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诗经·王风》
(一)
娥儿在得知孔曲失踪的最初一瞬,心头不由地往下一沉。尽管孔老夫人仙逝后,娥儿在孔崇之不近人情的申令下搬出了老宅,因而她几乎没有单独跟孪生儿子在一起生活过一个整天。然而孩子毕竟是娘身上的肉,娥儿不可能无动于衷。
娥儿开始了在皇陵镇的寻找。公正地说,这种寻找是不遗余力的。
但令娥儿困惑的是,郑家和殷家分别都在这场浩劫中死了人。由此可见,装是装不出来的。按照这个逻辑去推理,孔家则不无疑点,所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作为一个半大的儿童,即使劫匪跟孔家有仇隙,要么是杀掉他,要么是绑票勒索。可事隔数日,没有任何迹象能够表明上述情形。是故,娥儿把疑惑的眼光投向了孔崇之,投向了孔氏老宅。
首先必须查清的是孔曲的下落。
孔曲的失踪,使娥儿有了随时进入老宅的借口和机会。但以她多年来对老宅结构的了解,这里是绝对藏不住人的,更别说是个欢蹦乱跳的大小子了。如果是这样,孔曲就有可能被隐藏在孔氏大家族的任何一个家庭里。但是以孔崇之谨慎的为人,势必不会行此下策。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倘若孔曲没有离开皇陵镇,迟早一天都会露出破绽的。到那时,郑殷两家不联起手来拼个鱼死网破才怪哩。
然而纵然孔崇之有不可告人的企图,他又何苦非杀人不可呢?而且是一下子同时把自己置于郑家和殷家的对立面上,这却与他素来的亲善做派大相径庭了。
退一万步,假如皇陵镇的惨剧是由孔崇之一手策划的,那么他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呢?娥儿是土地的女儿。至今她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四岁时跟随父亲从苏北逃荒来到皇陵镇的情景。那是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饥寒交迫的父亲抛下了她,僵挺地横尸皇陵镇那凸凹不平的青石板街面上。孔老太太大发慈悲收留了她这个可怜的孤儿。因此,土地的女儿娥儿脑海里倏忽闪过“土地”两个大字。是的,皇陵镇是皇上封给孔氏的侨居之地。孔家才是这块土地的真正主人,现如今殷家和郑家的先后入主,形成三分天下的态势,这就直接侵犯了孔家的既得利益。孔家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收回原属于自己的土地。告官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之一,但事实既成这条路恐怕很难行得通。再就是制造事端迫人就范。这是杀手锏,是下马威。识相的话卷铺盖走人,否则勿谓言之不予。应该说,此法可谓釜底抽薪。不过,湘军出身的郑家和“长毛”造反起家的殷家恐怕不会买这笔账的。试想,从尸山血海中闯荡过来的郑德宝和殷桂龙什么阵仗没见过?
除了土地之争能够促使孔崇之下毒手之外,娥儿想不出还有任何别的什么解释。不是么,孔老夫人在世时便有言在先,希望条件成熟的时候找个由头把土地收回来。现在也许有了这个可能性;或者,至少孔崇之认为碰到了机遇。
顺着这个思路,娥儿杂乱无章地思索着。
娥儿也觉得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因为,在她的记忆中,孔崇之念念不忘的就是为郑殷两家“非法”占有的土地。当时她就敏感地直觉到皇陵镇上的三大姓总有一天会为土地大打出手的。
不知怎的,娥儿的脑子里忽然蹦出个亭亭玉立的女人。荒唐的是这个国色天香的女人同时对三个男人投怀送抱。在这种情势下,倘若没有人主动抽身而出,醋海波澜势必淹没其中的两个弱者。
很难断言皇陵镇上的三大姓孰强孰弱。娥儿掰着指头揣摸着。论根基论势力,孔姓的优势无疑是明显的。然而郑氏的阴鸷、犷悍和殷氏的沉稳、不可捉摸也委实不能低估,鹿死谁手,殊难逆料。
想到这里,娥儿的心竟没缘由地怦怦直跳。
娥儿的眼前浮现出孔老夫人咽气前那一双怨怼的眼睛。娥儿极其厌恶这眼神。正惟其如此,娥儿不大喜欢自己的亲生儿子孔曲。每每孔曲看她的时候,那神色就跟孔老夫人如出一辙,甚至透出更多的冷漠和鄙夷。娥儿常为儿子孔曲的眼神不寒而栗。那眼神仿佛撕剥着娥儿的衣衫,指责使女出身的娥儿根本没有资格在孔家指手划脚分庭抗礼。
娥儿感到寒心。夜阑人静之际,娥儿一想到自己从丈夫的极尽宠爱到被逐出老宅,心里就忿忿不平。她蓦然想起孔崇之逐她走时眼神也是那么幽幽的。娥儿的牙齿错得格格响。难怪后来的几年再也找不到当初肌肤相亲的那种激情、那种欲仙欲死的鲜活感了。
娥儿的头有点隐隐作痛,出于母性的关爱,她打发下人去老宅探问孔曲的最新消息。孔崇之的一句传话噎得娥儿差点没背过气去。孔崇之叫她别再添乱了,管好自己就行。呸,娥儿狠狠地啐了一口,老娘是偷人养汉还是当婊子了?老娘的肚皮争气,替你孔家传了宗接了代,如今想卸磨杀驴了是不是?呸,用得着菩萨就烧香,用不着菩萨就扔下江。良心喂狗了!
娥儿气恨难平,搜肠刮肚地寻觅着刻毒煞气的词儿,这一刻她巴不得郑殷两家放火把孔家老宅烧它娘的精光。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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