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皇 陵 镇(3)

文摘   生活   2025-01-01 00:01   江苏  
【长篇连载
  
文/庐山  

 

(三)

秋去冬来,两下相安无事。

郑家老爷子的病竟奇迹般地康复了,居然还能下床拄着拐杖到院子里晒太阳。老爷子脸色红润,嗓门也吊高了,惟有孙氏和郑怀文清楚,这无疑是回光返照的表现。有一次母子俩正背地里商量着老爷子的后事,冷不防被老爷子一头撞上。惊骇之下,母子俩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郑德宝却没有发作,、甚至连恼怒的意思都没有。他和颜悦色地招呼妻子和引以为自豪的长子坐下,破天荒地拉起了家常。他说,他这辈子值了,跟随九帅(曾国荃)南征北战六年,他这个榆木脑袋总算开了窍。损失一只脚一只眼算什么。值!倘若八字能倒转,再让他活一回的话双眼双脚丢到死人堆里喊一声“哎哟”就是孬种。说到这里,郑德宝猛一抬头,朝西南方向的湖南老家投去一瞥。郑怀文发现老爷子的独眼似乎迸射出了一束炯炯灼人的光芒。郑德宝吩咐儿子往他的水烟袋里填烟丝,孙氏关切地挡了一下,被丈夫用拐杖狠狠地拨开去。是的,他高兴,他开心,因为他有五个值得骄傲的儿子。因为他的五个儿子不费吹灰之力便丧了殷家的元气。他吸了一口烟,这是他近几个月来吸的头一口烟。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呛咳起来。他的脸涨得猪肝也似,埋在浓浓的烟雾中仿佛浮在河面上刚刚淹死的尸首。孙氏急趋上前又是抹背又是捋胸,郑怀文也忙着递茶送水手脚不停。折腾了好一会,郑德宝终于停止了喘息,额际间虽然沁出了虚汗,气色却已渐次恢复了正常。郑德宝微微闭上了他的右眼,那只不能自如开阖的独眼更显狰狞。这是他深思某个重大问题的惯常神态。谙熟郑德宝秉性的孙氏母子噤若寒蝉不再做声。所以当郑德宝突然挑开眼皮时,郑怀文不由兀自一惊,这目光让他联想起老爷子的许多重大决策,包括近三个月前对殷氏家族的致命一击。

郑怀文敛色垂手等待着,不知他的这位濒临死亡边缘的父亲又会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凶悍决定来。

郑德宝的目光在妻和子的脸上探照灯般扫来扫去,最后落定在郑怀文身上。

郑德宝打心底里感谢上苍。他深切地意识到上苍对他的眷顾。他从郑怀文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一样的轮廓分明的脸庞,一样的高鼻豹眼,一样的挺拔威猛,甚至连皮肤都是一样的古铜色。怀文、怀武和怀智三条汉子跟自己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他那紧绷的嘴角掠过几丝得意,这可是自己的杰作啊。见儿子投来询问的目光,郑德宝暂且刹住思路不无担忧地叮咛儿子注意加强防备。他觉得以“造反”起家的殷桂龙数月来表现出的平静太过反常了。事发之初,郑德宝便做好了殷家武力报复的准备。但这事又不能做得太张扬,否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默认了老郑家便是罪魁祸首?因此防御一直取明松暗紧的策略。郑德宝认为,有七八支土铳加上从湘军老弟兄手里搞来的两支洋枪,保家护院是不成问题的。“发匪”出身的殷桂龙纵有天大的胆子,谅也不敢明火执仗杀到老郑家的地盘来。与此同时,郑德宝再三关照家人千万别单独外出,特别是晚间千万别外出。几个月下来相安无事,郑家的防卫懈怠下来。

对殷家突然袭击后,郑德宝度过了十几个不眠之夜,他煞费苦心地反复设想过殷姓可能采取的措施,然而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儿子们说,这是因为他们做得干净,没有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郑德宝当然希望如此。但是将心比心以己度人,殷家人不怀疑姓郑的难不成还会去怀疑没有丝毫瓜葛的孔姓人家?郑德宝坚定不移地相信,血灾的到来只是个时间问题。姓殷的决不会善罢甘休,延宕时日的目的,不外是让郑家麻痹下来以攻其不备,换了自己也非如此不可。每想及此,郑德宝都会情不自禁地吸一口冷气。尤其是看到眼下防卫的松弛疲沓,更令他忧心忡忡。他想起跟随九帅攻打“长毛”的一次次战役。可以这么说,除却力量悬殊的战例外,许多次的胜利无不是利用了“长毛”的骄纵轻敌。郑德宝遂十分严肃地命郑怀文再次去落实守备的情况。见父亲如此郑重,郑怀文自不敢掉以轻心,霍地蹦起来,虎虎生气地大踏步而去。临出门,郑德宝提高声音冲儿子的背影嚷道:

“怀文,晴天防下雨,丰年莫忘饿肚皮哟!

儿子的脚步声敲得地皮发出共鸣,将他的嘱咐融进了茫远的空间。

郑德宝的眼光里闪出了欣慰。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是自己么?是那个在湘乡沤田里面朝黄泥背朝天的庄稼汉子郑德宝么?在紧邻六朝古都南京的锦绣江南拥有500亩良田上千亩山林,还有高宅大院家丁数十的这个瞎眼瘸腿的老汉果然就是郑德宝么?那文、武、智、仁、义五条汉子却是活生生的。那是自己的儿子,自己的血脉,这却是无可争议的。郑德宝突然觉得自己很是伟大。他不敢做皇帝梦,涉过尸山血海的郑德宝不信神灵不信邪。世事天注定,阎王叫你三更死,岂能捱过五更天?否则不长眼睛的枪炮刀剑为何只夺去了自己的一只眼和一条腿而没有断送小命?他平生惟感念大帅曾国藩和九帅曾国荃。没有这哥俩,没准自己现在拎根打狗棒讨饭也说不定。不过话又说回来,倘若“长毛”不造反,大帅和九帅也不会有今日的风光。从这个意义上讲,他郑德宝,还有大帅和九帅全沾了“长毛”的光。天意啊,前世早就排定了啊!就拿眼前这个孙氏来说,一个书香人家的大家闺秀,若非“长毛”杀了她全家从而使她堕入风尘,凭他郑德宝的残疾之躯莫说花百十两银子替她赎身,只怕金山银山也未必能在她销魂的肌肤上压上一压。想起孙氏的身世,郑德宝心里未免打翻了五味罐。这也是孙氏过门后一直与下人为伍的原因。郑德宝硬是要糟蹋她,一是要打掉她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跟他这个乡巴佬格格不入的深闺傲气。重要的是,她的青楼经历令他耿耿于怀。一想起自己的女人被这个或那个“王八蛋”摸过睡过,郑德宝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这就是他多年来一直冷落老婆的症结所在。但是孙氏又确实是个天生尤物。所以每每云雨之际,他又不遗余力地用扭曲的疯狂去摧残她,将战争中没有使完的劲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在这一刻,他时而将自己当做嫖客,时而又真心实意地把她当做自身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然而郑德宝确是发自肺腑地喜欢自己的婆娘。孙氏名玉屏,卖身青楼后有那拈花惹草的闲人兴之所至便信口叫她“玉儿”或者“屏儿”。郑德宝帮她从良后索性抹去了她的名字,只让人们知道她姓孙就行。包括他的几个儿子,一概都不清楚他们的母亲曾经有过那么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为此,孙氏很感激自己的丈夫,她甘愿忍气吞声地过日子。

郑德宝从迷惘的神思中醒转过来。他的目光略显凄凉地在老婆的身上游移。郑德宝有点想不通,孙氏都四十出头的人了,咋的还嫩得甚至能掐出水来?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由于发福的缘故,孙氏的脸有点圆,下巴处是一种很是富态的弧形,一双眼睛还是那么亮,只是腮边的酒窝比少女时浅了一些。中等偏矮的个头,但是无论肩膀、胸部、大腿,处处都散发出一种诱惑。“你站起来。”郑德宝下意识地吩咐老婆说,“背转身去。”孙氏顺从地照办了。她知道,老头子又想看她走路了。是的,郑德宝有此一癖。他特别喜欢看老婆那肥厚而有弹性的屁股。一扭一摆,如风鼓浪,叫人不饮自醉。那是一种无声的语言,弥散着迷魂药似的气息。仿佛当年在战场上听到进攻的鼙鼓响起,郑德宝顿时浑身热血沸腾……

这是一次失败的战斗。郑德宝上阵不及一个回合便折戟沉沙疲软下来。然而原湘军吉字营的老哨官郑德宝偏不信这个邪。他再贾余勇跃马挺刀杀将过去,结果仍是张飞卖豆腐——人硬货不硬。几经拉锯,孙氏被撩得兴起,但尽管她使出浑身解数主动配合,怎奈老哨官已是心长力短好汉提不起当年勇。

这一对并肩“战斗”近二十多年的搭档气喘吁吁地仰躺在床上,一股强烈的失落感涌上各自的心头。然而这是两种内涵的失落,其质量也各不相同。不知是用力过猛抑或急火攻心的缘故,郑德宝陡地呛咳起来,瘦削的身体像遭到外力打击似的在床上弹起落下。孙氏那刚被撩起的情欲顿时转换成惊骇,唬得她手忙脚乱地套起衣衫一路呼救冲出门去……

(待续4)

 

作者简介

庐山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15部,中短篇小说散文集3部,诗集1部,拍播电视剧(西津渡》(京江祭》《商神》《神矢》等4部。著有(庐山文集》10卷本,曾获“飞天奖”“骏马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江苏省电视“金凤凰奖”等文艺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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