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899年夏天，一位叫汤美秋的小裁缝，带着一位叫夏慕真的缠足女子，从慈氏塔下的码头弃船登岸了。

没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下船后，在塔前街下河坡的位置租了一间住房，偷偷过起了夫妻生活。

这是十九世纪末。

其实，他们是一对私奔男女。夏慕真是益阳“大码头”一户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而汤美秋则是夏家长期聘请的居家裁缝。

汤美秋原籍桃江，人高貌俊，面相和善，虽然年纪不大，但手艺一流，夏家大大小小近百号人，四季衣服都是由他缝制的。而夏家女儿夏慕真，恰恰也喜欢做女红，常常向这位长得帅气、腼腆的汤裁缝求教。一来二去，双方情愫暗生，互诺终生，将一家老小都蒙在鼓里。

一天，夏家老爷从茶馆回来，趁着酒兴，喜笑颜开地向全家人宣布，赫山大户人家王老板托人说情，他已经同意，要将宝贝女儿夏慕真许配给王家二少爷。

益阳城本来不大，夏慕真早就听说王家老二虽然人长得有模有样，但是一个纨绔子弟，上赌馆、玩女人、抽大烟，样样精通，内心十分抗拒。但又不能抗拒。因为那个时候的婚配要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夏慕真赶紧找汤裁缝商量。汤裁缝想了想说，听闻岳阳那边来了不少外国人，建教堂，办学堂，思想很开明，要不躲到那边去，“我有手艺，也有一点积蓄，过日子不成问题，等生米做成熟饭，日子安稳了，再接你爹娘过去享福，成么？”小裁缝一席话，说得有理有节，有情有义，从未离开过父母的夏慕真，心理防线崩溃了，表示愿意跟着汤美秋去岳阳。几天后，两人带着细软，偷偷离开家，直奔大码头，上了开往岳阳的小火轮。

十九世纪末发生在资江边的故事。

没人知道，一场隐秘的私奔，竟然影响到了后来的世界。

 上世纪初，岳州慈氏塔下的风光

二、

到了岳阳。拜码头、租房子、添家具，安顿下来后，汤美秋操剪开业，做起了裁缝。

来之不易的爱情，无拘无束的日子，让人倍加珍惜。1901年夏天，大女儿在普济医院出生了，取名“汤汉志”。

汤汉志在岳阳出生，青少年时代也是在岳阳度过的，在她后来的回忆录中，详细记叙了生活在这个城市的喜怒哀乐。玉清观、羊叉街、观音阁等老地名随手就来；毛虾鱼、嫩仔鱼、椒子茶等家常食如数家珍。后来，汤汉志在外求学，随着时局的动荡，很少回到家乡，但她那一口地道的岳阳话终生未改。

汤汉志1921年毕业于南京金陵女子大学。1922年又考入北京协和医学院，是当时该大学仅有的三名女生之一。1928年，汤汉志获得医学博士学位，留院任妇产科助理住院医师。1929年，28岁的汤汉志博士与热恋已久的李振翩博士结婚。

李振翩是湖南娄底人，1918年就读于湖南医药学院，经毛泽东介绍加入新民学会，成为毛泽东青年时代的好友，后任北京协和医学院细菌学研究员。婚后不久，李振翩携夫人汤汉志前往美国从事病毒学研究。后入籍美国。

汤汉志在回忆录中留下的图片，图片中右上为汤美秋牧师，下为夏羡真，怀中的孩子就是汤汉志。汤美秋1903年通过考试，成为了基督教牧师。

三、

1972年，尼克松总统访华，中美关系已经有了很大改善。这一年，中国派出由医学科学院副院长林巧稚带领的医学代表团首次访美。临行前，毛泽东主席向林巧稚郑重托付一件私事：在美国设法找到你的同学，务必请求她抽空回国一趟。

毛主席对林巧稚说：你就告诉她，我想念他两公婆。

这“两公婆”就是汤汉志和李振翩夫妇。林巧稚与汤汉志同一年考入北京协和医学院， 那年该校仅有三名女生，其中两个就是林巧稚和汤汉志。

李振翩比毛主席小五岁，出生于1898年，是湖南娄底人，美籍华人，世界著名细菌学家、病毒学家、小儿麻痹症治疗世界第一人，也是毛泽东青年时代最要好的朋友。

在长沙的一段时间，李振翩与毛泽东经常在一起。倾服于毛泽东的才学、思想和处世方式，两人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情同手足。湖南人说“湘乡喔啊做牛叫”，意思是湘乡话很难听懂，娄底话和湘乡话同语系，说“我”的时候经常是“喔”，和水牛叫声很像，于是，毛泽东给李振翩取了个外号，叫他“水牛”。

青年人都是有脾气的，李振翩不服气，认为湘潭人很狡猾，再加上毛泽东处事圆滑，办事厉害，也给毛泽东取了一个外号，叫他“水佬倌”。在那一段时间，他们之间就以这两个外号称呼对方，外人很少知晓，只有汤汉志知道他们之间这样互称。

汤汉志夫妇在毛泽东书房

四、

1922年10月，杨开慧即将临盆。这是毛主席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后来的毛岸英。毛泽东又喜又担忧，毕竟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杨开慧和毛泽东都没有经验，年轻的小夫妻难免慌乱。

10月24日凌晨，杨开慧已经腹痛了半天时间，因为长沙当局正在通缉毛泽东，不敢送杨开慧去医院，想出门找个接生婆，又不知道到哪里去找，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突然灵光一现，想起了医学院的李振翩。

毛泽东告知杨开慧“有救了”，连忙披一件衣服，假装是个车夫，踏车往湘雅医学院跑。到学校门口，毛泽东摸出几枚铜板，托门卫给李振翩递转一张纸条，另外带话：“你说水佬倌想见他。”

李振翩跟着门卫到了校门口。两人有一段时间未见，李振翩高兴地跑过去拍了拍毛泽东的肩膀说：“好你个水佬倌，好久不见怎么改行当车夫了？”

毛泽东没心情和李振翩玩笑，拉着人就跑：“你快跟我走，霞霞要生孩子了！”霞霞是杨开慧的乳名。

李振翩一听，也收起来开玩笑的心思，边往回跑边对毛泽东说：“你等等，我带个人一起去。”他跑到女生宿舍那边，叫上了汤汉志。毕竟他是一个男人，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处理生育这类事，多有不便。汤汉志当时是北京协和医学院的学生，休假回湖南，来看望李振翩的，他们当时已经是男女朋友关系。

回到毛泽东住处，汤汉志检查了杨开慧的情况，摸着胎位是横着的，皱着眉对毛泽东说：“这是难产，要赶紧送医院。”毕竟他们当时的专业不是妇产科，能帮上的忙也有限，只能建议赶紧送医院。

毛泽东犹豫了：“我最近搞长沙工人罢工，当局的人到处找我，送开慧去医院，不是自投罗网吗？”

李振翩保证道：“你不出面，有我和汉志在，没事的！”

没人知道，毛岸英来到这个世界与岳阳女子汤汉志的关系。

毛主席与汤汉志握手。

五、

通过林巧稚收到毛泽东的邀请后，直到1973年7月，汤汉志才跟着丈夫回国。抵达北京后，立即叫丈夫给毛泽东写信，报告他们回国的消息。不知什么原因，毛泽东没有马上安排接见，而是让有关部门先安排汤汉志和丈夫走访了延安、南京等城市。

离开故土50多年，和毛泽东也有五十多年未见面，到了北京却见不到，而是去外地旅游，他们哪有心思游山玩水。直到8月2日傍晚，通过外事部门才得知毛泽东的约见时间。

一辆小轿车准时来到北京饭店接人，车内除了司机，只有汤汉志夫妇。小车平稳抵达中南海，毛泽东在书房等待老友。50年前，还是青年模样，如今都是老人了，大家激动握手，久久不愿放开。

接着，李振翩向毛泽东介绍汤汉志：“主席，这是我的夫人，那年在湘雅休假------”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他怕勾起毛主席的伤心回忆。

毛泽东紧紧握着汤汉志的手，摇了摇，然后将另一只手盖在汤汉志的右手背上：“我们也是老朋友了！”

三人坐定后，毛泽东兴致勃勃地和两人聊起了医学：“我的中药就是饭和菜，但我提倡中西医合作。”

毛泽东知道李振翩是世界著名医生，邀请他给自己检查检查。李振翩认真地说：“我看主席身体很好啊。”

主席摇了摇头，指了指双腿说：“腿不行了，气管也不行了，眼睛也不行了。”

李振翩用一位医生的目光，简单端详了一下毛泽东的面色，指着汤汉志说：“汉志是老年病专家，这方面的医术比我强。”

毛泽东笑眯眯的将目光投到汤汉志身上。汤汉志的“职业病”就犯了，认真询问了起来：“主席耳朵很好、听话很好吧？”

毛主席点点头，用病人求医的态度答道：“耳朵还可以。

汤汉志又问：“书看得见吧？”

毛泽东摇头说：“两个月前还能看书，现在就很困难了。”此时毛泽东已经患上了老年性白内障，视力下降严重。

汤汉志若有所思的追问：“是不是有一些不清楚？”

毛泽东肯定道：“对，就那样。”

汤汉志抬手在毛主席眼睛两边比划一下：“左右两边是不是一样不清楚呢？”

毛主席想了想，幽默地说：“比如对你吧，大局看得清楚，细节我就不看清楚了。”停了停，又说：“韩愈说，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我都这个年纪了，有这些小问题没事吧。”

汤汉志笑笑，伸手为毛泽东把脉，说：“主席很健康，脉平，而且很均匀，不是一跳一跳的。脚也不肿，耳朵也听得见，脑筋也很清楚，我看很好。”

毛泽东也笑起来：“你们都说我好，我是自己不信啊。”一边说，毛泽东指了指沙发扶手上一本书：“这样的大字我看得清，小字就不行了。”

李振翩知道毛泽东酷爱读书，从年轻时就是如此，他劝道：“你看书不要看太多了吧，可以找人念给主席听。”

毛泽东说：“找不到人呦。现在的年轻人，不知古，不识古文。”

汤汉志接过话头，指着李振翩：“他也不行，现在连字都写不好了，前几天给主席写信......”

汤汉志话还没有说完，毛泽东略带抱歉的打断道：“都收到了。我们的外交部有官僚主义，什么事都层层上报，到我这里看到信要6天，这时你已经到外地了。”

汤汉志这才明白，毛泽东没有早点安排接见，是因为很晚才收到信。毛泽东轻轻碰了碰李振翩的手，宛如老朋友一般抱怨：“其实一个电话就行了，何必写信啰。”

1973年，汤汉志夫妇离开美国前往中国前，时任美国共和党主席老布什与夫妇俩合影。

六、

就这样扯家常话，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三个小时，毛泽东突然问李振翩，“你要不要钱？”意思是自己还有很多稿费，当年李振翩在经济上对自己支持很大，他要还钱。

汤汉志抢过话头说“不要”。毛主席又问要不要别的东西？李振翩说：“我来这里，确实想向您要点东西，不知道您给不给。”毛泽东问什么东西，李振翩这才说出此行的真正目的：“我想劝您同美国友好相处。”

这一天是1973年8月2日，离尼克松访华过去一年多时间，虽然中美消除了敌对关系，但还没有建立大使级外交关系，受当时共和党全国委员会主席布什委托，来中国当“说客”。这个“布什”就是我们后来俗称的“老布什”，美国第51届总统。

李振翩夫妇作为华裔美国公民，在美多年时间里，由于其高超的医术，善良的品格，深得美国上层社会的尊敬，再加上他俩与毛泽东之间的特殊关系，认为他们是沟通中国政治上层的最佳人选。夫妇俩之所以愿意充当这个“说客”，原因很简单，只要不是刺探情报，不出卖自己的祖国，对世界和平有益，对自己的同胞有益，他们就愿意来做。

接下来，就是关于政治话题的对话。好朋友之间，可以说一点真心话，在当时的国际政治环境下，最高领导人是怎么想的，准备怎么做，言语之间，不可能没有“话外之音”。也正是这样的交流与沟通，使中美在后来6年多时间内，直到真正建立起大使级外交关系，双方达成了某种程度的配合与默契，这与汤汉志夫妇的这座特殊“桥梁”不无关系。1975年6月和1978年6月，汤汉志夫妇两次回国，分别受到周恩来和邓小平的接见，新华社和人民日报称之为“中美之间的友好使者”。

这就是一位岳阳女子，对当时世界格局作出的重要贡献。

1975年6月，周恩来总理抱病接见老朋友汤汉志夫妇。右一为林巧稚博士。

     作者简介∶张小章，笔名“阿荻”。《岳州地理》 文化品牌所有人，巴陵历史文化研究所研究员，中国范仲淹研究会理事，长年从事洞庭湖流域地理文化研究，自1982年起，在原解放路邮电局工作、生活26年。2015年开始，在《岳阳晚报》《长江信息报》 《洞庭之声》《潇湘晨报》等媒体开办“地理文化”专 栏，以265个专栏版面，179万文字，1734张图片 的容量，系统推出洞庭湖流域自然地理、人文地理、民俗地理、经济地理等方面图文，从历史唯物主义角度，还原洞庭 湖流域的地理真实。主要文化成就：短篇小说《巴掌》获湖南省报纸副刊年度金奖；纪录片《县委书记忧和乐》中央电视一台播出(3 4分钟）井由中国电影博物馆收藏；摄影作品《张村长述职》获2003年中国摄影擂台赛第二名。

编审：蒋正亚    公众号管理：严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