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经纬 · 第3475期︱杨慧林:“世界文学”何以“发生”:比较文学的人文学意义

学术   2024-08-24 20:00   广东  

“世界文学”何以“发生”:比较文学的人文学意义

杨慧林

(原刊于《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


从“世界文学”讨论比较文学的人文学意义,似乎已经陷入悖论,且难逃由来已久的争议。如果说这在中国学界可能还较多关联于某种学科划分的历史纠葛,那么当一些西方学者重提“世界文学”(world literature)的时候,所引出的却是更为尖锐的质疑;乃至这一概念有时不得不被刻意回避,或者干脆替换为复数形式的“世界的文学”(literatures of the world)。②然而如果暂时搁置这些太过急切的争议,这一对概念也许恰好可以凸显比较文学的人文学意义。


“世界的文学”暗示着人类精神的多样性,呼唤着“他者”的独立出场:而将歌德或者马克思以来的论说线索推及当代,“世界文学”的核心命意当在于关联性。立足于关联性的“世界文学”当然不是要统合多样性,也并非各种文学现象的总称,而是在比较文学意义上才得以成立的一种观念。因此其实这不必意味着“中心话语”,甚至可能恰好相反,正是针对着任何“中心”。就此而言,“世界的文学”或可说是关于多样性的描述性概念,“世界文学”所表达的关联性,则可能成为进一步切入人文学问题的思想工具。



2015年10月,四位西方学者曾在北京共同讨论“世界文学”①,其背景、方法、所及内容当然各有不同,但实际上都是对“世界文学”这一概念的工具性价值和解释性功能予以申说。

作为颇有影响的汉学家,柯马丁(Martin Kern)讨论“世界文学”的终结和起始(Ends and Beginnings of World Literature)是以中国诗歌的翻译为例,同时也追溯到歌德阅读《好逑传》的感受:“中国人在思想、行为和感情方面几乎和我们一样”。但是,他认为歌德这句广为流传的名言可能正是“世界文学”常常招致的误解所在,因为如果不同的文学可以“抹平他异性”(erasure of austerity)、可以“几乎一样”,或许也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这样的“世界文学”或者被翻译成的“标准文学”(standardized literature),一旦产生便也是终结,即所谓“实现亦即毁灭”(the simultaneous realization and destruction)。

在柯马丁看来,“世界文学”当是表达一种“非己”亦“非他”的态度和观念②:“超越作者的期待视野又并不融入任何其他的期待视野”(transcending the author’s own horizon of expectations yet without entering any other horizon)。而在文学的“阅读模式”(a mode of reading)和“创作模式”(a mode of creative composition)背后,可能正是当代思想界对于“主体何以能成立”的普遍关切。由此,文化异同的问题以及“我”与“他”的逻辑都必然被重新设定,凸显其间的则是互为前提的关联性。用柯马丁的话说:“世界文学”的观念既是在“文化之内”开启“差异”(intra-cultural difference),又是在“文化之间”发现“亲和”(inter-cultural affinity)。

达姆罗什(David Damrosch)的文章试图描述“世界文学”的基本框架(Frames for World Literature),并同样从《歌德谈话录》追溯了“世界文学”的最早定义。或许由于歌德“并不知道白话小说在中国的文学体裁中地位甚低,《好逑传》在白话小说中又绝非上乘”,他特别强调“在原作的语境中更好地理解作品”(do a better job of understanding works in their home context),同时也相信“世界文学”的基本框架就在于“多维空间”(multi-dimensional space):“一旦我们超越单一的文化和时代,‘文学’的概念本身就必须以不同的方式重新定义”(once we look beyond a single culture and era, the ‘termliterature’ itself has to be defined in varied ways)。

与柯马丁论及的“阅读模式”相应,达姆罗什从世界、文本和读者的层面为“世界文学”提出了三重定义;究其根本,其落点亦在于“之间”和“之内”的种种关联。如果说“世界”的关联性在于“民族文学的折射”(en elliptical refraction of national literatures)、“文本”的关联性在于“得益于翻译的写作”(writing that gains in translation),那么“读者”的关联性则是对他异文化的“疏离”式“参与”(a more detached mode of engagement)③。




如他所说:“世界文学并非既定的经典文本,而是一种阅读模式,一种参与自身时空之外的世界之形式。”①

提哈诺夫(Galin Tihanov)的文章(The Location of World Literature)围绕“世界文学”的时间、空间和语言,力图给予“本体性的定位”(locate“world literature”ontologically),而埃利亚斯·卡内蒂(Elias Canetti)的写作成为一个典型的例子。按照提哈诺夫的分析,尽管研究者对“世界文学”的理解有所不同,但是无论视之为全球化和泛民族主义的产物(an offspring of globalization and trans-nationalism)、始终存在的文学现象(something having been always there)还是文本传播的结果(the consequence of “circulation of texts”),“世界文学”观念的“本原”(metalevel)都已经包含在真实的文学活动之中。

弗雷泽(Matthias Freise)开篇便直接点明了“世界文学”作为思想工具性的可能作用(Four Perspectives on World Literature from a Functional Point of View),其中详尽阐释的“世界文学的关联性观念”(relational view of world literature),刚好可以对上述讨论予以归纳:所谓“世界文学”,“其实质在于一系列关联,也正是产生于这些关联”(it is by nature a set of types of relation and actually composed out of relations)。在此基础上,弗雷泽进而提出了一个堪称警句的命题:“世界文学并不存在,而是在发生”(World literature does not exist, but takes place)。如此审视“世界文学”,它已不是文学生产的现象和结果,却是一组相互生成的“文学行动”(act of literature)。

文学为什么是“行动”?何谓“并不存在,而是在发生”?这显然不仅是比较文学或者“世界文学”的问题,也“关联”到可能会重构“形而上学语法”的“关系性存在”(correlated existence)。②其中最接近于“文学行动”的至少有两位哲人: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和巴丢(Alain Badiou)。

德里达的一部文集曾被定名为《文学行动》③,在其去世前不久又有学者为之编辑了另一部文集《宗教行动》④。将文学和宗教一并纳入“行动”(act),确实表达了德里达的一贯努力,即:回到名词的“生成”及其“语义”,通过“行为性关联”(performativity)还原意义的过程。⑤进而言之,一旦不再“遵循内在的概念必然”⑥、一旦抽离“自我中心”,思想所能依托的就只有关联性的“反应”亦即“被迫”的“行动”。德里达将这一最后的依托称为“行为性事件”(performative event)⑦,其纯而又纯的意味甚至必须使用德里达式的特有概念:“事件的事件性”(the eventfulness of the event)。⑧

德里达的论说与当代思想的一条重要线索直接相应:作为“行动”的文学阅读和宗教呼告,可能最为典型地表征了“关联性”,让我们意识到“思想取决于人对……某一外在的真理事件(truth event)……的反应”,也就是说:“人并不自发地思想,人被迫思想”⑨;




而“被迫思想”的关联性“行动”,则使“理性”成为“交往行为”(communicative action),“语言”成为“言语行为(a speech-act),“伦理”成为“话语伦理”(discourse ethics)①。于是,“关联性”成为导引这条线索的基本工具。

有趣的是,当哲人试图延展这一类思考时,启发他们的却常常是诗人;这正如巴丢所言,“七个关键性诗人”标志了当代思想的路向。②由此回味弗雷泽的命题“世界文学并不存在而是在发生”,几乎就是对德里达“行为性关联”和“行为性事件”的解说,而究其原委,则应该想到曾被巴丢多次引用的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的诗句:Nothing took place but the place(“除了发生,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句诗出自《骰子一掷绝不会破坏偶然》。在巴丢著作英译本的引用中,“发生”有时用took place,有时也用takes place:马拉美原诗的英译本,则是用“将来完成时”的will have taken place。③因此才有齐泽克(Slavoj Žižek)的引申:“发生永远不能用一般现在时,……发生本身从来没有发生,却永远都是回溯性的,亦即‘将已经发生的’。”④然而,要读出这样的意思似乎并不容易。


马拉美的《骰子一掷》以奇特的编排、大幅的空白、不同的字体和字号著称,老实说也令人难以卒读。如果按照原作的版式,只能将跳跃出现的大写大号字串联成句,才能从断断续续的两页之中读出巴丢所引的这一诗行:NOTHING…WILL HAVE TAKEN PLACE…OTHER THAN THE PLACE⑤:而根据英译者的提示,这句诗的完整意思还应该加上分散在后面两页的EXCEPT…PERHAPS…A CONSTELLATION⑥。有些中译本并不特别在乎字体和字号的区别,乃至初读时似乎一气呵成,细读这一句,却如入云里雾里:“没有……不会发生……否则……除了……可能……一团星座”。启发了巴丢的关键意思在这里已经完全不见,至于a constellation为什么是“一团星座”,也未必不能质疑。


此前一行,马拉美确实提及大熊星座(Septentrion),英译本的注释也特别说明:这首诗的最后七行描绘出大熊星座,在同一页的上方也可以看到相似的形状,这应该是马拉美有意为之的一种“视觉呈现”(visual presentation of the poet)。⑦不过如取此义,constellation当在于“星座的位置”,从而才与上文的but the place相互呼应。而无论constellation还是but the place,字面上的“地点”“位置”或者“场域”恐怕同样难以传达马拉美的深意。此处的place当然是从take place拆分而来,组成这一概念的两个中文字(“发”和“生”)却都被用作动词,无法分别对应于take和place。




前引达姆罗什《什么是世界文学》也恰好在一般的意义上用到constellation,与“星座”毫不相干:“当今世界文学最突出的特征即是可变异性,不同的读者会被完全不同的一系列文本(very different constellation of texts)所吸引。”①另就语言学而言,constellation则是指“并列关系”。因此如果有所贯串,而不是对constellation的孤立含义过度揣测,那么马拉美的诗句或许还是应该借助巴丢的引述和化用加以理解:“除了发生,什么也没有发生,也许只有,一种关联”。

巴丢在引用马拉美的诗句之后,是对“事件”予以界说,这也为他的引用留下了一个注脚。依其所说:“事件是不及物的”(the event is intransitive),一旦“出现”亦即“消失”(disappears in its appearance)。②两相对照,或可说“事件”同样是动词性的③,从而才有所谓“不及物”:而“不及物”的“发生”并非发生了“什么”,却只是一个纯粹的“行为性事件”。

巴丢在《哲学与欲望》中同样提及这首诗:“马拉美说:‘一切思想都引发骰子的一掷’④,在我看来,这个谜一样的公式也指称哲学。……哲学思考普遍性,……然而它的基础却是一种承诺,其中总有偶然的情况,一种承诺也就是一次风险或一次赌注。”⑤根据齐泽克对巴丢的读解,即使是关于“普遍性”的哲学思考也“绝不会破坏偶然”,而无法排除“偶然”的“承诺”却“为真理过程(truth-procedure)构置了形式”⑥:反过来说,“原子”正是“虚空的构形”(Atoms are nothing but the configurations of Void)⑦。

通过这种“关联性”(而不是“实体性”)重建哲学的起点,究竟是诗人为哲人标识路向还是哲人为诗人指点迷津?从“世界文学”到“文学行动”的讨论,其实亦是将对象性的存在重述为一种关系结构;有如“世界文学并不存在”,“世界文学”这一工具性概念却使“正在发生”的“文学行动”成为“主体”和“他者”之“关系性存在”的绝佳样本。

比较文学的深层意蕴,也许始终要与人文学的思考相互激荡,因而我们仍然可以说:“除了发生,什么也没有发生。




作者简介:

杨慧林教授,原中国人民大学副校长,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比较文学和宗教学领域的研究,中文著作有《在文学与神学的边界》(2012)、《神学诠释学》(2018 增订版)、《意义》(2018 修订版)、《西方文论概览》(2021 修订版)等,主要英文著作有Christianity in China:The Work of Yang Huilin(2004)以及 China,Christianity and Questions of Culture(2014)等。他主编的《基督教文化学刊》自1999年起每年出版两辑,自2006年起成为ESCI收录期刊。耶鲁大学Chloë Starr的《中国神学:文本和语境》一书,有专章“杨慧林:关于意义的学术追寻”介绍其研究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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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编:凌逾

责编:黄菲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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