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不少客户都是建筑行业的上游供应商,其中有做建材的老板,有做劳务的包工头,也有做建筑安装工程的。近两年做了一些与建材和建设工程相关的案件,多是建材商向下游采购商催讨货款,劳务分包向劳务总包催款,建筑安装公司向建筑公司催讨合同款等。起诉的对象既有民营建筑公司,也有央企建筑公司。从这些案件中可以管窥建筑行业从业者的生存状态以及建筑行业庞大三角债的冰山一角。
以下几个案例是我本人经办的真实案例,为了不泄露客户隐私,客户信息做了简化处理或使用化名。为了说清案件的来龙去脉,可能有些琐碎,各位看官有兴趣的话当故事看看,如果没兴趣简单浏览即可。
案例一是一件买卖合同纠纷:
原告刘总是上海的一家建材供应商,被告石总是上海的一家建筑安装公司。原被告合作多年,被告在原告处建立了良好的信用,所以原告给了被告三个月的账期。双方一直维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但从2023年开始,被告开始拖欠原告货款,最后累积到100多万元。原告在多次催收无果后遂委托我们起诉。
被告公司虽然有两个股东,但是股东是夫妻关系,我们按照一人有限公司的规定同时将公司和公司股东作为被告起诉至法院,同时对公司和股东银行账户,股东名下的房产做了财产保全。由于我们给原告制定了比较完善的法务体系,所以原告交易文件保存完好,举证没有任何困难。所以在开庭时被告自知胜诉无望就选择了调解,我们也没为难被告,给了他们半年宽限期。
宽限期满后,被告又拖了一个月,我们本着人道主义也没有对他采取强制执行措施。拖到8月底的时候被告股东自己先受不了了,因为他们的房子都抵押给银行办了贷款,贷款刚好9月份到期。银行表示如果不解除对房产的财产保全措施,就无法续贷。上千万的银行贷款可比一百多万的货款压力大多了,所以被告想方设法也会还掉货款,然后原告才会解除财产保全。
被告的客户是中建八局,虽然是建筑央企,但是现金流也很紧张,因为上游的开发商欠着他们几百亿。中建八局承诺7月底就给被告付钱,但拖到8月底了还没有钱付,最后被告没办法只能跑到中建八局现场蹲着要钱。别说这招还真管用,中建最后还真就给他付了一部分款。被告收款后第一时间就向原告支付了货款。这时时间也来到了9月初,离被告贷款到期只有一星期左右的时间了。
法院解除财产保全的程序是原告先提交解封申请,办案的法官出解除财产保全的裁定然后将裁定送至执行法官办理解封。我们在客户收到货款后第一时间就把解封的申请递交到法院,被告又去法院现场蹲着让法官第二天就把解封的裁定出了。当天被告又联系我,让我跟执行法官联系早点办理解封。可是过了两天解封裁定才到执行法官手里,然后又遇到周末。到了下周一上班后,我联系到了执行法官,但是由于他前面的日程都排满了,周三才去浦东办了房产解封手续。被告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天打几个电话给我让我联系法院。可是法院也有工作流程,法官也有工作安排,急也没用啊。很多被告都是这样,前面一直拖,事到临头恨不能让律师变身法官。最后被告虽然没能在贷款到期前解封,但有了法院的解封裁定,和银行沟通后还是没有抽贷,眼前的危机总算是平稳度过了。
第二个案例是一件劳务分包合同案件:
田总是来自四川的一位包工头,文化程度不高,从事建筑劳务行业近二十年,从普通建筑工人一步步干到包工头。早些年房地产业务火爆的时候,田总赚到了大把的钞票。据他身边的人讲,他风光的时候手头现金几千万,名下房子几十套(客户用房子抵债来的),过个生日花几十万,给情人送宝马眼睛都不眨。
最开始时田总与人合伙接项目,项目做完后对半分利润。合伙人业务拓展能力比较强,所以基本上是合伙人拉业务,田总则比较强势,能管得住手下的人,主要负责现场管理。后来由于田总和合伙人闹翻了就甩开合伙人自己单干,为了向合伙人证明自己单干也行,田总什么项目都接。包工头这个群体普遍文化程度不高,法律知识很欠缺,公司运营也是简单粗暴,什么法务、风控肯定是没有的,签个合同也是“四不像”。建筑行业好的时候,基本没出太大的问题。可是从21年下半年起,建筑行业每况愈下。开发商房子卖不出去,付不了建筑商的钱,建筑商又付不了供应商和劳务承包商的钱。于是整个建筑产业链上从上到下欠了一串的钱,简单讲叫“三角债”,认真数下来可能是五六七八角债。
建筑行业存在严重的垫资现象,包工头为了接到项目会许诺很多优惠的条件,比如垫付材料款,垫付部分工人工资。一个项目垫几百万,几个项目就把田总先前赚的钱垫进去了。由于上游的分包商一直付不了款,田总就想委托我们去起诉。我们一看证据,明明是合伙经营合同写的名字却是居间合同,一看合同内容就十来条,双方权利义务都不清楚;一问其他证据,都是田总单方制作的表格,客户未做任何确认。总体评估下来,现有证据根本就无法胜诉,最后只能建议田总去与对方协商,免得另外花律师费。上面客户的钱收不回来,下面工人和供应商却天天催着田总付钱,田总急得整天睡不着觉,有时候为了资金周转不得不去借高利贷。
案例三是劳务总包起诉开发商的案例:
金总是田总的重庆老乡,两人做的业务也差不多,只不过金总比田总更高一级,做的项目也更大。简单来说,田总属于最小的劳务分包,金总属于劳务总包。虽然民法典规定建筑工程不得层层分包,但实践中一个项目可能被切割分包好几次。就拿劳务这块来讲,劳务总包从建筑商那里包下整个劳务后,会再分成混凝土工,钢筋工,木工,泥瓦工等,然后各个工种由包工头组织人力进场施工。
在建筑行业里,金总属于有点实力,但实力又不是很强的劳务总包,也就能做面积几万平,金额几千万元的项目,像央企建筑商动辄几十万平方米,垫资几十亿的项目他是做不了的。2021年金总在河北保定下面的博野县接了当地一个小开发商的劳务分包项目,项目总量大概5万平,总额五六千万元。金总接下项目后,又把项目分拆成各个工种分包给其他包工头。2022年2月左右,金总应开发商的要求安排人员、材料、设备等陆续进场。施工完成一万平方米的时候,因为开发商与当地村民的纠纷,当地村民开大货车堵住工地大门,又将公路挖断。金总手下的一帮工人被迫停工,金总本人也只能去和开发商协商此事。
我和金总打过几次交道,以我个人来看,他属于那种态度蛮横,不讲道理的人,很难正常沟通(大多数包工头都是这样)。但也正是因为这股狠劲,他才能管得住手底下的工人。但是这种个性的人去谈事情就会把谈判变成争吵,把争吵变成打架。结果金总有一次去找开发商谈事情时态度不好,嘴巴不干净,就被打了,导致他眼睛受伤,尿出血,休息了一个多月才好。开发商都是地头蛇,金总报警找政府根本没有人理。后来开发商就直接违反合同不让金总团队干活了,让他们限期离场。好在当时房子还比较好卖,加上开发商打人理亏,最后开发商同意付给金总1000万。其实按照这个方案,金总在支付了其他分包商的款项后,还能赚个两三百万。但是金总坚持按合同计算,要开发商付2000万,双方最后谈不拢,金总一分钱都没拿到。
此后,金总带工人到当地住建局、县政府、信访办等部门闹事,也没有解决问题。金总只能向法院起诉,官司打了一年多还没个结果。但是这时候金总下面的劳务分包又等不起了,纷纷向法院起诉金总和他的公司,把他银行财产全部冻结了,最惨的时候加油都没钱。好在他两年前就把房子过户给了他老婆。从开发商到底层的包工头,整个链条又是互相欠了一串的钱。
与欠债两万多亿的恒大,一万多亿的碧桂园和一众建筑央企这些巨头比起来,上面这几个案例的主角都是建筑行业中不太起眼的参与者。但是他们是建筑行业的神经末梢,是毛细血管,正是无数的建筑工人,包工头,供应商构成了庞大的建筑江湖。从这几个案例也可以看出现在建筑从业者的生存状态,不是在要钱,就是被别人要钱;不是在起诉别人,就是在被人起诉,每天周旋于工人、开发商、建筑商和银行之间。
建筑行业的三角债,困住了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不管你是底层民工、建筑央企还是曾经风光无两的开发商。土木工程专业,曾经被认为是含金量高的王牌专业,可是今年一些工科院校的土木工程专业录取分数线大幅降低,考生避之唯恐不及。在过去二三十年大基建和城市化的浪潮中,如许老板一样的地产人乘着风口从底层工人跃升至人大会场。可是随着经济周期和人口结构的变化,那样鲤鱼跃龙门的机会越来越少,建筑行业也可能永远都不会再有那样的辉煌。建筑行业的主要工作是盖楼房,可是也逃不过中国那句古话:
眼见他起高楼,又见他楼塌了
本来是想写一写建筑行业的三角债,以上案例只是一个引子,但由于写在一起内容比较割裂,篇幅过长,所以下一篇再写建筑行业三角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