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颅内生死】是神经外科医生金卓在苍衣社创作的故事专栏,记录了他在从医过程中见证的生死时刻,从而使读者对死亡与生命有更多的理解。
※ 苍衣社刊发的为半虚构故事。
这是 颅内生死 第 4 篇神外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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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一线之间
全文 14828 字
“医生你们发发善心,救救我儿吧……”
说着,她迅速跪在地上,在场的同事们还没回过神来,这个一身农妇打扮的中年妇女,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地上咚咚地磕起了头。
“嗐,您这是干啥,有啥起来说吧!”我无奈加惊讶地忙着去扶眼前这位大嫂,突如其来的这么“一跪”,有点让人措手不及。
不远处的抢救室内,正躺着一名18岁的男孩,脸无血色,四肢抽搐,深度昏迷,左侧头上鼓鼓囊囊的纱布可以看到干涸的血迹和不明的黄色渗液。周围的医护们正在忙碌着,也时不时向外面吵闹的接诊室探来目光,焦急地等待着下一步的行动命令。
“我们乡下人,来看病多不容易,他还是个孩子啊……”大嫂的身子就像泥鳅一样,刚刚搀扶起来,哧溜一下又跪在了地上,嘴里反反复复地念着这几句话,泪水哗啦啦地流着。嗓门越来越大,这动静,在急诊室迅速吸引了一波“观众”。
“我们正在积极救治啊,大嫂,您能不能先站起来讲话?”急诊老王看这场面极度尴尬,频频好言相劝。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农妇,面对一群白大褂和白衣天使,一个劲儿磕头,嘴里哇啦哇啦地一顿输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有流量的场面了。
这一幕在急诊已经持续了快半个小时,我和这位大嫂的拉锯战就像打太极。她跪下去不起来,我只能去拉她,我一用力,她就膝盖一软,仿佛整个人的重量都巧妙地压在我双臂之上,半悬在空中。她虽然个头不高,但结实的身板却着实不轻。只要我稍一泄劲,她又立即整个瘫在地上,嘴里犹如吟唱加哭喊结合一般的强调,重复着“救救我儿”。
如此反复,即使抢救室内的病情已经很危急,她似乎也听不进去我们的关于救治孩子的半点建议,一直僵持不下……
到底有什么不可协调的矛盾呢?大半夜的急诊科,这一闹腾起来动静极大,吸引来周围的病患家属都精神起来了,等着吃瓜。
而矛盾的根源就是,这位跪在地上口口声声喊着“救救我儿”的妇女,其实一直在抵触治疗,更准确地说,是拒绝我们提出的需要进入ICU的治疗。
是不信任我们的建议,还是一时难以接受可能的风险?也不至于要以跪相逼吧?
费解,而更令人费解的还不仅如此。
打从一开始这对母子深夜造访医院,就显得非常的不寻常。
这病人是下面医院转诊上来的。一般地说,下面医院转诊之前,都会提前电话联系我院,确定好病人情况和需要转诊的科室的床位等一些必要情况,然后救护车加医护送上来。特别是重病人,提前联系能最大程度地节省时间,还能提前协调好比如床位不足这类特殊情况,以避免耽误救治。
“连个救护车的影子都没有!”这是急诊老王的原话,“听到外面嗷嗷地号叫声,我猜想是谁又被刀子捅还是车碾了,一路跑出去看……这女的半搂半抱一个孩子,身上还穿着病号服,头上裹着纱布,娃娃看着脸色土灰土灰的,没什么反应。女的就这么坐在急诊门口嗷嗷地叫……”
老王说着,一脸困惑且明显掺杂着气愤。
“啊?这么重的病人,这女的抱着来我们医院的?从哪来的啊?”接到会诊电话急忙赶来的我,看着担架上身长足有一米七八的男孩,不禁问道。
“嗐……他妈妈说他们是××县医院转诊过来的,救护车送到我们这门口,把孩子往地上一放,一溜烟就撤了!”
“啊?”简单的一句话,直接把我从半夜的困顿中惊醒了过来。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方面,这种骚操作我闻所未闻;另一方面,仪器上显示病人心率110次/分,氧饱和度却不足85%,血压90/60mmHg,这样的病人说是病危一点不过分。既然是当地医院转诊过来,怎么招呼都不打,还把病人放在门口地上就走了?于情于理,甚至于法都说不过去,我实实在在地被震惊了。
“诡异吧?我连救护车的鸣笛声都没听见,这悄悄地开进我们医院,又悄悄走了……嘿!他们这病人,送得和做贼一样。”老王也是余怒未消。
“救救我儿啊,你们救救他啊!”
老王朝接诊室那头一努嘴,我闻声过去,刚迈出抢救室,一只手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黝黑的肤色,结实的身板,必定是农家活的主力,力道生猛,拽得我生疼。
一番沟通,当我和老王把话谈到需要进ICU这个点上,就出现了开始的那一幕。我面对着种种疑惑还没来得及消化,看着眼前这泥鳅一样扶不起的中年妇女,脑海里回想着刚才老王接诊的一桩桩诡异迹象,我的心发毛了,隐隐约约有种感觉,这事这人,不简单。
“现在这医院真是见死不救啊!”
随着这大嫂的下跪和哭闹,急诊室内的这场戏已经到了高潮,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七嘴八舌,手机拍的拍,起哄的起哄,俨然一副当代吃人血馒头的全景图。
“大嫂,你先别急,能让我们先把病人的病情弄清楚再说吗?”我用几乎哀求的声音说道。这么一直耗着,一边想着病人的事,而一边却被大嫂拴着,周围时不时传来不知所情的议论声,使我的思绪乱如麻。
“老金!这孩子还在抽搐……体温39.5℃!”老王从抢救室探出头,嘴里汇报着结果,看到我这惨样,也抽不开身。
地上跪着的大嫂似乎毫无反应,继续着她的表演。我稍捋了一下思绪,无奈地朝老王喊道:“老王,你先帮我把病人的感染指标那一套抽查一下,给他物理降温、药物降温都用上去,抽搐得厉害的话,可以先适当镇静下!有特殊情况你先帮我处理下,我这……”
“得嘞!”老王看出我的无奈,没等我说完,立即回身进抢救室继续手头的活儿,并且联系了ICU和神经内科的医生一同来会诊。
在我不断劝说之下,这位母亲的情绪终于有了些许平复,总算站了起来。但我走到哪她就紧紧地跟到哪儿,也罢,我也顾不上她了。
血液的结果显示:病人的白细胞、中性粒细胞都超高,氧饱和度85%,血压一直都偏低,身上的皮肤苍白之中,有着一些青紫的纹路……
这一切都暗示着这孩子大概率有感染性休克,而这么年轻的孩子,如果考虑感染的话,那么病原从哪来的呢?
从情绪平复后的母亲那儿,我们大致了解到,这孩子头上的纱布,原来是在当地医院做过开颅手术,于是我们不由地联想到,是不是脑袋里有什么问题?
奇怪的是,我们迅速复查头颅CT,颅内并没有发现明显的异常。
我想再深入了解一下手术的详细情况,反常的是,这位大嫂表现出了极其抵抗的情绪,谈话又陷入了沉默之中。于是我们只能按着目前的信息,几个科室的会诊医生,一起讨论起来。
“这脑袋里没看到出血和其他危急状况啊。”我看着结果,和旁边站着来会诊的神经内科医生阿珍讨论病情。
“对啊,我看他反复抽搐,也不像高热惊厥,倒像是癫痫发作。我想你们外科,术后这样的病人多半就是再次出血,发热的话会不会是有意识障碍后导致的误吸性肺炎啊?”神内医生阿珍也是多年的老把式了,和我们科打交道10年上下了,几乎所有的我们神内外交叉的病人都经历过,她的想法不无道理。
“发热这么高的温度,单纯手术感染的话,CT影像上也不太像,你看周围的脑组织纹理看起来也很正常,并没有颅内感染扩散,炎症肿胀的表现……”我一边说一边手指着复查的CT图像上手术位置周围的脑组织。
“这个病人血压不稳,我给他上了多巴胺,血象出来,白细胞和中性比还是偏高。目前看来患者的确是有感染性休克的表现,我先给他把温度降下来,先把血压控制住……”旁边的老王补充道。
“嗯……其他的很难说,感染、意识障碍、休克是有的,现在还在不间断地抽搐,很危险。咱们ICU有床吧?先镇静下来,然后……”我正说着,旁边的ICU医生小张也投来同意的眼神,
然而,一直没出声,站着旁听的大嫂突然发作了起来。
“不不不,我们不去ICU!”她几乎是尖叫一般的声调,把我们几个吓了一个激灵。
“不去ICU!医生我们不去!你……你是神经外科的医生,他脑壳做了手术,你救他啊!”她再次喊道。这突如其来的莫名抵抗情绪,我乍以为她是不是没理解我所说的意思,于是转过头对她补充道:“大嫂,不是不救他,我们的意思是他现在病情很危重,ICU是最佳的选择啊,去重症监护室也就是ICU就是在治疗啊!”
“对啊,这么重的病人,需要全面的监护,孩子现在状况方方面面都不是很好,得先把抽搐压下去,镇静药物一上,病人的呼吸也会受到抑制,普通病房收治这样的病人是很危险的,需要我们ICU的呼吸机……”
“不不不!不去!”还没等ICU医生解释完,这大嫂连喊带叫。刚平复不久的情绪,瞬间消失殆尽,凑准我的胳膊,双手一合,又开始了“下跪模式”。
“哎呀……你这……”我脑子又乱了。
即使我们大家围着她再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我算是明白了,她就是不想去ICU。但是我不明白,她为何这么抵触ICU?我从她身上感受出,她对这事有一丝近似神经质的恐慌。
她这样闹,围观的人很容易误解成医生见死不救。实际上,是因为医疗建议无法获得家属的允许,双方无法达成一致,医生就只能被这么晾着。
病人此刻还在持续地抽搐。再不使用镇静,我怕病情会越来越重,朝着不可逆的危险走去。
“行行行! 你别闹了!” 我已经放弃继续和她这样无效地纠缠下去,正声说道,“这样吧,先插管镇静,我们借一个ICU的临时呼吸机,就在这,先上药,把抽搐压下来,咱一走一步看一步吧,你这样继续闹,病人也要耗不起了……”
ICU的小张无奈地点了点头,转身准备去忙插管和呼吸机的事。
“对了,顺便帮我打个电话给总值班,还有……110,请示下这样的情况怎么办。”我继续说道,声音略带沙哑。刚才一直在反复和这位大嫂拉锯,话说得口干舌燥。
“好好好,行!”老王看见我无奈的表情和背上湿透的白大褂,点了点头,给过来一个“你再坚持一会儿”的眼神,立马抽身去安排了。
而听到我安排的大嫂,突然安静下来,改跪为蹲,哭腔也停了,但抓住我手臂的力量却似乎顿时一紧,支支吾吾地蹦出几个字:“110?你们打11……要,要干啥?”
和刚才对我们的话充耳不闻,尽情释放自我不同,此时的她突然间冷静了许多,好像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楚,眼里开始闪烁着高度的警惕。
“啊?对啊,你这……”听她声调一转,我杂乱的心情感到一阵无奈,叹了口气,略带怨气地继续说道,“你说干吗?来请您站起来说话啊……你看看这周围热闹的,你一把抓着我,还咋看病?还有,你能好好说话吗?为啥不去ICU?”
“反正我就是不去ICU,你们是医生,你们想办法……”她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神色反而变得更加紧张。抓着我的双手收回了一只,她捂着自己的脑门,扭向一边,另一只手依然牢牢地抓住我的衣角,生怕我跑了一样。
到这份儿上了,今晚这一切非理性的情况把我折腾个够呛。而且她越闪烁其词,我越觉得她不是普普通通来看病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