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是1979年暑假,有一次,村里由稻桶船改装的小机动船装着黄金瓜出发,村民们建议改去去长涂售卖,那次我跟着我爸爸也去了。
船到高亭港后,拐向东,沿着岱山东南渔船密集的岸线,经山外,穿过小蒲门,出大蒲门,再过竹屿港入长涂港。
长涂,舟山群岛中冀著名的军民两用港口,两山夹峙,一水穿流。其港岸绵长,落潮后两岸泥涂连延不绝,贯穿东西,为长涂地名之由来。其港有山峦遮掩,吃水也较深,风暴难侵,自然条件得天独厚,几千吨级轮船可自由进出。民国初年,国父孙中山在《建国方略》中欲在华东上海、舟山、宁波及海宁乍浦一带筹建东方大港,还曾亲身到长涂港考察勘察,留下一则佳话轶闻。建国后,时任国防部长的彭德怀同志等领导也曾莅临指导国防建设项目,是渔船商船避风补给修整,军舰靠泊匿形屯驻的理想之地,原为东海舰队长涂水警区驻地,海陆军均有戍防,为中国著名的军民共建双拥镇。又因为长涂港南北盛产大黄鱼、鲳鱼、鳓鱼等优质名贵鱼类,有着金银岛的美誉。
印象中,北面小长涂山高峰险,峭岩陡立,其名为高鳌山。南边大长涂山绵延起伏,只见头而不见尾,曾称兰山也称栏山,颇为形象。后因境内有东剑、西剑两峰,又称剑山。
十一岁的印象中长涂港南侧有二、三座高大方型建筑,现在想想长涂为传统的渔业大镇重镇,应该是水产品冷库之类。
船进长涂港,只见沿岸特别是北岸停泊着数不尽的渔船,几乎密密麻麻,鳞次栉比,真个是桅如林船如豆,风展红旗响猎猎,渔业名镇果然名不虚传!
小船停到了渡轮码头边上。那年的长涂,没有街道,平房居多,鲜有楼房。码头往北约一百米长直路上有一家长涂税务所之类的单位,还有一家长涂饭店,碎石砌就的外墙,缝隙间填充着随石缝蛇行曲折的水泥棱线,似乎上盖着比较宽大的洋棱瓦吧?
当时大多还是木质机动渔船,抲鱼船都沿绵长的碎石筑就的海塘依次头朝内尾朝外停泊在退潮的海涂上。在“笃笃"“当当"的修造船凿声夹着桐油石灰的气味和鱼腥味及粗犷的渔民说话叫喊声,我跟着我爸他们,二人一组,一人挑瓜一人执称,或两人一起抬瓜,深入村巷或沿着海塘叫卖,一毛左右一斤黄金瓜。渔业地区的消费能力比像我们村这样纯农盐村落消费能力强太多了,到了临近中午,小瓜售罄。村民们聚到长涂饭店吃饭。乡亲们每人叫一份五分钱一大碗大众汤,看上去味道就勾人食欲,大体量大容积的白瓷巨碗,青菜碧绿,豆腐雪嫩,艳红的番茄切块在其间尽情散发着它热情奔放好客豪爽的气息,怡红块绿,汤清玉洁。关键是还有几丝肥瘦相间的猪肉丝沉浮其间。汤面表层,油花点点,似莲铺水,仿佛是美味凝聚的涟漪,抑或是香气尚未绚烂的花蕾?荤素果兼有,色香味俱全!双颊津液暗发潜渗,口水充盈泛滥。在那个物资困乏的年代,已经是人间珍馐美馔般存在了。说实在话,虚十一岁,我还没上过饭店,连本乡秀山岛中心北浦公社里综合商店小吃部一毛伍一碗的“阳春面”(就是光面)也还没品尝过,不是说没吃过肉、菜、番茄、豆腐这些食品,那种厨师们戴着工作帽白大褂的场景,那种热气腾腾菜肴在玻璃橱窗内一字铺开的氛围,早让我有了一种跃跃欲试放开肚皮大快朵颐的兴奋感。何况这盆青菜肉丝番茄汤?不,应该是翡翠白玉红珊瑚虫草汤吧,平日在家里农家菜几乎没有此种操作。似乎,那个时代农家用餐,菜羹、咸齑、咸带鱼、红烧土豆等这些才是饭桌上的主角!
因为我在,虽然囊中羞涩,但我爸也有点小兴奋地豁出去了,不计后果地奢侈了一把。一咬牙,大众汤一份外,二大碗蒸米饭自不用说,另外再加点了份三毛钱的白切猪肉,一大盘。肥瘦相间五花肉,香气扑鼻,油亮白净,那肥瘦相兼的比例是那么的恰到好处黄金分割,那红白间层的线条又是那么的优雅柔美极富诗意。蘸着那精致小碟中的酱油,入口吮啜住,让舌头双唇先感觉享受一番,牙齿们也迫不及待一拥而上参与其间,韧中含绵,肥化油瘦分缕,咀嚼搅拌掺和,味蕾齐齐绽放,齿尖忙忙碾磨,久久不舍得下咽,直到米肉难分彼此,你中有我我中兼尔,再顺几调羹大众名汤,饕餮盛宴,无上享受啊!
回家途中,舟行港内,频频回首,依依不舍。长涂饭店,渐行渐远,直到湮没在波涛浪尖船帆鸥影间。
快出长涂港时,从后面疾驰来一艘导弹快艇,银灰色的艇身,流线型的造型,上层建筑上天线林立,设备众多,翘艏沉艉,乘风破浪。
看得出,因为尚航行于内港,导弹艇尚未全马力大功率行驰,按汽车的术语讲尚处于怠速或低速行驰阶段,也许还处于热车时刻。
威武的导弹艇,它的身姿好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也似若风驰电掣的超跑。它尾部标志性地斜背着两具似圆又方的导弹发射筒呈八字型向两舷外展,恰如一对展翅凌空欲翔的翅膀,不怒自威,威风凛凛。
虽然还未全速发力,却犹还掀起惊涛骇浪,尤其是艇尾螺旋翻卷起的尾迹,如巨龙出水恰万马奔腾,喷珠溅玉,抛雪卷雾,颇有排山倒水之震撼压迫之感。那犁翻起的三浪猛浪狂潮如同海啸冲击波般砰击蹂躏着我们这艘载重几吨的小船,跌宕起伏,左右摇晃,醉酒般地不由自主,枯叶漂零。
印象最深记得艇上有一水兵,站在舰桥上部,在一具探照灯似的大灯侧后,咔嚓咔嚓一闪一闪打着灯语,把慢悠悠的我们甩到十万八千里之外!
一九八一年暑假,我十三岁。黄金瓜成熟的夏季,我嫁到岱山桥头的大阿姨带着六岁的表弟回秀山小住几天,我哥哥和他同学友国当时在乡岛西南兰山港小船拖虾为业,与姨在我家碰头拉家常时一起提议贩运黄金瓜去岱山售卖。
第二天下半夜,我和友国、哥哥、我大姨、表弟披星戴月来到小偷牛码头边,下海涂蹚着海水上船时,海水随着人的走动搅扰就会泛耀起晶莹细微的万千荧光,星星点点,色彩绚烂,如梦如幻,稍纵即逝,让我们甚为新奇。当时,报刋杂志还没嵊泗花鸟岛“荧光海”、福建平潭“蓝眼睛”之类的渲染报道,但那时我已经知道了这是海水中富含某种会发光微生物的原因。
从舟山马岙北部的北海村海塘沿,装满黄金瓜,东边秀山身影边的天边渐渐破晓,天空朦朦胧胧的暗、蓝、灰相间。远处,秀山绵长的剪影峰峦起伏,海边静卧的那是凤凰山,异峰突起的是梅山岗与炮台岗,仰天岗、老山、秀峰勾勒云海,近处畚斗山大长山浓墨重彩,格边亲切,小长山上的灯标还犹一闪一烁睡眼惺忪。夏日的海风吹拂格外温和清新。不知不觉中,青山灌门那边的海波上升腾起的一片鱼肚白,又渐渐地渲染上一片橙黄色,再又添换成橘红色,几缕层次分明的云带也镀上了朝霞艳丽的亮色,白云灰云俱镶嵌上绚烂的金边,火红的太阳终于从万倾波涛中破水喷薄而出,给清凉寂静的沧海群岛一下带来了一种神圣的光亮和希望。
又是一个艳阳天,风平浪静。这种名叫“划舢渡”的小帆船长约五、六米,宽约近二米,兜着满帆轻风和灿烂,顺着涨潮的北上海流稳稳当当穿梭在大猫洋上。由于满载,船舷只高出轻荡的海水约二、三十公分,我把腿搁在舷外,让清潮轻轻把我脚丫抚吻。记得那天海水比平时相对清澈,微波不兴,远眺环视,海面如同一大片远及天边的硕大丝绸般轻轻抖颤,映衬着蓝天白云,炫亮泛光。
我和表弟兴奋地朝偶尔过往的渔船小舟振臂呐喊,为翱翔盘旋的海鸥飞燕仰礼嘱目,为成群结队拱背跃进的海豚惊呼赞叹,也为粉色飘逸的水母而动情尖叫,更纵情享受着机动船舶过往而掀起的“三浪头”给予小船上下的颠簸摇荡带来跌宕起伏的快乐惬意。惯在海上跟哥哥驾舟拖虾抲鱼的我居然有跳进海里乘风击水浪遏飞舟的冲动!
盛夏时季,舟山、秀山和岱山岛屿周边的海水相对于冬春季节时稍显清澈点,台湾暖流北上潜涌而至,波涛介于浑浊与微蓝之间,略呈半透明清白色泽。大猫洋和灰鳖洋边沿近海,由于岛屿遍布,海底地形错综复杂,有海沟纵横,有暗礁丛生,当然更大部分属泥质海床分布,暗流奔湍,潮汐变幻,海面会各呈不同的色泽和流态。凭舷抵近细察,就能看似平静如湖的洋面有的区域静漾似境,海面大片倒映着天光,恰如波浪上覆盖了一层微风中晃抖微颤的灰白银箔;有的区块海水是从下往上翻涌喷沸,平面位置明显可以感受到比四边稍高,海流源源不断地从底下上涌向边缘推送,方圆十几或几十米的区域被周围粼粼细浪包围着,想占领吞没这片独立的潮流王国,却又对它无可奈何,双方势均力敌,各守一方;有的区域却呈急流湍奔,疾涌簇动,狂浪横卷,掀掀脉动;或间有大、小不一的漩涡凹旋飞转,大如拔篮一、二米寸直径,小如锅盖半米左后,像是下面有一口永远吞漏不尽的无底洞般。几缕白色泡沬随涡飞溅盘逝,在海水被吞噬的瞬间犹还在作挣扎抗争。当然,有时还能见浊、清两股洋流相交,泾渭分明。慢慢观摩细细品味,半透明显清白的洋流中往往还夹杂生长着从海底或混浊洋流中渗透过来泥黄色水柱如石钟乳般股股朵朵,有的恍若蓝天上云朵般翻腾悬空,有的似平缓静铺的云层缥缈柔静,形状各异,姿态万千,水中的立体画卷。
思绪随着这飞旋的漩涡异想天开地问这多情多姿的大海:假如把大猫洋和灰鳖洋诸岛筑塘相连,抽干海水,那么大海会是怎样一副庐山真面目?是怪石嶙峋沟壑纵横、鱼虾成群豚鲸搁浅、还是海涂平坦如毯似织、也可能沉船惊现宝藏璀璨、也许还有史前文明的遗迹,万一龙宫巍然敖广腾飞?那可真成了惊天的发现了!
先到大峧山,我们俩小孩看船,他们大人上岸叫卖,到现在我也终于没能踏上大峧山的陆地。下午至对面的官山岛,泊舟搁停其北冲头山咀汰横头边海涂上,又是我俩守船。到了日落时分,晚霞满天时,终于船摇至高亭闸口海岸,在各种运输船的缝隙中穿行叫卖,有几次船工们急不可待地从高高的甲板上跳帮下来,踩到我船边舷上,小舟急剧侧倾呈近四十五度斜立,海水几乎就要奔涌而入,惊心动魄,命悬一线般。恰逢星期六高亭夜市开放,从安澜路口,到烟糖公司再到第一百货,人民路口弧曲型的六、七层高的岱山饭店再到清泰路口,华灯初上,商肆栉比,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高楼大厦参差起伏,在当时我的眼中堪与上海外滩媲美繁华。
没多久,黄金瓜一颗不剩,收益理想,逛夜市蹭热闹后,我们在一家面摊上享受了青菜肉丝面作晚餐,夜宿小舟甲板墩,篷布当被浪摇情,星星伴月梦入舟,再回首,恍若昨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