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原载2024年7月21日
《宁波晚报》“三江月•笔会”
风吹书页
生活中总有一些情景会长久地留在记忆里,譬如那个山风吹拂书页的下午。
那时我坐在从海游到桑洲的山路上。风如水波,从对面的山梁荡漾而来,在越冬的麦苗和经霜的茅草上留下层层涟漪,然后在我手中翻开的书页上停留,似有若无地发出耳语般细碎轻柔的声音。
那天是1974年的农历腊月廿七,生产队已经歇工,山民们应该都在忙着过年的准备,山野里看不到劳作的人影。冬日下午的阳光虽然失去了红艳,但仍然给远山近树涂抹上一层温暖的色调。我就坐在寂静明亮的山路上,翻开了手中的书页。
桑洲南山岗,由此步行去海游(摄影:叶维锡)
早晨起来,我告诉母亲想去海游买书。母亲说:“桑洲不是有书店吗?”对,我所生活的小镇,供销社里有一个柜台是卖书的,玻璃柜台里和书架上鲁迅与浩然为伍,《朝花夕拾》《金光大道》的旁边是《怎样安全使用农药》《多快好省繁殖果苗》。无数次我站在柜台前,看着两米以外的书架上各种颜色的书脊,从长长短短的书名猜想着书中的内容。往往需要经过长久的思考辨析,才能下决心指着其中的一本,用谦卑的语调对供销社的人说:“我要买书。”供销社有三个人,男女性别齐全,老中青都有。听到我的声音走过来的往往是年老的“眼镜男”,鼻梁上的镜片比玻璃瓶底还要厚。听我说了,他便顺着我的指向,凑近书架,口里问着:“这本?这本?”从左看到右,从上看到下,就像一条猎犬嗅闻着寻找猎物,经过再三确认,才将书取出来放到柜台上。我拿起书,先看内容简介和封底上的定价,然后翻看目录,头脑里在最后考虑要不要买下。这个过程往往很短,因为“猎犬”对“猎物”虎视眈眈,虽然“眼镜男”没催我,但他的目光有着无形的压力,我怕稍一犹豫,手中的书便会被收回。去的次数多了,供销社的人也面熟了,我在柜台前一站,他们便知道这个“后生”又来买书了。我对书架上的书也熟透了,能够准确知道哪本书在哪个位置,知道这次与上次相比,书的中间有没有增添新的成员。
好多次站在供销社的柜台前,看着书架上零零落落的老面孔,头脑里总会跳出一个念头:我要去海游,去看去买更多的书。海游是三门的县城,翻过南山岗走去,或者沿着清溪而行,也就三四十里路程,比到宁海县城距离更短。寒假放学在家,虽然年关已近年味渐浓,一旦去海游的念头又一次出现,我便不再犹豫,背上一个黄挎包,上路了。
桑洲老街,曾经的俗世繁华(摄影:宋兴国)
毕竟是县城,海游有专门卖书的新华书店。书店设在城里最繁华的地段,进门就能看到长长的玻璃柜台在宽敞的店堂里摆成大大的凹字型,柜台后面高高的书架上,分门别类整齐地排列着一本本图书。现在想来这些书当然算不上丰富,甚至可以说单调贫乏,但我就像看到了书籍垒起的山峰,兴奋不已。我沿着柜台慢慢走了一圈,用目光触摸每一本图书,仿佛是在检阅书的队伍,又像是与想念已久的朋友亲切会面;最后停在了文学柜台前,似乎准备与特别亲近的人作更深入的交谈。隔着柜台站着的是一位年轻的姑娘,羊角辫,小方领,目光清澈。她见我朝着书架引颈张望,便往边上让了一让。这时我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就犹豫着向她提出:“我会买好几本书,是否可以让我到里边挑选?”估计很少有顾客提这样的要求,她惊奇地朝我打量了一番,也许被我渴望的神情所打动,竟然应允了我的请求。
这是第一次无阻隔地与这么多书籍亲密接触,我要充分利用这宝贵的机会。我的视线掠过已经烂熟的样板戏剧本,聚焦在小说、诗歌和散文集上。我迅速从书架上取出想望已久的李瑛诗集《红花满山》,摩挲着封面上绽放的一簇殷红,鼻息间满是新书特有的芳香;然后是《激战无名川》《海岛女民兵》《沸腾的群山》《难忘的战斗》……将一本放回书架,立即又抽出另一本,一次次地重复着,似乎在补偿平日无书可读的饥渴。在小镇,我有几个同样喜欢看书的伙伴,为了找到一本小说简直可以用挖空心思来形容,谁的手里有一本书,谁就有了骄傲的资本。一旦借到小说,不管是寒气逼人的冬夜还是暑热蒸腾的正午,必须按时看完,交到下一个人手中。一本小说经过无数双手的翻阅与传递,往往已经面目全非,或者封面脱落用粗糙的牛皮纸包着,或者书页破损沾满可疑的污渍。但这并不影响我的阅读体验。无数个夜晚,在昏黄的美孚灯下,我沉浸在小说的世界里,情绪随着书中的情节跌宕起伏,为故事里的人物命运或喜或悲。我曾经遐想,能到新华书店或图书馆工作该多好啊,我要将天下的好书都读遍!
《红花满山》,少年遐想亦满山
天下的好书又怎能读遍呢?就连这书店里的书我也不可能翻完。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羊角辫姑娘在我的身边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次,我已经不好意思再待下去了。面对挑选出来的一叠新书,我计算着身上带着的零钱,再三比较权衡,最后选定了五本。
背着黄挎包,我踏上了午后返程的路。这一路走得并不顺畅,倒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而是因为肩上背着新书,老想着要拿出来翻一翻,走一段就要停一停。山野寂寂,山风习习,我坐在山路上翻动书页,觉得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这情景成了我的美好记忆,在之后的日子里一次次想起。我离开小镇去了农场,后来又上了大学,毕业后参加了工作,人生也似乎跋涉在一条山路上,更多的书、更好的书,伴我走过了一段又一段旅程。
翠竹雾岚,书生意气风发(摄影:叶维锡)
再一次想起风吹书页的情景,是2024年在宁波城里月湖之畔的“甬上枫林晚”。这是一家书店,店主姓郑,女主人姓康。二十多年前,这对小夫妻从外地来到宁波,租下一个小小的门面开起了书店,专营人文社科类书籍,现在已经有了四家门店。“甬上枫林晚”成了宁波民营书店的金字招牌,也俨然成了这个城市的一个文化符号。是盛夏的一个下午,我去这家书店参加一场题为“读书、寻人与寻路”的作家译者分享会。书店办在一座民国老宅里,清水砖墙,黛瓦覆顶,雕花的门头白中带灰,据说上世纪三十年代这里也是书店,“甬上枫林晚”选址此地,无意中竟有了文化传承的意味。近些年我习惯了网络购书,已经很久没到实体书店,走进店堂,触目皆是书籍,便有了一种久违的兴奋。我翻阅着展台上的图书,空调输送着凉意,并没有感觉风的存在,但我竟然神思恍惚,好像又坐在了山路上,轻风吹动着手中的书页……
读书、寻人与寻路,多少甘苦在其中(取自公众号“甬上枫林晚书店”)
分享会很成功,几位作家翻译家谈生活与创作,谈书与人,让我体味到了其中的乐与痛、甘与苦。就在互动环节接近尾声的时候,一位读者问:“新媒体时代,人们越来越多地用视频和语音交流,文字的地位在下降,这是不是意味着会回到用语言和图像交流的时代?”提问的是一个看上去娇媚柔弱的姑娘,但她的问题却像一记重拳,我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交流方式在变化,阅读方式又何尝不是如此?随着移动网络和电子设备的兴起,人们更习惯在手机上获取信息、休闲娱乐,而纸质书籍就像后宫的月亮,日益冷清落寞。长此以往,风吹书页的情景莫非只能作为古典意象仅仅保留在记忆里?我知道,科技的发展和时代的进步,会带来知识载体的变革,从甲骨铭文到竹简刻字,再到纸上书写、活字印刷,人类对知识和文明的保存与传递,走过了一条从繁到简、从难到易的道路。信息时代的到来,无疑也会带来新的传播和接受方式。但纸质书籍遇到的岂止是阅读载体的挑战?个中缘由,一时难以厘清,只希望无论怎样变化,都不要放弃对知识的追求,不要失去思考的能力。
枫林晚,月光夜色溢书香(供图:郑永宏)
离开“甬上枫林晚”的时候,看到书店门口竖起了新一场分享会的海报。店主老郑告诉我,为了营造读书氛围,他们会经常组织一些活动。从他的身上,我看到了一种坚守的姿势。其实也无须悲观,在我生活的城市就活跃着无数个读书组织,时时可见各种读书活动的消息,虽说这个快速变化的世界有着太多的诱惑,但爱书读书的仍然大有人在。我不由得加快了回家的脚步,我要抓紧去读那些想读而未读的书。
(写于2024年7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