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颅内生死】是神经外科医生金卓在苍衣社创作的故事专栏,记录了他在从医过程中见证的生死时刻,从而使读者对死亡与生命有更多的理解。
※ 苍衣社刊发的为半虚构故事。
这是 颅内生死 第 6 篇神外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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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死之将至
全文 11644 字
这是我在给医学生们上第一堂实践课的时候,提出的两个问题。
对于第一个问题,大家的答案几乎是肯定的,他们总能举出一些罪大恶极的极端例子。
“死刑一直都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明!”一个同学坚定地回答道。
“那,这个世界上有没有该死的病人?”我不慌不忙地继续问道。
“有!那些罪大恶极的人如果生了病不就该死吗?”有的同学继续坚定地回答道。
“不对!当他是病人的时候,我们应该积极救治……”同学中似乎有了不同的声音。
“医生没有权利决定病人的生死。我们要全力以赴,这是希波克拉底誓言。”另一个同学继续补充道。
“那也不对啊,西方不是还有安乐死吗?这也证明,医生在一定情况下也是有决定病人生死的权利的,反过来想……只要符合当地法律,顺应道德要求,那么有些‘该死’的病人,医生难道不可以主动放弃救治吗?”
显然,相比第一个问题,当我们面对第二个问题时,答案变得模糊多了。
“要回答这个问题,特别是第二个问题……”
我刻意停顿了一下,同学们的讨论声慢慢平息下来,看着讲台的我。我知道他们此刻正期待一个“标准答案”。
我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单纯从医生的角度去看,回答这个问题并不复杂。但是别忘了,我们既是医生,也是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一个普通人。从人的常识角度去思考,有些问题的答案,可能会存在矛盾。而我们考虑问题,需要结合两者。”
说到这里,刚安静下来的教室又响起了细细讨论声。对我这番拗口的解释,他们似乎更加迷糊了。
“医生和普通人看问题的角度会有什么矛盾?除了专业问题,至少在人的生死上,难道同一个问题,医生会给出和老百姓的常识相反的答案吗?”
人群里有一个声音特别响亮。我顺着声音看过去,说话的人是李晓娜,临床三班的学习委员。之所以能一眼认出她,是因为在上理论大课的时候,这孩子就表现特别突出,思维活跃,对于我抛出来的难题总是能给出自己的独到见解,让人印象深刻。
“嗯……这样吧,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一个我亲身经历的故事,听完后,你们再告诉我,答案是什么。”
我看着李晓娜好奇的样子,思绪慢慢回到了那天晚上。
“显微剪刀!吸引器跟着我的操作走!”
“收到!”
“麻醉师帮我注意血压,有问题及时沟通。”
手术台上,我和助手小李正在忙碌。一台高血压脑出血,出血量巨大,血肿已经造成了病人脑疝,手术刻不容缓,情况不容乐观。
而这,已经是今天第三台急诊手术了……
对于开颅手术来说,三台急诊几乎是极限。此刻是凌晨三点,距离第一台手术过去10多个小时,手术台上的我和助手已经精疲力竭,肚子也饿得咕咕响。但我却不能分心,全神贯注地专注在手术视野,与时间和生命在赛跑着。
随着时间的推移,病人终于转危为安,颅内的出血也清除得七七八八。血止住了,剩下的就是收尾工作,我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松弛一下。
“老金,你今天可真'招财'啊!”与我们同台的护士小欣,趁着手术中难得的缓冲时间,语气带些抱怨也带三分调侃地向我诉苦道。
“唉,这急诊专挑老实人欺负。一会儿这台结束,我请大家吃外卖!”我赶紧接话。的确,台上台下的兄弟姐妹们,陪着我三台急诊连轴转,一晃十几个小时,大家都饿着呢。
“好好好!我要吃比萨……还有咖啡。”小欣立马精神起来,已经在脑海中勾勒她的菜单了。
“金老师,这台结束之后,咱们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吧?”旁边同样疲惫不堪的助手小李问道。
“嗯,差不多了吧。”
“再来也没器械了!再来只能转院手术咯!”小欣接过话,眼神里充满了疲惫。
叮叮叮……叮叮叮……
“啊,不会吧!”
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打断了我们的聊天,小欣脸上的轻松表情立即被沮丧替代。因为这铃声大家再熟悉不过,是我的值班手机在呼唤我。
“喏,你看你这乌鸦嘴……” 我看着小欣那气呼呼的样子,又无奈又有些担心接下来的情况。我侧过身子,手里继续忙着手术台上的活儿,耳朵贴着台下助手护士帮我递过来的手机,“喂,神经外科值班。”
“老师您好!我这是急诊外科,有一个急诊脑外伤昏迷病人,可能需要手术,请你们下来看一下。”
“大概什么情况,CT复查了吗?”
我正歪着头问着,只见对面的小欣在极力用手比划,压低声音又急切地对我说:“老金,真的没器械了!”
“什么?你等下……” 我从手机边移开,看向小欣,她一脸紧张的样子。我问道,“什么情况?”
“老金,你蒙了吧?我们连续三台开颅手术,两套动力系统轮换了一遍,中间这第三台手术是我们刚消毒好的,我都还没下台呢,你要做第四台手术,谁给你洗消器械啊,这是凌晨,供应室还没上班呢。”
“啊,我怎么忘了这茬儿……”
一个严峻的问题,我们只有两台电动开颅器械,每台手术结束,需要送到供应室消毒后下一台才能继续使用。第二套器械是备着急诊的,可没想到今晚有三台急诊连轴转,护士只能用中间时间清洗了一套器械,此刻第三台手术还没做完,大家都还在台上,已经毫无可能去准备第四台开颅手术。
这节骨眼上,大家的体力已经透支不说,我本人还在第三台手术上,显然已经分身乏术。从客观实际上来看,我们已没有继续迎接第四台手术的可能。
于是我当机立断道:“急诊吗?你看我们这有个情况,需要你们去联系其他医院,这个病人我们无法安排手术了。”接着简明扼要地把这个情况给电话那头的急诊外科医生讲明白。
对方也看出了我分身乏术,回答了一句:“好的老师,我们尽量协调。” 挂断了电话。我们的手术继续进行。
本以为这个事告一段落,10分钟后,电话又再次响起。
这次打来的不是急诊外科,而是医院的张书记。
“是金医生吗?刚才那个病人你们不能收治吗?”
于是,我又把现在的特殊情况汇报了一遍。
“书记,不是不想收治啊,是真没办法了。”我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儿,一边还要回着话。脑子里既疲惫,又有一丝好奇,是什么特殊病人,能半夜惊动书记。
我心有无奈,而且略带不爽地想着。医院也有到极限的时候,托人走关系,也要看看情况么。
“金医生,我明白,这个事放在平时,我也能理解,应该立即转院。但是这个病人太特殊了,必须做!你看马上下来一下,我也在急诊科,到了我和你说……”张书记说。
“啊?”我愣住了,可我还在手术啊。
然而,张书记并没有丝毫的松懈和让步。以我平时的了解,待人平和的她很少以这样下命令的语气去交代事情,而我也感到,有什么不可抵抗的力量在这事情背后。手术关键步骤基本结束,剩下关颅,缝皮工作就交给旁边的助手小张,我脱下手术衣,赶去急诊科。
到底是什么大人物?
我内心的嘀咕已经到了顶峰,脑海里各种猜测浮想联翩。当我急急忙忙走进急诊外科的时候,张书记已经在那等着了,而眼前的景象,却是我绝没想到的,一时间,整个人陷入了震惊之中。
“就是这个病人!”张书记指着病床上的病人,言语中似乎也很无奈。
我到达急诊室时,里边站满了人。这些人身着制服,一脸严肃,有序地站在走廊两旁,似乎是围绕着某个特殊人物。
“警察都来了,这阵仗莫非真的是什么大人物?”我的内心更加疑惑了。
我走到床前的时候一怔。只见病床上躺着一个光头病人,已不省人事,嘴里胡言乱语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头皮及颜面部可见多处青紫肿胀,口唇,鼻腔可以看到有血痂。床旁的护士正在抽血,急诊科的医生也在旁边等候着。
“这……”我嘴里不自觉发出疑问,因为我的目光已经完全被患者双手双脚上的装置给强行吸引过去了。他蠕动的手脚上分别铐着一副冰冷的铁铐,在急诊室白色被单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扎眼。
“特殊情况!老金!”张书记立马接过话,打断了愣神的我,神情严肃且略有紧张地继续说,“老金!这个病人你看下,他们急诊刚才已经把该完善的检查都做了,你说的情况我知道了,你就看下片子,需不需要做手术。”
我稍微回过神来,但脑海里依然是大大的问号,余光里看到旁边的警察同志,腰间似乎还带着家伙,这场面,我也是第一次见,心里实在难以安定。
“我……噢,我看下片子……”我尽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看着电脑上的CT影像。影像显示患者脑部左侧有一个巨大的硬膜下血肿,附近的颅骨有明显的骨折线。这是一个外伤引起的脑出血。患者胡言乱语的表现,证明血肿引起颅内压升高,已经有初步压迫症状了,显然需要立即手术。
“应该要手术。”我说。
“好!金医生,那就靠你了。”张书记立马接住我的话。
“可是……张书记,患者需要急诊手术,我们刚做了3台,器械真的没机会消毒,时间上……”我还没说完,张书记立马朝我使了一个眼色,说:“没事,你别管,你就安排手术,其他的我来解决。这病人必须手术!”
此刻的我内心有一万个问题,显然也没有机会得到解答。这到底是什么病人?为什么不能转院去手术?张书记的语气并不是商量。我只能一股劲儿按下现在所有的疑问,集中精力,立即安排手术。
手术难度其实并不大,关键是没家伙,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想不到,张书记还真帮我们解决了这个问题。
“啊!线锯?手摇钻?”我张大嘴巴看着一脸苦水的护士小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嗯!张书记打电话给护士长,经过商量,他们说这是唯一的方法……”
小欣无奈地回答着。
这是远古时代的产物。遥想上一次使用这俩兄弟开颅,差不多10多年前了。相比现在的电动系统,手摇钻和线锯可以说是正儿八经地手搓开颅。然而,当下情况特殊,又不得不接下这活儿,我虽然震惊下犹豫了片刻,还是迅速决定继续手术。
“老金,这病人是什么情况?刚才我们在手术室门口接病人的时候,他手脚上还戴着镣铐……”
麻醉师老李听完一脸狐疑。我打断他:“你没叫他们打开?”
“那哪能?我就是好奇……”老李赶紧说。
“我也不清楚。”我说,“门外一堆警察,我就知道咱必须得接这任务。手术不难,不过线锯开颅出血可要比铣刀多,一会儿你帮我盯着点血压和血气结果,该输血就输血。”这一晚的折腾加奇怪事,我也只能竭尽所能集中精力在这手术上,暂时关心不了那么多。
一如往常,打开头皮,我一手握着手摇钻头,瞄准颅骨,一手稳住把柄,就开始摇起来,虽然费点时间,但三个圆圆的颅骨孔还是打开了。然后接过线锯,用导片将线锯的两端分别从两个颅骨孔之间穿出,然后双手一手攥住一头,并嘱咐助手小李道:“小李,你可得用两只手按住他的头。”
“啊?”
小李还没来及反应,我这双手来回一用力,线锯已经开始往复运动起来,齿痕的切割,颅骨上渗出的血,带动着被割碎的骨末,随着线锯来回运动的惯性,往外喷出来。这个过程需要比较大的手力,病人的脑袋无法不随着我的力量左右晃动。
“稳住!”我瞅了一眼一脸惊慌的小李。显然,这么大的阵仗,他也没见过,毕竟线锯从神经外科退隐快一个时代了。这老古董,不知是谁还一直保留在医院,今天也算救了个急,派上用场了。
“这就是线锯被淘汰的原因。没事,它就这动静,咱们要快刀斩乱麻,手上用劲儿压住,一会就结束了。”我安抚着小李,手里的活儿却不敢停下丝毫。
随着三条锯线的完成,颅骨一整块地脱落下来,可以看到,硬脑膜下方暗黑的一团,那就是硬膜下血肿。病人的血气也回来了,血色素90g/L,于是我招呼老李提血输血。而剩下的活儿,也是常规操作,打开硬脑膜,清除血肿,止血,检查……
一晃一个半小时过去了,血肿清除得干干净净。手术虽然紧张,略有波折,但总体还算顺利。目前患者的生命基本没问题,剩下的就是需不需要复位骨瓣的问题了。
这个问题考验的是术者的经验,对受伤部位的预判。很多时候,病人家属一时间难以理解这个问题。为什么医生把血肿清干净了,还要把病人的颅骨给拿掉?这是多此一举还是为了增加手术经济效益?
“一般来说,人的脑组织会在受伤和手术后的48小时以后开始出现水肿,并逐渐加重,在7-8天的时候水肿达到高峰。术后的48小时到一周左右的时间内,如果水肿范围较大,往往会导致颅内压力增大,甚至压迫健康的脑组织造成‘脑疝’,进而引起死亡。这种情况,需要去骨瓣减压术来缓解高压状态,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决定不把骨头放回去的原因。当然,病人熬过了这段水肿期,人也会慢慢醒过来,后面可以再次行颅骨修补术。”
手术室门口,我正在向一个身着黑色警服的中年男子解释着病情。手术已经完美结束,病人已转入ICU暂时过渡。与往常不同的是,我此刻正在沟通的对象,不是患者家属,而是一色着装整齐,神情严肃的警察。
手术第二天,我回到办公室,关于昨晚这位特殊病人,不知道哪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科室。
“咱不是白费工夫嘛……”
“啊!他是死刑犯?那他是怎么受伤的?”
“不救他那就是医院的责任,救了他这没人性的玩意儿,又是浪费社会资源……”
看到我走进办公室,同事们看过来,都在渴望确认答案。我看了看小李脸上那贼兮兮的表情,猜到是这孩子漏嘴了。
昨晚交代完病情后,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同时也是医疗的常规程序使然,向警察同志问起了患者家属是否在场,我需要和家属当面沟通病情。一番犹豫后,和我交接的警察同志,用非常简短的话告知了我这个病人的特殊性。
患者,男,44岁,孤身一人,因贩毒、抢劫、强奸未成年人等数项重罪被捕,大概率是要被判死刑的。在关押期间,与狱友发生冲突,被围殴昏迷,送到我们医院。
简简单单几个字,我一时间心都是凉的,想想昨晚一夜的忙碌,手术刀下救过来的病人,是这么的特殊。也难怪,即便是昏迷期间,那么多警察依然严阵以待,给他手脚上了镣铐。
“这是你们有权知道的信息,张书记也特别嘱咐了安全问题。您不用担心,病人只要一醒过来,我们会派人来配合工作。”
警察同志的声音依然回荡在我的耳边。死刑犯——这个特殊标签之下,昨晚这场多方努力克服困难完成的救命手术,现在俨然成了一个深奥的哲学问题,办公室里已经争论起来了。
“咱们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其他的事我们有权利去决定吗?”我听着大家争论不休,自己心里也没有正确答案,只是觉得这样沸沸扬扬的讨论应该克制一下。毕竟,换了谁在当时那个情况下,都会做出相似的决定。况且,一个医生能对需要救治的病人说不吗?这不仅仅是一个道德问题,也是一道法律红线。
办公室的讨论安静了下来,我继续说道:“这个事情,我建议大家不要私下传播。该不该救,法律才是这个问题的唯一答案。人家警察送人到这里,难道人家不清楚吗?咱们就安心做完自己的工作……况且……”
我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况且,从昨晚的手术情况来看,这个患者不出一周应该就会醒过来,到时候还要从ICU转回我们科内继续治疗,大家一定要端正态度,别出岔子啊!”
得,我把这话一撂,护士姐妹们集体炸了锅。刚压下去的讨论,又重新开始了。不同的是,这么一个死刑犯,对护士姐妹们以及其他所有人的安全问题成了新焦点。
看着护士们惊慌的神色,我心想,让她们先打打预防针也好,先脱脱敏。而且就像警察同志说的,虽然这样的事不主张传播,但是每一个为他护理和治疗的工作者,都有权利知情。
虽然这么想,但我的内心依然有些不安。毕竟,这样的病人,病情不能出岔子,更不能出安全的问题,压力顿时倍增。
一周以后,我们迎来了这位病人的转入。提前留了我电话号码的警察同志打了电话通知了这件事。于是第二天早上,总共三位警察陪同着我一起去了ICU。换了隔离服,我向ICU医生解释了一会儿,然后在大家目光的关注下,走进了病人的病房。
经过手术的减压和一周的护理,昏迷的患者已经醒来,头上的手术切口已经被长出来的短发遮盖。乍一看,除了被拿掉骨头的那边脑袋有些凹陷,几乎和正常人没啥两样。
之前患者一直昏迷,我也没和他有过有效交流。我的内心也蛮好奇,这么一个罪恶滔天的人,到底是什么凶神恶煞的模样。
“徐刚,能听到我说话吗?”我一手拿着瞳孔笔,看向患者的瞳孔,一边呼叫着他的名字,内心虽有不安,但是也知道ICU刚停镇静的病人,谅他也翻不起什么浪。
闻声醒来的患者,眼睛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看着我们站在他的床边,先是一愣,仿佛不敢置信自己身处何方,慌乱地快速张望着,然后突然一个翻身,似乎想挣扎着爬起来。
“啊!”旁边站着的护士不自觉地叫出声来。
“徐刚,躺下去,你现在在医院,好好配合治疗!”站在床另一边的警察同志看着动静,立马呵斥道。
被这声音所打断,患者扭头看过去,发现了穿制服的几位同志,立马蔫了神,就像条件反射一样,咣当一下躺了回去,双眼陷入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空洞。
“没事,大家不用怕,不用怕!”我看着惊慌的同事,赶紧安慰道。
“可他是死……”旁边刚才失声的那位小护士,刚要说什么,被护士长瞪了一眼,立马收了回去。
“金医生,您看能不能评估下,他的四肢活动能力。”我回过神来,懂了警察同志的意思。于是小心翼翼地检查着患者四肢的肌肉张力和反射,整个过程中,除了我和警察,其他人都往后退了一步,站成一圈。
而患者,从刚才那一阵以后就没了反应,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无论我说什么,他都没反应。然而根据他手上的情况,手术的过程,以及刚才我对他肌肉张力和四肢深浅反射的检查,能判定,他的四肢活动能力是正常的。
我把这个事告知了警察同志。他们仨走到了一边,商量了一会儿,然后走过来,从腰间拿出了一副手铐,向我问道:“金医生,这手铐影响你们治疗吗?”
我先是一愣,立马回过神说道:“不影响,不影响。”
于是就这样,我和三位警察同志,用平车推着这位特殊的病人,回到了病房。一路上那副闪亮冰冷的手铐,依然引来了不绝于耳的讨论声。
到了病房,大家小心翼翼地把患者的交接工作安排好。最后,和警察同志商量了一下,他们决定留俩人在这轮流24小时看守,这样,紧张的气氛才有所缓解了下来。
之后的治疗如往常一样。患者的病情康复还算平稳,头上的线也拆了,也就是说,基本可以出院了。他在病房这几天虽然大家有些紧张,但每天去查房的我,却发现,徐刚基本是百分之百配合我们的治疗,后面几天查房也能配合回答我们的问题,声音和举止体现出的礼貌,一时间甚至让我无法将他和毒贩、杀人犯这些穷凶极恶的字眼联系起来。
然而,他手脚上的闪着寒光的铁铐,却无时不提醒着我们他是一个准死刑犯。
无论如何,随着病情的康复,患者的基本情况良好,已经达到了出院的标准。我想,我们和他的交集就到此为止了。虽然这段时间,我耳边不断收到上面的叮嘱,还有病区其他家属以及护士们的抱怨。如今,他既然渡过此关,后面的事就移交给司法继续,医院应该不是他能继续待的地方了。
于是我们把病情做了总结,知会了警察那边。得知徐刚可以出院了,警察同志也准备第二天来办理手续。
第二天一早,我拿着办好的出院记录,心里仿佛放下了一块石头,正准备交给和我一直对接这事的警察同志,却不想,他的脸上第一次泛出一种莫名的难色,而接下来的他说的话,却让我真的无法理解了。
“我们决定给他做颅骨修补手术。这期间,我们上头那边决定,继续让他在医院治疗观察,还请你们谅解。”
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
手里的出院证顿时成了废纸。过了好大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又感到一阵迷惑。
“这……这有必要吗?”
憋了好大一会儿,我才冒出这句话。
显然,这个决定不是我和这位同志能左右的。因为不一会儿,我就收到了上面的电话,显然这个安排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就这样,当我把这个消息传给科室的同事们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医护都蒙了。这样的危险人物,在这几天调动着大家的工作神经。而这个决定意味着接下来至少3个月的时间,我们都得和他朝夕相处,对于这样的长期任务,让大家都感到措手不及。
这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包括我在内,一个巨大的疑问显然按捺不住讨论了。
毫无疑问的是,徐刚是一个该死的人。
之前的急诊抢救手术,是挽救他的生命。那时候,他虽然是一个该死的人,却不是一个该死的病人。我是这样说服自己,也是这样去说服和我一起战斗的同事的。
而现在的颅骨修补术——怎么说呢,对于一个正常的病人来说,由于病情需要去除的颅骨骨瓣,可以在3个月到半年内进行颅骨修补术。这样的手术虽然不是出于挽救生命的必要,但对于患者日后的生活却是必要的。从颅脑的安全性和外貌的恢复上,颅骨修补都很有必要的,手术难度也不大。
然而,一个即将面临死刑的病人,又恰恰做了颅骨骨瓣去除减压术。这样罕见的巧合,却成了我这个医生一时间也难以解决的矛盾。我内心的纠结可想而知,从收到这个决定的时候,大家也都难以释怀。
“一个要挨枪子的人,去补啥脑壳啊?”同事老刘操着一口川味家乡话,愤愤不平的样子。
“是了哦,你说咱那天晚上,是因为情况紧急,救人一命,也是让他不要死于非命,能够接下来受到法律的审判,得到程序的正义,还说得过去。现在他人好好的,能吃能睡,一个集毒犯、杀人犯、强奸犯于一身的人,就等着伏法,他这样的人活着就是浪费空气,还给他补脑壳,简直就是浪费资源……”小李振振有词道。
“莫非,他改判了?不会有什么特殊情况,被人打伤脑袋,可以免除死刑吧?”护士长也掺和进来说。
听着讨论越来越离谱,我赶忙说道:“大家别瞎猜了。我说,这样的人咱们的确没碰到过,但只要一天在医院,对于我们来讲他就是个病人。法律的事我们交给警察和国家,人家是有规章和程序的。疾恶如仇这件事,人家不会比我们差,大家都不容易,互相谅解下。至于安全问题,还是和之前一样,会有两个警察同志轮流值班,24小时看护。病人手脚上会铐上。大家留个心眼没错,但也别过度紧张,做好各自的本职工作吧。”
说完,同事们虽有不解,但情绪上有所缓和,各自散去了。
接下来的3个月,我们每天的工作都一样:查房,定期复查,确定患者徐刚的身体指标无特殊异常。而徐刚的变化却有些意思。
之前从ICU出来那种淡漠和刻板的礼貌,逐渐被一种看似缓和友好的情绪所替代。查房的时候,对于我们的问题,他变得更加积极地去回答,护士去抽血,他也主动配合。简而言之,就是变得特别主动和医护人员交流。然而,值班的警察同志,却丝毫没有松懈,对于任何多余的动作,他都会收到立刻的警告和制止。由于颅骨的缺损,手术那一侧的脑袋,看上去就像被削去半个脑壳一样,然而比起他手脚上沉重的镣铐,后者显得更加扎眼,且一分一秒都没离开过。
我想,这样的危险分子也有正常人的一面,而这一面多少透着一丝对生的渴望。医护在他眼里是这丝生机的来源,所以他对我们的主动示好,也许也是对自己活下去的印证吧。
差不多3个月的时候,我们再次对徐刚做了全身评估。这家伙比入院的时候甚至还胖了7斤,确认手术准备完善,我们遵照程序,给他做了颅骨钛合金修补术。
手术很顺利,术后就等着拆线,差不多七八天的样子,就可以出院了。
为了以防万一,我再次提前和警察同志沟通了徐刚的病情,大致意思就是等拆了线,他真的就和正常人没啥区别了,可以出院了,希望不要再有什么惊喜的安排。
警察同志也给了我确定答复,这次是真的可以出院了。听到这消息,我的心总算落下来了。
“同志,他这样的情况,法律上会不会有什么特殊情况?”我忍不住好奇地问道。毕竟前后照顾这位3个多月,我心里一直也在想,颅骨修补都做了,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变化。
“该来的还是要来的,他犯的事,死是逃不掉的。”
这个来自官方的回应,对于这段时间的各种流言,也算有了一锤定音的交代。
奇怪的是,听到这样确凿的消息,我的内心却有种莫名的悲哀。
也许是这3个月里,徐刚对我不再是一个陌生人。我们在3个月和他的交流中,看到的是正常人的一面,而他犯下罪行的另一面,我们却不曾看到。
这种感受随着出院的时间一天天接近,被徐刚的一场哭闹推到了顶端。
不同于普通病人得知自己即将康复出院的如释重负的欣慰。当徐刚得知自己手术顺利即将出院的时候,仿佛千斤压背一般,之前脸上的轻松彻底没了,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悲哀和恐惧之中。
从他呆滞的眼神中,我似乎能嗅到他对死亡的恐惧。而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在那些恶性肿瘤病人身上,我也感受过。
术后的第八天,伤口愈合正常,我检查完后,决定给他拆线。
我正操弄着手中的剪刀,一根一根地拆剪着头部切口的缝线,这个时候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响起:“金……金医生,我拆完线,是不是就要出院了?”徐刚的脸色灰白,嘴里问道。
“啊……是的,你的切口长得不错,拆完线观察一天,就可以出院了。”我感受到了徐刚语气中的不对,但是也努力像对正常病人一样回答他的问题。
“啊!”徐刚突然嚎叫一声,手脚一阵乱挥,我手中的剪刀被一股劲儿打飞到地上,摔得乒乒乓乓响。这突如其来的一下,使我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坐下!老实点!”身旁的警察同志一个箭步,出现在我的身前,一把把我和徐刚隔开,一边双手叉住他的脖子和肩膀,一边向门外他的同事喊道,“进来帮忙!”
只见顷刻间,两位警察已经把徐刚一整个人按在床上。这3个月来徐刚的温柔配合,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被按到床上,他嘴里依然大叫着:“我错了,我错了,我想活着!”手脚虽然带着沉重的镣铐,却还在努力挣扎着。
被推到一边的我,半张着嘴,依然没回过神来。
“老金!你的手!血……”听到动静的护士长闻声跑了过来,看到杵在一旁惊魂未定的我,失声叫道。
我回过神,看了一眼床上扭作一团的徐刚,又回头看了下我的手,发现一股红色的血流,从我右手的虎口滴滴答答地流下。
“快去处理伤口!”护士长看我呆在那里,拉着我的衣服就把我拽了出来,生理盐水一冲洗,只见我的手上并没有伤口。
“这血哪来的?”护士长也蒙了。我回想起刚才那一瞬间,感觉心头一凉,立马回头冲了回去,四处寻找着刚才被徐刚打飞的剪刀。
剪刀躺在病床的角落,上面有血的痕迹。我立马捡起剪刀,把东西递给了护士长,焦急地看向床上被两个警察压着的徐刚。
此刻的徐刚依然在大叫,虽然已经被两位警察给压制住,但是情绪仍然在崩溃中。我也顾不得其他,迅速地检查了一遍他的身体,发现头部的伤口有血迹,经过再三确认,确定刚才的血是从拆线的伤口上飙出去的。
他一顶,我的剪刀尖一扎,一个黄豆大的小口子出现在了头皮上……
“没事,没事!还好没扎到其他地方,这个小口子加缝一针就行了。”我舒了口气说道。我最担心的是,这家伙万一把我剪刀给拿了,捅了自己或者其他人,那就麻烦了……
“老金,你出来!”护士长看到这场景,不由分说,一把把我拽了出来。
“你怎么回事,他是杀人犯啊!你看他发疯一样,还缝合什么!”护士长一脸严肃地冲我喊道。我这会儿才回过神来,看着病房里乱得一锅粥,一时间不知所措。
没想到,3个月安安稳稳地度过,最后这一天徐刚却给我们来个出其不意。
接下来,警察花了半个小时左右,才把他制服。恢复平静以后,徐刚一脸死灰。我坐在办公室,等着给他继续处理伤口。护士长压抑了3个月的紧张情绪,这一下终于忍不住了,对着门外的两位警察同志发起了难,那边也没料想到这一出,极力地解释和道歉。
当天这事,把医务科和保卫科也给闹过来了。最后,徐刚回到了刚出ICU那天的样子,手脚被铐在床上,仰面朝天,没了反应。
我还是帮他把伤口处理了。我以为会因此延长他住院的时间,然而第二天他还是准时出院了。也许因为一个杀人犯在医院这么一闹,大家都觉得医护的安全问题是个难题;也许是那个伤口太小,没必要继续住院。我想无关紧要。
出院的时候徐刚脸上的表情,我至今难忘。拼命挣扎过又放弃了挣扎,在医院的这3个月,也许让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莫及,也许燃起了他对生的渴望,但一切随着身体上的康复,审判的来临压碎了他所有的幻想。
这个世界上有该死的人,但没有该死的病人。
医生能拯救的是人的身体,而人的灵魂却各有归途。一个死刑犯,我想我们和他的交集只是身体的疾病,而他灵魂的救赎,只有下辈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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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金 卓
编辑 运营 | 阿 闲
监制 | 程沙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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