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经纬 · 第3447期 | 张宇:粤港澳大湾区科幻文学新路径——以董启章、陈楸帆、王十月为中心

学术   2024-07-31 20:00   广东  


粤港澳大湾区科幻文学新路径

——以董启章、陈楸帆、王十月为中心


张 宇

原刊于《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24年第2期



内容提要:随着中国科幻热潮的兴起,粤港澳大湾区科幻文学表现出不俗的实力,董启章、陈楸帆、王十月的科幻小说是其中的突出代表。他们以小说想象“近未来”的现实,表现出“科幻现实主义”特质,在主体之维、性别之维、时空之维发力,或构想后人类的政治,或探索性别意识,或表现元字宙的时空想象。在共同的人文关怀中,作品包含着鲜明的湾区经验、湾区意识、湾区美学,彰昆出湾区跨界人文精神的独特性,助力大湾区文化共同体意识,开辟了粤港澳大湾区科幻文学新路径。


关键词:粤港澳大湾区 科幻小说 跨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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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年来,随着以刘慈欣等人为代表的中国科幻文学获得世界性声誉,科幻小说在中国形成了热潮,粤港澳大湾区科幻文学也表现出不俗的实力。自晚清起,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就播下了岭南科幻的种子。20 世纪50年代,粤港澳当代科幻小说兴起。“中国科幻之父”广东作家郑文光发表《从地球到火星》,成为中国当代科幻第一次高潮到来的标志。陈楸帆(《荒潮》)、王诺诺(《地球无应答》)等为代表的广东“更新代”科幻作家,以及苏莞雯(《三千世界》)、刘洋(《火星孤儿》等)、康少华(《无疆》)、贾飞(《血色研究》)等新兴作家势头正盛,王威廉(《野未来》)、王十月(《如果末日无期》)、王秀梅(《咖啡师》)等也纷纷转向了科幻写作。香港当代科幻文学根脉深厚,自赵滋藩起,涌现出张君默、李逆熵、谭剑、周显、萧志勇、梁世荣、简智聪、陈立诺、怒加、苏文星、武藏野、毕华流等知名作家,倪匡(“卫斯理’系列)、黄易(《寻秦记》)的科幻小说更是在全球华语文学中享有盛誉。近年来,纯文学作家董启章(《爱妻》《命子》《后人间喜剧》)等人也纷纷厕身其中。澳门科幻文学成长迅速,周桐(《除却天边月没人知》)、李懿(《珍珠从天而降》)、朱从迁(“恐龙人”系列)等的实力都不可小觑。


     其中,董启章的《后人间喜剧》、陈楸帆的《G代表女神》、王十月的《如果末日无期》畅想“近未来”以科幻想象介人现实,表现出鲜明的“科幻现实主义”特质,从主体、性别、时空三个维度人手进行突围,书写后人类的主体跨界、性别跨界时空跨界,表现出独特的审美性、思想性、本土性提示了湾区科幻文学新路径。


一、主体跨界的后人类政治



      从《爱妻》到《命子》再到《后人间喜剧》,董启章对科幻小说的写作愈发驾轻就熟。不管是《爱妻》中的“叶灵风写作机器”,还是《命子》中的人工智能儿子《后人间喜剧》的“康德机器”,都表现出董启章对后人类的关注。小说男主角胡德浩外出访学,却被迫卷人一场密谋,他参与到后人类的研发,随着研究的深人,他发现了江英逸、周金茂、柳信佑等各派势力的企图,在这场风暴中,所有人都被裹挟,或改变,或毁灭,或重生,或逃离……


      小说英文名为 Post human,不难看出“后人类主义”对于作者的影响。在作者笔下,生化人、改造人,同样具备意识情感与尊严,要求承认。因此,承认对于他们来说,十分重要。“对于承认(recognition)的需要,有时候是对承认的要求,已经成为当今政治的一个热门话题。”“扭曲的承认不仅表现为缺乏应有的尊重,它还能造成可怕的创伤,使受害者背负着致命的自我仇恨。正当的承认不是我们赐予别人的恩惠,它是人类的一种至关重要的需要。”小说中旗帜鲜明地表达了这一思想主张。胡德浩站在后人类一方,不仅爱上了后人类海清,认后人类恩祖(SB)为女儿,并且积极为他们争取生存权利;海清的竞选宣言,以及《生化人及机器人法》等的大胆设想,都表明作者对于后人类的关注。这样的倾向,大大推进了《爱妻》《命子》中的构想,也开辟了空前的深度。后人类不是单个的“重生贝贝”不是无实体的“笛卡尔的女儿”,也不是简陋的叶灵风写作机器,而是实实在在的、具有情感、意志、思想乃至“灵魂”的生命体,是一个群落。由此可以看出,作家对此问题的深入思考,表现出超前的敏锐与思想的深度。


     在小说里,胡德浩对于政治的态度有着鲜明的转变。最初对于女儿秀彬参与政治行动,他虽态度中立,但仍饱含忧虑;而当他与后人类恩祖、海清发生紧密联系之后,他也由局外人变成了后人类运动的中坚力量,并且成了拯救世界的英雄。胡德浩为了救助恩祖,深入到周金茂的研究中,为了支援海清,带头起草了《生化人人权宣言》,并四处寻找科学界知名人士联合署名……可以说:胡德浩以一己之力搅动了当地的格局,成为一个'国民英雄”。


     胡德浩带领生化人进行抗争,发表《生化人人权宣言》为后人类张目。在他看来,以海清为代表的后人类,“拥有高度认知能力、思维能力和理性判断力”因此,他们拥有和人类同等的权利,也适用于自由平等的原则,“不应因为生产的方式,而被生产者所控制、支配、奴役、剥削、买卖”。而海清振奋人心的宣言,更充满了情感冲击力。集美丽、智慧、勇敢、优雅等美好特质于一身的海清,是完美的后人类化身。她既是人类,也是机器,她拥有人类的身份、性格和记忆,同时身体又是不死不朽的,她是完美的康德机器3.0.在海清看来““科技难民”和其他难民没有本质区别,而后人类,同样能和人类和平共处,成为伙伴。“人类的未来,必然与后人类共生。在那个时代正式来临之前,让我们及早整顿好我们的制度,及早更新我们的道德观,令我们成为一个更包容开放的国度。”而只有这样的人间,才是一个充满“爱与关怀”的后人间。


     董启章在小说中,将后人类主义的理论进行了生动演绎,并表现出一种开放的后人类关怀。万史地来看,由于种族、阶级、性别的划定,“非人”指称了人类社会的他者。在哈维拉看来,在这样的神话时代,我们都是“chimera”“都是理论化了和编造的机器与有机体的混合物;简单地说我们就是赛博格。赛博格是我们的本体论,将我们的政治赋予我们”。后人类主义,强调人与“非人”的共生关系。计算机技术诞生了新的“数字物种”,基因改造技术则使人成了“非人”“超人’元人”。“后人类”构成了一个更为彻底的“大他者”,它迫使“人类”观念的解体与重构,人类“从先在的、具有元话语性的位置,变成了可以讨论、追问的事物”。后人类“提出一种思维方式的质变”,力图以此为契机重建人与自然、人与万物、人与非人之关系,构建“非人主体性”。因此,应当“把后人类困境视为一个机遇,借以推动对思维模式、认知方式和自我表现的新形式的探寻” 。“后人类”促使我们“摆脱某些旧的束缚开拓新的方式来思考作为人类的意义”。


     事实上,在小说中关注后人类的主体、尊严并不是董启章的独创。发明拥有人工智能的机器人,一直是人类的梦想,创造 AI给人类带来了造物主般的心理体验。而许多科幻小说,也在这一道路上进行了艰辛的探索。不同于赛博朋克小说忍惧于机器人反叛、统治人类的情感趋向,电影《人工智能》制造出了第一个具有感情的机器人大卫,大卫开始踏上了旅程,去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他发现在那个世界中,机器人和机器之间的差距是那么的巨大,又是那么的脆弱。他要找寻自我、探索人性,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齐马蓝》则以机器人为主体,追问机器人的意识建构与自我认同,显示出别样的质量。赛博格齐马拥有高级智能和艺术天分,获得了金钱、名誉不死不朽,然而齐马最伟大的作品却是将自我解体为最粗糙、低级的清洗机器人,它在泳池里缓慢地游动,成为纯粹的体验本身,也成为艺术本身。马文·明斯基在《情感机器》中对人类思维的本质进行了深人的剖析:“人类大脑包含复杂的机器装置,并由众多资源(resource)组成,而每一种主要情感状态,都是因为激活了一些资源,同时关闭了另外一些资源--大脑的运行方式由此改变了”。而这就是人们研究情感机器的关键所在。如果以德勒兹的“机器”视点来看,人身体的一切都可以看作一部部机器,而人本身也是一部机器。在董启章笔下,后人类在经历过压制、反叛之后,最终和人类和平相处,争取到了平等、承认。“平等的承认表示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它们分别与我所描述的两种重大变化相联系。伴随着从荣誉到尊严的转移而来的是一种普遍主义政治(poli-tics of universalism)。这种政治强调所有公民享有平等的尊严,其内容是权利和资格的平等化,决不允许'一等’公民和'二等’公民的存在。”



二、性别跨界的实验


     中国当代科幻文学虽然有众多女性科幻写作者,但对于性别议题的关注似乎并没有表现出独异的性别意识、性别视角与性别体验。中国当代科幻作品中对于性与性别议题的探讨仍然处于一个起步阶段。尽管在女性作家如赵海虹、凌晨、郝景芳、夏、迟卉都通过女性视角完成了对想象性世界的探索与秩序重构与和解,但并未能借助科幻的认知框架更进一步地颠覆与讨论性别议题本身。相对而言,当前的科幻传统中,资源争夺、阶层冲突、科技异化、赛博朋克等议题,往往由男性作者占据主导,相对较少地引起女性作者的兴趣,中国女性科幻作品部分呈现出“去性/性别化”倾向。如《蚁群》(汤问棘)般具有突出性别意识的女性科幻作品,尚不多见。相比之下,一些男科幻作家表现出更为自觉的探索热情,陈楸帆就是其中的突出代表。

 

     陈楸帆对于科幻有着独特的理解,在他看来科幻是一种最大的现实主义,借助于科幻文学的“认知性陌生化”,作家能更自由探讨现实中尖锐的问题,如种族、性别与阶级。用科幻的方式去探讨到底什么是现实,更深人地理解现实。有着强烈现实关怀、跨界意识的陈楸帆,不写外星人、宇宙飞船、星球大战,而是选择“问题式”科幻小说。提出一个对当下有意义的问题,与个人经验能产生联系,进而能够帮助读者去思考某些终极问题。其中,陈楸帆对于性别问题的思考,也尤其值得关注。

 

     不过,需要指出,陈楸帆早年的作品尚未表现出明显的性别关怀,甚至笔下的不少女性形象都是面目模糊的、无辜驯顺、天真或脆弱的、被侮辱被损害的,或是被男性凝视的对象。例如,《双击》叶伟生的妻子,被称作一个“难得的好女孩”甚至没有名字;《丧尸 Ink》中的达芙妮,是性感尤物;《亲爱的,我没电了》中“她”是一个美丽性感温柔的家政机器人。而从《荒潮》之后,借助于美国白人女编辑的“他者”视角,陈楸帆“意识到自己的创作里存在严重的性别意识问题”,四因此他有意摆脱刻板的性别认知,对于性爱、性相、性别等做了多种大胆的构想,深入探索爱、存在、性别的本质,探讨、批评性别及性别社会的种种现状,并且寻求想象性的可能。尽力摆脱男性凝视视角,给一些已经被性别染色的固有女性形象重新赋予新的含义。他还主编了4卷本的《她科幻》,集中推出双翅目、糖匪、顾适、彭思萌、王侃瑜、吴霜、范轶伦、慕明、段子期、廖舒波、昼温、王诺诺等女性科幻作家的作品,并且发表了《科幻中的女性主义书写》《未来属于她们》等文章声援科幻女性主义。在科幻小说建构的异托邦中,女性可以摆脱现实中对女性的规则标准以及束缚她拥有更多可能性的限制,去想象一种多元的性别认知、权利结构,以及平等公正的对待。

 

     陈楸帆对于性的探索充满了先锋意识,也引发了争议。《G代表女神》围绕着性和权力这一核心议题展开讨论。G女士是一位“石女”,为了获得性高潮,她接受了手术的改造,不借助男人、器具,实现“不郑重的快感”和“不以繁殖为目的的性高潮”(福柯)。随后,G女士成为受人顶礼膜拜的性爱女神,以性爱启蒙人类,将人类从性危机中唤醒。然而,在众人陷人迷狂时,G女士悲哀地意识到:“一切皆是幻觉,一切源于自我,一切终归于寂灭。”G女士亲手打碎了自己的神龛,逃亡远方,遇到了没有生殖器的F。他们是另一半的自我,相互补全,彼此依偎,在相守中,她终于感到“缓慢地、猛烈地、潮湿地、同时地,到了”。(《G 代表女神》)《虚拟的爱》中,作者设置了奇异的爱情游戏,探讨在自由多元的性别取向、性别认同之下,获得真爱的可能。

 

      此外,陈楸帆还表现出建构女性乌托邦的想象。如果说《荒潮》里的小米,尚未打破本质主义的女性设定,女性成了苦难的集中承担者,那么《鼠年》幽灵三重奏》则彻底颠覆了这种等待拯救的女性想象。《鼠年》里幻想一个由女性主导的性别乌托邦世界,雌性掌握了世界,也拥有了性别的话语权,“无论在新鼠世界或者人类世界,雌性都成了掌控世界未来的关键角色。她们不用担心失业,持续走低的出生率给企业带来了雇佣女性的优惠退税政策,这样女性就拥有了更加宽松的育儿环境。她们也不用担心找不到对象,新生儿男女比例一直在原因不明地走高,或许很快,男人们必须学会去分享一个女人,而女人,却可以独占许多个男人”。《幽灵三重奏》则走得更远。小说改写了嫦娥奔月的神话,将嫦娥塑造为一个觉醒的大母神。丈夫吴刚忙于拯救世界,妻子面对畸形的儿子,绝望中选择自杀,无意中却吞噬了婆婆研发的长生不老药,完成了“最终形态的转化”,成为意识的存在,抛弃了肉体,在“月宫”中遨游,并吞噬了婆婆的灵魂。为了寻求世界的起源,她甚至抹去、吞噬了一切,你见证了世界的毁灭,以一种超越人类感官的方式。数以十亿计的集体死亡凝固成大地与海洋上的黑色纹样,在地狱之火的炙烤下,大气扭曲,流旋转,尸体们翩然起舞。你竟然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美和愉悦” 。⑱毁灭一切的大母神,竟成为宇宙中唯一的人类。

 

      对于女性经验的深刻体察与关切,使得陈楸帆的写作彰显出跨越性别的视角。《这一刻我们是快乐的》探讨的是技术对于生育的改变。作者去调查、采访了许多母亲,并收到了隐私的孕期日记,对于女性的生育历程和生命体验有了更为深人的理解。《天使之油》《猫的鬼魂》《一叶知命》探讨了母女关系的代际冲突与和解,爱最终成为抵抗科技侵蚀的武器。《天使之油》中,经历过大灾难的人们内心受到创伤,政府安装了 MAD 记忆修改软件,然而创伤记忆却通过基因一代代遗传。母亲与外婆、我与母亲关系一直紧张。当MAD 被废止后,母亲被我的女儿治愈,我也与母亲达成了和解。《猫的鬼魂》母亲因为感觉人生失败,将所有的期望都投射在我身上,控制我的成长,希望我实现她的梦想,找个好工作或者嫁个好人家。父亲被“传生”后变成波斯猫,母亲先是震怒,最后终于意识到女儿的独立人格,两人达成和解。

 

      陈楸帆的写作同样关注女性的性别及身份认同。《太空大葱》讲述的是一个山东女孩宋胜男上太空去种大葱的故事。在山东这样一个传统儒家文化深厚的地方,宋胜男在自我实现与家族期待之间力图寻求平衡。她因为没有遵从嫁人生子的安排,选择了太空农业生态学,爷爷与她断绝关系。直到她成为女宇航员光宗耀祖之后,爷爷才与她恢复联系。大葱的成分创造了奇迹,修复了太空舱漏洞,胜男也由此与爷爷实现了和解。《丰饶之梦》女科学家乔安娜给年轻的女助手带来了勇气和希望,强化了女性的性别认同与身份认同,“当一个人像您一样,追求尊重、自我实现时,她应该得到机会。……个体自我实现的每一步努力与每一个成就都应该被看见,被认可,被激励。只有这样,我们的未来才有希望,而不是变成被偷走的新一代”。

 

      陈楸帆在小说中表现出对女性的关注,不管是性爱观念的探索、女性经验的关注、女性乌托邦的建构,还是对女性性别认同的刻画,都彰显出他包容开放的性别意识。科幻小说为作者与读者提供了想象世界和未来的机会,在这些或然世界和未来中,女性不受现实中存在的标准、规则和角色的束缚。相反,这种体裁创造了一个空间,在该空间中性别二元论可能会受到质疑,读者得以探索完全不同的性认知、性别定义与性权力运作的方式,并得到鼓舞与力量。



三、元宇宙的时空跨界想象


     2021 年被称为“元字宙”年,在政治、科技、资本的合力推动下,元宇宙以裹挟一切之势,形成一股新潮流,也给各行各业带来了重大变化。元宇宙搅动了文艺的格局。自 1990 年代“触网”起,中国科幻作家也开始探索虚拟世界(元宇宙)的可能。《决战在网络》《七重外壳》《MUD--黑客事件》《无名链接》《时间移民》《洪荒世界》《超时空同居》《玻璃迷宫》《时间的记忆》《镜中的天空》湿婆之舞》《奇点遗民》《屠龙之技代码杀手》《假面神祇》《江河算法》《犹在镜中》《AI 未来进行式》《脚趾与剃刀--虚拟干扰现实》《如果末日无期》《元宇宙 2086》等小说,都对元宇宙世界进行了畅想。描绘网络虚拟现实世界的诸多可能,探索人类新的时空生存图景,聚焦深沉浸、高互动、融虚实的数字化生存,人类将以数字“分身”的方式在元宇宙世界全息、全情、全时、永续的“临在”(presence)。


     王十月敏锐地把握到汹涌而来的“元宇宙浪潮,在个人首部科幻小说中,探讨元宇宙给人类带来的可能与困境。《如果末日无期》共分《子世界》《我心永恒》《莫比乌斯时间带》《胜利日》《如果末日无期》5 部分,彼此相对独立,分别探讨了虚拟世界、人工智能、脑联网、VR 游戏、永生人等主题,表达对于科技发展的洞察与忧思。他将自己的科幻写作称作“未来现实主义”,书写“在不久的将来,科技必将带来的现实”,以未来想象的方式关涉当下科技发展的可能性与潜在危机,通过科幻想象的方式介人未来社会的发展。


     元宇宙中,人以“元身”或数字分身(Avatar)的形式存在。对于个人来说,身份、意识、自我是分散的、多重的、碎片化的、可编辑的、数字化的,这些复数的“第二自我”共享一个能指。小说中“我”有三个分身,元世界的富家子弟艾杰尼,在子世界是小说家今我,0世界的安德鲁“我”能够在不同世界中自由切换数字人格。


     王十月借由元世界、子世界、0 世界的三世纠缠“写层层叠叠的万物世界互造,缠缠绕绕的前世、今生、后世的穿越流转、圆融互化”,建构出独特的元宇宙“时空体”文学。在巴赫金那里,“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要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并且“时空体里的主导因素是时间”。“与所有历史变革一样,一个新的社会结构的出现,是与对我们的存在、空间和时间的物质基础进行重新定义相联系的。” 在传统文学中,时间或是线性的,或是循环的,或是永恒的,而科幻小说的穿越、时间旅行等构想,让非线性时间进入人们的视野。可控的、可逆的、全息的、空间化的时间已成为新常态。时间对于人类来说,第一次失去了它的不可逆的、急迫的力量。《如果末日无期》小说创造了“莫比乌斯时间带”的新型时间,时间是“循环封闭的圆”, 人物以多重分身在元世界、子世界、0 世界的多重宇宙、多维世界中穿梭往返。“从元世界到子世界到0世界,这个圆被扭曲成了莫比乌斯时间带。在这个轮回里,没有开始,没有结束。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时间之带上的任何一个点,都是开始,都是结束。”


      除了创造莫比乌斯时间,小说还重构了空间观念。元宇宙内部自有一个无穷无尽的宇宙,空间层层嵌套,层层虚拟。“大主宰”游戏中,玩家不断被踢出局,然而每次被踢出游戏之后,在新的空间即可以新的身份重启人生,人生可以无限次重来,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都可以重新开启副本。“空间”不再单纯作为客观存在、故事发生的环境或文本建构的情境,而是被建构成一种“身体”和“经验”寄托于技术之上、用户得以“存在’其中的隐喻。“超时空、超感官的遥在式、沉浸式赛博空间,人类的存在及行为得以超越物理空间,被投射到其他语境之中并相互联结起来” 对于元世界的亚子来说,死亡不是时间的终结,而是空间的开始,是生命形式转换的必经之路:“从三维空间到四维空间,要通过死亡;从四维空间到五维空间依然要通过死亡。……人类要一直这样升华到十一维空间。十一维空间就是人类神话传说中的天堂。” 在罗伯特所处的后人类世,人类彻底摆脱了肉体的存在,成为字宙间的意识流,“吸取宇宙间无处不在的能量幻化出万千世界,同时意识流又是充斥宇宙间无处不在的能量。意识生于宇宙间,意识又不停创造着宇宙”。“无形无际空无一物,又能生出万物。心念一起,瞬间制造重宇宙;心念一灭,万籁俱寂。” 在这样的意识流宇宙中,相由心生,这样的既“平滑”又“条纹化的混合空间,不仅能够最大程度扩展人类的认知经验,更能让所有的主体突破空间的拘囿,探索呈现新的存在。在这一新时空中,辖域化——解辖域化——再辖域化将持续发生。它为人们平庸的日常生活制造“逃逸线”(escape line)或者“出尘空间”(escapearea)。在流变、开放、生成、抵抗的循环中,不断重构自我与世界的界限。


     元宇宙的时空重构,带来了高度沉浸的感官体验,但同时也带来了自我迷失的危机。元身美学的实现,离不开高度发达的虚拟现实(VR)技术的加持,VR 技术是“一种高端人机界面,包括通过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和味觉等多种感觉通道的实时模拟和实时交互”。在“Immersion(浸蕴)、Interaction(交互)、Imagination(构想)” 作用之下,感官复敏,万物互联,重焕生机,人的感官体验变得更加敏锐清晰,在这种逼真幻觉中,个人的感官体验、情绪反应、心灵图景都被精准控制,而“美学( Aesthetics)”重新恢复了“感性之维”的本义。在元宇宙中,用户生成了“赛博知觉”(Cyberception)。31“一个人能够同时栖息于真实世界与虚拟世界之间,在同一时间既可以待在这儿也能到其他地方去,这使得我们产生了一种新的自我意识以及新的思考与感知方式,这一切都延伸成了我们自然遗传的能力。”32用户在心理空间/网络空间、真实世界/虚拟世界中自由出人,获得了双重目光与双重知觉。


     《胜利日》中,安德鲁深度沉浸在网络 VR 游戏“大主宰”中,分不清游戏和现实。这个元宇宙游戏高度虚实共融,时空如迷宫般,游戏玩家不停地在游戏中被踢出局,堕人更深一层的迷宫,每一层迷宫的时间构成,又是一重新的莫比乌斯带,几个回合下来,再聪明的人也分不清真实与虚幻了。在游戏中分身死亡,也会导致游戏外本体死亡。安德鲁为了赢得游戏,杀害了女友朱恩,此后,他联合皮特开发 the truth 程序粉碎了内森的阴谋,成功解除了危机,安德鲁被推举成为元首。但皮特知晓安德鲁杀人的秘密,于是安德鲁秘密释放了内森,又借助内森设计了 MC+程序用以控制他人的思维,达到目的后,安德鲁用毒药杀死了内森,并借助 MC+程序将皮特变成了白痴。至此安德鲁清除了一切威胁,成了大主宰。然而当他想要创生出“青山绿水间丽人成群”的美丽新世界时,却印证了“胜利者一无所有”的预言,他创造的世界是荒芜凋敝、蛇虫横行的,枯萎的世界正是他丑陋内心的真实镜像。王十月借此对科技进行了省思:缺乏坚实人文精神支撑的人类,并不会因为科技的进步而获得空前的解放,也不会因为在元宇宙中拥有创造世界的能力就自动拥有幸福,相反,迷失本心的自我,只能在科技的狂潮中走向死亡。身心分离,意识永在,无限自我的美妙,都映衬着现实的黯淡无力。当赛博朋克的英雄们从虚拟世界醒来时,这种跌落神坛的绝望感就更加明显,他们最终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可怜的网虫,仍然改变不了现实世界中失败者的命运,安德鲁在游戏中得到了主宰世界的权力,却失去了爱的能力。


     不同于刘慈欣的人类整体主义的冷酷理智书写,王十月则将关怀的目光投注到个人。他在小说中把爱作为拯救世界的砝码。“但是不管人类如何进化,时间如何扭曲,不管是在三维世界,还是在十一维世界,我让小说的结尾,落脚在最朴素的情感——爱里。”33小说以朴素的人文想象,建构爱托邦,在元宇宙的缠绕时空中,坚定相信爱的哲学,以爱拯救世界。“科幻小说作为形式的一个最重要的可能性正是为我们自己的经验宇宙提供实验性变种的能力。”34


     董启章、陈楸帆、王十月的科幻小说,作为奥港澳大湾区科幻创作的突出代表,以小说想象“近未来”的现实,彰显出科幻现实主义的特色, 在主体之维、性别之维、时空之维发力,或构想后人类的政治,或探索性别意识,或表现元宇宙的时空想象。在作品中,表现出开放包容的跨界意识,强烈的现实批判精神与人文关怀,又包含着鲜明的湾区经验、湾区意识、湾区美学,彰显出湾区独特性,助力建构大湾区文化共同体意识,开辟了粤港澳大湾区科幻文学新路径。




参考文献



作者简介


      张宇,江苏徐州人,南京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


      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员、中国鲁迅研究会会员、中国茅盾研究会会员、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会员、江苏省当代文学研究会会员、徐州工程学院“科幻文学与数智人文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中国现代文学论丛》(CSSCI集刊)特约编辑。


      主要研究方向:性别研究、文学评论、世界华文文学。


      在《当代作家评论》《南方文坛》《现代中文学刊》《扬子江文学评论》《首都师范大学学报》《光明日报》等刊物发表论文近40篇,代表论文被《新华文摘》网络版全文转载;在《文艺报》《中华读书报》《文学报》《澎湃新闻》《珠海特区报》《梅州日报》等发表文学评论多篇;在《星河》等刊物发表诗歌、散文多篇。


      独著《十七年小说“新妇女”形象的历史建构》《微光中的宇宙》(即出);参编《江苏新文学史·小说卷》《江苏新文学史·史料选》《中国当代文学思潮:1978-2022》等多部;合著《中国现当代作家外语创作论》等多部。


     主持省人才项目1项,省社科青年项目1项,省教育厅项目1项;参与国社科重大项目、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省部级项目等多项。


       曾获广东省写作协会2018-2023年度优秀成果一等奖、江苏省第十四届哲学社会科学界学术大会优秀论文二等奖、无锡哲社科大会优秀论文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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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编:凌逾

 责编:黄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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