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母
文/戚思翠
我的祖父戚学卿(1909——1977),中共党员;我的祖母张金连(1910——1982),中共党员。祖父母皆出生于贫苦农民家庭,虽目不识丁,却思想进步。1935年参加革命,1937年先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苏北盐城学富镇档案馆里,依然保存着祖父母的历史资料,光辉一页。颇为遗憾的是,没能留下他们的个人的照片……
记忆里,祖父永远是那个样子:一袭破旧的长青衫,一双褪色的圆口黑布鞋,一杆黑红的长长铜烟斗。满面沟壑,层峦叠嶂,胡茬拉杂,瘦骨嶙峋。他总背着双手,佝偻着腰,蹒跚在田头地尾。一双凹陷深邃的眼睛,默默凝视远方……
就是这样一个很不起眼的农村驼背老人,在当地人眼里,却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祖父母年轻时很风光,是老家有名的“红人”——老革命。祖父年轻时高大帅气,他的背是后来“闹革命、挑大河”压弯的。1937年,年轻的祖父母先后加入中国共产党,土地改革时,祖父任村长,祖母为妇联主任。“打土豪、分田地,穷人闹翻身”时,还不到十岁的父亲好奇,偷偷从13箩白花花的银洋钱里拿了一枚。后来被祖父发现,对我父亲狠狠地毒打了一顿!
祖父母大公无私的胸襟,高人一筹的先进思想与革命精神,一直熏陶着我父亲,以至于“文革”中,就芝麻官的队长父亲,亦被斗得 “狗屎烂臭”!什么“老反革命分子生出个小反革命分子,红得发紫,紫得发黑”、“资本主义的尾巴翘上天啦”、“斗争要彻底,斩草要除根”、“打倒走资派某某某”……祖父就在父亲关押后,一病未起。不久,就在那年重阳节,祖父带着深深的遗憾与无限的眷恋离开了我们。临走时,瞪着双眼安慰家人:孩子们,别怕,天总会“亮“的!
祖父一直是个十分勤俭而仗义之人。那时,日子很艰辛,祖父母单住我家东边高墩上,一间三十多平方米泥墙草盖“丁头屋”。屋后檐,始终用大树棍顶着,塑料布遮着。门口一块菜地和墩下一块“自留地”,却很“风光”,四季常青,春华秋实。因祖父是个“闲不住”的人,在泥土上摸爬滚打一辈子的他,年老了,没“资格”“上工”了,就成天泡在自己仅有的田地里忙碌不休,似乎要将其精雕细琢,成为世上最佳良田。两姑姑嫁居上海,经济条件比江北好多了,所以,她们常接济祖父母。但祖父母过着比一般人家还清贫的日子。3分钱一块豆腐不舍得上嘴,5分钱一只鸡蛋留着送到供销社换币。在那个“丁头屋”里寻不见一样像样的东西,更找不出一件不打补丁的衣服。尤其祖父,从不错花一分钱,一双粗线袜,缝了又缝,袜底换了又换,穿了一年又一年!他老人家常用毛主席的话语教育家人:要节约闹革命,备战备荒为人民!用钱要用在“刀口”上。
祖父所谓“刀口”,就是在同根同命的父老乡亲,要是谁家有个 “急难”,比如邻居帮大爷急性阑尾炎需开刀,他毫不犹豫掏出自己的全部积蓄,或在我们哭着鼻子回家要“学费”时,他立马慷慨解囊!自己却节衣缩食,起早贪黑,哼哧哼哧地用他那枯枝似的布满老茧皲裂的粗手,搓草绳、编箔子赚钱,雨天还捞鱼摸虾。他将姑姑带回的“奢侈品”(洋糖、洋碱、烟酒等物)兑钞积攒,装在一只黑黑的“收口”布兜里。头发、胡须长长了,亦不轻易花上5分钱,理发、剃胡。8分钱一包的经济烟过年才舍得买上一包“敬敬人”。平时那口长长的铜烟斗里,永远装着用枯榆树叶、葵叶自制的旱烟末。一抽,黑烟火星直冒,呛得咳咳哄哄,一咳头一点……后来我在上、放学时,总钻到男人脚下捡烟蒂,每天亦能拾上一把。一厘米长的烟蒂,剥去薄薄的白纸管,翻出黑黄的香烟末,喷香喷香,欢天喜地送给祖父。不苟言笑的祖父嘿嘿直笑,连夸我是他的乖孙女。
祖父是个不善言语、默默无闻之人,在那极度困窘的年代,他常给予别人意外“惊喜”!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一次刻骨铭心的疼痛记忆犹新!想起来我就泪流满面!那时,我读小学三年级,因班上几人学费迟迟没“到位”。老师每天课前重复那句老话:钱没缴的同学,明天别来上课!一天,老师悄然走到我跟前,低声说:就差你一人没缴啦,回去跟你妈说说就缴个书钱吧。回到家,我将老师的话对母亲说了,可母亲说,你父亲还“关”着呢,家里也没米,爷爷又病在床上,哪有钱给你缴?别上了,回来吧。
春寒料峭的中午,我哭红了双眼,饭没吃,赌气地冲进寒风冷雨中。饥肠辘辘、浑身打颤的我,正目不转睛地看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出思考题,忽自后面传来窃窃的嘻笑:快看啊,驼爹爹,落汤鸡!声音虽小,却十分刺耳!尤其那个“驼”字,再次触发了我每一根神经,整个毛孔都竖了起来!慌忙掉头窥视,齐窗台高的祖父,水漉漉的老脸,“鬼鬼祟祟”地朝教室里张望……那时,不懂事的我,居然觉得祖父的“驼背”很“丢人”,使我蒙受了极大的“耻辱”!
飞奔出教室,只见既矮又驼的“落汤鸡”祖父,一手拧着用破棉衣裹着的盛着饭的茶缸子,一手抓着脏兮兮的用来遮身避雨的破塑料布。他全身打抖,苍白的睫毛上亦淋着雨水,可怜巴巴地瑟缩在墙拐角处……样子令人心酸而难堪!我压低声一股劲地撵着祖父:快走,快走,我不吃!不吃!祖父好像压根没听懂我的话,在那磨磨蹭蹭,抖抖索索地在兜里掏着什么,我忽地眼睛一亮……祖父默默地将饭缸子和一沓毛票递给我,一声不吭地消失在滂沱雨幕中。晚上放学回家,发现祖父又躺在了床上,那样子叫人十分害怕!自那起,祖父再也未爬起来过。当时年幼无知的我,颇麻木,觉得祖父所做的一切理所当然。后来渐渐长大,每每想起此事,想起与祖父在一起的时光,我就会大哭一场……
印象里,我的大脚祖母就像“阿庆嫂”。她生于清末,年轻时能干又漂亮,一米七个亭亭玉立,肤白圆脸大眼睛,能说会道,在当地算得上是“大美人”。
祖母不是没被缠过脚,而是缠了一段时间便放弃了。五岁的祖母无法忍受那钻心刺骨的疼痛,每次裹足都哭得死去活来。清末民初,提倡天足的人越来越多,放足的也大有人在。于是,祖母的父母终止了给她裹足之“酷刑”。缠足的“大事”就此告终。缠了一半的脚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不过与当时的“三寸金莲”相比,祖母堪称大脚。
孩时的我常给祖母洗脚,她说我的小手给她洗这双大脚好舒服哟!她一边享受我给她洗脚的欢愉惬意,一边给我讲她的大脚故事,说这双大脚极大地影响了她的人生。
在那“小脚为荣、大脚为耻”的封建年代,渐渐长大的祖母因自己的大脚而十分自卑,走到那里都不敢在人前站,总像做贼似的,就是这样小心翼翼还不时遭来“三寸金莲”们的讥讽,就像耻笑一个奇丑无比的另类。祖母言,就因她大脚,谈婚论嫁时都没资格挑选好人家、好男人。但天生“美人坯”的祖母决不“下嫁”,直至遇到了给地主家当长工的爷爷。祖父身材高大,相貌堂堂,颇如现在人们描述的潇洒、英俊和干练。最重要的是,祖父虽穷,但他心地善良,勤劳朴实,对祖母更是疼爱有加,他从未嫌弃过祖母的大脚。并调侃说:“大脚巴地稳,我就喜欢大脚板!”
祖母迈着这双大脚,踏入了出嫁的花轿,走进了人世的艰辛;祖母迈着这双大脚,走上了革命的道路,风风火火,尽显铁女子的家国情仇;祖母迈着这双大脚,上下求索,为这个家开拓一片新天地。祖母嫁给爷爷后,一共生养四个孩子,因贫穷、疾病、战乱夭折一子。春雷一声震天响,来了救星共产党!1937年,年轻的祖父母先后加入中国共产党。1941年第一次土地改革时,祖父任村长,祖母为妇联主任。他们无比信仰共产主义,在“打土豪、分田地,穷人闹翻身”时,我那八岁的父亲,从13箩白花花的银洋钱里偷拿一枚,躲在“鱼头屋”土墙根转玩,忽被祖父发现,随即猛地“拧”起我父亲左膀,对他拳打脚踢。由于用力过猛,致父亲左膀残疾,同时在我父亲心灵上留下了无比疼痛的“诫疤”。所以,当了一辈子生产队队长的父亲,永远一成不变地“夹”着细木棒似的左膀,风里来,雨里去,带领农人“大搞资本主义”,向荒地要粮,年年高产受表扬,却总在“回避”入党的事。他始终觉得孩时的自己做过“小偷”,没有祖父母思想“红”。而就在他准备入党时,却逢“文革”而屈打成招,关进了“牛棚”,但最终平反复职。
祖父母不仅大公无私,心地善良,心灵手巧,又乐于助人,他们在当地颇出名,有口皆碑。当年,为了这个家,也为了广大的农村妇女,祖母一边当好乡村干部,一边学会一技之长:接生。那年代生孩子像母鸡下蛋,不去医院,没有医生,充其量就是找个接生婆在家生产。那年代,没有计划生育,没有避孕措施,只要有生育能力,那家至少也生四五个孩子,不想要也得生。祖母不论半夜三更还是严寒酷暑,或雨天雪地,只要有那家媳妇要生产,上门一叫就走。常常引来乡亲们调侃:生孩子的不急接生婆急!祖母就是这样的人。她的大脚走得比人家家里人还要快呢。
因要协助产妇用力,祖母常常累得满头大汗,筋疲力尽,待婴儿呱呱坠地她才可松一口气。生孩子毕竟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也是最累最脏的活,可祖母得到的报酬也就是二尺红布,甚至有的人家什么都没有。有时遇到难产的,祖母也束手无策。一个雨夜,浑身湿漉漉的祖母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眼泪汪汪,唉声叹气:唉,真可惜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带手把”的……原来,“北头”一男婴因产程太长缺氧致死。面对死亡,祖母恨己无回天之力,却从不为自己失去报酬而有半点怨言。记得那一夜,祖母几乎没睡,紧紧地搂着我:“我的乖孙女,我的乖孙女……”。
母亲告诉过我,我的小命也是祖母“捡”的。母亲生下我时被“羊水”呛昏,硬是祖母做人工呼吸,慢慢轻轻,轻轻慢慢,一口一口地从我体内吸出“羊水”,我才得以活过来。所以,在我幼小的时候,祖母特别宠爱我,我成了奶奶的“心肝宝贝”“小尾巴”。她常带着我去开会、到田头地尾、看露天电影、走亲戚,甚至我跟着她去看“接生”……晚上同她“焐脚”,泡脚。祖母的脚瘦精精的,没多少肉,但很有韧劲,五趾分得很开。特别雨日走路或上下坡时,伏在她肩上的我,看她的脚趾总紧紧巴住地面,因用力,筋骨都浮到整个脚面上来。但到冬天,祖母的脚趾间会生出好多冻疮,又红又胖,像短小的红萝卜头。祖母就用盐水烫脚,我给她按摩脚趾。祖母一边嘴里“嗞嗞嗞”地直吸气,一边看着自己一点都不像女人的脚,总爱自喟:“观音修了九十九世,才修得一只男人脚。”
后来的后来,在我长大读书后看到书上有这样一段话:“女性生命不被文化的部分总能在极权的边缘、秩序的缝隙间顽强地出现”,读到此,真正赢得我会心一笑,因我立马就想起了自己的祖母。祖母的大脚不就是封建社会的“裹脚制”出现执行空当的产物吗?
在我眼里,我的大脚祖母很美,她那黑红亮堂的前额,一丝不苟直梳到脑后的圆髻。她那家织细布的本白大褂,京蓝宽腿裤,走起路来,风动稻涌,山欢水笑。尤其是在她挑担子时,那行走如风又袅袅娜娜的样子,常常赢得乡人艳羡的目光。祖母有了这双大脚,无论何时何地,都一马当先,马到成功。而与祖母同龄的那些“三寸金莲”们,只能在家慢慢悠悠、颤颤巍巍地拾掇着家务。所以,在当地人眼里,祖母就是个“大能人”“大红人”“大美人”。
可是,1982年冬,享年70岁的祖母用她的大脚走完了平凡而坎坷的人生之路。临走时,20岁的我,几乎用“泪水”为祖母洗完最后一次脚,祖母含笑而去。
祖母一路走来,风风光光,坦坦荡荡,默默无闻,无怨无悔。她用那双大脚踏出的路,足以让我沉思了很多年,而她的思想却影响了我的一生!
祖父母虽然很平凡,可在我心中,他们是独一无二的。在我眼里,他们是世上最棒的祖父母。
【作者简介】戚思翠,笔名:田心、草根等,江苏盐城市作家协会会员,常州市科普协会会员。于《世界日报》《泰国中华报》《加拿大报》《农民日报》《中国人口报》《羊城晚报》《社区》《翠苑》《新传奇》等全国各大报纸、杂志发表小文百万多字,作品《藏在伏天里的爱》荣获江苏省第22届报纸副刊好作品散文类一等奖。小说《最后一次党费》荣获武汉《新传奇》“喜迎建党100周年”征文赛一等奖,并入选其作品集;散文《乡村土灶》在第五届《中国当代散文精选300篇》全国大赛中荣获一等奖。参加全国各地文学征文获奖证书80余枚,散文《芦花礼赞》《又到粽子飘香时》《父亲的扁担》《楼顶的丝瓜》等被湖北孝感等多家列入初中语文试卷。数十篇小文编入有关杂志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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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林慧妮 | 校审:曹艳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