他们这些人是注定会被时代淘汰的一批人。

她的遭遇跟我们无关。

我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

但是我的心情并没有因为这一番自我安慰而变好,说到底,她落到这一步,跟我们的那次新闻报道有着直接关系,她就是因为热搜事件落到了这步田地。

上车后,我心里还在想这件事,为了转移注意力,拿出手机来刷微博。

我没想到能刷到李阿姨的微博。

为了方便起见,小崔帮李阿姨注册了微博账号,起初李阿姨上微博只是为了寻找更多跟王磊有关的信息,但慢慢地,她开始学会了在微博上表达自己的情绪。

我刷到的李阿姨的那条微博,是她翻拍的一张老照片。

照片上的王磊,大概五岁左右,又白又胖的小脸,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李阿姨那时候也还年轻,她抱着王磊,脸上带着幸福满足的微笑。

李阿姨给这张照片配了一句简单而深情的话:儿子,妈妈想你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条微博,我的眼泪忍不住又想掉下来。

我没想到李阿姨在手机被毁之后,还是买了新手机,并且学会了拍照、发微博。

也许她还解锁了智能手机更多的功能。

李阿姨也是被时代抛弃的那一类人,跟卖报纸的老太太差不多,但是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来追赶这个时代,笨拙、缓慢,但是坚定不移。

(《我的手机丢了白玉京/
编辑: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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