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五)
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有一天孔老夫人发现了“千里马”。
那天午后小憩起来,孔老夫人一如既往地坐定佛堂念她的“观世音白衣咒”。这是老太太的功课,一年到头雷打不动的。老太太边念边数佛珠计数,短短两句的“白衣咒”每天她得念上一百遍:“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南无佛南无法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双目微闭,极其虔诚,如人圣境。功课毕,老太太双手合十,细开眼睛,这时奇迹出现了。她竟看到一对垂髻小儿在膝下嬉戏。老太太的心一阵剧烈地震荡,令她浑身燥热。心诚则灵啊。老太太明白,这是上苍的昭示。老太太重新闭上眼睛,希望这美妙的一刻在心中定格。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玩耍的小儿消失了,立在她面前的是她的贴身使女娥儿。老太太深责自己糊涂一时,踏破铁鞋却不知斯人竟近在眼前。老太太审慎地盯准娥儿好一番打量,心底里发出声声赞叹。这女人模样煞是俊俏,该肥的地方肥得叫人眼馋,该瘦的地方也恰到好处,特别是那磨盘也似的屁股,一悠一晃的活像是两只顽皮的小兔蹦跳着。老太太惟一感到美中不足的是娥儿的皮肤稍有点黑,一双吊梢眼还多少有点媚态。但是老太太管不了那许多。天意不可违啊!娥儿注定得为孔家传宗接代。
娥儿却是个极有见识的女子。做小妾倒也无所谓,反正是做下人的命。但她坚决要求另立门户,否则免谈。孔老太太似有把柄被人捏住,权衡之下不得不无奈地应允了这一在她看来近乎挑战的无理要求。娥儿如愿以偿。同样感到心满意足的是孔老夫人。一对双胞胎果然如约而至。老太太对神灵的信仰格外地诚惶诚恐。每日做完功课,她的最大享受便是捉一捉孙子的小鸡鸡。她常常一边戏弄孙子的小鸡鸡,一边面对宝华山和茅山许愿:待到孙子过头生日“抓周”,她一定去给菩萨重塑金身。
改变最大的或者换句话说最为受益的则是孔崇之先生。
娥儿这女人果然是天生奇材。斫轮老手如孔崇之辈竟至日上三竿仍蜷缩在娥儿的香衾之中。及至女人娇嗔地将他推下床去,孔崇之才恋恋不舍地最后吮一日肥硕的奶子方肯穿衣,仿佛过了此村无此店似的。每每拥住娥儿之际,孔崇之必定梦呓一般喃喃地唠叨一句话:我前辈子怕是和尚出身,碰到你才晓得女人是个啥滋味。弄到后来女人不得不为丈夫的身体着想,生怕外人看到孔崇之先生面色蜡黄形容枯槁的样子便会联想到她如狼似虎般的折腾,从而落得个“骚货”的骂名。这情状对于元配赵氏来说虽则悲酸却也无奈。好在她被打入冷宫已非止一日,多多少少已经习惯了。可她想不通那女人究竟比自己强在哪里。一个粗手笨脚的使唤丫头,大字识不得一筐,到底是用何种手段将自己那个风流儒雅的男人粘乎住的?镜中人亦已徐娘半老,赵氏幽幽地叹口气,结论道:那骚货无非年纪轻罢了。这么一想,赵氏的心气平和起来。因为自己毕竟年轻过,那骚货不过吃的剩饭而已。然而牢骚也罢,咒骂也罢,终究落花流水春去也,怪只怪自己不长眼,看轻了那骚货的成色。傲视人生的孔老夫人对此却不屑一顾。老人家笃信一个“缘”字。她暗示赵氏说,世上没有不吃腥的猫。普天下年轻女人有的是,你丈夫何以独恋娥儿?姻缘姻缘,没有了缘婚姻靠什么撑着?她谆谆教诲媳妇说,你得感谢娥儿才是,倘若没有她,你丈夫整日在外花天酒地你奈何得了他?现如今,无论怎样娥儿终归名正言顺是孔家的人,何况你稳坐“正房”的交椅,哪个又敢撼动得了你半分?接着,做婆婆的又老于世故地安慰媳妇道,一切尽藏自己心中,不久她将会做出妥善而周到的安排的。
孔老夫人对儿子终日沉缅于娥儿酥胸之举,内心实在不无矛盾。老太太既担心儿子长此以往戕贼了身体,同时又希望儿子在漫无休止的征战中碰巧能给孔家续上香火,当然她还不得不顾及孔家在皇陵镇内外那庞杂而进项不菲的生意以及娥儿自立门户后儿子流连忘返的行径会被族人指责为没家教的表现。好在儿子颇有孝心,每日必回老巢给老太太请个安,此举至少起了点掩人耳目的作用。然而看到儿子乌青着眼圈哈欠连天的样子做母亲的又不免于心不忍。不过孔老夫人毕竟是贵胄血统,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祖宗留下来的偌大家业因后继无人而颓败在自己手里。有一度老人甚至下狠心准备牺牲自己的独苗苗,前提当然是看娥儿争不争气。
苍天有眼,孔老夫人终于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得知娥儿有孕在身的喜讯。就在那一刻,孔老夫人毅然决然地下令娥儿必须搬回来住。那杀伐决断的气势令孔崇之和娥儿不敢稍有违抗。自娥儿回到孔府老宅,孔崇之便失去了亲近娥儿的机会。一切都在孔老夫人的严密监视下,娥儿仿佛怀的是龙种,享受着后妃般的待遇。奇就奇在孔崇之除却生意打点外硬是窝在书房里门边都不出,潜心研读起葛洪的《抱朴子》来。孔老夫人禁不住喜上眉梢,“观世音自衣咒”诵得更为虔诚。她把这一切归咎为祖宗庇荫,归咎为娥儿的贤德,进而对娥儿格外地呵护有加。
双胞胎降生引起的震动不亚于孔氏家族千余年前那次舍弃故土浩浩荡荡的南迁。孔氏族人额手相庆。他们不再为日后群龙无首而担心。上苍为他们安排了两个领袖候选人,上苍对孔姓简直是太过关爱了。
儿子的取名委实令孔崇之煞费了一点心思。在这个问题上孔老太太倒颇为开明。她要的只是孙子,管他叫阿猫还是阿狗哩。照孔崇之的心思,他原本想从自己推崇备至的《抱朴子》中选取一二名句,尔后从中抽出几个字来,作为两个宝贝儿子的名字。譬如“胞始元一,范畴两议,吐纳大始,鼓冶亿类”——这是葛洪对老子李聃的“玄”的理解——儿子则可唤做孔纳和孔冶,正如有人从杜甫的名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中取“乃生”做名字一样。细一想,总觉得这名字未免有一定的局限性。某天午后跟老太太拉呱儿,不知怎么就说到“还愿”的事。老太太说,等双胞胎“抓周”毕,她将去宝华山和茅山烧香还愿。那是那是,孔崇之信口应答道,甚至不无埋怨自己考虑欠周。试想,宝华山是中国佛教律宗第一名山,茅山则是道教上清派的发祥地,一佛一道,保佑孙儿茁壮成长,这才真的是个绝妙的主意哩。
无意之中,孔崇之也受到了启发,两个儿子索性一个叫孔曲,一个叫孔华。佛道合一,均出孔家,委实妙不可言。宝华山古时曾叫华山,茅山的另一个名称便是句曲山。孔曲。孔华。孔崇之陶醉在自己天才的创意之中。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按部就班而又不失生机。孔崇之的惟一缺憾就是老太太坚持要将一对孙儿置于自己的卵翼之下,这样一来娥儿搬出孔家老宅无论如何就有点不大可能,因而孔崇之便显得不那么自在。即使正常行房,也得尽量压抑着,就像地下的暗河虽则日复一日地流啊流,却失去了地面的河流那般奔腾咆哮的气势。孔崇之先生是个孝子,他只能把这种愤懑深埋在自己心头。
娥儿所持态度恰恰相反,“龙种”的出世,她真的以为自己成了皇娘,她竭力撺掇丈夫搬将出去,有两回在床上甚至故意给孔崇之吃了个脊背。孔崇之先生忍了。他的涵养在钻研《抱朴子》的过程中得到了不断升华。“明吐纳之道者,则日行气可以延年矣;知屈伸之法者,则日唯导引可以难老矣。”——葛洪在《抱朴子》中如是说。
光阴荏苒。转瞬间,孔曲和孔华已到蹒跚学步的年龄。这年的中秋前夕,娥儿牵一对小儿在院中的石榴树下看下人用竹竿敲打悬挂的石榴果。坐在堂屋里的孔老夫人远远瞥见她的心肝宝贝,颤颤巍巍地便向院子里走来。娥儿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就在老太太抬脚跨过门槛的一刹那,昔日的贴身使女今朝俨然以女主人自居的娥儿分别在两个儿子的屁股蛋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两个养尊处优的小儿遭此意外,张大嘴巴惊天动地地哭嚎起来。孔老夫人心头一慌,被门槛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于是娥儿更其响亮地尖叫着扑向前去……
孔家老宅惊动了,孔氏族人倾巢而出。
抢救已没有意义。孔老夫人并发脑溢血很快溘然长逝。临终前,老人捏住孔曲和孔华胖嘟嘟的小手,嘴角挂着微笑。老人走得很仓促,但很安详。然而娥儿却分明看见老人眼中的怨怼。显然,这是冲着她来的。娥儿的心虚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腋下随之浮起厚厚一层鸡皮疙瘩。此后的岁月娥儿常常梦见那眼神,这极具威慑力的眼神几乎伴随娥儿走完了她的一生。
孔老夫人去到她本不该如此早去的地方,享年六十二岁。时值光绪二十八年壬寅。
逝者已矣,入土为安。孔崇之心气平和地料理完老母的后事,第一件事便是勒逼娥儿搬出孔家老宅,而且是无条件的。这回倒是娥儿不愿意了。然而孔崇之的口吻不容置喙。娥儿从未见过丈夫恁般乌青黑脸的样子,不敢稍有异议,拍拍屁股灰溜溜地回到几年前她煞费苦心地争来的“门户”中去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赵氏则成了名义上的胜利者。当然,她无可推诿地担负起了抚育孔曲和孔华两弟兄的重任。
孔氏族人一致认为他们的族长对娥儿的安置中规中矩。孔氏族人高兴地看到,走出孔老夫人阴影的族长孔崇之先生原来竟有如此博大的襟怀。因而他们没有理由不对孔崇之先生发出由衷的拥戴。
潜心《抱朴子》的孔崇之先生似乎已经悟出了一点什么。从洋洋洒洒凡一百一十六篇的《抱朴子》的字里行间,孔崇之先生总结出一套为人处世的原则,说起来也简单,只一句话:以神仙养生为内,以儒术应世为外。孔崇之先生唇边的胡须依旧,转个不停的眼珠依旧,蔼然丰富的表情依旧,但是人们更难窥测出他的内心究竟想的是什么了。
孔崇之先生开始了他极有规律的生活方式。晨起,展纸研墨,书录《抱朴子》百字(既练身又达到了以录代诵的效果);尔后安步当车往茶馆去,身后跟着手捧水烟袋和漱盂的伙计,四人抬蓝呢大轿是必不可少的陪衬,虽不乘坐却是身份的象征。在茶馆里吃罢一碗长鱼面,接着边品茶边处理族内的日常事务,午餐照例是生意应酬,有那大点的客户或是老客户,孔崇之先生总乐意与之小酌几盅以加强联系增进感情。日影西斜,微醺的孔崇之先生便去到娥儿那里,或小憩,或酣战,这要视其心情或身体状况而论。掌灯时分,孔崇之先生这才爬进空等了一天的轿子打道回府。晚间的功课是听取小儿的私塾先生对孔曲、孔华学业进展的汇报,抑或隔三差五地亲自讲授一番《抱朴子》的真谛。三更梆鼓响起,孔崇之先生卸去一天的疲劳怀着轻松而满足的心情安然就寝。一年三百六十天,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孔崇之先生感觉到自己已渐入化境。
(待续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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