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提到,蒋对周似恨之入骨,竟发出“公私两败”、“以成其全”一类的重话来。看这阵势,好像马上就要对周痛下杀手似的。
试看蒋41年4月28号的日记:“指斥周至柔,空军委员会拙劣虚浮,罪及周至柔。照理论应可枪毙十次之多,其他干部亦复如此。然暂时无人接替,仍不能不用此劣下之人也,想念空军与国防前途,不能不痛愤欲绝,奈何。”简直是要寝其皮食其肉了。
而周作为一个台州人,也是很有一些“台州人的硬气”的。
据时任浙江省政府交际科科长的李基光回忆,49年10月11号晚,蒋召集当天下午随他一起自台湾飞至舟山视察的东南军政长官公署长官陈诚、空军总司令周至柔、海军总司令桂永清、东南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兼舟山指挥所主任郭忏、国防部总政治部主任蒋经国和驻守舟山的浙江省政府主席周岩、空军副总司令王叔铭、舟山群岛防卫司令部司令石觉、七十五军军长吴仲直等十余名党政军高级干部开会,听取六横、虾峙、金塘等岛失陷经过汇报,研究对策。
根据会议要求,诸将领均准时到达,然独缺空军总司令周至柔。
周回复:“你回去报吿,说我酒吃醉了,明天早上向总裁请罪。”
蒋平素威仪赫赫,部属鲜有敢逆龙鳞者,况是如此重要之作战会议,周却敢如此放肆大胆,而蒋于当天的日记,关于此事,竟未着一字,从常情看来,是甚可奇怪的。
许多年后,李在台湾回忆于定海发生的这一幕,还暗暗称奇,不由得叹服周大将军。
说到这里,有人可能会感到奇怪。蒋既然这么不待见周至柔;而周至柔又时不时对蒋犟头倔脑一下,几十年下来,怎么还会一路骂一路升,官越做越大,而且都是当时非常关键非常有实权的高级职位?
这里就不得不分析一下日记于蒋心理上的作用和周真正在蒋心里是什么位置了。
蒋自17年开始记日记,至72年因体力不支,不能继续,凡五十五年。除为了记载日常工作生活经历、心境、自我反省和总结经验教训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条,是将日记当做树洞,作为发泄情绪的工具。
盖蒋以一国元首之尊,有诸多事,不足与同僚言、与部属言、甚至与妻儿言也,故此往往将一腔怨懑,满腹心思,泄诸日记,以求心理之平衡也。
又,周系其黄埔建校时的元老之一,又是浙江老乡,又同蒋宋美龄关系密切(民国官场将其归类于“夫人派”),而且还是他的干女婿,陈诚土木系的顶梁大柱,周其实是他最亲信的小圈子的成员之一。据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张力回忆,他曾访问过周至柔,周对他讲,蒋对他是属于比较关心的。民间有语:“打是亲骂是爱。”诚如此也。
无独有偶,土木系掌门人陈诚,也是在日记中经常被蒋骂的人。
曾任中国国民党党史馆副主任的台湾中国近现代史研究权威刘维开在一个会议上曾说过:如果光从日记来看,可能会觉得蒋每天在骂陈诚,说陈诚有神经病,说他精神错乱。但实际上看蒋给陈诚的信,告诉他做人处事的道理,告诉他如何如何,蒋对陈诚期望是很深的。
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黄道炫对此也有类似的看法:蒋介石一生,用人无数,有始有终者,首推陈诚。蒋对陈诚的期待、信用和培植,超越常人。1930年代“围剿”期间,蒋、陈之间互动尤多,其间透露出蒋陈间介乎君臣师友之复杂关系。
陈诚是蒋介石重用的下属,陈效忠于蒋,但其对蒋的效忠,并非一味听从。事实上,在国民党内,陈诚是比较敢于向蒋介石提出不同意见者,而从蒋介石不以为忤看,蒋也并没有因为陈常持不同意见而影响对陈的信任。两人的互动,不乏龃龉和磨合。
台湾中兴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李君山一语中的:为什么骂得越凶,官做得越大?因为骂得越凶,表示是私领域的关系越好,因为是亲信所以用最难听的言语骂你,相反的我在公领域上可以提拔你。若是客气,则代表大家公事公办,也就无所谓私领域上面的交情。这就是我在想为什么蒋对周至柔非常不客气,因为我认为从办空军开始,周就一直是蒋很重要的亲信,蒋也把周当成是家人一般的对待。
从这方面看,蒋对陈、周之态度与陈、周对蒋之态度,有着非常有意思之对应关系。
以一九五零年五月舟山大撤退中蒋与陈、周因为意见不合而怨愤日深为例。
当年的4月30日,蒋在再三权衡,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决定听取美国西太平洋舰队原司令柯克的建议,放弃舟山群岛,集中全力守卫台澎。
第二天他召见周至柔,商讨定海战役。周认为苏联喷气式飞机仅限于防卫上海,没有必要撤退。
5月3日,蒋召见柯克、陈诚、周至柔,研讨舟山守与不守问题,辩论达3小时之久。
尔后,其在日记中记载:“除柯克外,皆与余意旨相反,都不主张放弃也,乃令再加详讨,暂不断行。”
5月7日,蒋召见陈诚、周至柔、郭寄峤、林蔚等研讨舟山撤守问题。大家仍持反对意见。
其叹曰:“彼等仍作迷雾不正之理由,竭力反对,殊为可叹。我军四年来之失败,就是得到今日之结果,而若辈之思想脑筋毫无反省彻悟之意也。”
5月8日,蒋单独召见周至柔,指示定海撤退之准备与决心,明确要求周至柔“应在军事职责上建议,对定海撤退,在军事上着眼应否如此,至于政治民心士气等因素”。
5月9日晨,蒋召见王世杰、黄少谷,为陈诚、周至柔反对舟山撤退决定,商讨对策。
其在日记中写道:“陈、周对定海撤退决策极端反对,劝余重新考虑。若辈脑筋不清至此,深叹亡国之无法挽救,感痛万分,乃命其召集军事会议,公开检讨。”
当日12时,蒋召集军事会议,研讨舟山撤退之得失利害与军事原则,认为“彼等无辞以答,而辞修(陈诚)则仍以撤退增台部队能否有用,与防务有否利益为言,只可说其心理病态不可救药而已。”
5月17日,蒋在听取王叔铭关于舟山撤兵经过报告后叹道:至柔始终不愿实施,其阳奉阴违之情形,殊为心痛。
第二天,也就是5月18号,蒋却在日记中记道:奖升周、石等。
周者,周至柔也;石者,石觉也。此次大撤退行动之现场实际总指挥也。彼次行动,奉蒋之命,自台湾飞往舟山执行监督、协调之任务和原本就在现场指挥者,有副总参谋长郭寄峤、海军总司令桂永清、副总司令马纪壮、空军副总司令王叔铭、浙江省政府主席兼舟山群岛防卫司令官石觉及各军军长、舰队司令若干名,而独于日记中只记在台协调之周,岂非有意味深长之处也。
却说周后半生在台湾,圣眷不减,备受蒋介石信任与重用,授“陆军一级上将“,先后任“参谋总长”兼“空军总司令”、“台湾省政府主席”兼“台湾保安司令”、“总统府参军长”、“国家建设计划委员会主任委员”、“国家建设研究委员会主任委员”等职,是为数不多的从大陆到台湾一直受蒋介石重用的将领之一,最终以88岁高龄,寿终正寝于台北。
同几乎所有的独裁者一样,蒋也系雄猜之主;而同时,他也是一个很传统的中国的士者,重乡谊,亲袍泽,一旦他信任一个人,包括陈诚、刘峙等,会信任到底。如黄道炫教授所语:从日记上来看,蒋批评何应钦的地方其实很多,蒋对何应钦是有很多不满的,但是两人之间的关系还是很好,遇到有特别重要情况的时候,还是要何出来。蒋让何担任了15年的军政部长,从抗战前到抗战期间军政的事务大概都由何应钦负责,而且在抗战期间还担任参谋总长。
而蒋在日记中骂连襟孔祥熙、妻舅宋子文也不是一般的厉害,但是该重用还是重用,一直到失去大陆,才各自飞,分道扬镳。
所以说政治人物之间的恩恩怨怨,其中的幽微曲折,外人非看全局看长期,实在是不能以常规,以寻常之目光看、分析的、断定的。
《蒋中正日记》(1950)。出版者:民国历史文化学社有限公司、国史馆。2023年10月31号初版一刷
《蒋介石的人际网络 》汪朝光编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