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笔记独多,书信以及墓志铭也多,留下的文字记录浩如烟海,给今人留下了很大的研究空间。
随着宋代研究的深入,吃喝玩乐衣食住行,银子、交子、乐子多多,遍及各个层面及细节。
有的角度特别清奇,发前人所未,然极为有趣。
比如这本书:
《千面宋人:传世书信里的士大夫》
仇春霞著
当然了,掌阅也有的,我不看书,我靠听书,所以以后不特别说明,一般我推荐的书都能在掌阅找到。
又如这本书:
《朝堂之外:北宋东京士人交流》
作者:梁建国
可惜这本在掌阅下架了,介绍了士人间的交往关系,同时探讨“圈子”,比如反映交友“圈子”的雅集,又比如按阶层的居住“圈子”。书末附有“东京居“的地图及变迁,非常有价值。
呃,对于想写古代小说的尤其有价值。
引一则《千面宋人》里的故事。
书法家米芾听说友人刘季孙藏有一幅王献之的《送梨帖》,一心想弄到手。
这么件宝贝物儿,刘季孙当然绝没有出手的意思,米芾想要说服他点头,那就必须拿出相对应价值的东西来换。
好在收藏是条不归路,既然踏上这条路了,所谓”见色起意“,也很容易为别的好东西心动。
特别是刘季孙见过米芾家里一方李煜御用砚山,明显心动,这就为米芾的交换大业开了一条窗缝儿:有机会!
砚山,又名研山,假使此砚传说为真,到今天真不晓得王献之的字和这方砚山哪个更值钱呢。
传说中这是一块灵璧石,一尺多长,自然生成峰峦叠翠的微景观,曾为李煜所有。灵璧石不发墨,所以它仅是作为文玩之一的案头清供。
另一种说法就神乎其神了,说这个砚台当然是能用来研墨写字的,一滴水入砚池,终日不干,峰峦间云雾生成,就好(玄幻)到这个地步。
米芾曾记曰:“华盖峰、月严、方坛、翠峦、玉笋下洞口、下洞三折通上洞、予尝神游於其间、龙池、遇天欲雨则津润、滴水小许在池内、经旬不竭。”
同时,他还写过一幅《研山铭》,来铭记这块奇石:“五色水、浮昆仑。潭在顶,出黑云。挂龙怪,烁电痕。下震霆,泽厚坤。极变化,阖道门。宝晋山前轩书。”“滴水入,经旬不竭”,加上这儿的形容,看样子,对于后一种砚山的说法倒也不全是虚传,应从笔墨间总结得来的种种异状。
然则现如今为啥说不发墨?很可能是2012年重新发现的那方砚山不发墨,未晓由于时光蹉跎之故?
米芾对之珍爱逾极。可,在王献之跟前,又算得了啥?
米芾就给刘季孙写信,提出以此砚台交换王献之法帖,当然这是不够的,米芾一再加价,计出到:
——两幅欧阳询的法贴、六幅王维的《雪图》,一条犀带,一支玉座珊瑚。
刘季孙答“不”。
米芾跺跺脚,咬咬牙,再写信,加入《怀素帖》,可怜兮兮地问:“芾箧中《怀素帖》如何?乃长安李氏之物。王起部、薛道祖一见便惊云:“自李归黄氏者也”。芾购于任道家,一年扬州送酒百余尊,其他不论。帖公亦尝见也,如许,即并驰上。研山明日归也,更乞一言。芾顿首再拜,景文隰公阁下。”(再加《怀素帖》怎么样呢?我为了这幅字,一年光酒就送了百十瓶呢。研山明日就归还了,急盼回音。)
米芾《箧中帖》,台湾故宫博物院藏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儿“精诚”和“金石”都堆得够了,刘季孙终于点头。
且慢,还不能马上就交换呢。
上面书信有一句话,“研山明日归也”,赶情一边赶着做交易,这砚台还在别处。
话说从头。米芾之爱晋贴,源于两个人。一个是苏轼,让他书法多学晋人,他学了以后,豁然开朗,但晋人字贴很难找着。于是第二个刺激尾随而至,便是附马爷李玮。
看过电视剧《清平乐》的都知道,这位附马爷便是“狸猫换太子”里头李辰妃的娘家人,“狸猫换太子”实无其事,但宋仁宗在不知生母的情形下成长,对母家歉疚、想要补报的心理显然,除大大提拔李家,还把长女兖国公主许配给了表弟李玮(换言之,李玮是公主的叔叔)。
乱点鸳鸯谱很难结出好果,公主厌恶李玮,宁可与太监梁怀吉结为知己。这桩婚姻以夫妻反目为终结,公主郁郁以卒,年仅32岁。
李玮爱好书法,多收藏,与文人多有往来。自己也能书画,每每画完就撕毁,故谁也不晓得他的艺术造诣如何。米芾把收藏家分为好事家和鉴赏家两类,他认为李玮就属前者,看来对附马爷收藏的态度和水平评价普普通通。然从后文看,搞不好有点羡慕嫉妒恨的心理在作祟哪。
附马爷婚姻不幸,然附马毕竟是附马,他搞起收藏,其境况是苦逼的米芾想都不敢想的。
李玮什么宝贝都有,独多晋人墨,陆机、谢尚、谢鲲、王衍等等,拿出来献宝,琳琅满目,艳惊四座,苏轼也眼红得不得了,直看得长吁短叹。
于是米芾有一天就看到了李附马的收藏。这下惨了,看完宝贝浑身麻木,回家又哭又笑,如醉如痴,写了又写,想了又想。
王羲之也难逃,“韩愈写羲之俗书称姿媚,哪里是只在说石鼓文呢,明明就是他也看过其他晋人帖,所以觉得羲之俗!“(注:唐朝发现了几块大石头,韩愈认为可溯至西周,宝贵非常,对于朝廷的不够重视大发牢骚,作《石鼓歌》,说:王羲之这么俗气的字你们就拿鹅去换,这么好的大石头你们就不待见!)
有晋在前,人老米理直气壮当起了唐黑。”古人能法晋贴,这字儿能写不好么?可笑今人只照着唐人学,嘿,气象卑微,哪能学得好!你看你看,这字有多好,又远古又质朴还带野性(当指晋武帝司马炎),张旭和怀素连他的边都没摸到!张旭你这个俗人!怀素你就不能平淡点嘛!高闲的草书只配挂到酒肆!辩光,啐啐,令人厌恶!”
发完颠,想想又灰心:就算拿全部的藏书去换附马爷一幅字,他也是不会同意的吧。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见到了刘季贴收藏的王献之法贴。
虽说米芾把王献之排在晋人书法这条龙的尾巴上,好歹他也是晋人呀!于是就有了上面一出。
话说刘季孙八成被他轰到晕头转向了,砝码愈见其盛,就终于答应了与之交换。
可惜,砚山被另一位附马王诜(就是贤德公主的丈夫,贤德公主人如其名,处处让着丈夫,然不管是反目的,抑或顺从的,都只得了一个下场:早逝)借去把玩了,交换未能如期而行。刘季孙到外地赴任,在任上去世,永远失去了交换的机会。
米芾的虔心终得回报。后来蔡京送了他一幅谢安《八月五日贴》,就王谢风流与王羲之齐名的主。可想而知,米芾乐成什么样了——大笔一挥,给自己的书斋更名:宝晋斋!
PS:晋人书法二王独火,除了字确实好,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机缘。
南北朝时期一度小王还略火过老王,概因桓玄酷好之故。此人为桓温的小儿子,东晋终结者。他特别喜爱王献之——当然这有个前提,谁的字画都爱,小王占着个“最”字,他自己的书法也很OK,一心想要比老王,结果人家笑他比不过老王。在和刘裕打仗的时候——主要是逃跑,跑哪儿把小王书法随身带着,死也死一起。
历史就是讽刺,珍爱若斯,被他亲手断送、关起来的晋安帝,其皇后王神爱正是王献之的女儿。同时,因为他到处带着跑,而又死在长江里,小王的很多字也由此搞没了。
至于老王,只提二名,李世民和武则天。皇帝做粉头,还有啥可说呢,米芾要是在那会儿那么评价王羲之的话……可能没啥事,但要是乾隆皇帝看到了,呵呵,老米的命还在不在都不好说了呢。粉头需要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