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记忆中的江南是什么样子？这本小说将唤醒你的江南记忆，让我们一起追随故事的主人吟唱江南文化的情爱传奇。
1
古琴师小何，字君华，名字取得好，有气韵。问其年纪，自己也恍惚，廿一廿二，还是廿三廿四，都无关紧要了。只记得生日是在腊八节，祭祀祖先和神灵的日子。君华是重庆人，在同玄镇好几年，学弹古琴、学吹箫，学唱昆曲，两个月练会了一句唱词。
君华弹琴，着玄色中式上衣，千层底布鞋，正襟危坐，神色悯然。指尖铿然有力，右手弹拨，左手抚弦，疾速之处快而不乱，徐缓之处慢而不断。《流水》《渔樵问答》，似在山林野外徘徊，又疑在潺潺溪涧逗留。拂过清风，风呈波浪之相。越过阡陌，明月相照。
萧岚和君华是师姐弟关系。谁大谁小还真不清楚，但先入师门为大，萧岚喜欢用长姐的眼神看他，君华被她一看脸上就羞红一片，讷讷的说不清楚什么。
君华受不了琴馆老板的商人气，辞职了。平日晃晃荡荡，就连坐公交车，也会下错站，没有时间观念。
萧岚笑他，说：“你将来如何是好？过怎样的生活，娶怎样的老婆？”
君华腼腆地说：“我的老婆必定和我一样是糊里糊涂的人，不必过分弄明白生活。”
萧岚又笑他说：“一对糊涂人，糊里糊涂拜天地。”君华辩解说：“当然啦，她最好是一个村妇，懂我就行。”
一年后君华不辞而别，跑到山脚下跟老师傅学做古琴，终日伐木丁丁。
再过一年后，萧岚拨打君华的手机号码，成了空号。抽空跑过去问了他师傅，才知道他去了浙江，在山坳里，自己开始制作古琴。重新联系上，他说在浙江桐乡，一个偏僻的山村，青山绿水，还果真娶了一个当地的村妇。
何君华成了斫琴师。斫琴师，这可不是普通的工匠，是音乐家，也是艺术家，他决定着古琴的琴音和琴品。当然，要成为好的斫琴师，需要艺术天分和常年的修为与坚持。
萧岚心想，君华做古琴，一定不是冲着钱去的，他天生爱好这些。
君华住在当地村民简陋的平屋里，那房子曾经豢养过猪啊羊啊，土壤显得特别肥沃。在君华睡觉的床头处，钻出了几朵紫色的牵牛花，如一抹抹微笑，对着皓月边上的星星示意。
不吃荤，几乎不饮酒。山野宁谧，淡墨溪涧里小鱼一尾一尾游过。给古琴的弦校音，成了很简单的事。
萧岚好几年没有见君华师弟了，想约他到上海坐坐，然后一起到同玄镇看望师傅。最重要的是她要带他去博物馆看一张琴，一张战国时出土的古琴。
萧岚第一眼看到这张琴的时候就怔住了。
琴身形似平底独木船，为秋枫类整木斫制，木质坚硬。面板无存，首部方形，凿刻有长方形弦槽。琴身鬃黑漆，剥落严重，仅首尾留存。
她迎面嗅到了战国时的气息。无琴弦，无面板，但分明又听到无数名曲从这古琴中流淌出。古穆而幽微，清冽而苍茫，亮中带着晦暗，幽暗的色调带来宇宙般深远广大的背景。
一张古琴，独占一个展厅。没有其他观赏者，只有她。她徘徊良久，好琴。她想念山坳里做古琴的师弟了，也想请他来分辨一下当今良莠不齐的古琴市场。
2
萧岚的工作室在最热闹的上海徐汇区，她自己付不起昂贵的房租，是一个文化公司的老总特聘她过去的，教人弹弹古琴，参加一些雅集。开始萧岚也是掂量了很久，犹豫着不想去。
文化公司老总姓潘，台湾人，面白红润，说话糯，手上兰花指一翘一翘。强调不用她周旋生意场上的俗事，时间大多数自由，基本可以按照她的性情教学。萧岚微微点了下头，也算应允了。
萧岚推开窗户，给自己斟上一杯凤凰单枞。潮州老家的茶，幽幽香味从白瓷杯中跃出，想起小时候在山间茶树下玩耍。人生很多事是意想不到的，本科学的是地理专业，毕业后却痴迷传统文化，人也到处跑，西藏、贵州……一个人背井离乡，享受孤独境况。
恰巧潘总在同玄镇购置了一幢别墅作为会所，装修得古色古香。偶尔也让司机来接萧岚同去，给客人弹琴，吹箫，展示茶道。萧岚都能露一手，她不多说什么,静静地做，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如入无人之境。也不细瞧观者，他们的面孔是模糊的，像玻璃被雨打湿了一样漫滤不清，她甚至不多说一句话，完事后礼貌告辞，独留一股隐逸之气。
她要趁此去看看朋友陈家洛。陈家洛的云川古旧书店仍开着，不少书蒙着厚厚一层灰。他对萧岚说：“我的堂弟，从日本京都回来寻亲的堂弟陈良运和我接上了头。”
这事也蹊跷，大家都晓得陈家洛出身没落书香世家，太爷是同玄镇上的举人老爷。突然冒出来一个堂弟，而且手上捏着民国时候的老照片。陈家洛仔细辨认，果然照片最中间的是老太爷，他依稀还有印象，照片上他的父亲只有四五岁的模样，被老太爷抱在膝盖上。
堂弟是大伯家的小儿子。到底是骨血亲，半小时不到，兄弟俩就无话不谈。
陈良运漂洋过海来到同玄镇，对故乡的一切充满好奇，评弹、茶道、古琴、美食……他看上去比陈家洛更有飘逸之气，五官也更有轮廓，更见神采。
萧岚初见陈良运，内心也忍不住涌动小小的欢喜，女孩子家不便表露，于是不动神色和他清风明月地聊日式茶道。他懂一些，谦虚，得体，会露出迷人的微笑，右面脸颊旋出一个酒窝。
天气很好，陈良运提出去不远处的三茅峰。陈家洛的腿那几日有疾，不方便，索性让萧岚陪了同去。群山蜿蜒几十公里，萧岚的暖水瓶中还带着中药，她喜欢这样的味道，喜欢一切随意的出行，如张旭的狂草《肚痛帖》，急骤率性而成。
三茅峰顶端有个寺庙，大雄宝殿的绿色蒲垫上，绣着亭亭而立的一株株荷花，粉嫩的莲瓣，深红的韵。光线绕过屋檐穿过窗棂，大殿中竟无一僧人，他们全都在隔壁做法事，只剩药师佛和日光、月光菩萨沉静地看着萧岚和陈良运。
水缸中的睡莲，懒懒的，浅浅的，伸了个腰，倏忽又睡去，做着一团紫褐色的梦。依山而筑的殿宇，自有一番恢宏气势。
斋堂里有婆婆们的言语声，很有野趣。一声高，一声低。笑声也是一团团，谈论着婚丧嫁娶。
打板子，吃晚饭。有僧人邀请他们一起用膳。陈良运很爽快地答应，他捧起饭碗吃得干干净净，不敢有一点浪费。
临走时，他对萧岚说：“你看这里灶台真大啊，冬瓜葫芦滚在墙角。在这儿，执帚扫地，担水砍柴，都成为修行妙道。好地方啊，喜欢喜欢！下次你再陪我同来行吗？”萧岚含笑踩着轻盈的步伐下山。山路弯曲，却并不觉得累。陈良运是一个懂生活情致的人，他走走停停，在溪水边，在小桥上，在野花丛……俩人会心照不宣地放慢脚步驻足欣赏，话不多，但句句都能暗合上。
3
她没去过京都，陈良运说京都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水滴下来的声音。他试探性地做了个邀请：“要不，下次同去？”萧岚没有立即回答。
萧岚不想这么快下定论，她难得对一个男人动心，以前和陈家洛在一起，纯粹是君子之交，且陈家洛长她十多岁，她从没往那方面想过。这陈良运不一样，他说话的气息，他笑起来的样子，还有些调皮的小动作，譬如拊掌，手撑着下巴，很有意思。恰巧还没家室，喜欢四处游走，这次到中国来寻亲，也是率性而为。父亲过世得早，母亲是日本女人。萧岚对他的身世颇感好奇，他就说了，母亲是京都大学的教授，研究文学。
萧岚心想，怪不得他身上书卷气很浓，原是家教好。
一个日本女人，在大学校园穿梭，回家陪伴调教小儿，不容易。萧岚的脑海中忍不住出现一个画面：樱花开得烂漫，女教授行色匆匆。萧岚教人弹古琴，学员也称她老师，此老师和彼老师，区别大得很。萧岚没有再追问下去，轻微叹息了一声。忽然觉得这样异国恋下去的可能很渺茫，谁知道未来人生呢？
想那么多干什么？她又给自己释怀，尤其是被陈良运抱在怀里亲了一下的时候，萧岚全身像朵花一样舒展开来，是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回想俩人一起爬三茅峰的那个下午，好像感悟很大，那是一座佛山，处处有禅机。满目的竹林，俩人聊到唐代诗人王维，聊他独坐幽篁里。俩人一起吃素油、香菇、冬笋，都是难得的好味。萧岚想，还奢望什么，人生无非就是一个过程。
她给师弟何君华发了个微信，问他有空来上海吗？有空来看看她新交的男朋友吗？有空一起去同玄镇看那张古琴吗？
何君华没有回她微信。他经常会人间蒸发，有时三个月，有时一年。萧岚习惯了他这样，想起当年他噘着厚嘴唇学吹洞箫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傻气里有种憨气。君华是她最喜欢的师弟。
既然没有回复，她也不刻意再催问。好吧，和陈良运约了个时间，俩人先去博物馆看古琴。
工作日博物馆里静悄悄的，几乎没有人。这个博物馆新建成一年，随着文化产业的推动，同玄镇作为江南吴文化的发源地，越来越得到重视。三年前不远处的澄湖抽干后，淤泥里发现不少陶罐，专家们过来一看，竟是南宋时期抗金英雄韩世忠带兵打仗时用的水罐。萧岚踮着脚尖在人群里观望，啊，一只只罐子，从泥浆中清洗出来，对耳齐全，纹路里浸着岁月，也有不少已经残破。如今，它们被放置在玻璃展柜中，静默着，又好像开口和萧岚说着什么。萧岚一路走一路讲解，陈良运听得入神。
脚步轻移，来到古琴藏品前，不知为什么，萧岚胸口“咚”一下。第二次看这张战国古琴，她和陈良运在一起。古琴没有名字，孤独似在湖里任意漂荡的一艘船，要去向何方，谁也不知道。暗沉的漆面，像有满腹的心事要倾诉。
“独琴于室，无人无响，正所谓大音希声。”陈良运忽然说了一句。
萧岚心中暗许。这张古琴很可能就是当年吴国人斫制，那个人在山林里寻找秋枫木的时候，应该没有料想到，这木头会穿越两千多年来到现世。博物馆领导说要仿照这张琴的模样斫制一把，萧岚心想，让君华来吧，君华可以。君华也许就是两千多年前在山里到处转悠寻找秋枫木的人。
......
——本文节选自《卷三 山月照》
★在追寻中迷失和出走 在顿悟中觉醒与归来
★以小说的形式为“文化”赋形立传
ISBN 978-7-5171-4825-8
葛芳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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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照》是江南作家葛芳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摒弃了传统长篇小说的线性叙述，以江南文化为背景，灵活运用人物“萧岚”，将《云步》《垂钓声音》《归去来》等五个独立的故事串联起来。并将古琴、古书、昆曲、山水、诗文这些典型的江南文化元素安放在陈家洛、萧岚、芹菱等人身上，让江南文化与他们同生长、共呼吸，表现了在当下喧嚣的世俗生活中，人们坚守传统文化，淡定、悠然、质朴的生活态度。
葛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曾获第四届紫金山文学奖和第五届冰心散文奖。出版散文集《南极之南，远方之远》《漫游者的边境》，小说集《白色之城》《给孤岛的羊毛裙》等。
葛芳于平凡世界彰显人性、描绘人情，将独特的风俗民情从日常生活中升腾。其小说不张扬不眩目，深入人心、直击灵魂，充分展示了定力、耐力和创造力。沿着《山月照》，步入葛芳精心构建的隽永、深情的精神空间，在那里，我们一定会有所收获。
——范小青
恬淡、自守而又自足、圆融，雅致、悠然而又百折不回、柔韧万端，这是江南文化的人格写照。在《山月照》小说几位主要人物身上，这些特点如星斗般闪耀，共同构成了江南文化的精神苍穹。
——思不群
责编：张 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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