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村庄
图文/极光
大屋场
依山傍水是大屋自己的鸟瞰,背倚青山看流水是路人的回眸。那山叫白箬,那水称湛港。逐水而居的先辈在家神牌位标注“湛港源流远,中坪甲地高”,中坪就是中坪塅,大屋场的名字。
“方正为上”的祖堂屋,大门总是向东南开着,开了千年,那是祖源江西高安的方向。连绵起伏的对门山总会在冬日里开个口子,把太阳那份温情早早送到屋角墙沿。夏天老迈的高阳也会被后山留一留说说话,等风来了云来了一起撒向老屋。
自火柴盒样的乾宅大门出来,屋前的烟火塘是面镜子,能照见老屋的灵魂。橙色太阳,月下星辉,炊烟鱼腥夹着饭菜的香味儿,是村人的魂魄。
过塘坎上园咀便是畈中大路,仿古戏台对着晒坪,村人可以用另一个名字另一角色登录,刷出自己希望的界面。背负着水田甚至牲口名字的村人,最大悲情的道具莫过于台脚伸出的一株断肠草,村北土地庙前的寡妇扮演寡妇,极端的掐下那杆断肠草,体面的活在另一种剧情中。
牛车屋静静立在戏台边,那些被时间抛弃的农具和辗米车结满了蜘蛛网,像极了上网的“歪发”。在这里手机能翻出昨天以前赶牛人。
六七年代甚至八十年代的歌谣。你也可以像一件农具,随大路绕上了靠北的防洪堤。
防洪堤
村里的老人和孩子就是堤上的老树和粽叶,就是堤上堤下的植物。无法对这些植物定义前,只知道它们本来就长在这儿,直到叫上了别的什么名字如林樟、枫霜,荷叶粽甚至撕茅草。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本质还是植物——中坪塅大屋的植物。只要有风他们就动,就有回过头看看的习惯,看看昨天前天或更远的过去。与时间对视的物质,植物算得上较有耐性的一种。时间喜欢统治,总想把一切都变成自己的东西。由时间滋生的阳光、风霜雨雪以及其他什么的,有时就是用来对付这些植物的,播种、搓洗、翻晒甚至威逼利诱,想让植物生长得希望的样子。然而植物还是植物,像卑微的父亲就要固守在堤的内
心,让自己经历或是沧桑些就得躺在砂石泥水里,挺着身子为村庄挡雨遮阳。
有些植物注定进不了城的,即使进城后兜了一圈又会回来的。最初守着街区守着那座城市,吞下城里的废气噪音,给城市造就些清新和宁静。他们同村人一样朴素纯粹如粮食那般供养着城市。
在城里呆了大半辈子说回来就回来了,躺在堤上睡得如同婴儿一样。这样就拥着老树伴着粽叶成了堤的部分。学习着粽叶细长的绿着年轻,剑指苍穹,根紧盘那些砂石泥土,似乎要守住那黄昏时的青春。
堤是经验过了洪峰的。面对无孔不入无孔也要入的汹涌,那些浩浩汤汤有时会从叶片那样的眼里涌出。深入更深的水,就会看清是谁躲在水的后面。那不是雷,不是闪电,不是将军也不是泥土,那是与堤一起等待着秋和春,一兜一兜在洪天淹天故事中行走的植物。
秋说来就来了,堤上两颗古枫黄灿灿的举向云层,给大屋穿上了丰稔的金黄。一生精致的老爹爹就居在枫下,低矮的白墙黑黯的瓦屋,是最先得到红枫的亲切的。将一片片枫叶串上几缕挂在墙上,或是燃几堆灰色枫球,这是村人的祈福方式。大屋的雪是温暖的,种子见见阳光讨讨地气就会醒来,大屋的爽风是可以呼唤来的,北来南去的大雁是可以强化集体意志的。顺着老爹临走前说来,从山上来就得回山上去。顺着老爹手指的方向,落日恰似天边燃烧的火焰,阳光下熠熠生辉,晃在后山头上的千年屋,便是祖辈庄严的面孔,朝着东南方。
后院及沙河
来到这个被理解为时空思想的三维之中,对我来说第一次所触及的关于土坯屋以外的事物,要算是我家后院,以及与后院一堤之隔的沙河。我的成长同双手抓着的那扇木栏栅门,眺望河中的树与树上的鸟,聆听鸟与流水的声音混在一起。
第一次步出后院,如同院子角落的一件农具,对外面的世界,严格地说是对那条沙河以及两岸水田的渴望。关于沙河烂熟于心的记忆,应该是我读小学二年级的一个春天。上学总是自觉不自觉地从自家后院出来,沿沙河走两里地去一座桥边,过桥便是祠堂,那便是学校。那天天雨着,我戴着斗笠。雨水落在水面上溅起的花朵,流成了薄雾,有桃花鱼随雨飞翔而至。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能飞的鱼。我想,鱼能飞是因为鱼像鸟一样有翅。那时我将鱼理解为水中的鸟儿。当鱼倏忽成为鸟而且光彩夺目时,那是多么的了得。
有次桃花鱼飞上了一座麻石桥墩,我对桥有了新的认知,两岸伸出麻石一握手就成了桥的。而这些甜美幸福在我儿时的眼里,便是结婚的花轿,细花阳伞,灯笼裤与叫声很特别的土推车。为什么土推车叫这名而不叫那名,我常常想。桥上有人走过来了,桥总有人走过的,那是路人。那些路人过桥后大都拐下桥墩,踏上舔着河水的长条石,然后弯下腰将头埋在河水里抹把脸咕噜喝上几口。
这些只是断断续续接二接三的记忆片断,但那些倏忽即逝的具象记忆已留下了。我是喝着沙河水长大的,整个屋场都是,连那些在太阳下口渴了的水田也是。我用很小的一种水桶,在伸向河中的长条石上取水的,那时我几乎不满8岁。河堤上有人力水车,还有牛车、风车与柴油机埠,而今一切不再,唯有那歪脖子苦楝还在。
平静的沙河总有不顺心的时候。而这些日子总是以突发的山洪或者通宵达旦的倾盆大雨来到你面前。这时我试着寻找沙河的源头,开始究及沙河的流向与最后的归宿了,原来凭肉眼所见的发源于云端流向地下阴河的说法都是缺乏明证的虚构与想像。就因为那些想像让我企盼着走出沙河离她而去,尽量让自己不再想起与沙河朝夕相处的那些时日,那些细微末节。
将时间、生命及一切事物比做一条诸如沙河的东西,那是件多么微妙的事。你可以记住它也可以忘记它,可以想它的源头也可以探究它的归宿,也可无视它的存在。但这是事实,一个人总是自觉不自觉地相伴着这样或那样的河流。
水田
同水田散步必须绕过藕池,藕断丝连就是村人的情结,深藏在泥土里的每一兜总是三节,让我想起父亲,我和儿子。
与水田散步,田埂给你更多的选择,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阡陌交通,村人没有选择,在田坎边锄起锄落,与太阳的影子角力。老迈的高阳将光芒洒满田野,将村人的影子投在村人自己跟前,那注定是挖不完自己影子的。
挨挨挤挤的水田,平常得像村人,事实上她就是村人。读书人给村人一个很雅的名字叫农人,水田叫农田。村人常常握有春夏秋冬,水田也一样,白过了黄过了然后再青过去绿过去又黄过去……所不同的是,水田以水稻表现,村人则是用他们的子孙。
对水田的理解应该是赤足的,如同脚趾抠进水田一般。这时就会感觉水稻在内心风长,就能听到禾秧灌浆的声韵,就像村娃或农家小妹,在古装戏散场的时候疯着扬着花。那些声音还留在耳边,如水田一样的声音,如蛙鸣如牛犊的声音,如田歌的声音。那些声音使水田无比生动,让水田庄严神圣。
对水田的亲近,就像与儿时某个朋友谋面,我们互唤着彼此的小名。农人各自都有很土气的名字,水田也是。为一个名字,农人常常为此付出一生的代价。不是农人习惯对水田命名,因为田埂总要来维护什么。不是他们硬要作这样的划分或那样的圈定,习惯于叫什么而不叫什么,而且热衷于不断地变更,这与他们的命运相关。
太阳升起又下落,一次又一次在水田里燃烧时,水走了,风还在发着神经,伤痕累累的水田只能用龟裂的伤口呼吸。
水田有时候也平静得高深莫测,也模仿天空,甚至复制天空的流光溢彩,或者用一只青蛙或田鸡打破宁静。
水田要过像过去的样子,让自己充满希望,不那么内涵与思想,这是水田的初衷。水田就是村人的一种房子另一个家。
水稻一生
水稻当然不能缺水,要不称水稻做什么。水稻于水是有一定的讲究的,在祭田地时还要看龙王爷的脸色,所谓“管田”的就是“管天”的。你总是扛上一把锄头,隔三差五在田埂上巡视,田埂一般都有两个以上流水的“缺口”,常常是一进一出的。刚插下的水稻还叫禾秧,像婴儿要多穿些衣服,水要多一点,齐腰身就可以了。等到发根蹿苗时,水便相对少一些,能盖住“脚根”就成。水稻站在水里需要晒晒脚根时,那是中根以后的“晒田”。晒过后溜过一层薄薄的水。有时碰上老毒的太阳没头没脑的连天炙烤着,仿佛大羿并没有将其他9个太阳射杀,这时水稻无精打采地用皲裂的伤口呼吸着。这些伤口就好像在你的身上,你会有些埋怨了,骂这鬼天,骂的声音可以从山那边传过来,仿佛很多人都在骂,声音也是火燥燥的。在离田只一步的坎边,你就成了一颗长在田坎边的水稻。也许你的不挠不屈打动了上苍,老天下泪了,那些眼泪就是你说的甘霖。
水稻开始灌浆了。你点一根烟,屈曲在田边与水稻默默地交谈着,聆听水稻灌浆的声韵。你站弯了就像独轮车的轮子,在交谈中与水稻达成一种默契。为什么那么多虫子喜欢水稻呢,那些虫子本来就得钻在草丛中的,犯得着到这里来凑热闹么?水稻这时很纳闷,这世界到底怎么啦,仿佛那些虫子都是为城里人生产农药而计划好了的。你得将手中攥出了汗的票子,从城里人手里换来农药,你一遍遍驱赶着那些虫子。你就这样一直用药与那些虫子对峙着,坚守到水稻抽穗扬花的时候。水稻的恋爱季节最好不要雨着,朴素的稻花在微微的风中和艳艳阳光下才显得亢奋,田鸡这时歌唱得十分卖力,与水稻们一起在寻找自己的伴侣。
水稻最终抵达是一生中最耀眼的光景——稻浪千重,金碧辉煌。水稻的丰收总是以这种形态呈现在你眼前。光环与荣耀在几天的等待中开始收获了。开镰吧,年轻人!农把式总是将收割的喜悦交给年轻人。稻浪向你扑来,时不时“扑格”一声,禾鸡自水稻中冲天而起,溅起的谷粒迎面砸向你。你突然回头,那一排排稻子倒在你的身边,稻子的伤口喷出的温馨伴着泥土的香味儿,像某些影子一样跟在你的左右。收割完毕,原野上到处弥漫着谷粒归仓的烟炊。让自己的果子养活人类,让自己的身躯涅槃后再次深入泥土,重新开始轮回,这就是水稻的宿命。
作者简介:漆筱华,笔名极光。1963年2月14日生,湖南省岳阳人。中共党员,大学文化,一级警长。
编审:蒋正亚 公众号管理:严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