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六)
岁月的河流缓缓地流着,转眼到了宣统三年。
郑家边的掌门郑德宝草木皆兵地防范着来自殷桂龙的报复。如果用枕戈待旦来形容郑德宝该是一点都不为过。年老,多病,他的睡眠本来就很少,现如今更是睁着眼睛直到晨曦染白了窗棂方才忐忑地假寐一会儿。
殷家坳的殷家日子过得很惨。当殷家老三敬太举着火把寻来时,殷敬宙尚处在昏死状态。殷敬太抓起一把被鲜血浸透的枯叶,再用火把照照二哥的双脚,不由令他叫苦不迭。他一面吩咐手下立马将二哥背回去一面拨开丛林寻找妹妹的下落。看见仰躺在林间空地上的妹妹和白姑娘,殷敬太顿时血气上涌。赤裸着身子的白姑娘显然遭到了强暴。十余年来,白姑娘以自己的勤恳和善良赢得了殷桂龙夫妇的尊重和信任,他们一直视自姑娘为殷氏大家庭中的一员。殷敬太用手试了试妹妹的鼻息,接着三下五除二给白姑娘胡乱套上衣裤。让殷敬太稍感安慰的是妹妹的衣着整齐,这说明她只是受到过度的惊骇而没有遭遇侵犯。殷敬太迅速收拾了残局,匆匆赶回殷家坳。听罢殷敬太的叙述,殷桂龙一言不发。他默默地察看了老二敬宙的伤势,并用一记重重的耳光将妻子庞氏的恸哭声镇了下去,然后面无表情地钻进了卧室夹墙的一间密室。这是一个任何人都不得涉足的禁地。密室里供着太平天国东王九千岁杨秀清以及殷十八等人的牌位。只是殷姓已全部还原为姓杨。殷桂龙将自己不吃不喝关在密室中度过了五天五夜,待到面壁“出关”,他已恢复了常态。殷桂龙绝口不提这次给他带来的灾难性打击,即使在他视察病榻上的敬宙、敬平和白姑娘的时候也将愤怒深埋在自己心间。
第一个从噩梦中醒来的是白姑娘。前面说过,这是个在殷氏大家庭中地位颇为特殊的人物。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她自己也讳莫如深,只自报家门姓。听口音是山东那边人。那一年北方的义和团刚刚被镇压下去,自姑娘的模样也不过二十上下岁。年近花甲的殷桂龙没有过多地盘问便收留了她。殷桂龙凭的是直觉、阅历,也可能并不排除潜意识中那种太平军与义和团的共同的“反清”的目的。基于这一点。殷桂龙把白姑娘安排在时年七岁的独生女敬平身边。白姑娘没喂过敬平一天奶,奶妈只是介于下人和殷姓家人之间的一种身份性的称呼。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兢兢业业的白姑娘完全融人到殷氏大家庭之中。
噩梦中醒来的白姑娘拖着虚弱的身体继续肩负起照看敬平起居饮食的任务。本来就言语不多的她如今更是沉默寡言了。闲暇时分,她常常倚在院墙外的那棵道劲挺拔的银杏树下朝郑家边乃至更远处的皇陵镇上投去捉摸不定的目光。一个偶然的机会,殷桂龙发现了这个细节。读懂了白姑娘眼光中内涵(至少殷桂龙自认为读懂了)的殷桂龙不由暗暗吃了一惊。与此同时,自姑娘的眼波中也掠过了稍纵即逝的慌乱。但这一老一少旋即释然,没事人儿一样对视片刻,大有心照不宣的意味。
时光进到宣统二年腊月,殷敬平的脸颊上重又泛起少女的红润,殷敬宙也已开始下床能够在院中跛着被挑断脚筋的左腿自由行动了。殷氏家族的掌门人殷桂龙告诉家人说,不日他将去南京和镇江办点年货。大约十天半月就打转回来。他同时做出决定说,顺便带敬平出去散散心,也给敬宙找个大夫仔细瞧瞧,并叮嘱敬太好生看家护院小心火烛。
老爷子的话就是圣旨。众人诺诺。放在往年,办年货这类小事大多是敬宙兄弟的活计。今年这情况老爷子不得不亲自出山,可真是难为他了。六十大几的人了,尚须如此操劳,老伴儿庞氏不免有点心疼。
雷厉风行的殷桂龙第二天吃罢早饭便率领一干人兴师动众地上了路。远远瞥见山道上首尾相衔走来的队伍,郑怀文煞是纳闷。若是前来袭击,队伍绝不至如此疲沓松散;若是来理论理论,似也不必带上女眷。于是连忙赶到后堂向正在吸烟泡子的父亲做了禀报。生姜到底老的辣,郑德宝深深吸口烟又徐徐吐出,这才不紧不慢地说,这是去办年货,稍带给儿子姑娘调养调养哩。郑怀文再问其详,郑德宝微笑着条分缕析道:偷袭和理论之所以不可能,因为他姓殷的根本没抓到我们的把柄,否则以他那种“发匪”起家的本性,还不老早你死我活了?接着又用赞许的目光看着儿子笑道:既然你有担心,那就小心无大差吧,给他来个内紧外松,免得露出破绽或是被他姓殷的门缝里觑扁了老郑家。
郑怀文叹服地点点头,折转去如此这般地做了一番安排。无非院墙内箭上弦刀出鞘、院墙外遣几个人晒太阳吹牛皮聊以望风罢了。
殷氏采办年货的队伍途经郑家边时目无旁骛,悠悠晃晃谈笑风生地一路而过。郑德宝闻讯,想了想说:装出来的。一定是装出来的。这殷桂龙是个要强的汉子,没准他还以为他家的那点丑事外界不知道哩。嘁,掩耳盗铃啊!约摸过了二十天光景,准确地说是腊月二十四“送灶”的前一天,殷桂龙的大队人马又是挑又是抬地浩浩荡荡地回到皇陵镇。郑怀文多了个心眼,细心地数了数人数,与去时一样,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这下老郑家彻底放心了。
大年夜的气氛热烈而祥和。吃罢年夜饭,面色微醺的男人们围坐在炭盆旁心满意足地品着香茗,女人们则嗑着瓜子闲话春节的打算,有那性急的顽童早已等不及午夜的梆鼓手舞足蹈地点燃了爆竹。
天空中扬起了轻柔的雪花,飘飘洒洒。一股融融的暖意充斥着空间,整个皇陵镇陶醉在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之中。喜庆的唢呐声夹杂在零星的爆竹炸响中,醉酒的汉子拖着长腔沙哑地吼唱着:正月里来那个是新春,小娘子的屁股那个胖墩墩,桃花那个枝头三月里闹啊,小哥哥想你哟没得那个门……一切都是那么地恬适,恬适得甚至连野性的嘶喊都充满了诗意。宣统三年(公元1911年辛亥)的春节就在这和和美美的情调中悄然降临了。
子正时分,孔崇之先生像往年一样,亲手点燃了一枚硕大的“二踢脚”的药捻子。嘭——叭——那震耳欲聋的炸响之后,仿佛听到某种划一的信号一般,山腰的郑家边和山顶的殷家坳几乎同时加入到炮仗爆竹的大合唱中。
皇陵镇喧腾了。节日的逸乐冲淡了人们一年到头的戒备,狂放的人们松懈了下来。与此同时,一支队伍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皇陵镇,兵分三路袭击了孔家、郑家和殷家。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强悍队伍,几乎没有施放一枪一弹,皇陵镇三大姓便支离破碎了。刹那间,三大姓由节日的云端跌落到无底的深渊。此番侵袭的结果是:孔氏家族的命根子之一孔曲失踪了,郑氏家族的郑怀武和郑怀仁遭乱刀砍死,殷氏家族的损失是奶妈白姑娘被一刀送上了西天。皇陵镇如堕烟海,顿时陷入了万劫不复之中……
(待续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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