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晚饭时张青爆发了,那是在她妈苏雅芳来家一个月后。
晚饭照例是苏雅芳做的,为保持身材,她晚上向来不吃饭,所以和往常一样张罗好饭菜后便下楼溜达去了。
八点左右,张青丈夫罗海回家,两人一起吃饭。
饭桌上罗海左右环顾,问:“妈呢?”
张青白了丈夫一眼,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吃晚饭。”
罗海打哈哈:“那我刚才在楼下看到的应该就是我岳母大人咯。”
他还想说什么,但想了想,又卖关子似的闭了嘴。
整个孕期张青孕吐严重,情绪波动大,对人对事没啥耐心,这会儿她被丈夫的阴阳怪气和欲言又止搞得很焦躁,她没好气地说:“有屁快放。”
罗海这才故意清了清嗓子,说:“我从小区北门进来,看见游泳池旁边的休闲区那,三个人拉拉扯扯,其中一人看着像是咱妈。”
张青感觉有根刺扎进自己耳膜,她咚一声把碗搁桌上,盯着罗海:“你说‘拉拉扯扯’什么意思?”
罗海见张青变脸,赶紧补救:“我就顺口那么一说嘛,我意思是他们好像在说什么事,看起来比较激动。”
张青的声音又高了些:“你就不能过去看看?万一我妈需要帮忙呢?”
罗海为难地皱眉,说:“我是想过去问来着,但那俩老头都是咱小区的,你也打过照面,一个是孙叔,一个是李叔,我觉得自己作为晚辈那会儿出现的话……可能不合适。”
罗海吞吞吐吐,不时偷眼瞟张青。
张青坐不住了,去客厅拿正充电的手机,拨通了她妈的电话,苏雅芳惯有的软糯带笑的声音传过来:“是青青呐,我在公园跳舞呢,你们吃完饭没有,碗筷放那啊,我一会回来收拾。”
张青硬梆梆地问:“你没和人起争执吧?”
“没有没有,都是朋友,有什么好争的嘛。”
“那行吧,你早点回来。”
张青回到餐桌,罗海盛了汤给她,殷勤地问:“妈没什么事吧?”
张青没好气地瞪了丈夫一眼:“你希望有事?”
罗海脸上的笑意消失了,现出委屈和不满,他沉声说:“张青,我就一句话说得不对,你紧拽着不放有意思吗?我知道你身子难受,可我上一天班也累得半死不活的好不?
“再说我也只顺口打趣了一下,你就摔碟子打碗,你对你妈不满,你找她去啊,在我这耍什么威风。”
张青心理咯噔一下,被戳到了痛处,但嘴上还强硬:“你哪只眼睛看出我对我妈不满?”
“对对,你们是亲亲的亲母女,哪有我这个外人说话的份,就当我啥也没说行不。”
罗海冷哼一声,起身去阳台抽烟。
晚十点,苏雅芳才回来,比平时晚了一个小时。隔着卧室门,张青听见她在客厅哼歌,听起来心情很不错。
二十多分钟后,罗海进卧室,夫妻俩晚饭时的别扭已翻篇了,这会儿他又凑到张青耳边悄悄说:“告诉你一件事,咱妈喝酒了。”
张青白了丈夫一眼:“你怎么知道?”
“她自己说的,她说舞队今晚有人过生日,她们跳完舞就一起去宵夜了。”
张青不以为意,但看到丈夫一脸的八卦,有点不得劲,她合上正在读的育儿书,懒洋洋地问:“喝酒怎么了?你不也经常有酒局?”
“那可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男人能喝酒女人不能喝,还是年轻人能喝老人就不能喝?”
罗海见妻子又开始较真,感觉无趣,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躺下睡觉。
夜渐渐静了,家人都进入梦乡。张青本来很困,被罗海一搅合,反而没了睡意。她看着窗外夜色,有一搭没一搭地想些生活琐碎。
苏雅芳是一个月前住进家里的。
张青即将临产,生活上越来越吃力,原本说好是张青婆婆来家照料,不想公公摔了一跤也得人看顾,苏雅芳临时顶替上来,将自己的服装店暂时关停,住进女儿家里。
苏雅芳开服装店几十年,性格热情泼辣,能说会道,爱交朋友,这一点张青虽从小就知道,但认知范畴也仅限于老家县城里的那个母亲。
苏雅芳住进她家一个月,不仅成了社区老年舞队的红人,还交了不少朋友,出个门一路都是打招呼的熟人,更有孙叔、李叔这样的铁杆粉丝,每天追在她身后奉承。
这让张青有些意外,要知她搬进这小区几年,和左右邻居都没说过话呢。
意外之外,张青还有些不舒服,尤其每次与母亲一起出门撞见熟人,对方在说“呀,这是你女儿啊”时那一脸的惊诧和困惑,都让张青浑身不自在。
张青感觉,这许多年她竭力要摆脱的魔咒重又扣在了她头上。
张青初一时,父母离婚,她跟着母亲苏雅芳过。
那时张青父亲家暴苏雅芳已经好几年了。家暴原因无他,老张疑心苏雅芳外面有人。
不论相貌还是性情,苏雅芳与丈夫老张差异极大。
苏雅芳是远近闻名的标致美人,为人热情,见人未语先笑,喜欢打扮、爱穿漂亮衣服,长期在这方面钻研,她很有自己的心得,因此服装店生意一直都不错,即便网购流行后也没怎么受到冲击。
相比之下,开出租的张青父亲,相貌极其普通,四肢粗短、身体矮壮,个头才及苏雅芳的耳际。
老张寡言,为人木讷,总一脸憨相,苏雅芳从前常说他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
张青曾问苏雅芳,他俩怎么走到一起的,苏雅芳无奈地说那时家里穷,父母看上老张有车……
张青记得小时候,父亲对母亲极好,公主般捧在手心的。到她八九岁,老张出租车生意受网约车市场冲击,收入下降,性情也随之变化。
渐渐地,他出车的时间变少,喝酒的时间增多,酒后争执中,家庭矛盾不断升级。
那时候,苏雅芳服装店生意红火,每天早上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晚上八九点才回家,有时和朋友聚餐,回去的更晚。
老张心里不痛快,乘着酒劲发疯,逼问苏雅芳一天的行踪,还要查手机。苏雅芳也不是软性子的人,与老张对着吵,一来二去,争吵发展到家暴。
拳头上的优势让老张产生一种虚幻的优越感,他对苏雅芳的控制升级,不准晚归、不准频繁见朋友、不准穿漂亮衣服,甚至要求苏雅芳把服装店关了。
苏雅芳并不买账,家里消停后,照样每天去服装店、照样打扮得漂漂亮亮,直到下一次某个契机触碰到老张的暴力开关。
夫妻关系恶性循环由此开始。张青从四年级开始,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
父母两人中,张青的情感更偏向母亲,直接原因当然是脾气暴躁动辄打骂母亲的父亲让她从心底抵触,把她推向无辜的母亲。
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她从小就仰慕母亲。
母亲天生丽质又会打扮,性格还很温柔,她将苏雅芳视为自己的榜样,梦想长大以后成为她那样有魅力的女人。
所以,父亲的每一次动手,都会加深她对母亲的感情。
初一暑假某天,老张和苏雅芳再次发生冲突,老张抓住苏雅芳的后脑勺往墙上撞,苏雅芳像个漏气的口袋瘫在地上,张青吓得灵魂出窍,多年积压的情绪在那一刻爆发了。
她爬上了自家五楼的阳台,威胁老张,逼他和苏雅芳离婚,如果他不答应,她就跳下去。
老张暴跳如雷,指着张青叫骂:“我养你这么大,你就这么偏心,你忘了你是谁的种?”
张青平静地看着父亲,一字一顿说:“再这么下去,我妈就被你打死了,我恨你。”
“我恨你”三个字击垮了老张,几天后他在离婚协议签了字。
其后两三年是张青和母亲的“蜜月”。
母女俩的生活没有老张这个“恶煞”的束缚,变得自由、快乐、丰富。
每一次家长会,苏雅芳永远是最吸睛的那一位,她时尚得体的装扮、从容的言谈微笑,姣好的面容身材,总成为张青同学的讨论话题。
女生们常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问张青,“天哪,她真的是你妈妈吗?好像明星啊。”
女老师则私下跟张青攀关系,为的是从苏雅芳手里买到款式最新且最实惠的漂亮衣裙。
那时候,张青也是班级女同学羡慕的对象。苏雅芳不仅自己爱漂亮,也热衷打扮女儿,店里每次购进最新款的少女装,张青都有一套,而且是独一份,这足以成为张青在同学间炫耀的资本了。
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看哪,张青今天的裙子多漂亮。”
“光裙子漂亮有什么用,穿的人难看还不是给埋汰了。”
“什么意思?”
“小矮人穿上漂亮裙子难道就变成公主了?笑话!”
……
张青慢慢睁开眼睛,窗帘上铺满晨曦,她揉着太阳穴,感觉疲惫不堪。她做了整晚的梦。
第二天是周六,张青、罗海均起得晚,夫妻俩坐在桌边吃早饭时,苏雅芳已收拾妥当准备出门遛弯、买菜了。
她化了淡妆,穿着一条浅蓝色连衣裙,将她匀称的身体曲线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来。
“青青,你们吃着,我出去了。”苏雅芳说,声音明亮,精神饱满,她的目光、身姿、神态都流露出对户外的期待。
这是苏雅芳式的特点。她每天总是精力充沛,喜欢出门,喜欢像只蝴蝶在人群中飞来飞去,在家待不住。
可此时她这没头没脑的高兴劲让失眠的张青产生了厌烦,她略显不悦地问:“昨晚你们去吃宵夜了?”
“是呀,你吴姨过生日请我们。”苏雅芳一面对着门厅的镜子理头发,一面喜滋滋地说。
张青语气里添了些许讥嘲:“你不是怕胖晚上不吃东西么?”
苏雅芳完全没觉察女儿话中的情绪,侧过身,再次认真审视着镜中的自己,说:“你这么一说,我倒真觉得脸胖了些,不行,今晚必须多跳一会舞,必须把昨晚吃的消化掉……”
手机响了,她看了眼手机,匆匆说句“我该走了”,很快穿鞋、拿包拿伞,伴随着一串叮叮铃铃的细碎声音,欢快地消失在门口。
一拳打空了,张青正憋得慌,一扭头看见罗海在吃吃笑。
“你笑什么?”张青冷着脸问。
罗海调侃:“你看妈一看手机就着急出门的样子,多像赶着约会的十七八岁的姑娘,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第二春?”
张青不搭腔,拿起馒头,悻悻地咬了一大口。
“妈用的这是什么牌子的香水?”罗海伸长脖子使劲朝空气中嗅了嗅。
张青停止咀嚼,鼓着腮帮子有些吃惊地瞪着丈夫:“你说什么?”
“香水味啊,你没闻到?”罗海嫌弃地瞥了眼一身睡衣的张青,啧啧感慨。
“我现在才发现我岳母大人真是个讲究人哪,连出去遛弯买个菜,都把自己拾掇得精精神神、香喷喷的,比你强多咯。”
张青仔细一嗅,房中果然漾着隐约的香水味,心里顿时泛起奇怪的感觉,她看着丈夫,是笑非笑:“怎么,你看上我妈了?”
罗海像被蜂蛰似的差点从椅子弹起来,他厉声说:“张青,你疯了吧,说什么鬼话。”
张青针锋相对:“是你一直叨叨说个不停的,一会说她第二春,一会说她的香水好闻。是,我是远不如她好看,现在更成了大水桶。你要是后悔了,你直说。”
罗海直愣愣瞪着张青,像看一个精神病,但当目光落在她胀鼓鼓的胸脯和腰身,又泄气了,放弃了较劲。
他拿起椅子上的包,温和说:“我出去了,一会儿他们该催了。”
每周六是他和朋友打球、聚会的固定时间。
罗海刚才凶煞的样子,张青以为是磨好了刀,夫妻俩要真刀真枪干一仗,临了他忽然的认输,忽然的温柔,反而让她胸口灌满委屈,她低头大口啃馒头,眼窝通红。
罗海揽过她的头,在她后背拍了拍,柔声逗她:“好啦,我知道你最近累,坚持一下,再过些天就该卸货了,那时你就轻松了。”
张青气笑了,猛地推了丈夫一把,啐他:“滚!”
罗海笑嘻嘻的:“那我出去了,要买什么你给我发信息。”
张青没心情吃饭了,挪到镜前,端详镜中的自己。
初潮前她的个头蹿得比同龄人高,匀称纤细,仿佛春风中的柳枝,眉眼也秀气,像极了母亲。
那时候她与苏雅芳走在路上,就是妥妥的大美女领着小美女,回头率极高。
可当她来了月经后,个子就停止生长了,苏雅芳给买的那些促进身高的营养品,最后都变成了脂肪挂在四肢上。
张青的身高最终定格在一米五八,她戒了许多高热量的食物,才没让自己变成父亲那般的粗短矮壮。
身高已成张青的遗憾,她注定不会有母亲那样高挑、婀娜的身姿,可命运似乎为了向她强调父亲基因的强大。
在相貌上,等她五官慢慢长开,她离母亲的精致越来越远,却越来越像父亲,扁平、普通,毫无特点。
后来每有熟人跟她们母女打招呼,张口就是“这孩子长得真像她爸啊”,张青就会想起父亲那句“你忘了你是谁的种”,心就莫名地往下沉。
张青到现在都记得第一次带罗海见苏雅芳的情形,罗海明显没有思想准备,脸上的惊讶都没来得及掩饰就脱口而出,“你跟你妈妈一点都不像啊。”
这句话张青也从小听到大,在她看来这是“这孩子长得真像她爸啊”的另一种说法,两句评价都是“你没有你妈妈好看”的委婉说法。
为罗海这句话,张青跟他怄了半个月的气,他都不明所以。
工作、结婚以后,张青只在每年春节回家待三天,其余时候每周一次的例行通话她也只是客客气气说些废话。
其实这种疏离从张青读高中就开始了,也是在那个时候张青明确意识到,有个漂亮妈妈带给自己的心理压力。
她不再穿苏雅芳给买的衣服,也彻底放弃了她那一套洋娃娃似的打扮路子,直至现在,她穿的最多的还是宽松、随意的休闲服。
在外人看来,张青是个不喜欢在打扮上花心思的普通女孩,只有她自己明白,她与母亲故意的南辕北辙,是不想别人拿她们母女比较。
除此,张青还有一层更隐秘的心思,高学历的她想通过这种方式向苏雅芳宣示她的轻蔑,她对热衷打扮、热衷像蝴蝶一样在人群中招摇的母亲的轻蔑。
张青从来不知苏雅芳是否能体会她的心思,但至少在她这,她因此获得了内心的平衡。
可是,这种平衡在苏雅芳住进家里这段时间慢慢被打破。
因怀孕,身体的存在感空前明显,随之而来的孕吐、嗜睡、贪吃等各种动物本能被放大,而后天习得的、文化的、智力上的优势退居其次。
在这几十平的空间中,张青又一次与苏雅芳处于同一个水平线,就像青春期的她与母亲同时站在镜子前。
镜中的母亲永远是一张光洁圆润的脸,而她的脸则布满青春痘留下的浅浅凹痕。
张青心中郁闷,开始后悔让苏雅芳来家,开始盘算让罗海问问公婆那边的消息。
或因情绪闷滞,吃下的早饭难以消化,张青只觉得胃里翻涌,她跑到厕所伏在马桶干呕。
嗷了几声,没吐出什么,张青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房间回荡,凄厉的呕吐声中注入了母兽的原始质感,这让她更抑郁走神了,客厅手机响了好多次都没听见。
当张青终于接听电话,对方气急败坏的叫嚣直冲耳膜。
“是张青吗?你马上来物业,你妈跟人打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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