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一)
暮色笼罩下的宁镇山脉有如冬眠的巨蟒,毫无生息地伏卧着。深秋的寒意从叠嶂重峦的岩缝中向自四处弥散,山坳里沉睡着一簇簇村舍。昏黄的灯光从窗洞里溢出。星星点点,磷火一般。古木苍藤在夜色中显得十允狰狞。一条泛着死灰色的小径蜿蜒通向镇外的世界。
天上没有星星。这给叵测之徒提供了施展身手的良机。
灌木丛深处发出沙沙的声响。两双眼睛惶惶不安地盯着那条惟一通往镇外的山间小路。
“四哥,你看我们五弟兄能行吗?”说话的是郑家的老五郑怀义。
“嘘,小声点。”老四郑怀仁用胳膊肘碰一下怀义,颤声壮胆说,“前头有老大老二老三,你我不过接应接应,怕个屁。”身子却不由自主地一抖。
老五仿佛受到感染,浑身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万一打不过他们咋办?”老五怀义一直顾虑重重,这会儿更是担惊受怕,“万一殷家人发现是我们郑家在背后下的手,这……娄子可就捅大了……”
这层忧虑委实不无道理。郑、殷两家寻仇已久,甚至到势不两立的地步,如今殷家月黑风高横遭拦路打劫,你姓郑的纵有千张嘴又怎辩自得清楚脱得了干系?
“要不,跟大哥说说,撤回去算了。”老五怀义生性胆小,自语般嗫嚅道,“何苦引火烧身自寻烦恼呢?”
老四怀仁不做声。其实他也无心参与这场吉凶未卜的打斗,只是兄命难违,或者进一步说仅仅出于孝道而已。想到这里,大哥怀文那鹰隼般的目光和老父了却心愿般的执着便交替着出现在他眼前。
怀仁依稀感觉到最近恐怕要出事。因为他发现父亲近日总是单独召见大哥怀文,叽叽咕咕讲个没完,连二哥怀武三哥怀智都被拒之于门外。起先他以为父亲是交代自己的后事,卧病三年,骨瘦如柴,眼看着随时都可能一口气上不来。及至大哥将他们弟兄几个召拢到一起摊牌,他才恍然大悟。
大哥的理由很简单。他说,今年大旱,殷家人霸住山腰的几个水塘不往下泄水,所以地处山脚的郑家的田地收成较往年要减产一半。父亲发话说,若是不教训教训这帮反骨,只怕哪天不骑到老郑家头上拉屎才怪!
理由无可辩驳。老爷子郑德宝决非意气用事。他老人家为的是郑氏子孙的百年大计。
然而老四怀仁仍觉得老爷子的决定未免牵强。殷家住在高处,郑家居于丘陵,这种格局的形成已有几十年的历史。其间,旱魃水涝少说也有十余次之多,械斗流血之事时有发生。但那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作为,理亏的往往也是殷氏。相比而言,
老爷子此次的决策就显得不那么光明正大了。老四无奈地暗叹一声。他发现,老五也一脸的发愣,正幽幽地看着他。
老四的心猛一揪,用怜悯的眼光抚摸着他的小弟弟。
凭心而论,在郑氏家族中,老爷子郑德宝虽然最信任老大怀文,接老爷子班也是早晚的事,但老爷子最为心疼的还是老巴子怀义。但不知怎的,虽则全家对老五呵护有加,可是这小伙子仍旧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全然不像郑家人虎背熊腰的身胚。老爷子常私下关照哥们儿几个好生照料老巴子怀义,说是免得他百年之后在阴间鬼魂都不得安宁。
老大怀文理解,老爷子所指的关照就是在岁月的流逝中让这个小弟弟渐渐地强悍起来。这也是他坚持让怀义参与此番打劫的初衷。他甚至向老爷子保证,他将带回一个令老爷子眼睛发亮的男子汉来。老爷子闻言,沉吟半晌,用力点了点头。
就在怀仁悲天悯人之际,战战兢兢的怀义也思绪纷繁地暗自揣摩着。
怀义生性内向,但沉默寡言并不意味着对事物观察认识的肤浅。毕竟他已是二十出头的青年了,更何况他不像几个兄长那般一味舞枪弄棒而是在老爷子的安排下读了几年私塾。因此他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便具有了自己的独到见解,带有一种历史和文化的含量,譬如今天即将发生的事。
凭直觉,怀义认为促成今日之举有着更深层的因素。争水只是一个导火索。然而那因素却是郑氏族人讳莫如深的。怀义推断,事情的起因似应追溯到半个多世纪之前那场震撼华夏大地的太平天国“长毛”造反。这才是问题的症结,舍此别无解释。
时光倒回到大清国咸丰六年(太平天国天历丙辰六年)
公元1856年。老爷子郑德宝时值青壮,是一个地地道道从地里扒食的庄稼汉。
那辰光,洪秀全已定都天京(即南京)。作为湘乡老乡,郑德宝理所当然地被召人了曾国荃的吉字营,并开始了讨伐“发匪”的征战。打吉安,攻安庆,直至围困天京。湘人原本凶悍,兼有杀尽“长毛”衣锦还乡的蛊惑,湘军将士人人无不奋勇争先。郑德宝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六年的腥风血雨,他不仅腰缠万贯,而且擢升为指挥百十号人的哨官。与此同时,残酷的战争把这个朴实的乡巴佬改造成了一个城府深严的人。他憧憬着有朝一日用“长毛”的血来染红自己的顶戴花翎。天京的合围使他兴奋地意识到自己的愿望行将变成可触可摸的现实。为此他时常枕戈待旦,生怕错过了向天京发起总攻的那一刻。天京后来确实被攻陷了,“匪首”伪天王洪秀全万岁也服毒自杀了。那是两年后的事。郑德宝终于没有等到这一天,在这之前的一次试探性攻城作战中,求功心切的他被流矢所击中,付出了一只左眼和半条右腿的代价。怀着深深的遗憾,郑德宝抱恨离开了战场。但是他没有就此还乡。拖着独腿眯缝着独眼,郑德宝来到了与南京毗邻的句容县,并用那些从战争中捞取的金银财宝置地盖房娶妻安家。他发誓要就近目睹“发匪”的败亡。这块他千寻万觅的土地叫做“皇陵镇”。
句容县夹在南京和镇江之间。南有道教上清派发祥地茅山,北边则是佛教律宗的圣山宝华。道家和佛家的两座山同处在一个县境内,这在全国也不多见。
皇陵镇北望宝华山,南眺茅山,得菩萨神灵仙气,委实是一块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背倚宁镇山脉,面对万里长江;山地、丘陵、平原呈西南东北走向层层向江浒递进。有山有水,占尽地利之便。
郑德宝辗转来到皇陵镇时,早已有人捷足先登。那便是居住在临江平原上的孔氏家族和占据山地的殷氏家族,惟独留下了中间的一块不大不小的丘陵。用局外人的眼光来看,郑德宝搜肠刮肚仍百思不得其解。“良禽择木而栖”,是为古训。孔氏族人原是公元四世纪初西晋王朝的豪强地主。西晋王朝内部的“八王之乱”给北方的“胡人”提供了可乘之机。孔氏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以宗族为纽带南徙句容的。这已是千余年前发生的事了,孔氏族人以交通便利土地肥沃的江畔平原地区为栖息之地,应在情理之中,但是——经过若干天的明察暗访郑德宝始终不能理解——殷氏落脚皇陵镇满打满算不过五六年光景,论生存条件,中部的丘陵远胜于南部的山地,作此下策究竟图个啥?难道仅仅是看中山腰的那几汪池塘?盘桓一段日子后,郑德宝失去了进一步推敲的耐心,率领他的两个门房兄弟和一帮死心塌地跟随他的弟兄迫不及待地扎下根来。
一开始,郑德宝煞是担心。譬如土著的抗争以及来自孔、殷两个家族的压力。他甚至于已经做好了以死一搏的思想准备——战争在他的血液里注入了太多的自我和好斗的成分。然而事实证明他的这种担心纯属多余。在砌房造屋的过程中,孔家倒是来了几个人在工地上转了转,交头接耳了几句便一摇三摆扬长而去。殷家人也只是远远地望了望,局外人似的甚至都懒得走过来。两大潜在威胁摆出的这种姿态使郑德宝悬在心上的石头砰然落地。至于那些散沙一盘的土著,他根本就没放在眼底。因为,撇开先来定居的孔殷两族,严格意义上的土著无异于枯叶浮萍一般。经过瘟疫和战争,“遗黎不及十之二”。何况句容作为“长毛”和“清军”拉锯的前沿,两江总督曾国藩大人在这片土地上推行的是“焦土”政策。目的是使“发贼”断绝外援。正所谓“行无民之境,犹船行无水之河;居不耕之地,犹鸟居无木之山”。侥幸存活下来的土著早已成惊弓之鸟。当然,郑德宝心中还有别样的算计。那就是战争还在继续,战场就在近在咫尺的天京。倘若真的遇到什么麻烦,湘军弟兄定会拔刀相助的。搬个救兵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果然,郑德宝一行安安稳稳在皇陵镇落下户来。
开初两年倒也相安无事。郑德宝也一门心思忙着垦荒屯田做买卖。然而随着战事的进展,湘军的大旗插上了南京城头,郑德宝偶然间却发现了一个怪异的现象。居然竟有“发贼”的溃兵一路来觅殷十八,有几次甚至问到了郑德宝的门上。
郑德宝心头浮起了疑云。他揉一揉在战火中丢失的左眼,同时爱怜地瞥了瞥自己的跛脚,倏然涌起旧恨新仇。在严刑拷打了一个“发贼”溃兵之后,他终于知道了殷十八一伙的底细。体无完肤的溃兵告诉郑德宝说,殷十八本姓杨,是太平天国东王九千岁杨秀清的从弟,官居冬官又正丞相。天京事变北王六千岁韦昌辉袭杀了九千岁,殷十八等极少数杨姓族人幸免于难,出于接应兄弟伙的目的,殷十八率众逃到了皇陵镇,并改成了现今的姓。
殷氏为何选择自然条件相对比较差的山地居住,其用心可谓良苦。郑德宝的第一个反应是向官府告密。然而无论什么酷刑都无法撬开“发贼”们的口。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谁又能阻止百姓的流离呢?面对这种尴尬,官府束手无策。然而独眼跛脚的郑德宝不肯善罢甘休。在湘军大本营的干预下,最终在没有只言片语口供的前提下,将“悍匪”殷十八等三人枭首示众。
一切都明朗化起来。山上的殷氏与山脚下的郑氏开始了长达半个世纪的势不两立的对垒。但是通过这次变故,双方都意识到了战事将无限期地延续下去,虽则没有了炮火连天的浴血搏杀,然而那一触即发的对峙却显得格外地惊心动魄。谁也不敢主动进攻,可是也没有人甘于为人刀俎。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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