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学刚
现代都市的喜宴,都是放在大型的饭店酒店举行。一年之中,总要受邀参加几次这种方式的婚礼。每每触景生情,便会想起胡同大杂院时代的喜宴,人与人之间的那种亲情,一家有喜,全院参与,温馨喜庆的画面,仿佛就在昨天。记忆里,七八十年代,是饭馆和家做二选一,但是绝大多数家庭,都是选择在家做喜宴,相比饭馆,家做差不多能省下一半的钱,所以去外面饭馆吃喜宴的并不多,“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人们都羡慕去饭馆里吃喜宴。现在,是吃惯了饭馆喜宴,反而怀念起从前的家做喜宴,家做喜宴的气氛,是饭馆喜宴不能比拟的。
小时候,我家居住的肖巨川胡同十号院是个大杂院,有前后两个院子,差不多有三十户人家,男女老少,有百八十口人。院子的中央是一所青砖结构的两层楼,楼上楼下各有五间房,把前院与后院隔开。我家楼上有两间房,楼下有一间房。楼上奶奶和叔叔居住,楼下是我家居住。
由于我家的住房面积大,所以邻居有喜事,都愿意找我家借房子待客摆桌,并且我家还有一个优势,楼上有退身步。到了大喜日子,父母会早早地把孩子们叫醒,吃完早点,娘开始打扫卫生,屋里屋外,收拾地干干净净,把房子交给主家使用。晚上的喜宴,都是父亲前往祝贺,吃席。
记忆里,老伯结婚在文革后期,两个人从黑龙江兵团回津完婚,晚上是小范围的喜宴,都有什么菜?我早已忘记。印象深的是闹洞房,现在还历历在目。兵团战友吃喝已毕,开始给新人出节目, 其中有一个节目“吃苹果“,里外间的门框上吊着线绳,下头拴着一个苹果,要求一对新人配合吃苹果,只能动口,不能动手,都要咬一口下来,才算过关。开始,老伯老婶不好意思,放不开,情不自禁地想伸出手帮忙,很滑稽,苹果在空气中打着转,荡来荡去,毫发无损。战友们笑得前仰后合,后来,他们想明白了,必须借力打力,才能咬下苹果,思路对了,水到渠成,过关。
三伯结婚,是在结束文革的转年,三姑请闺蜜给做的喜宴,有几道西餐菜,印象最深的是沙拉,这是我第一次吃到沙拉。过了几天,发小八号院的二蛋子,问我:“结婚那天,您们家从楼上撒喜糖,是不是有这个风俗?”,他把我问愣了,这个场景,刚好我不在现场,我想了想回答:“不是我家的风俗,应该是看到楼下有许多看热闹的孩子,大人想让孩子们吃喜糖,沾沾喜气,普天同庆。”。
平淡生活的日子里,喜事能给众人带来欢乐。 喜糖、喜面,喜宴都是解馋的美食,相对于我,喜糖,喜面没少吃,上桌吃喜宴的机会并不多。工作之后,随着年龄增长,应酬增多,吃喜宴的机会才增加。喜宴分酒菜和饭菜,先上酒菜,一会儿,新郎新娘一起过来给在座的客人,敬烟敬酒,喝的差不多了,再上饭菜,主食米饭,银丝卷和汤。记忆里,拔丝苹果这道菜必不可少,特别受欢迎。“无鱼不成席”,当时用的都是鲤鱼,天津人叫“拐子”,海鱼见不到。
喜宴里准会出现醉酒的人,劝酒,灌酒是一门语言的艺术,连带着起哄,呛火、激将、醉酒,处处是风景,没有醉酒的人,喜宴就显得不够完美,热闹。并且醉酒人的醉话和行为艺术,不但不煞风景,反倒是一道煞是好看的风景,会给喜宴带来意外的惊喜和欢声笑语。当时的白酒,都是粮食酒,从来没听说喜宴喝醉的人,喝出身体问题,遛遛,休息一下,或者睡一觉,转天就能满血复活。喜宴甩下的剩菜“折箩”,也是好东西,主家会收集起来,分给亲的己的。清汤寡水的日子里,“折箩”也是美食。
大伙巷回民食堂的老员工穆大哥说:“八十年代饭店包桌,四凉,四热,六饭菜。当时食物还不是特别丰富,凉菜有拌松花,素什锦,拌鸡丝大拉皮,水晶水果。炒菜有老爆三,木须肉,炒虾仁,糖醋面筋丝。饭菜有独面筋,黄焖牛肉,锅塌牛肉,红烧舌尾,黄焖鸡块,红烧鱼。先上四凉,再上四热,最后上饭菜和汤。饭菜先上鸡,最后上鱼,俗称鸡头鱼尾。上完鱼,基本上菜就齐了。”,又说:“当时和刘三旺师傅出外台子,桌少就上拔丝苹果,如果桌多就不做了。因为麻烦,费时费力,做不过来。”,家做喜宴,基本上都是参照饭馆的菜系,酒菜饭菜上略有调整,一般是一次开两桌,娘家桌先吃,喜宴绝大多数是五六桌、七八桌,十几桌的喜宴就属于大场面了。回族人结婚,还有一个风俗“回头菜”,结婚当天男方给女方家送一桌喜宴。现在的年轻人,不但没吃过“回头菜”,恐怕连听都没听说过。由于年代不同,喜宴有一个演变的漫长过程。后期,农贸市场建立,食材丰富,逐渐添加了烹大虾、鱿鱼卷、海参,海鱼等大菜,喜宴又提高了一个档次。
小时候,羡慕给结婚帮忙的哥哥们,骑着三轮车各处拉桌椅板凳,餐具,大小炉子,搭棚子,拉电线,参与其中,欢乐开怀。一九八六年,工作不久,即赶上十二号院的同学大哥结婚。当时的十五号院,在改造三级跳坑中拆除,居民迁居去了千里堤,这里正好空出来一大片空地,利用这片土地搭棚子,罩帆布,绰绰有余。我在十四五岁,就练会了骑三轮车,这次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伯母派遣我和二蛋子去小马路租赁站拉餐具,餐具到家,又派遣我们去她小西关的单位里拉大桌子和凳子。
-西北角名厨刘三旺师傅-
做喜宴的大师傅,他家请的是西北角名厨刘三旺师傅,十三号院的小海哥哥等人帮厨。回族喜事请大厨不难,因为回族人干勤行的多,能请到名厨,婚礼上很有面子。有手艺的厨师也能额外增加收入,这个赚外快的兼职,厨师们都乐于前往。喜事落儿桌古已有之,居住大杂院的普通人家办喜事,需要左邻右舍诸家各方面的帮助。落儿桌是喜宴里重要的一环,为转天的喜宴做好准备工作,炖鸡吊汤、煮白锅牛肉、炸鱼、蔬菜摘好不洗……落儿桌完活,大师傅会做几个菜,一起和主家和帮厨的人,边吃边聊,连带着商量事,主家还会留人在棚子里看夜。
天津人爱面子,喜宴讲究兼顾传统和创新,主家会竭尽全力托关系,走路子,购买好食材,以便增加喜宴的丰富,使喜宴好吃的同时还有惊喜。同学大哥结婚不但准备了时兴的爆两样、大虾、鱿鱼卷、海参,海鱼等大菜,伯父还通过关系买来市场上并不常见的水爆肚,为喜宴增色不少。
另一名女同学住在寺南胡同,隶属于南大寺居委会。她和我说当初哥哥结婚,最发愁的是摆桌的房子,虽然,看中了居委会五七公社的车间,但是拿不准,不便开口求人,心想如果能在那里摆桌就好了,实在不行,就在院子里摆桌,露天作业。居委会丁主任,了解到这个情况,在结婚头天到她家里,把钥匙交给她父母,让他们放心使用场地,解了燃眉之急。人心换人心,后来听说丁主任病了,伯父伯母特意去丁字沽家中看望丁主任。丁主任的儿媳妇娘家和我家是世交,老宅在义和斗店,这个世交姐姐的乳名,我仍然记得叫“丫头”,他们两口子下乡返津后,就在丁主任二道街的老宅居住,晚饭后,两个人经常来我家串门,和我的父母愉快的聊天。
代表娘家人吃喜宴,又是一个不同的体验,娘家人处处享受着贵宾VIP的待遇。由于我家的姊妹多,外面的亲戚多,我又是老幺,大姐二姐出嫁,都没轮到我去送,亲戚里每个家庭都要选派代表当娘家人,我只是在结婚的头天去送嫁妆,挂门帘,得到两个红包。我作为娘家人吃喜宴,都是送表姐出嫁,一次是七十年代末,从西站坐火车到西郊区周里庄下车,步行到木厂村,送大姨家表姐出嫁。一次是到南开区老城里,送四舅家的表姐出嫁。一次是到河西区,送大姑家表姐出嫁。一般送亲的娘家人,人数控制在十六人,或者十八人,要给婆家人留出作陪的座位。作陪的婆家人,都是能说会道,给娘家人布菜,陪酒。额外再给娘家桌加两个大菜,极尽待客之道。当时的父母不送女儿,与现在独生子女婚礼,不可同日而语。天津还有一个大师傅给娘家人上汤的风俗,大师傅客气地问:“饭菜吃得怎么样?还有什么要求?”,娘家人会异口同声地说:“饭菜可口,谢谢大师傅。”,主事的娘家人,掏出准备好的红包,递给大厨师,表达谢意,互动之间,皆大欢喜。年代不同,水涨船高,红包从二元、四元、涨到十元、二十元。
-四舅家表姐结婚-
记忆里,四号院,刘伯的两个儿子同一天结婚,当时是胡同里很轰动的一件事。据知情人说是两个儿子都有了对象,并且小儿子年纪轻轻,就在单位分到房子,分担了父母为之困扰的房子难题。刘伯两口子看到不必为房子发愁,心情大悦,高兴地说两人同时结婚吧。好在哥俩年龄相差不大,只有两岁,同一天结婚也省事,经济。刘伯在食品三厂工作,是个能人,常年在湖南、湖北、安徽、内蒙一带跑业务,负责调拨天津市牛羊肉的供应。他请的本单位厨师做的喜宴,帮厨的也是厂里职工。喜宴一共摆了二十多桌,在宽敞的八号院外和十号院外墙的犄角处,搭一个大棚子,自己院子里摆桌,占了半条胡同。请大师傅做喜宴,也是二选一,饭馆厨师和单位厨师,单位厨师不乏烹饪高手,并且请单位厨师做喜宴,还有一个优点,职工不会挑理。
刘氏兄弟,是同一天结婚,摆了一次喜宴。一九八三年,我大哥结婚却是一人结婚,摆了二次喜宴。结婚当天,父亲考虑到来宾的生活习惯,就在北大关的红桥饭店订的喜宴,过了几天又在辽宁路的宴宾楼找补了几桌喜宴,请的是单位和邻居的回族,父亲回来后夸奖宴宾楼的饭菜好,还不如喜宴,都放在宴宾楼举行。之前,喜宴喝什么白酒,父亲特意找院里前些日子结婚的东芳,问询了时下喝的喜酒, 他建议喜宴用酒,就喝和他结婚同款的白酒佳酿就行,佳酿是天津白酒厂新推出的白酒,1,85元一瓶,父亲感觉佳酿不上档次,就托关系买的芦台春,售价大概是三元左右一瓶。当时结婚的喜烟,绝大多数是恒大牌和前门牌的香烟。如果主家没有门路,买不到结婚用的喜烟喜酒,怎么办?可以舍脸找同事和亲朋好友,敛烟条和酒条,积少成多,也能撑过去,把这个难题解决。烟条酒条,是计划经济的产物,每个月各家各户有定额供应,也属于特色社会主义的一个表现形式。
结婚当天,在红桥饭店还发生了一个插曲,被我父亲轻松化解。当时的饭店,为了增加效益,是安排两场喜宴,前面的喜宴开得早结束的也早,大概是五点半左右结束,服务员收拾桌子,打扫干净,后面办喜宴的人,入场就座,喝茶聊天,等待开席。父亲订的是晚场喜宴,这样不受时间限制,可以坐下来慢慢地吃。落座不久,刚才喜宴退场的主家来人了,说是刚才退场的时候,落下了喜烟,他在落下的位置没找到,嚷嚷闹闹,大有不达目的,就要搅局的意图,我表哥冲过去朝着他喊道:“别在这里蒙全国粮票?”(当时,这句话很流行,在适合的场合,经常被引用。)我父亲抽身去问坐在附近的徒弟,徒弟如实相告说香烟看到了,被我们哥几个分了。父亲回到来人近前,和他做了沟通,给了他现金的补偿,来人拿到钱,高兴的下楼去了。喜事图个顺当,徒弟们想把香烟交回,父亲说不必了,你们留着抽吧。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落下一条多香烟。
同院里老奶奶家随的是公礼一元,宴宾楼的喜宴,父亲是把所有给随礼的回族邻居都邀请去了,老奶奶的女婿代表去吃的喜宴。转年侄子降生,嫂子抱孩子来老院,老奶奶给了侄子一个十元见面礼,就着生孩子机会找补一下,找补也是体现天津人为人处世的风土人情。
回民区的汉民结婚,可不可以在胡同里搭棚子办喜宴?我还真没看到过,前几年联系上了中学同学,他家住在长兴胡同,他说他哥哥结婚,就是在胡同里搭棚子办的喜宴。之前,父母找到胡同里一位德高望重的回族老人,问询在家办喜宴的忌讳,老人说:“只要不做汉民的菜就行,有什么事我给顶着。”,一场婚礼如期举行,尊重回民区的风俗习惯,一切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一九九〇年,刚回迁住进楼房,楼下的一个回族邻居准备结婚,我们这里虽然是原拆原盖,也不是都认识,他通过一个间接的关系找我借房子,在家办喜宴,我愉快的答应借给他房子,晚上下中班回到家,主人给我送来喜烟喜糖,表达谢意。这是我住进楼房后经历的唯一一次借房子,住进楼房后的家做喜宴,市区里逐渐减少,落幕,绝迹。多年之后,他儿子结婚,我随礼并参加了婚礼,不过喜宴已改到宴宾楼举行。
市区外的四郊五县,应然保留着家做喜宴的传统,或者是去饭馆吃喜宴,二选一,都可以随心所欲的选择,全凭主家喜欢的方式。前几年,有幸到西郊区辛口镇的亲戚家,参加婚礼,村里虽然也盖起楼房,但是小区里有一处为小区居民服务的礼堂,大厅里可以同时摆下几十桌的喜宴,当地领导懂得以人为本,值得点赞。当地的风俗习惯,保留古风,连续在家办三天喜宴,本乡本土的村民,可以三天不用做饭,在主家连吃三天,好像这才是传说中的“三天不分大小”,中国人许多的传统民俗,都可以在乡间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