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看姐姐剖尸】是法医刘姝心在苍衣社创作的故事专栏。身为一名女法医,她亲身经历过不少不为外界所知的大案、要案,每一件都曲折离奇、耐人寻味。她将这些故事记录下来,希望读者在故事中能够得到现实意义的警示。
※ 苍衣社刊发的为半虚构故事。
这是 看姐姐剖尸II 第 15 篇解剖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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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案件:凶宅
时间:2013 年
地点:松江省楚原市桃源镇
全文 12097 字
2013年9月17日。晴。
楚原市馨馨餐厅。
姚蕾、马超遇害案尘埃落定(案件跳转【这个凶手多大仇,杀完人后还喂狗 | 看姐姐剖尸II 10】),从此两个家庭陷入漫如长夜的悲痛中,凶手所在学校的声誉也受到损害。二亮在这起案子里判断失误,闹了个灰头土脸,我自己也因为险些错过死者身上的花粉物证而郁郁寡欢了好长一段时间。
本案唯一的赢家是程佳。她厚着脸皮获取的许多独家爆料,在她主持的法制节目中一经播出,就在观众中引起巨大反响,节目收视率直线上升,据说广告投入翻了一番,由此奠定了她跃升为电视台红人的基础。
在任何时代、任何环境中,“脸皮厚,吃个够;脸皮薄,吃不着”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智慧语录,都值得永远铭记并活学活用。
程佳腆着脸打来电话,说这几期电视节目得到我的许多帮助,想请我吃顿好的。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对待程佳这样的“准先富”们,有机会吃他们绝不要心慈手软。
程佳颇出了点血,请客地点在楚原市最豪华的馨馨园,饭店和老板同名。据说女老板馨馨是楚原市某房地产开发商的姘头,上位不成,但争取到一家全市最奢华的餐厅,权作慰藉。
我摆弄着桌上的银叉银勺,抬头问道:“这餐具是让客人吃得放心,确认菜里没下毒吗?”
程佳说我的调侃并不幽默,反而透出仇富的味道及小家子气。我不屑地撇撇嘴,说:“就这些肥头大耳的家伙,我‘仇’他们?做梦。”
话虽然酸点,菜却相当美味,我吃了几口,就忘记了对程佳的小小不满,专心致志地啖腥嚼膻。
程佳不知怎么扯到了妖魔鬼怪上面。她这人神叨叨的,一向对封建迷信非常热衷。她聊起最近在网上热传的一篇网文,倒是有点意思。
网文说的是楚原市下辖的桃源县城桃源镇的一桩奇事。
话说桃源镇有一处新建的住宅楼盘,名盛世花园,规模不大,仅五幢楼宇,几百户人家,却建设得美轮美奂,在桃源镇算得上首屈一指的豪宅。楼盘才落成,已经卖得热火朝天。
“桃源镇那地方我去过两次,景色优美,空气挺干净的,我倒挺希望在那里工作生活。”我伸脖子咽下嘴里的红烧海参,接过程佳的话头。
程佳说:“以你的资历和能力,如果想去桃源镇工作,当地的人还不得抬着轿子来接你。你且听我说故事,这盛世花园卖得正旺,却接二连三地出了几起事故,有几个人惨遭横死,因此盛世花园被传成是凶宅,马上就被冷落了。”程佳像说书先生似的拿腔拿调。
我的兴趣被勾了起来,说:“桃源镇在建国初期闹过瘟疫,地下埋着许多冤魂,那地方出几座凶宅也不稀奇。”
“天!”程佳夸张地张大嘴,定格五秒钟,才说,“那篇网文不会是你写的吧?你刚说的这句话和网文里的一模一样。”
我有点得意地说:“我才没空到网上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那些网络写手的想法都差不多,怎么唬人就怎么写。接着说,那几个人是怎么死的?”
程佳的眼珠快速转动着,说:“说起来挺吓人的,越琢磨越觉得后脊梁发冷。那盛世花园在打地基时就出了几起事故,虽然没死人,可是都挺怪异。或者是在工作期间挖掘机无缘无故地熄火,或者是工人好端端地从墙头上摔下去,或者是工地的工具莫名其妙地丢失,就像有什么东西在阻挠施工似的。慢慢地工地上就有了些流言,说盛世花园的地基下面是乱葬岗,解放初期闹瘟疫死的那些人就埋在地下,施工打扰了冤魂们的安宁,所以才有了这些怪现象。”程佳边说边贼眉鼠眼地向四周看,似乎担心那些冤魂追到餐厅里来。
我有点失望地说:“就这?”
程佳正要说话,我的手机铃声突然叫起来,是技侦处长马占山打来的,说有紧急任务,让我马上回处里。马占山的语气很急,我不敢怠慢,跟程佳打声招呼就匆匆往回赶,路上还在为才吃了一半的美味佳肴感到惋惜。
一小时后,在楚原市公安局技侦处,马占山表情严肃地向我讲述了事情的经过:桃源镇的两个访民今早在公安局门口拦住局长,开口说话前先跪地磕头,把局长闹得挺不开心。两个访民说家里死了人,县局鉴定为意外死亡,他们不服,坚持说是被人害死的。县局不同意进行二次鉴定,他们就到市局来上访。已经在市局门口转悠了半个多月,终于在今天把局长拦了个正着。局长被他们磨得没有办法,同意派人下去,启动二次鉴定程序。
我说:“刚才聊起桃源镇,就有桃源镇的案子上来,倒真是巧。”就把程佳未讲完的凶宅故事转述了一遍。
马占山有些诧异,说:“死的这个人就是桃源镇盛世花园的居民,说不定这里真有什么蹊跷。桃源县局那边已经派人来了,是主管刑侦的副局长,正在会议室等你,咱这边派冯可欣和你一起过去,马上就动身。”
看来关于凶宅的网文倒不是无中生有,我虽然不信邪,但这事来得突然,心里也有些打鼓。
两小时后。晴转多云。
去往桃源镇的路上。
桃源县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徐大庆,三十出头,身高一米八七,膀阔腰圆,说话中气十足。他开了县局的车,我和可欣就都坐到他的车上。
在路上徐大庆向我们介绍了案情的经过,竟然就是程佳未讲完的那篇网文。
盛世花园是桃源县卸任县委书记的“公子”王玉满开发的,算是县城里的高端住宅。唯一可堪与之媲美的,只有与它相距不远的福满华庭,也是新落成的楼盘。盛世花园从开发以来就一直不顺,施工期间就有一个工人被六楼掉落的钢筋活活扎死。那名工人当时站在二楼的脚手架上,那根细长的钢筋从他头顶扎进去,从腰部出来,然后又扎进木板,把整个人竖直地钉在地上。他身边没有人,所以谁也没察觉他出了事。后来是工头见他不动,就过去骂他,才发现他已经七窍流血,直挺挺地死了。
我想想那人的死状,感觉身上不自在,下意识地裹了裹衣服,说:“确实挺邪门,不过这事听起来就是一起意外事故。钢筋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谁也不能保证落到哪里,谋杀的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
徐大庆说:“我去勘察过现场,确实是一起意外事故,钢筋坠落的原因也找到了,没有人为因素,死者家属也没有异议,接受了赔偿,这件事情已经了了。可奇怪的是,此后,盛世花园又出了两起意外死亡事件,死亡原因又匪夷所思,闹得社会上谣言四起。”
可欣接话说:“是不是桃源镇的凶宅传说?我在网上看到过,这几天炒得很热。”可欣是骨灰级的网虫,网上的热点事件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
徐大庆略感惊异地侧头看看坐在他旁边的冯可欣,说:“你们在市里都知道了,可见这件事流传得挺广。本来盛世花园的工地上发生意外死亡事故,大家也没多想,可是花园建成不久、还没卖出去几户,最先住进花园的财政局的张局长家就出了事。张局长的儿子张小勇在外地读大学,不久前放暑假回家。有一天,家里的亲戚朋友都过来串门,一来是看看张小勇,二来也是祝贺张局长乔迁之喜,大家凑在一起热闹热闹。谁知到了晚饭时间,独自外出的张小勇还没有回来,也不接听手机,于是大家急着出门去找,可是桃源镇的亲朋好友家都找遍了也不见人影。过了午夜,张局长到派出所报案,说张小勇怕是被绑架了。县委梁副书记也很重视,亲自过问,局里就成立了专案组,由我出任组长,十几名民警和协警专门寻找张小勇,如果真是绑架案,要不惜一切代价保证人质安全。”
可欣不以为然地说:“一个学生失联十几个小时,情况未明,县局就成立十几人的专案组,是不是有些反应过度了?而且还浪费警力。”
徐大庆略显尴尬地解释说:“我也是执行上级命令。后来终于在第二天早晨八点多钟时找到了张小勇。人在离桃源镇几里远的小树林里,吊在树上,全身僵硬,早没了气。”
我诧异地问:“吊死了?”
徐大庆说:“可不是!一条床单系在和大腿一样粗的树枝上,张小勇的脖子挂在床单上,还绕了一圈,脚离地一尺多,眼睛通红,眼球突出,舌头吐在外面,下半身什么也没穿,大小便失禁,死了十几个小时了。”
我说:“是自杀还是他杀?地上有没有其他人的足迹?”
徐大庆苦笑着说:“发现尸体的武装部民兵没有保护现场的意识,地面被许多人踩踏,无法提取足迹。不过县局法医在地面提取到张小勇的精液,张局长夫人也证实吊死张小勇的床单是他们家的,而且张小勇身上也没有其他外伤,就定性为意外死亡,张局长家里也没有提出异议。”
我忽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脸上有点发烧,没接话。
可欣却没明白,继续问道:“人吊死在树上,不是自杀就是他杀,怎么能定性为意外死亡?”
徐大庆外表粗犷,却有些腼腆,他偷着从后视镜里瞄了我一眼,犹犹豫豫地说:“开始我也有这个疑问,后来还是听县局法医的解释才弄明白。张小勇是自己吊到树上的,说是在玩什么窒息式自慰的性游戏,结果高潮射精时失去意识,就吊死在树上。这事我以前没听说过,也解释不清楚,但是张局长家里人都接受了这个结论,可能是知道张小勇有这毛病,同时也怕这事传出去不好听,就赶快结案了事。”
看得出可欣也似懂非懂,却不好意思再继续追问。我在学校读书时接触过窒息性自慰导致死亡的案例,不过在实践中并没有经历过。所谓窒息性自慰,是用器械遏制呼吸,比如用塑胶袋套住口鼻,或者用绳索勒住颈部,在窒息中进行自慰的行为。据说在窒息的情况下可使阴茎高度充血,而神经感官高度敏感,可获得更强的高潮快感。但是这种方式非常危险,死亡率很高。
徐大庆见我们都不吭声,就转换话题说:“张小勇离奇死亡后,县城里就谣言四起,说盛世花园从施工到建成不久就死了两个人,是因为撞邪。那块地下面埋着解放初期死于瘟疫的几十具尸骨,盛世花园破坏了死人的安宁,以后还得出事。”
可欣不屑地说:“无稽之谈。”
徐大庆频频点头,以示自己也压根儿不信谣言。”可是我们封不住老百姓的嘴,到后来网上也出现了谣言,闹得人心惶惶,盛世花园的房子卖得不如以前好了,已经住进去的人也感觉不得劲。”
我扭头往窗外看,天光大亮,人来人往,并没有鬼影,我放下心,问:“我们现在去办的这起案子是怎么回事?”
徐大庆说:“桃源镇地方小、人口少,一年到头也没有两起命案,像张小勇这种离奇死亡的事件更是前所未闻,不管怎么捂着盖着,很快就传遍了全镇。于娜出事后,鬼神作祟的谣言更是越传越广了。
“于娜生前是桃源镇有名的美人——县广播电视台的副台长,交际手腕了得。两个多月前,有一天晚上于娜在县城的海鲜酒店和几个人喝酒,在座的都是县里的头头脑脑。大概十一点来钟酒席散了,于娜把几位领导分别送走,说是自己开车回家。可是酒店在凌晨三点打烊后,下班的员工见酒店外还停着一台车,车底下躺着一个女人。员工以为是喝醉酒的客人,于是就过去摇了摇她的身子,结果却冰凉梆硬,早已经断了气,员工吓得赶紧报了警。
“我带人出的现场,认出那是于娜。法医鉴定的结果是窒息死亡,而导致窒息的原因是她自己的呕吐物。也就是说,于娜醉倒后发生呕吐,偏巧那些呕吐物糊住了她的口鼻,把她给憋没气了。这个大美人就这么稀里糊涂、脏了吧唧地死了,大伙都替她感到窝囊。
“无巧不成书,这个于娜死前二十天才搬进盛世花园。这下县城里炸了锅,都说盛世花园是凶宅,住不得,还有人把这几起事件编成段子发到网上。开发商王玉满急得不行,想了不少法子消除影响,可是房子卖得到底不如以前好了。”
我说:“这事真透着邪门,于娜的家属又是怎么成为访民的?为什么要求二次鉴定?”
徐大庆苦笑着说:“跟你们说实话,上访的是于娜的丈夫和婆婆,真实目的就是为了多弄几个钱。本来于娜醉死,政府没有责任和义务补偿她的家人,可是当晚和于娜一起喝酒的都是县里的人,她的家人非说她是因公死亡,提出巨额赔偿。几位领导不愿再生是非,想尽快了结这件事,就由几个部门凑了二十万块钱补给于娜的家人。可是她的家人嫌钱太少,说至少要一百万。这不是讹人吗?县里几位领导有心无力,谁也不愿意出头摆平这件事。于是于娜的家人就闹到了楚原市信访办,人家信访办检查了上访材料,说县局法医出具的验尸报告不合格,不具备法律效力,所以不能立案。但于娜的家人仍不甘心,又杀向市公安局,给局长下跪,到底还是把你们俩给请到了桃源镇。”
我说:“县局的验尸报告怎么会不具备法律效力?”
徐大庆叹气说:“县局原来的法医退休后,名额一直空缺。有愿意来补缺的,业务却是三脚猫,局长看不上,可局长看得上的又不愿意到县城屈就,这职位就空了小半年,这期间有需要法医鉴定的案子,就由县医院的外科医生出马。小地方,只能这么将就。信访办接待访民的经验丰富,一眼就把这个漏洞揪了出来。”
我正琢磨着这话不对味,冯可欣倒先拉下脸说:“原来我们大老远地赶过来不是办案子,是给于娜的家人当枪使,兼给你们局里擦屁股。”可欣的语气有点重,可话糙理不糙,桃源县局是在耍弄市里,正该敲打敲打。
“可欣老弟,借我俩胆子我也不敢让市局帮我们收拾烂摊子。请你们大驾下来,是我跟县局和市局争取的。咋说呢,我干了十来年刑侦,本事不大,警惕性还是有一些。我总觉得盛世花园的这三起案子有蹊跷,虽然看上去像是意外,可是一年之内连着死了三个人,咱们干刑侦的难免要打个问号。撇开那个建筑工人不提,就说张小勇,孤零零地吊死在荒郊野外,就算他有那见不得人的爱好,也不能排除有人下黑手,只要趁他意识不清醒时收紧勒在他脖子上的床单,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要了他的命。再说于娜,她死前分别把几个县领导送上车,怎么也不至于回头就醉到人事不省的地步,还倒在地上被自己的呕吐物憋死,这让人难以信服。”徐大庆尴尬地咧开大嘴呵呵地笑。
我听明白了,说:“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帮你查查这三起案子。如果确实是意外,你也就安心了;如果不是,就启动刑事侦查。这三起案子时间已经不短,现场没有勘查价值,除去于娜,另外两具尸体也早就火化了吧?”
徐大庆说:“对,死者家属都没有异议,咱们又没立案,也不能干涉人家火化尸体。不过现场证物还都保存着。”
我说:“我理解你的苦心,你这也是负责任的态度。不过也别抱太大希望,毕竟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咱们只能尽力而为。而且你想过没有,如果这几起案子不是意外事件,凶手是一人还是多人?三起案子有没有关联?凶手的作案动机又是什么?”
徐大庆摇摇头说:“毫无头绪。我的想法也就是跟你们说说,毕竟没有任何痕迹或证据。作为一名刑警,这个怀疑非常不严谨。”
冯可欣也听明白了。
剩下的一段路,大家没怎么说话,心情都有些沉重。
2013年9月17日黄昏。
桃源镇殡仪馆。
我们到县城里吃了碗面条,喝了几大口矿泉水,就直接赶到停放于娜尸体的殡仪馆。有两拨人已经先于我们等在那里了。一拨是于娜的丈夫李强生和婆婆郝翠,就是这两个人执意要求二次鉴定以达成他们索求巨额赔偿金的目的,这行为背后的人心让人有些齿寒。
李强生的个子很矮,却相当壮实,是个乡土气息浓厚的汉子,在桃源镇政府工作。郝翠和她儿子的体形相似,脸又大又圆,眼睛却很小,像在一个肉球上开了两条缝。他们母子俩争先恐后地和我握手,满脸堆笑,看不出一点丧妻丧媳之痛。我想着自己的尸检报告就要被他们拿去换钱,心里有说不出的别扭。
还有两个人在这里,竟然是阴魂不散的程佳和一个陌生男子。这让我压不住火气。”你怎么会在这里?谁给你透露的消息?回去我非让局里处分泄密的人不可。”
程佳讪笑着说:“姐,你看你又不高兴了,我也是工作在身迫不得已,这个连环意外死亡事件挺吸引眼球的,我已经向电视台报过选题,做事情总要有始有终。”她见我没好气地打量她身边的男子,就介绍说,“这是齐大志,我的中学同学,在桃源县经营一家策划公司,从传媒公关到房地产销售,涉猎很广。这个选题最初就是他帮我选的,是个热心人,桃源县城的事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尽管问他。”
我绷着脸说:“县城的公安局副局长就在我旁边,还有什么事需要向别人请教。”这个齐大志身材颀长、眉清目秀,对程佳的态度很暧昧,我一看就知道他们俩关系不寻常。
齐大志脾气倒好,笑眯眯地伸过手来,说:“姝心姐是吧?程佳跟我提过好几次,说你又漂亮又能干,本来还以为她夸大其词,今天一见,真是名不虚传。”他自以为说得很得体,哪知道我最讨厌这种虚头八脑、甜言蜜语的小白脸。于是我装作没听见,侧过头和徐大庆说话,晾着他。
其实,我平时脾气没那么坏,今天是被这一系列的事情搅和得有些烦躁。
一行人走进殡仪馆,程佳和齐大志被我拦在接待室里,不让他们接近尸体。程佳的脸色不悦,却也无可奈何。郝翠和李强生也不愿看见尸体,说是害怕。只有我和可欣、徐大庆走进停尸房里。
拉开尸柜,见到一具淡青色的尸身,双眼微睁,似乎在被尘寰隔开的虚无世界里窥视着我们,一阵透骨的寒气袭来,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尸体被清洗得很干净,而且皮肤上有尸水渗出。我有些沮丧,因为已经过了很久,即使于娜之死有什么外力因素,寻找证据的可能性也已经非常渺茫。
2013年9月18日。小雨。
桃源县公安局。
以下是对于娜的尸体进行二次尸检的鉴定书:
楚原市公安局
法医学尸体检验鉴定书
(2013)公刑技法尸检字113号
死者于娜,女,1980年生,桃源县桃源镇居民,生前系桃源县广播电视台副台长。2013年9月17日下午六时,我市法医对其尸体进行检验,现将有关情况报告如下:
一、尸体检验
尸体赤裸,尸长163厘米,染红发,发长70厘米。双眼睑结膜苍白。颜面发绀、肿胀,面部皮肤和眼结合膜点状出血,口唇、指(趾)甲紫绀。右心及肝、肾等内脏淤血;肺淤血和肺气肿;内脏器官的浆膜和黏膜下点状出血。
尸体胃部涨满,经检验有鲥鱼、羊肉、淡水虾等食物碎末,少量酒精,较完整的米饭、红椒等食物。
二、分析说明
死者全身广泛性淤血、紫绀,分析认为死因系窒息死亡。
三、结论
死者于娜系因外力作用,导致呼吸障碍,休克性窒息死亡。
楚原市公安局技侦处
法医:姝心
2013年9月17日
一直在苦苦等候的李强生和郝翠拿过鉴定书,左看右看后不满意地问:“怎么没写酒精中毒?怎么不写上酒后呕吐导致窒息死亡?”
我生硬地说:“尸检鉴定必须尊重科学,不能想当然地做结论。”
郝翠一脸疑虑地说:“这个尸检报告拿到县政府和信访办,八成又要被他们挑出毛病,就麻烦你按照我们的意思重写一份。”
我被她气乐了,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到桃源县是给你们母子俩帮忙来了?你们上访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歇着吧,我们还要工作。”
李强生和郝翠又软语央求了半天,见还是无效,于是渐渐变了脸色,拿着鉴定书恨恨地走了。
程佳和齐大志也围过来,捧着摄像机把鉴定书逐字逐句地拍了一遍,我今天早些时候呛了他们,现在也不好拉下脸再骂一次,就由得他们乱拍。程佳到底是做了一段时间的法制节目,看出了问题,说:“尸体胃部涨满?于娜死前到底有没有呕吐?”
齐大志也附和说:“是啊,这和第一次尸检报告有出入。”
我不想让他们掌握太多案情,索性不理他们,故意扭头和徐大庆说话。徐大庆也正在琢磨这份报告,皱着眉头。
程佳提出的问题是我在解剖尸体时发现的重大疑点。尸体胃容物涨满,有酒浆残留,说明死者在进食后一小时内即死亡,生前并未发生呕吐,或者呕吐量很小,除非特殊情况,比如有固体食物卡住气管,否则不足以导致窒息死亡。这不由得让人怀疑第一次尸检的结论是否严密。
遗憾的是,尸体已经被擦拭干净,尤其是尸体头部的呕吐物和口鼻中卡住的固体食物都被清洗过,并被当做垃圾丢掉。而第一份尸检鉴定语焉不详,并未描述尸体外部呕吐物的成分,否则就可据此判断死者在断气前是否曾呕吐过,是意外死亡还是有人做了手脚。
无论怎样,至少这份鉴定有部分推翻了前一份鉴定的结论,给于娜的死因画上了一个大问号。
我在电话里把尸检鉴定结果向处长马占山作了汇报,说有些问题没解开,想和可欣在桃源镇再待两天。马占山同意了,嘱咐我保持联系。
2013年9月18日黄昏。小雨。
桃源镇公安宾馆。
当晚桃源县局在公安宾馆的食堂设宴,招待我和可欣。程佳是市里电视台法制节目的主编,也在被邀请之列,她倒是不客气,把齐大志也带来了。徐大庆酒量很好,口才也不错,把酒桌的气氛弄得很热烈。可是大家都有些心不在焉,说来说去,话题总离不开于娜案。
徐大庆虽未明说,但我也听得出来,对这起案件,桃源县局有两种意见:一种是以徐大庆为首的,坚持要尊重事实,查明真相;另一种则希望根据第一次尸检结果盖棺定论,早日了结此案,消除影响,而且这种意见有县委领导在其中起作用,占据主导地位。
这让我有些灰心,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费力不讨好,何苦呢?
宴席将散时,程佳接到一个电话,没说两句话情绪就有些激动,尖起嗓子说她马上就赶过去。
挂断电话,程佳说:“又出事了,又是盛世花园的住户。”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电话是程佳的“线人”打来的——这真让我沮丧,有时候我们警方的消息还不如媒体快。徐大庆更是黑着脸,这是在他的“地盘”上,却要让市里来的记者告诉他出事了,这简直是在打他的脸。
不过在赶往现场的路上就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出事的是一个女人,死于高速路上的交通事故,出现场的是高速公路的交警,核实死者身份后又通知了桃源镇交警大队,在程序上没有任何问题。而徐大庆主管刑警和国保大队,交警并不需要向他汇报工作。
事实上,桃源镇交警把这起事故当成普通的交通肇事处理,看见徐大庆赶来时还有些愣眉愣眼的,不知道他和死者有什么关系。
现场交警领头的是副大队长强卫,三十多岁的样子,向徐大庆打招呼说:“徐局,你咋来了?”
徐大庆“嘿”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问:“怎么回事?”
强卫说:“一台轿车追尾大货。据大货车司机说,上高速后感觉刹车失灵,就在安全带停了车,打起双闪,并叫了拖车公司。谁知道后面追上来一台轿车,目测时速在140公里以上,疯了似的直奔大货车开过来,结结实实地顶到货车屁股上,轿车直接撞成一堆废铁。”才说到这儿,看见两个人端着摄像机在转圈地拍,就嚷嚷道,“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
程佳已经拍够了镜头,把摄像机交给齐大志,笑嘻嘻地走过来,递给强卫一张名片。”楚原市电视台《疑案追踪》栏目组记者程佳,您是强大队吧?幸会幸会。”程佳此前并未见过强卫,可她来桃源镇之前做了功课,把桃源镇公检法系统在官网上贴出相片的头头脑脑都记了一遍,所以能随口叫出强卫的名字。这是程佳的聪明之处,她虽然黏黏糊糊的挺烦人,可作为记者,她算得上拔尖的人才。
强卫应该在电视上看过程佳,于是马上露出笑脸说:“市里的大记者程佳?这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我们这小地方来了?”转念一想说,“你这速度真够快的,这才多大工夫,就得到消息赶到桃源来了。”
徐大庆正满脑门子官司,没空儿听他们俩寒暄,插进来说:“轿车上有几个人?怎么样了?”
强卫忙回答:“就一个人,女的,人都快挤成肉饼了,消防员刚把尸体弄出来。车里有驾驶证和身份证,已经查明死者叫金鑫,三十八岁,家住盛世花园,已经通知了她的单位。”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强卫说出“盛世花园”四个字时,还是让我脑子里“嗡”的一声,顾不上自我介绍,就凑上去说:“事故原因查明了吗?”
强卫满脸迷茫地看着我说:“你是……”徐大庆说:“这是楚原市局技侦处的姝心,你尽管介绍情况吧。”
看起来强卫被这阵势弄迷糊了,不知道这么多“有来头”的人怎么会对这起普通的交通事故感兴趣,他抻长脖子,喉结动了下,谨慎地说:“大货司机被吓糊涂了,说不清楚。不过从现场来看,大货司机的责任很小,是轿车失控撞上去的。但是目前有一个疑点,这段路的能见度不低,大货车又打着双闪,轿车司机应该在三百米外就能看见前方有危险,为什么没采取任何措施,反而直接撞上来了呢?这个举动有自杀的嫌疑。接下来,我们会调取监控录像,寻找目击证人,并检查肇事轿车的发动机和刹车系统,以查明事故的真正原因。不过,这需要一段时间。”他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徐局,这事故……是不是和盛世花园有联系?”他一猜即中,看来盛世花园是凶宅的说法在桃源镇已深入人心。
徐大庆烦躁地摆摆手,用征求意见的语气对我和可欣说:“就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确实是一起交通事故,刑警方面没有理由介入。”我和可欣都表示同意。
继续滞留在车祸现场已没有意义,我们乘徐大庆的车离去,留下兴致勃勃的程佳和强卫指手画脚地说个不停。
2013年9月19日。大雾。
桃源县公安局。
次日上午,我和徐大庆就盛世花园的意外死亡事件,进行了一次深谈。
徐大庆是个不信邪的人,并不认同凶宅的说法。可是他自己虽不信,却无法阻止别人相信,更无法击碎网络流言,这使得这个倔强正直的汉子感到非常困扰。
我掰开揉碎地阐述了对此系列意外事件的分析:“虽然没有出现场,但我逐字逐句地研究了这几起死亡事件的卷宗。第一起建筑工地的工伤事故,可以认定是意外。因为钢筋从几十米的高空坠下,又有几名工人证实是意外坠落,而钢筋在坠落过程中受多种因素影响,落点显然不是人力所能控制,所以这起事故不存在人为因素。
“至于第二起张小勇自缢死亡案件,在没有人证、物证的前提下,无法做出定论,当然也无法立案,只能当成意外事故处理。但是不能排除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人掌握并利用了张小勇的这一癖好,处心积虑地观察他的行踪,并尾随他上山,在他神智模糊的时候,收紧吊在他脖子上的床单,致其死亡。由于现场足迹已遭到破坏,而且案发已久,这仅是一种猜测,无法得到证实。
“第三起于娜窒息死亡案件,最大的疑点是尸体的胃里充满未消化的食物,如果按照第一次尸检鉴定的结论,死者确实是被自己的呕吐物憋死的话,那么尸体的胃部应该是排空的。当然,这个疑点不能构成坚实的证据基础,而且死者的呕吐物早已清洗干净,并未保存。所以,如果据此立案并展开侦查的话,则显得非常勉强,而且很可能事倍功半。
“第四起就是刚刚发生的金鑫车祸事故,从强卫的描述来看,很像是一起普通的交通肇事。当然,其中也有很大疑点,金鑫为什么以时速140公里向停在安全带的大货车冲去?就算刹车失灵,总不会方向盘也同时失灵。正如强卫分析的那样,这更像是一起自杀事件,可是,金鑫有什么理由自杀?为什么要采取这种奇怪的方式自杀?这些疑问都要等交警队的事故鉴定结论出来后才能解开。
“我不相信凶宅的说法,更不相信这四起意外死亡事件有超自然的力量在作祟。当然,在只有十万人口的桃源镇,几个月内连续发生死亡事件,而且都和盛世花园有关联,这种小概率的巧合实在让人难以置信。如果把它们当成意外事故而置之不理,那更是警方的失职。
“我认为,目前最好的处理方法是,在等待交警部门的鉴定结论的同时,从外围调查四名死者的社会关系,或许能够借此找到凶手的作案动机——前提是如果有凶手的话。”
徐大庆连连点头说:“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这是我从警以来遇到的最难办的案子,虽然疑点重重,却不能立案,又得不到上级支持,于是对破案没什么信心。”这个虎虎生风的彪形大汉偶尔流露出内心脆弱的一面,让人有些心酸。
我想安慰他几句,可是自己人微言轻,说了也等于白说,就又把话咽了回去。
吃过午饭,我和可欣就返回市局,心里沉甸甸的。
回到市局,向马占山汇报了桃源镇的情况,马占山没说什么,让我汇总一份书面材料备案。
冯可欣也向沈恕作了汇报。沈恕很感兴趣,给我打来两次电话询问细节。他问我是否亲眼见到车祸的死者和受损车辆,我说由于当时现场有许多交警和消防队员在忙碌,没有靠近去看。
后来我才知道,沈恕对盛世花园的意外死亡事件非常上心,尤其是针对金鑫的车祸事故,分别向桃源县公安局、交警大队和高速公路交警支队了解情况,并建议桃源县公安局彻查受损轿车的车况,并对死者的尸体进行检验,确认其生前是否有饮酒或吸毒等行为。
当然沈恕提出的建议并没有独到之处,不过是公安机关的例行工作,但作为上级业务指导部门,过问一下,至少可以加强桃源县局对车祸事故的重视程度。
盛世花园接连发生四起意外死亡事件,而且每个死者的死亡方式都异乎寻常,带有诡异神秘的色彩,民间流言甚嚣尘上,而且出现各种版本的网文,有风水说、血光说、复仇说、厉鬼说,极尽危言耸听之能事。但中心都围绕着盛世花园是凶宅的传闻,说解放初期因瘟疫死亡的冤魂未散,盛世花园在它们头顶上大兴土木,触怒了众鬼魅,才向住户们实施警告,而且今后还会有住户横死的事故发生。
对于鬼神之事,许多人介于信与不信之间。要说信,谁也没亲眼见过;要说不信,可人们经过各路神仙的寺庙或道观时,总会放慢脚步、压低声音,即使不跪倒朝拜,也难免油然而生敬畏之心,敢于呵佛骂祖的毕竟是异类。盛世花园的事确实有些邪乎,而且事关生死,谁也不能置之不理,就算惨祸不发生在自己身上,谁也不愿意住进去后心里犯嘀咕。
于是,盛世花园剩下的一半楼盘再也卖不动了。已经售出的,业主也在设法转售,哪怕赔钱也在所不惜。有的业主干脆搬出去另觅住处。盛世花园人气不旺,一到夜里,稀稀落落的灯火点缀着寂静的小区,愈发让人感觉清冷凄凉。
桃源县公安局转来车祸死者金鑫的验尸报告,死者的血液里未发现酒精或毒品成分。死者生前未表现出任何厌世情绪,亦未遭受重大挫折,没有自杀的迹象。死者的家属和同事也证实她没有理由自杀。
车祸发生时死者驾驶的是一辆日产车,车辆已经报废。交警大队对车的发动机和刹车系统进行检验,未发现人为破坏痕迹。车上装有一键启动和定速巡航系统,自动化程度高,相对来说更加容易控制。
高速公路交警截取到一段距事故发生地点不远的视频,清晰地记录着肇事轿车的行驶状况。它一直以时速140公里的高速行驶,在长达五分钟的视频中,未曾减速,似乎驾驶人的情绪相当稳定。
人们无法得知金鑫在事故发生前的状态,更无法理解她为什么会从容不迫地向大货车撞过去。
已阴阳相隔的金鑫,会告知我们答案吗?
至此,盛世花园的四起意外死亡事件中,除去于娜酒后窒息死亡一案外,其他三起案件均未发现任何疑点,而于娜案因第一次尸检鉴定的不全面和不专业,也丧失了揭开盖子的良机。莫非,这系列事件真是小概率的巧合?警方是否应该从降低发案率、破案率的角度考虑,以意外死亡为结论,尽早了结此案?还是应该抛开其他因素,尊重事实,寻找真相,为死者申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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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刘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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