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颅内生死】是神经外科医生金卓在苍衣社创作的故事专栏,记录了他在从医过程中见证的生死时刻,从而使读者对死亡与生命有更多的理解。
※ 苍衣社刊发的为半虚构故事。
这是 颅内生死 第 3 篇神外日志
(点击蓝字 #颅内生死 可查看系列所有故事)
关键词:午夜斩首
全文 9659 字
急诊科的楼道里传来一阵骚动,我出来一看,顿时惊了。
病人卧在担架车上,横在急诊科门口,向右侧耷拉着脑袋。
颈部的左侧被染红的纱布和绷带包扎着,胸前及脸上凝固的血迹溅射状散开。伤口有碗口大,周围的肌肉和裂开的皮肤向外翻开,像一张裂开的大嘴,血淋淋的非常恐怖。远远地看去,整个人和脑袋似乎错位,就像被人斩了首,脑袋快掉下来似的,已经没了人样。
一股瘆人的气氛笼罩着诊室。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场面就像看到了一个丧尸。
这是我工作的第二个年头。当时的我27岁,独立值班才不久。别说临床经验,遇到芝麻大小的事都得先向上级报个到,看到这个病人的第一眼,我半个人都麻了。
“这……这是啥情况?” 我难掩惊慌失措地向急诊值班大夫问道。
“说是被刀砍伤的……有点残忍啊……” 急诊科老张回答我,眼神却丝毫没离开过病人的颈部。这瘆人的场面吸引了在场的所有医护人员,身后冒出窃窃私语的声音,仿佛在议论着什么。一股临近死亡的气息弥漫开来。
“刀砍?怎么能这么深……”我震惊不已。就算是刀砍,也得很大的力量才能砍出这么大的口子。砍人的不是疯子,就是一定要置人于死地那种人,我心中莫名的恐惧翻涌上来。
稍微定神后,我想起病人没在抢救室,却是横在急诊科门口,不禁问道:“病人刚从救护车上下来吗?怎么还不推进去?心电监护这些赶快上去啊!”
这样的伤口,几乎不用思索,都让人满满的危机感,我有点纳闷。
“哎,先看看你们科能不能接收吧。”老张无奈地说。
如果让现在的我再次回到现场,听到老张这句话,必然能听出他话里有话。
但是当时的我哪能体会其中含义。而且我没注意到,其实在我身旁,脊柱外科和普外科的值班医生已经同时到场了。
于是我很单纯地回答道:“哦,先把人推进去,该抽血的抽血,血压,氧饱和度这些快速监护起来嘛,等我看下伤口,这个人八九不离十是要手术的呀。”
老张看了看我这愣头青没按套路出牌,顿了一下,突然话锋一变,回答道:“好好好!正好!那就你,你来处理吧!”
我也没多想。毕竟这场面,可能大家都有所畏惧吧。这样的病人,已经岁随时面临死亡,但是该做的事还是得做。
冷静,一定要冷静。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于是,在众人的簇拥下,病人马上被转移到了抢救室内,周围的护士得到老张的许可后,开始抽血,检测,忙络了起来。
这时,走近的我才发现病人一直大睁着眼,瞟着我们这边。
我着实有点难受。一方面,这么惨的场面,不免让人有些发怵;另一方面大睁的眼不知是自主还是不自主的,更加让人心神不宁。
我正心头乱着,伸手查看伤口的纱布,一个微弱的声音突然在我身边响起:“医生,我,我还有救么?麻烦您了……”
我高度紧张的身体被这突然的一声吓得打了个寒战。
“啊!” 我半张着嘴看向病人。我早就默认他已经昏迷了,这时撇过头去,正看到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我。由于脑袋不能动,患者几乎是斜眼到极限朝我这边看,而我们呢,面对这惨烈的场面心里早已默认他是半个“死人”了……
这突然的一声,在这种强烈的对比下,制造了一种惊悚的效果。
大家齐刷刷地愣了一下,仿佛有凉气从我们身后升腾起来,奇怪的气氛里,我听得到身后的小声地碎语:“我去!他居然还能说话……”
我赶紧从愣神里回过来,合上半张的嘴,除了被吓一跳,脑海里飞速地运转着,周围仿佛静止了下来。这病人能说话,逻辑清晰,脸上没有血迹的地方,能看得出血色,已经接上的监护仪上,清楚地看到:
血压:110/75mmHg;
氧饱和度97%;
心率77次/分;
呼吸:20次/分
……
这一瞬间,一个念头涌上来:循环稳定,意识清楚,皮肤红润,没有休克,也许……也许这个病人,没有看上去那么“惨”……他的脑袋没有真的被“砍掉”……
回过神来。周围滴答的仪器声,逐渐清晰,我继续说道:“嗯嗯,别急。我先帮您检查下伤口。”
说着我一手握住剪刀,一手小心翼翼地提着包扎的绷带和纱布。这么大的伤口,如果伤到了大血管,贸然撤出压迫止血处的纱布,血流很可能冲破压迫形成的临时血栓屏障,诱发大出血。更别说颈部的血管,比如颈动脉断裂,能让人当场殒命。
因此我极度小心地一层层揭起纱布,犹如拆炸弹一般。
“医生,怎么样,我的伤……”耳旁响起患者颤巍巍的声音。
显然此刻的他心中也充满了恐惧。我回头看到他眼里闪烁的眼神,面对一切不确定,他也意识到自己的生命现在是一个未知数。
“您别紧张,我得看下这口子有多深,千万别动啊……”我嘴里安慰着,而自己心里也没轻松多少。
外面的纱布缠得很紧,可见当地医院送来的时候,也是非常担心出血的问题。我拆的时候,为了尽量不去移动受伤的部位,只能用剪刀从纱布的最外层,一点一点小心地剪开,像剥洋葱一样。
随着手上的动作轻微进行,纱布一层层被我剥开,上面的血迹越来越深,也证明我正在接近出血的源头。周围的肌肉断面逐渐呈现在我面前,很整齐,就如快刀切过的肉面一样,上面有一层干的血痂。
我戴着口罩,感觉额头上的汗珠往脖颈流,手上的橡胶手套内面也浸满汗液。距离伤口最深的地方还剩最后一层纱布,我停下操作仔细观察。表面除了干结的血痂以外,一股血晕正逐渐顺着纱布往外渗。
这块纱布下还有活动性的出血,也许就是一根动脉正在出血,只是暂时被压住而已。于是我没有草率地揭下来这层纱布,而是迅速在脑内记录了伤口的状态,准备再次用干净的纱布填塞回去,再联系上级医师制定下一步方案。
目测了一下,这个伤口从患者的一侧颈部后侧起,向外向下走行,大概与身体的中轴线成45度角,呈一条笔直整齐的直线延伸,大约25~30cm的长度,直至同侧的肩部。伤口经过的皮肤、皮下脂肪、肌肉全部被完整的切开,最深的地方超过10cm,几乎快到颈椎骨了。从侧面看去,此刻鲜红的肉面完全外露,整个脑袋和躯干连接的地方,仿佛被砍开了一半,场面极度令人不适……
我一边小心地整理伤口的纱布,一边心里不由地分析了起来。
从断面的整齐和伤口的走行看,这就是一刀到底。颈肩部的肌肉结实且较厚,能感受到,这凶器很锋利且行凶者很用力,出手的时候一定是冲着斩首这个人去的,要不是角度稍偏一些,可能患者真的早已身首异处……
想到这我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嘴里不自主蹦出一句:“这得多大的仇啊?”
但同时我心里也纳闷,患者除了身上这一处伤口,其他部位没有任何伤口。一般,砍人者发现这一刀并没有达到自己的预期,很可能会对没有丧失意识的患者继续纠缠和补刀。
“我,我也不知道……半夜突然就感觉脖子上一阵凉飕飕的,接着就是疼的感觉,我就醒了过来……”
听到我自言自语,患者以为我在问他,居然清醒地回应了我。
“啊?!”我越发惊奇,“不是斗殴啊?”
“没有……医生,我和老婆在家睡着,突然就遭了这么一顿……对了,医生,我老婆呢?她怎么样?”
听到这儿,我也是满脸大写的问号,于是转头看向老张,老张挤了挤眼,我愣了一下,大概明白什么意思了。于是转头说道:“哦,放心,你老婆没事——”
“——你老婆,只是有点皮肉伤,已经收到骨科去检查治疗了,你先顾着你自己吧。”老张接过我的话补充道。
然后一把拉过我,三言两语说了下情况。
原来救护车拉来的一共夫妻二人,妻子受伤主要是双臂,应该是行凶者先举刀砍醒了男子,女的慌乱中去挡刀。说到这,老张头一抬,叹了口气,说道:“别让他听到,刚才来的时候看了,女的情况也不乐观,两只手被砍的七零八落的,大失血,骨科前脚刚拉上去,现在估计正准备手术呢……唉,你看看他这情况,咋处理吧……这什么王八蛋,职业杀手啊,太残暴了也……”
听到这,我寒毛都立了起来。真是一起惨案啊。本就预后难测的男子孤身一人,唯一的家属也在手术,我的心情更加复杂了起来。
这样的情况,使患者病情之外的难度更加一层。没有家属,即使手术,风险和谈话将是一个非常大的不确定因素。如果是一个普通脑外伤,没有家属的情况下,我们也有相应的程序,先手术,后备案。因为多数情况,外科医生是能掌控住的,即使有的时候伤情严重,风险较高,手术难度大,但是手术本身的不确定性并不高,不会超出医学上的普通共识,法律和实际情况上是站得住的。
但是这个病人,他的病情,我也没有底。如果伤口深部有伤到大动脉,手术很有可能难以收场,术中的不确定性非常大,而且从目前的情况看很难去完全确定和预测所有的可能,最差的结果就是人清醒着进去手术室,横着出来人没了。
而他的妻子虽然在医院,但也是生死未卜,更别说在术前去沟通这些不确定性和风险。而且从目前了解的情况来看,这种杀人事件,如果任何发生在受害者身上的不幸,在没有亲属见证的情况下,后面的事,将会缠绕不休,难以收场……
我的思绪顿时卡住了,似乎明白了老张的意思。
这是我工作的第二年。这样的情况,我更加没了主意,于是打通了上级医师的电话,迅速把患者的伤情,还有这个特殊事件告知了老徐。
老徐身经百战,听完立马明白了其中的棘手之处:这刀砍伤可以很简单,也可以很复杂,但这不是最大的障碍,而是目前的情况太特殊——病人没有家属在场,两口子都要手术,哪边都是未知数。一旦出现不测,手术医师将会是第一责任人。妻子那边尚能保命,手断了最多是残疾,而这颈部的大伤口,病人大眼睁着,一旦大失血,颅内供血受到阻断,跟着就是大面积脑梗死,那病人就是活着进,死着出。
这样的烫手山芋,就是老张他们一直没推患者进抢救室的原因。一句话:这活儿老徐他不愿意接,建议转走,如果留下来,后果自负。
我在电话里和老徐来回沟通的时候,急诊老张就站在旁边,听着我们的谈话,我放下手机的时候,心里百般无奈,老张叹口气,问道:“咋办?你们还收不?”
我抬头才发现,周围的医护已聚了一堆,齐刷刷朝我这看来,眼神里仿佛说着:“你完了……”
“脊柱外科他们也看了,人家也建议转走……小金,你还是年轻啊……”此刻老张话里带着点同情的味道。
我愣住了。说实话,这事如果放在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也许能稳住。但是当时的我涉世未深,突然间陷入了孤立无援的窘迫之中,上级医师电话一挂,我呆呆地立在患者旁边,一时间,不知所措。
大家仿佛看到了一个倒霉鬼,远远地站着看着我。
我豆大的汗珠流下来,而此刻却不仅仅是因为患者的病情了。
“唉,人家颌面外科的也看了,说这个伤口都在发际线以外。哎,小金,你们科不是不用负责发际线以外的伤口吗?”
老张递给我话,并用胳膊肘拐了拐愣神的我。
我突然回过神来,再迟钝现在我也明白了,老张在给我找台阶下。也许他有点儿看不下去了吧。
关于发际线这个说法,其实来源于我们医院成立科室之前的一种约定。
因为我们有头面外科,脊柱外科,神经外科,有的时候面临一些皮肤裂伤,为了会诊分工明确,约定如果头颈面部有伤口的时候,如果伤口大部分或者全部在发际线以内,由我们神经外科处理,颌面部伤口和颈部的伤口一般就由其他科室去处理。
因为皮肤裂伤这种事,其实大家平时也不会太较真儿,无论哪个科室遇到了就顺手处理了。
但今天这个特殊情况,很明显大家都不愿接这个烫手山芋。在这样的气氛下,不得不说,对于孤立无援的我,经验丰富的老张,此刻递给我的是一根不错的橄榄枝。
怎么办?做还是转?
做,如果术中出现我无法控制的状况,大出血,脑死亡,甚至病人没了,而且上级医师已经明示自己的意见,到时候我对医院和家属,甚至牵涉到法律上的时候,怎么给个说法?
不做,转院,转哪?说白了就是推诿病人,规避风险,虽然窝囊了点,但是至少能像其他人一样,置身事外,明哲保身。
这样的事我是第一次面对,此刻心情已经纠结到了极点。
“医生,您,您别担心……”这个时候病人突然说话了。
我回头看向他,只见他眼神中,充满着无奈、恐惧,听到周围的医生都在劝我,他此刻的心情想必比我还忐忑。
我看着他,轻声问道:“你……你还有别的家属吗?”
“没有了,就我和我老婆,我俩都是外地来打工的,父母都不在了……”
我低着头,纠结着。
他继续说道:“医生,没事,我知道,我这个有危险,发生什么我都能接受,不怪您……”
“我……”我一时不知怎么回应他。
“他一会儿麻醉一打,他还知道个啥?这种手术也不可能让患者自己签字……小金,算了,转走吧……”老张此刻在我身后极力压低声音劝着我。
我脑袋里此刻一半是患者那乞求的眼神,一半是老徐和老张的话……
做,还是转?
时间过去了半个小时。此刻,患者已经躺在手术室,一切就绪,只不过主刀只有我一人,我的上级医师并没有来。
是的,我最终还是决定了做。
至今回想起当时的情况,我依然无法确定我是否能在冒险和自保中做出相同的决定。
只记得,当时我并不知道我该做什么,什么是对的选择。只是觉得,我做不到看着他那摇摇欲坠的脑袋,乞求活下去的目光,我做不到在知道这一切的前提下,让他离开医院,转向下一个未知。
手术台上我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甚至不知道待会儿会遇到什么措手不及的问题,也不知道天亮以后,病人会怎么样。老徐知道这事会怎么样,我想我今晚给不出这些问题的答案,只知道,现在我必须用尽我所学,竭尽所能,开始手术。
那天晚上,手术台上格外安静。
似乎大家都听说了这件事,然后跟达成了一致协议一样,默默不语。
一个个只在手上不停忙着。
我消毒铺巾,一切如日常手术那样准备,此刻我的脑袋,清空了之前的一切纠结和杂念,既然想不通,那就没啥可想的,现在唯一需要面对的就是——
开始手术。
我集中精力,小心的探查进入伤口。由外向内,逐层暴露,处理。
这是我的方案。如果直奔最深处,那么断了几根血管?断了几根神经?一旦出血,术区视野将全部被血液淹没,我到时根本无法判断主次,那么手术就会向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从浅层肌肉开始检查,我仔细地用生理盐水冲洗创面,手中用血管钳持着纱布条,轻轻擦拭去表面的血痂,暗红色的创面,逐渐显露出来鲜红的肉面。一些肌肉的小血管此刻开始渗血……
“双极到20。”我说道。这样的小渗血,不可怕,用我们的双极电凝,就像找地上的麻子一样,找到一个出血点,烧灼一个。
这样的出血,我能处理。
我心里不断暗示着自己,稳住,继续。
一层,两层,三层……
就这样,虽然很慢,我步步扎营的方案起到了效果,肌肉大部分的出血被我有条不紊地止住了。同时我也发现肌肉被切得很整齐,基本创面拂去表面的血痂以后,没有看到坏死的组织,如果待会儿顺利的话,缝合也会很顺利,对合不是大问题。
此刻手术已经深入到最后的敌人面前,最深处的那块一直没被移动过的纱布此刻已经浸透了红色的血迹,下面就是今晚最大的不确定,不确定是什么血管断了,也不确定是否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毕竟那时的我,单独开颅手术都还没上过。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我用脑棉条把周围处理过的创面整齐小心地保护起来,抬起头,深深吸口气,放松了一下,然后说道:“麻醉老师,辛苦帮我注意血压,一会儿可能会有大出血。护士老师,准备足够的纱条和脑棉,止血钳就放我旁边,不好意思,今晚就我一个人,还得您帮我拿吸引器……”
他们也大概知道了咋回事,也没多说,嗯了我一声。
我相信此刻大家都在祈祷一个好的结果。
“吸引器,准备!”我说道。同时一只手缓慢地冲着生理盐水,一只手用镊子轻轻牵住纱布的一角,随着水的浮动,向上缓缓揭开纱布。我想通过这样尽可能少的扰动出血的地方,让纱布揭开的同时,不要撤下堵住血管裂口的血凝块,那么我就能快速地找到出血的部位,然后缝合血管……
正想着一切向着我预计的方向进展。突然,一股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压力很大,此刻的出血不再是渗血,而是一根很粗的血柱往外喷射而出,短时间内大量的出血,迅速把深部狭窄的手术视野淹没……
“大出血……我什么也看不到了……”我的声音顿时紧张了起来,害怕的事还是来了,脑子里来不及多想,继续说道,“吸引器对着最深的地方,口对着我之前放置的脑棉上……”
因为患者出血的地方在最深部,周围的空间其实很狭窄,被砍断的肌肉很厚,此刻就像四面墙壁,遮挡着我的视野,还好我提前在四周铺垫了脑棉。
脑棉是我们在脑组织手术中常用到的止血辅助材料,因为出血的时候,如果我们直接去吸,那么脑组织会被同时吸进吸引器导管,一方面损伤到了脑组织,一方面导管被堵住,吸引效果会被中断,那么出血会继续遮盖视野。而肌肉的柔软创面,也会发生类似堵塞吸引导管的效应。
此刻,最重要的就是视野。持续的出血,这么高的压力,必然是动脉破裂了,没有视野,眼前就是一锅血汤,看不到锅底的血管,那么血就止不住,很快病人就会面临休克。而且,这个位置很可能是进入颅内的供血动脉,长时间的脑缺血,即使休克纠正了,那么病人也会有脑死亡的可能。
“麻醉老师,我备了血,马上提血……”
我高度紧张,同时脑子飞速地运转,此刻应该一方面做好输血准备预防休克的发生,一方面还要想办法快点找到出血点!
随着吸引器的工作,出来的血,哗啦啦的进入导管,血汤有所下降,我能看到,深部向着颈椎的方向是血液涌出的方向。但是由于出血太多,我还是很难看清楚,肌肉和出血混在一起,根本看不到血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的背已经湿透,我无法再耽搁,于是决定“快刀斩乱麻”,“给我一把大号血管钳……”我颤抖着声音说道。
护士迅速递过刚才准备好的血管钳,我眼睛盯住出血的地方,接过血管钳,朝着出血的那个方向,连同周围的肌肉一并夹住……
血汤迅速见底,吸引器传来空吸的声音。
“止住了?”旁边的护士手拿吸引器,如释重负地问道。
“还没有……”我脸上毫无轻松,因为我只是把肌肉和出血的血管一并夹住了,因此暂时“止住了”。我心里知道,必须找到那根出血的动脉,不然今天这手术没法下台。
此刻我整理了下心情,用生理盐水冲走了刚才的血块,让视野恢复“干净”状态。我用了一个撑开器,稳住刚才出血周围的组织,然后腾出手,接过护士手中的吸引器,说道:“我来吧,这次只有我看得清楚了……”
我知道护士的角度很难看清楚刚才出血的位置,剩下的工作只有医生能操作了,此刻我多么希望我的身旁有老徐在啊……
不过没时间犹豫,我左手拿着吸引器,右手握着刚才夹住的血管钳,吸引头靠近出血的肌肉,同时右手轻轻地半松开血管钳,随着血管钳的松开,一股血流又在此涌出。因为没有完全松开,因此血流没那么凶了,我一边吸走血,一边仔细观察,调整止血钳的方向和位置,看清楚出血的方向就缩小一点范围,如果出血太多,我就再次夹紧血管钳……
就这样,我一松一紧,间断的视野,让我像探雷一样,逐渐缩小范围。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血管钳夹住的组织越来越少,而那个“元凶”也终于出现了——在颈椎的后侧方,几乎贴着颈椎的横突,我找到了它,“椎动脉破了。”我说道。
椎动脉的上方可以看到一个打开2mm左右的口子,这么深的位置,砍进去居然没有砍断血管,多亏了旁边的颈椎骨,上面能看到一个横行的凹痕,那就是刀留下的痕迹。
找到了血管和出血的破口,就像拆炸弹终于找到解除的火线,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剩下的工作,就是收尾了。我用血管钳阻断血管的破口前方,动脉血暂时就过不来了,生理盐水一冲,清理视野,动脉上的小破口清晰可见,上显微镜,显微缝合,关闭破口,迅速松开阻断钳,血液再次充盈,缝合口上没有外渗……
一切搞定!
“好了……”我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前胸后背衣服全都湿透了。
此刻我心里嘀咕着:希望他的妻子也能熬过难关,一切顺利吧。
脱去手术衣,换洗出手术室,我记得当时还在老病区,手术室到病房的玻璃长廊正好是朝向东面。走出来的时候,黑夜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尽头,一丝暖暖的曙光迎面打在我身上,我又长长嘘了口气,彻夜的疲劳在那刻仿佛烟消云散,昨夜的胆战心惊和焦灼不安,已经成了淡淡的余味。
现在回想起来,这样的手术,如今对我,毫无难度。但是细细品味当时的术前各种艰难处境,没有任何后退空间的愣头青,再次遇到这样的病例,是否还能如此幸运。
患者苏醒得很快,说明术中出血控制得还不错。
早上查房的时候,老徐一看,就知道发生了啥,我的心七上八下,不知道老徐对我的这次“违命”会咋处理。
“你还是把他收进来了?”老徐在床边压低声音回头问我。
“嗯……是的,徐老师。他媳妇也在我们医院手术,当时我想如果转出去病人可能半途大出血的话……太……太可惜了……”我一时语塞,只能是想啥说啥。
病床上的病人此刻大睁着眼,双手合十,举着仿佛作揖的动作:“医生,谢谢你们,谢谢!我也知道当时我这情况特殊,我自愿的……不是,我要求在这里手术的。真的,辛苦你们了!……”
此时,男子脸上褪去了血污,我清晰地看到,他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和我差不多啊。
“嗯,你安心养病吧,你要谢,就谢谢金医生吧……”老徐看到病人一切平稳,也就一副释怀的样子,没多说什么,转身带着我继续查房了。
事后,老徐问了手术的经过,还是长叹一口气,说我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个“虎”我在漫长的职业过程中,才慢慢地体会到老徐说的“虎”,其实不是那道血管上的破口,而是人性。
一周后,我在病房看到病人手挽着另外一个年轻女性,慢慢地扶着栏杆走着。两人一个脖子上,一个人手臂上,都缠着满满的绷带,看起来惨兮兮的样子,然而脸上却洋溢着甜蜜的笑容,也许这就是劫后余生的幸福吧。
公安也在术后多次来医院了解调查情况,我也如实描述了当时的情况。
我一直好奇,到底是谁和这对小夫妻,有这么大的仇恨。此刻小两口安详甜蜜的样子,怎么看都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等到男子出院的时候,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他。
事情的真相令我大感错愕。
警察排查了好久,吵架,纠纷,债务矛盾等等,能想到的都查了,一直没有头绪。正当一切毫无进展的时候,凶手来自首了。
经过一番审讯和自白,原来行凶者是个杀手,目标是旁边的邻居,至于邻居跟什么人结了仇,以至于对方要买凶杀人可能只有警察后续调查才能知道了。
不幸的是,这个杀手,当时攀错了屋,天黑也没看清,一顿乱砍就跑了。后来才发现自己砍错了,跑来自首了。
“你这……也太悲催了……”我既惊奇又无奈地感叹道。
“不悲催,不悲催,好在您救了我啊,金医生,真的感谢您……”他打趣地说道,旁边的老婆也跟着腼腆地笑起来。
病房里他和我又聊了很多,有说有笑,仿佛一周前那个冰冷黑暗的晚上,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人有旦夕祸福。” 我脑子里忽然没来由冒出这一句。
人生总是行进在一片未知之中,如履薄冰,前一秒还正欢笑幸福着,下一刻可能天降横祸,我们似乎对这未知做不了什么,但似乎又冥冥之中有些规则。当然,二十多年后我也仍然活在人生的迷雾之中,摸不清这规则。
但如今每当我身处冰冷的抢救室时,无论我已经多“老练”了,面对选择时,总还能看到当初那个“愣头青”,他的目光穿透迷雾,看着我。
点击 蓝字,关注【颅内生死 】最新更新。
—END—
作者 | 金 卓
编辑 运营 | 阿 闲
监制 | 程沙柳
脸叔推荐
临床十年,20余个罕见的重症孕产妇病例,命运总是责难,准母亲们如何面对生命的困境?
由资深临床医生第七夜创作的故事系列【重症产科】(点击蓝字即可跳转)现在已经正式出版上市!这里,是关于生命、分娩与家庭众生相的真实故事。
青年产科医生夏花从进入“重症产科”后,就遭遇各种人性的拷问:执意要在高龄生二胎,孕期需要换肝,得让大女儿卖房筹钱;孕晚期发现患有严重的家族遗传病,被迫放弃胎儿;不顾身体安危非要生儿子,家属却要“弃大保小”……
[ 资深产科医生笔下,产房内外的悲与喜,黑暗与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