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岁老母喝了六瓶盖“中华神酒”，被干传销的儿子害死了 | 豫北警事04

【豫北警事】是刑警夏振乾在苍衣社创作的故事专栏，记录了他用20余年时间寻找失踪哥哥的漫长路程。在这宗诡异的失踪案背后，是一座城市在时代浪潮中的变迁，是一代人的命运在岁月洪流中的蹉跎。

※ 苍衣社刊发的为半虚构故事。

今天继续更新由刑警夏振乾创作的故事专栏【豫北警事】。

经过调查，秦手艺的儿子秦战胜已离开家乡，跟着二叔秦新艺做生意。90年代，传销在中国风靡，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变成一场巨大的骗局。怀揣着发财梦的人，无一不想要站到风口上，然而非法谋取的利益，终究是镜花水月。

1999年，70岁的李素芬死于重金属中毒，死因正是喝下了儿子王文超销售的“中华神酒”…

这是 豫北警事 第 4 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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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 8101 字

接前篇【超市老板被连砍数刀，目击者说：我看见一个4年前死了的人 | 豫北警事03】

回到公安局。李攀和张峰也回来了。他们走访得知：秦战胜初中毕业到深圳，跟着二叔秦新艺做生意。秦新艺在那开了家公司。还多次回滑城招人，承诺的薪水很高，据说是销售床垫。

我们苦笑，秦新艺的公司应该是搞传销的，以暴利为诱饵，拉新人进局。这几年已有不少人报案：自己家人或亲戚被传销组织控制，打电话让拿钱赎人。或是自己被骗得倾家荡产。

说起来，1990年，国家引进“传销”。原因很简单，当年刚好轮到“下岗潮”，国家试图用这种商业模式解决10年改革开放带来的下岗就业问题。而仅仅3年时间，几乎所有省会城市、沿海大中城市都有传销活动。而部分传销，逐渐脱离销售商品这一初衷，从商品分享变成了赤裸裸的骗钱行为。上线成员，以及直接或者间接发展的下线成员数量，或者业绩为依据，计算和给付报酬，其模式极富煽动性和欺骗性。

1995年以来正是传销在内地野蛮生长的时间，它受到无数抱着发财梦民众的疯狂拥趸。甚至在农村，只要是有墙的地方都刷着某口服液的宣传广告。它影响着无数人，也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

1999年12月份的雨雪特别多。那天早上我去上班，下起了雨夹雪。冷风夹着雨水的寒气，要把这份寒冷侵入人的骨头里。

我走到公安局门口，看到了高俊霞。她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全身已经湿透，头发打成绺，满脸雨水，走近，我看到了还有泪水。

“谁杀了李家乐？”她悲痛地问我。

我摇摇头，说：“我们也在找凶手。”

她说昨晚我们走后，当年告诉她李家乐摔残的那位钢厂工友，来跟她说李家乐死了。她一宿没睡。

我问高俊霞，这个工友是干什么的？

面对我的警觉，她回答，一个得了癌症没钱医治，过一天少一天的人，人生的乐趣只剩下找人说闲话了。

说完，高俊霞光踉跄着走向寒冷迷蒙的前方。她破碎的样子，让我想做，为时代洪流里无力掌控命运的可怜人，遮风挡雨的一把伞。后来，我们伟大的国家发展到了那一天。

1999年12月23日，新的案件发生了。

城关镇四街的李素芬死了。段法医解剖后认定是重金属中毒。我们询问其女儿得知，70岁的李素芬身体尚可，饮食正常，偶有头晕乏力，反酸烧心症状。她的儿子王文超上次回家招工，给她带回了自己销售的中华神酒。叮嘱她每天早晚各喝一次，一次一瓶盖，不能间断，6瓶喝完，保证药到病除，益寿延年。不料，只是脑供血不足、肠胃功能紊乱的李素芬，竟然送了命。

王文超原先在城关街里摆摊卖水果，每天起早贪黑为蝇头微利忙碌。他渴盼一夜暴富，只是苦于找不到门路。后来见狗子发了，这种怂人都能发，他也要搞传销，站在风口。

狗子原名李沟。家是城关三街的，父母早亡，大姐把他拉扯长大，身高不足一米五，面黑貌丑，家境贫寒，一直找不到对象。已出嫁的大姐花钱在柴油机厂帮他找了份合同工的工作，满希望借着工人的身份娶个媳妇。谁知干了不到一年，柴油机厂倒闭了。

没办法，李沟和发小李家乐一起外出打工。由于身高和力气的劣势，他拿的工资只能够维持温饱。后来，他听说秦新艺的公司招人，干的又不是体力活，就兴冲冲地跟着去了。

1994年春节，李沟返乡过年，穿得很洋气。他不厌其烦地跟村民介绍自己的品牌行头，见天手里拿着一盒帝豪烟，见了男人就发，给女人的是上面印着英文的进口糖果，又给三街的小孩一人发了10元钱。

人们奔走相告：连狗子都发了，跟着秦新艺能挣到大钱。

1995年正月初六，李沟开始卖床垫。李家乐的母亲腰腿疼痛，花2000元钱买了张李沟口中能治百病的床垫，躺了几年，除了软点和普通的床垫没啥区别。城关镇上其他街加一起，另有7个身体不好的人，以2500元买了同样的床垫。当时李沟吹得神乎其神，等他们发觉受骗去找李沟，找不到人了——这几年他没有回来过。

1995年过完正月二十九古会，李沟带着村里的十几个等不及的人去了深圳。当中就有王文超。

之后陆续有人回来，说是骗人的。有的连工资都没拿到；有的明知道是骗局，还把亲戚朋友拉过去，亲戚回来到村里骂，还是不是人，连自己亲舅都骗；有的越干越穷......

王文超每次回来，西装领带衣冠楚楚，天上地下、国内国外地闲侃，还偶尔蹦出个英文单词。唬得村民们瞪大了无知的双眼。他说，秦新艺的公司不卖床垫了，这些床垫放在深圳管用，拉到滑城，磁场不对，就失效了。村民们问他啥是磁场。王文超解释说就是吸住人的东西，要不然人在地球上就得飘起来。他们现在改售中华神酒。神酒是中国配方加美国工艺制成，你想两个国家伺候你一个人，神酒的威力得有多大？

有村民问他，为啥有人说秦新艺的公司是骗人的。王文超回答，这些人在公司混得不好，肯定用胡说八道来给自己找面子。他们公司是能者、强者的天下。公司根据销售量和拉的人头数定等级，分为伯、伯爵、准侯、侯爵、王，五个等级，他已经坐到侯爵的位置，离称王不远了。那一年，又有不少村民跟着王文超到深圳去了。

我让王文超的姐姐跟王文超打电话报丧，王文超回复公司正忙，缓几日再回来，反正天冷，尸体多停放几日无碍。

1999年12月30日，王文超回家了。我们把他带到了公安局。审讯室里，他自顾自介绍中华神酒。我说你销售的东西虚假，连自己的亲娘都害死了，你还在这里舌灿莲花，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王文超坚信中华神酒能治病，李素芬年龄大了，本来是寿终正寝，是我们把她的死和神酒扯上了关系。在审讯室里，他还给我和张峰洗脑，传销并不违法，在香港它叫分级销售，内地法律滞后才会如此定义。文盲王文超的这一套套说辞是秦新艺公司辛苦培训的结果。

经过调查，城关街里包括县城，还有70多户人家买过王文超销售的神酒。他们不舍得饮用如此昂贵的酒，服用的量小，才没有造成伤害。我们逐家走访，告知危害。受骗村民要求王文超赔偿。500毫升的神酒售价499元，按照传销组织骗人的惯例，其成本不会超过5元。王文超本人入戏太深，并不知道神酒的玄机。他认为反正喝不死人。

汇总过信息，王局长让我们赶赴深圳抓捕秦新艺犯罪团伙。我和张峰千里迢迢赶到地方，却扑了个空。后来，在知情者口中得知，秦新艺叔侄听到风声已经逃离。

我从深圳回到滑城，年关已至。那天，一进院子我看到了曹铁。他看见我，亲热地说就等你呢，现杀的小羊，提到家还热乎着呢，进屋吃涮羊肉。他如以往那般揽着我的肩。掀开棉门帘，父亲已打开白酒，母亲还在厨房洗菜。那个夏振中买的铜锅在汩汩沸腾着，热气和父亲生起的炉火，让客厅有着独属于家的烟火和温暖。

曹铁挨着窗户坐，窗台上面放着夏振中种的梅花，此刻已星星点点，开着粉红的花朵。曹铁似是无意也许是有意往花一瞥，我突然贪婪地希望，此刻那坐着的人，不是他而是夏振中。

夏振中对梅花的喜爱，源于梅花开放的时节。他认为这花应景，能增添春节的喜庆气氛，只是遗憾诗词中所谓的暗香浮动，现实中香味过于暗淡，近似于无。他失踪之后，父母精心养护这棵梅花。似乎夏振中幻化为花，还在家里。

当年，曹铁还嘲笑夏振中，大老爷们养花，女子一般的情怀。但那个1995年的8月之后，他每次到家里来，停留在这棵花前的时间总是那么长。

此刻，两杯酒下肚，曹铁脱得只剩一件秋衣，他陪着父亲划拳。我不懂酒桌上划拳的规则，认为它聊胜于无，能烘托气氛。曹铁又输了，他乖乖地喝着酒。父亲让他慢些，酒得慢品，不可牛饮。曹铁这次来家，不仅带来了羊肉，还带来了棉衣和棉被。这是他专门定制的，刚入冬就捐给了聋哑学校，后来一直有事耽搁，今天有空，专门把给我们留的送到家里。父亲赞赏地看着曹铁，我也举起酒杯敬了他一杯。

从警这两年，我对滑城百姓的生活有了更精细的了解。有些家贫生活没有保障的，冬天真就没有件像样的棉衣。有些下岗工人过得还不如农民，农民最起码有土地，可以顾得上吃喝。甭说其他家，自从夏振中失踪，父亲退休，卖私煤的财路中断，尽管我参加了工作，但家里的生活水平一落千丈。皮夹克成了一场遥远的梦。

曹铁走后，母亲收拾残局。父亲躺在沙发上痴痴望着那棵梅花，我懂他的心情。如果夏振中还在，那个带给他人温暖的成功商人就是他了，至于曹铁，比起夏振中，本事差远了。也许还像当年一样，是跟在夏振中身后的小弟，是电厂人口中的傻大个。

可是一切都变了。

一年后，李家乐的案子依然没破。秦新艺叔侄毫无音讯。

直到2001年6月1日，安州市刑警队向全国发布协查通报：全力追捕张丽娟。案件才有了眉目。

有人根据照片认出了张丽娟，她其实是滑城光明玻璃厂工人马可心，父母是当年沈阳驰援滑城技术人员。1997年2月，马可心从光明玻璃厂辞职离开，再没有回过滑城。

我们从马可心父母处得知：她是跟秦新艺走的，比她大十多岁的秦新艺为她离了婚。他们没有马可心的联系方式，都是马可心不定时打电话回来，也寄钱给他们，只是地址不固定。

邮局里面保存的马可心寄给父母的汇款单：一张是1998年6月9日从郑州寄出的3万元汇单；一张是1999年12月16日从武汉寄出的2万元汇单，一张是2000年9月20日从株洲寄出的5万元汇单。通过汇单上的地址，我们只能猜测，马可心在全国各地进行诈骗违法犯罪活动。秦新艺是她同伙的可能性极大。当然这需要抓到人才能确认。

6月3日，秦新艺在郑州定居的前妻回滑城办事，她和上次说的一样，收到的汇款单都是秦新艺从外地寄来的，他们夫妻离婚后没有联系过，更没有见过面，但一个月前她在郑州见过秦战胜。

汇报过案情，王局长让我们去郑州一趟。

秦新艺的前妻带着我们来到荥阳广武镇一个村子里。她说还是和朋友到这买散养土鸡，坐在车上，看见了从胡同里走出来的秦战胜。然后她们的车很快驶过，她记不清是哪一条胡同了。

很快，在荥阳当地警方的协助下，我们确定秦战胜的居住地，抓捕秦战胜的时候，也抓捕了和他一块居住的李沟。

秦新艺叔侄活跃在诈骗的两个领域：秦新艺夫妻奔赴全国各地冒充官员进行诈骗。秦战胜在荥阳和郑州惠济区交界处，成立了一家医疗器械公司，主卖低端老年保健器械，即使没有作用，因为价格低廉，也没啥大麻烦。这个公司说白了是包装了的传销。

在秦战胜的供述下，我们抓捕了秦新艺和马可心。

我们先把他们四人带到滑城，采集生物信息、做笔录。

由于秦新艺夫妻涉嫌冒充官员，伪造证件和相关文件，诈骗数额巨大，被安州刑警队带走。

经过比对，李沟的指纹，和杀害李家乐刀柄上及面包袋上、饮料瓶上的一致。

我们审问李沟。

他说：“跟着秦新艺，我算是发现了自己的优点，那也是我人生最辉煌的时候。”李沟一副陶醉的表情。“不过钱没少挣，也没少扔。光怕别人看不起，打肿脸充胖子。”

1998年3月，秦新艺传销组织里中层内讧，李沟被无情抛弃。他到处找工作，自然条件不好又没有文化，处处碰壁，有人让他冒充残疾人，合伙乞讨，他已习惯穿得光鲜，不干。

李沟的积蓄花完了，他无处可去，就偷偷回到滑城家里。白天哪敢露面，床垫的事，肯定有人找他算账，而且他现在的样子，村里人还不笑话死他。

他想起了李家乐的那笔工地赔偿款。

1999年12月13日晚上快9点，李沟躲在家乐超市南边一堆砖头后面，那么冷的天又下着雪，他身体都冻僵了。他在等待机会，但路上一直零零星星有人经过，一个路人还差点把烟头扔到他身上，就那，他蜷缩着都不敢动。寒冷和饥饿啃噬着他的耐心，可想着一会儿的钞票又觉得都值得。

一直到当晚9点半。李沟看村子里没有灯火，附近的村子也都是漆黑一片，只有胡同里的路灯像人睁不开的眼，就站了起来，脚冻得都木了，他活动了一下。

李沟敲门，敲了半天没人答应。他又到超市敲门，从里边传出来谁啊？都睡了的声音。他说，家乐，狗子。李家乐听出来是李沟后，就开了灯，来开门。李沟紧张地东张西望，生怕有人经过。这时西边有人骑车过来，还一边唱戏，李沟一听声音就知道是李建国，赶紧躲在刚才的砖垛后面，还好李建国摇摇晃晃拐进了胡同里，直到听见砰的关大门的声音李沟才敢出来。

再到超市门口，门已经开了，李沟进去，关上门，看到货架上的吃的，他饿到不行，拿起小面包就吃了起来。

李家乐问他，遇见什么事了，李沟大概说了一下。李家乐让李沟别乱跑了，踏实在家种地。怎么可能？那种生活李沟永远都不想再过了。

李家乐见说不动李沟，不吭声了。李沟张嘴跟李家乐借钱。李家乐两手一摊说，他都这样了，从哪弄钱？然后说困了，让李沟回家。李沟让李家乐必须借钱给他。李家乐说没有。李沟就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李家乐急了，骂李沟，李沟不听，翻来翻去翻出了那把刀。

李沟把刀架在李家乐的脖子上，问他钱都放哪儿了？李家乐还把李沟当作从前那个懦弱的狗子，轻蔑地笑着，认为他在虚张声势。李沟猛的在李家乐肩上砍了一刀，李家乐惨叫了起来，李沟怕有人进来，一直砍到李家乐从轮椅上摔下来，然后跑了出去。李沟回头看灯没关，回去关灯关门。

李沟闭上眼睛，似乎在回想过去。这个矮小瘦弱的男人，裹进了时代的洪流里，人人向钱看，钱是人们膜拜的神灵。

在四处逃亡中，李沟遇见了当年秦新艺传销组织里的二号人物，当年这个人的位置是他的奋斗目标。渴盼着成为人上人的李沟，此刻成了逃犯，回顾这几年他感觉像做梦一般。有人命在手，他已经破罐子破摔，他把刀架在他当初畏惧的人的脖子上，在他凶狠的目光注视下，二号人物乖乖掏出兜里的钱，并告诉他秦战胜的住址。

我问秦战胜，为什么收留李沟？

他说，喜欢那种被人跪在脚下哀求的感觉，喜欢看一个人每天像狗一般对他点头哈腰的感觉。酒鬼父亲，婊子母亲，周围人的嘲弄，让他压抑得要发疯，连带着这个他出生的城市都让他难以忍受。

秦战胜不知道，高俊霞为了他长年累月忍受的痛苦，也不知道他所庇护的人杀了自己的生父。

秦战胜疯狂地喊着：“我的人生和我父母的不一样。我会住黄金屋，娶颜如玉，仆从满街......”常年的诈骗已经让他疯癫。

高俊霞还在等待，这次等的是秦战胜出狱。

日子总是不紧不慢地流淌，不会因谁而改变自己的节奏。

到2002年我已经是第二次结婚了。

1997年我刚上班儿，堂叔就给我介绍了个对象，是他战友的女儿——石楠。我发过誓不找着夏振中不结婚，可父母始终催我，不见面不给堂叔面子，也觉得对不起父母，他们这两年因为夏振中够苦的了。

我和石楠见面之后，感觉不错，断断续续接触了两个月，她父亲查出了鼻咽癌。母亲劝我分手，我实在不忍心这么绝情，父亲也说不要在别人难的时候当负心汉。

石楠的父亲催促我们结婚，想在活着的时候看到女儿成家，我就这样匆匆忙忙地结婚了。

婚后三个月，石楠前男友的妻子找到公安局，让我管一管她，我才知道她有了外遇。我们在家大吵了一架，甚至动了手，她哭着求我原谅，看着怀孕的她，我心里虽然疙疙瘩瘩，但还是选择继续生活。婚后八个月，她生下夏冬。

四个月大时，夏冬被诊断为脑瘫。我父母带他到郑州康复治疗了五个月，效果不理想。夏冬快一岁的时候，石楠说，受不了一辈子要照顾残疾儿子的辛苦和煎熬，提出离婚。尽管怀疑夏冬不是我的孩子，但我决定养着这个被亲生母亲抛弃的孩子。一天天，在我父母呵护下长大的夏冬，成了我疲累生活的开心果。

2001年秋天，父亲查出肝癌晚期，我带他到郑州看病。

手术后，父亲虚弱得像个婴儿，被病魔敲骨吸髓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他在郑州住了一个月院，出院回家了。肝癌的事我们瞒着他，可他怎会不知道呢？他催促发誓永远不再结婚的我再婚，必须结婚，不然他闭不上眼睛。

对父亲的要求我感到无力。我这个条件能找什么样的，离过婚又带着一个三岁的脑瘫儿子。

这时候，徐敏给我介绍了她的表妹闫会。当年徐敏就想介绍，还没来得及说，堂叔介绍了石楠——物价局局长的女儿。而闫会的父母是下岗卖早点的。

闫会只有一个条件，不在五星村住。我心里一沉，不在五星村住，不仅没地方住，而且谁来帮我照顾夏冬和父母亲？

这个我认为苛刻的条件，父亲痛快地答应了，并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在滑城最北边正在规划的森林公园附近买了一个小院子。这儿环境清新优美，离闫会的学校也近，有一天夏冬跟着我生活，只能待在家的他，就像生活在一个富含氧离子的美好世界。父亲用心良苦，但我不领情。

“你把钱花完了，母亲怎么养老？”父亲手术后我第一次冲他发火。

父亲慈祥地看着我说：“傻二小，不是有你吗？你这个媳妇不错，不嫌弃夏冬，还是个教师。我后悔啊，后悔让你娶了，哎......”父亲长长地叹气。

“我有钱，好几万呢。你哥给的，后来你姐，你嫂子，你曹铁哥都给我，我都攒着。夏冬你别管了，我照顾他到我死的那一天。”母亲的话说完，我心里一酸。

“我儿这些年不容易。”父亲像在安排后事，“再不容易也不能放弃找你哥，死要见尸，找到了，埋在咱家的祖坟里，让我们爷俩天天在一起。”

我的眼泪肆意地流淌。

2002年5月1日我和闫会结婚了，那一年中秋节，父亲和我们一起吃了团圆的月饼，第二天再也没有醒来。在对夏振中的等待中，父亲耗到油尽灯枯。我跪在床前一遍一遍说，我会带夏振中回家。

父亲死后，在滑城生活的我们姐弟二人，轮流跟母亲住了半年。母亲把我们都赶走，说有夏冬做伴儿，有这么多曾经的同事，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街坊。她好着呢。

2003年7月23日，我的女儿出生了，那天下着雨，我给她起名叫夏雨，乳名小雨。闫会问我，这么随意，连字典都不翻翻。我想起夏山林给他的子女起名字时的郑重其事，然后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名字就是一个称谓。

2005年，电厂因属于高消耗燃煤企业，污染环境被关停。其实从2001年就传出了关停的小道消息，那时候有门路有闯劲儿的人已经开始在外面自谋生路了。

夏振中的朋友三江就是其中的一个，他跑到了广州，两年后把妻子孩子也带走了。传说他在那边包着了工程，挣上了大钱。尽管在我的脑海里，始终无法把那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和成为暴发户的三江联系在一起，但一个个熟悉的人的离开，也预示着越来越没有人记得失踪电厂工人夏振中。

不同于1982年以来的下岗混乱和无人兜底。历史的教训，也让政府在关停之前做了一定的安排，他们招来了一个服装厂。

电厂和服装厂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企业，也安置了几十个心灵手巧的女工和食堂、保卫科所需要的男工人。杯水车薪的安置并未带来1982年那几年的混乱场面，毕竟电视和广播的广泛宣传，也让文化程度不高的工人们意识到，下岗和改制是全国趋势。“全国工人陪着我下岗”，这是很多个电厂下岗职工的自我麻醉。不管怎样，不带来混乱就是最大的胜利。

电厂关停后，工人们恓惶了一段时间，他们失去了庇佑之所。但也带来了和解与和谐。以前争得你死我活分属于不同阵营的工人们，也能坐在一起喝酒喷空了。是啊，电厂都没了，还争什么呢。本就无冤仇，只是利益使然。

2005年传来的另一个消息是已经成为工业废墟的西纸厂、钢厂和刚刚关停的电厂，会成为下一个10年的遗存保护利用项目。谁不期盼着，这个滑城从20世纪60年代就开始红火的工业区，能够凤凰涅槃重焕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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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夏振乾

编辑 | 梁 湘

运营 | 刀 刀

监制 | 程沙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