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回家,回家
雾色朦胧的清晨,尹树春悄然离开存身十数年的戏曲大院,孤独地、仓惶地跑出了兰州城。
这一年神州大地的春天尤其寒冷,从甘肃前往江南的路山水重复无穷数,漫长迢迢。
她不怕路远,不怕山高,不怕崎岖与艰险,她只想:我要回家。
回家。回哪里的家?她们这代人,生如飘萍,一世无定所,何处才是家?
浙江嵊县,小小的、山明水秀、充满仙气馥郁传说的乡村,她在那儿出生和学戏,可是十多年后,近乎永别的离开了家乡,前往上海。
上海是她的家。她在上海演出、挑梁、成名、成家。生命中最美好的光阴,那些意气飞扬、甘甜欢畅的金色记忆,全部都在上海。
品咂着迎面如同刀割般的朔风,尹树春忍不住回头望了望,满嘴里是粗砺的黄沙,心里头却象有沉重的磨铁石在滚动碾压,压得喘不过气,磨得斑斑血迹。
这里是兰州。她从56年率团前来,面对与大上海繁华几乎成反比的艰苦状况,她从未抱怨,一心投入。为工厂的工人演出,为矿上的工人演出,为黄土高原的农民演出,深入茫茫大漠演出,为缺乏文化娱乐的大西北带来温香软玉的江南越剧。
燥烈的阳光一寸寸炙焦她的皮肤,艰辛一缕缕侵吞她的芳华。而她的歌唱,从未减却由心底荡漾出来的热忱与真诚。
吟唱蹈舞之间,尹树春安了心,定了魂,一心以为,此处便是她下半生的家。
可是,一夜之间,天地倒悬。从前所做皆是错,从前的认知摇摇欲坠。一张张熟悉亲切的面目乍变怒目金刚,一声声温言笑语,化作雷霆万钧。
她害怕了。她想逃离。
逃开她不能理解的世界,躲回能够遮风避雨的家。
可是,家在哪里,哪里是她的家啊?一个名字,一副面庞,渐渐浮起于心底。
(2)永别了
尹树春、李慧琴
她们同乡,同龄。十几岁的时候,在同一副戏班子里演出。摸爬滚打,日夕相处,红粉绿妆,耳鬓厮磨。
大概所有的小生,都会下意识对花旦温柔,她对她,也怀着一份分外的关心。
她遇到麻烦的时候,被人欺负的时候,被逼唱色情戏的时候,每一次尹树春都着急得抢在她的身前,替她出头,甚至,不惧面对枪口。
她是一只“美丽的小鸟”,尹树春知道没法永远留住她,而她也终于展翅飞扬,远远的飞去,高高的飞去。
别离并未妨碍友情。尹树春看着她稳扎稳打,日渐成名,独挑大梁,她的名字攀上了越剧界的前列,她的剧团位列五大剧团之一,从来心里只有为她高兴的。
记不清从何时起,在周二下午的休假日,越剧界的姊妹们养成欢聚之惯例,八方来会,轮流会东,每逢此时,“姐妹”乱呼,见面“同志”,热闹极了,繁华极了。
就象……就象《红楼梦》里的姐妹们,在大观园做诗社,欢天喜地,大圆满。
象梦一样,还以为月盈不亏,花开不败,天长地久。
那时候,她从香港回来,立刻参加了轰轰烈烈越剧界“十二姊妹”捐飞机大炮的义演。
尹树春看着,多少有些酸涩。彼时,春光越剧团红红火火,蒸蒸日上,可心里却是明白的,非艺术层面,自己已经“靠边站”了。
她打算重组云华剧团。她们这样中途回来的,原来的班底早已解散,想要重组都会遇着不少困难。前不久的尹桂芳重建芳华,一时凑不齐人,到处借人,把国营的张茵借来救急,班底不够,找回名下弟子,还不够,有些“尹迷”,原来只是业余票友,火线加盟。
她遇到的情况也大致如此,从零开始,奔波找人。召回学生,提拔青年演员。重要的剧务组还缺人,尹树春闻知之后,赶快把作曲王元坚和舞美设计张坚安推荐给了她,彼此共享。
两个剧团,仿佛就这样有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紧密关联。
但尹树春渐渐看出来了,她也开始受到了无形冷落。1954年华东戏曲会演,越剧界民营剧团四团合一共演《屈原》,有她的团,却没她的人。此事一出,意味着,她也可能要“过气”了。
她却不肯认输,那一年秋,她率云华剧团离开上海,去了南京,并且在北京成功唱进中南海——几乎创造了民营剧团奇迹,由是打了一场极为漂亮的翻身仗。
尹树春又一次羡慕,也佩服。看起来外表秀美文弱的女子,要有怎样独立自主的精神,才会选择在而立之后,抛弃原本的事业基础,再一次徒手攀爬高峰。
尹树春想不到,四年之后,自己也遇到了相同的命运——奉命带领春光越剧团,到大西北去,支援兰州市文化建设。
远走,飘泊,竟成了她们之间的关联词。
即便如此,在随后的风波中,尹树春也没能逃过,她右了。
越剧界风声鹤唳。她的前辈,早早去了浙江的姚水娟右了;晚半辈的戚雅仙险险躲过;人在南京的她,同样也过了关。
面对纷繁复杂的状况,不公的待遇,尹树春不懂,不理解,很难过,却未因此颓唐,更不曾因此抛废了深爱的戏文。她认命,温顺,深深反思,高要求,严自律,不断提业务专精水平,努力做好一名力求上进的、趁职的文艺工作者。
带着剧团,上山下乡,深入工矿和农村,为基层服务,给工农兵演出,仅仅1956到60年的四年间,演出近1500场,观众多达100万人次,为外来剧团深植于西北土壤打下坚实基础。
尽管戴着“帽子”,她仍然是兰州越剧团最闪亮的招牌,是剧团令人信服的团长。
但是忽然之间,天塌了!
半生苦难,加起来似乎也比不上此时的彷徨和恐惧。一切都被打碎了,平生努力付诸汪洋,数不清污名接踵而至,前路黑沉沉的,透不进半点光亮。心和身体同时冰冷而颤栗。
尹树春抹了一把脸,是泪吗?满脸的泪,漫天朔风,吹不干满脸的泪。
她想到了逃。逃开风刀霜剑的大西北,逃去家乡,南方能够躲风避雨的小家。
但哪里才是平安之地,哪里能有安身之所?整个世界好象都变得不认识了。她所在之地虽然偏僻,风声却仍然不绝于耳。死亡的黑色名单每天都在增加,有些真,有些假,然而每一天都心惊胆战,不知道新的一天,又会添出怎样一个曾经轰动一时的名字。
尹树春记起了她,侥幸地想:也许这一场风波,自己逃不了,姚水娟逃不了,在上海的姐妹们多半逃不了,但她,也许还是能逃得了呢?
心底的声音愈响,带着致命诱惑。
找到她,投奔她,世间对自己这样不公,但她总不会变的,她总不会叫自己失望的。她见到自己,一定仍会象过去一样,笑脸迎之,温存以待。
姐妹情,温暖的渴望,给予走下去的勇气。
南京距兰州将近2000公里。尹树春凭着对于温暖的渴望,不顾一切赶路。她沿铁路边朝着南面走,饿了就乞讨几口果腹,渴了就捧一掬沟里河里的水,累极了,就在席天幕地里,枯树底下傍着泥墩打个盹。
恍惚间想起在浙江演出的时候,她们也曾流浪着,一整个戏班的姐妹聚在一道,一条乌蓬船,手牵着手,头靠着头,顺着滔滔江水,处处无家处处家。
走到了天水,才搭上一辆顺道的篷车,辗转流离,终于来到南京。
是的,路途中她曾害怕,也曾隐约闪念:或许这一次没有例外,或许她同样难逃。心头却有着莫名牵挂,哪怕,只是见见她。
哪怕见着了,抱头恸哭,一诉姐妹衷肠,终不负这艰苦卓绝的一场生命跋涉。
千里之遥,她赶来,再未料,她已经长辞人间。
尹树春终于明白了,这一次她们面对的,是一场浩劫,是一场人间浩劫啊!
她失声痛哭。哭好姐妹的命,哭自己的命,哭茫茫无辜人的性与命,芳魂何处,何处是家。
我不远千里赶来,赴你一面之约。
可是,“永别了。”
“竺水招。”
永别了,竺水招。
(3)回家了
花有重芳,梅有二度,尹树春苦苦熬到了万物更生的日子,却没能迎来属于她的春天。
到她又能放声歌唱的时候,尹树春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
舞台上的演员,青春有限,生涯有限,可是她深深爱恋着舞台,爱恋着戏文与歌唱。她在困苦的日子里熬了多久,就有多么热烈的想念舞台。
磨难之后,健康半毁,她前所未有的产生紧促感,抓紧一切时间和机会,培养后人,赶排新戏,朝夕必争。
急得恨不得把最后的生命精华浓缩在一天。
她想把最闪亮的她,最好的她,全面地呈现给观众。
1981年,尹树春率团赴沪演出,这一次“回娘家”,悲欣交加,心潮澎湃。
可是,就象久经霜打的花枝,那枯萎的枝叶无法再复苏;就象松驰已久的琴瑟,那生锈的弦子架不住紧绷,她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类似长途赶路、彻夜排戏的连轴转,身体内疾病的隐患终于爆发。
赶排《二度梅》时,尹树春突发脑溢血,猝然倒在了舞台上。
尹树春的生命,永远定格在舞台,如惊鸿一般短暂,如夏花一样绚烂。她把生命之火,燃烧给了艺术,燃烧在舞台方寸。
方寸之间,天地之大,舞台,是她的家。
她,回家了。
注1:这篇真是小说了,虽然是小说,然而我觉得尹树春从兰州逃到南京、上海,其间她的心潮起伏,用什么样的笔法都可能并不夸张。走她不知道想了多少,想多少仍然想不明白。如此漫长的一段羁旅,如此困顿的一场生命自白,只愁写不到,写不实,写不全,写不出心头之苦,苦到极处。
注2:每逢周二的那个聚会,是真有,提及的老演员很多,但相关文字资料很难找。所以就在类小说里写出来啦。非常向往呐,那几年,有多开心啊。
注3:标题改了,我原来的想法,就是大白话,三段故事讲一讲,结果一动笔(一碰键盘)就知道不行的,这样写我写不来。所以要分成三篇。第一篇的标题习惯性马虎忘改了,那么后硕就一定要改了,尤其第三篇,咱还得换主角,用原来的标题肯定不合适的。
注4:类小说化之后,我只选取了其中一部分。但尹树春的整个路程还在继续,她是从兰州-南京-上海-兰州,详见:没办法,这辈子就爱她了(十三)
注5:春光剧团和云华剧团共用作曲和舞美设计在促成我写这篇类小说起到关键性作用,否则素材太少了,而且当然你该明白,细节也只是后人揣想的。或许,不及前人丰富之什一。
注6:其他主要参考资料
注7:我写小说就这风格,煽情到死去活来。不接受批评。但声明一下,洗稿的筒子们,copy + paste并不值得提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