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颅内生死】是神经外科医生金卓在苍衣社创作的故事专栏,记录了他在从医过程中见证的生死时刻,从而使读者对死亡与生命有更多的理解。
※ 苍衣社刊发的为半虚构故事。
这是 颅内生死 第 2 篇神外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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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漫长休眠
全文 10508 字
接前篇【急诊送来一个斗殴少年,脑壳里装着一罐爆米花 | 颅内生死 01】
那个急救的夜晚,虽然一切都仿佛在刀尖行走,但是最后6个小时的手术,我们还是顺利的把双侧的去骨瓣减压术做完了。然而,手术的艰难并没有随着手术的结束而终止。术后患者的双侧瞳孔依然散大,虽然生命体征保住了,但是显然这里不是电视剧,没有一个接着一个的奇迹。双侧瞳孔在双侧颅内手术最大的减压下,依然没有缩回来,在神经外科这是一个简单而又令人绝望的信号。
往往这样的病人,术后家属都会选择放弃治疗。因为病人陷入完全的植物状态,长久的治疗和高额的费用很难坚持下去,而且意义甚微。
在术后第二天,患者的父亲老陈也终于来到了医院。
了解后我们才得知,受伤的那天晚上,老陈并不是不愿意来医院,而是不能。当时的情况是有两伙人互殴,有人动了刀子,性质比较严重。送往另一所医院的另一个孩子,当晚抢救无效去世了。现场被抓捕的嫌疑人中,就有老陈。
第二天老陈就出来了。具体的情况我不知道,我猜测,大概率是排除了动刀的嫌疑,又因着他儿子这特殊的紧急情况。
见到老陈时,我心里总是沉沉的。不得不说,他身上那股社会人的劲儿,实在是太明显了。
我把陈勇的情况详细地和他说了一遍,郑重地告诉他,孩子通过手术,虽然暂时保住了性命,但却有很大可能醒不过来成为植物人。
虽然我已经做好了迎接这样的打击之下一个父亲的反应的心理准备,而老陈的反应,还是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
隔着ICU的玻璃窗,老陈一顿猛捶外面的桌椅,不知道是对伤害他儿子的人的发泄还是对病情的不甘。即便是见过很多暴躁家属的我,也只能感叹,老陈几分钟就把ICU外面的桌椅给砸了个稀巴烂这场景,愣是把我给吓住了。
闻讯赶来的保卫科几乎不敢近身。老陈一边抡着一个几乎解体的椅子,一边朝我这边喊着:“我×他娘的!我就这一个儿子,你们要是不把他医好,我和你们同归于尽!”
接着又是一顿噼里啪啦的敲打和语言艺术交织,赶到现场的保安也只能退避三舍,愣是等老陈操练完,瘫坐在地上呼呼喘着粗气,仿佛没了力气,才敢慢慢近身。ICU的同事在身后看到如此“暴力”的反应,也早早地联系了警察。
在警察的介入下,老陈才坐下来,勉强把当天的来龙去脉,孩子为什么这样以及后续的一些治疗耐心听完,我也在极其复杂的心情之下给他做了沟通和签字。
这就是我和老陈的第一次接触。高强度地鏖战了一夜之后遇到这事,相比心情的低落,身体上的劳累几乎也就不算什么了。老陈的暴躁程度,远超平时我们说的“刺儿头”。
医院这个地方,生死每天都在上演。工作多年的我也深知,你不能期待每一个人都能平静的面对生死离别。很多时候,术前术后的病情交代就是为了让家属在病情的理性层面做好一定的心理准备,特别是这种突发的悲剧事件。
然而老陈的特殊之处,不是他的情绪有多么夸张或者说不讲理,又或者是当晚他不在场,而是他宣泄的方式,常常是一发不可收拾的暴怒。这一点在往后的交往中,我感触就越深。
术后的第一次见面,最后在报警的调解下草草收尾。陈勇的病情很重,双侧瞳孔的散大,几乎铁定他植物人的结局。ICU的治疗也是一刻不敢松懈,因为这样的病人因为昏迷带来的并发症,比如肺部感染、代谢紊乱、器官衰竭往往就是死亡的发动机。
在我同事的精细护理下,陈勇还算顺利地在ICU度过了前期的术后护理。其间由于病情需要和老陈沟通的ICU医生,也是叫苦不迭。
眼下,陈勇越来越稳定地进入“植物状态”,而老陈每天都焦急地催醒,陷入了持久而不可调和的纠缠状态。
陈勇的状态放在当时那样的病情和情况下,我可以说已经是医学的极限,已经尽了人事。如果倒退十年,当时的医疗条件下病人熬不到第二天。但老陈的强势攻击,似乎不仅仅是一时的情绪。即便ICU由防爆玻璃窗阻挡,里面的同事们经过两个月的和老陈深度交流,也是身心俱疲。
无论如何,陈勇的病情终于脱离呼吸机的依赖,ICU的同事也特别积极地联系了我,第一时间把陈勇从ICU转回普通病房。转出来的时候,ICU的主任老徐拍着我的肩膀说:“老金,勇哥这两个月把我扒了两层皮,这账我可给你记着咯。”虽然依然有一些潜在的危险,但是我也能理解他们这两个月的辛苦付出和忍耐,于是同意了。
因为之前打过交道,我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却依然没想到,就在回到普通病房的第二天,面对的居然是此刻正握着刀面向我的老陈。
“老陈,咋回事?你这……”我脑袋里几乎一片空白,眼睛丝毫不敢离开他手里那把短短的水果刀。
“别以为我好欺负,谁欺负我儿子,信不信我今天就拿刀给他放倒!”老陈憋红着脸,手里攥着刀,抵在腰前,嘴里一直在反复嘟囔着,就站在我一步的距离之外。因为吵闹声,他的背后引来了一大群病人和家属围观。
“这个大哥,有啥事好好说,别着急,把刀子放下,咱们好好说。”一个中年女性的声音此刻从他背后响起,我挑眼一看,是护士长刘月,此刻正一边说,一边抬着手做着往下放的动作,慢慢朝这边过来。
“他×的……谁也别想欺负我们……”老陈闻声转向护士长,嘴里依然嘟囔着这几句话。此刻的我稍微冷静下来,见老陈手里虽然攥着刀,但一直压在腰间,嘴里反复也就是那么几句话,根据前几次的“交流经验”,我知道无论是啥事情,此刻他正上头,避免进一步刺激,才是关键。
“大家都别站在这看,回病房去,大家都回去……”我高声说道。并递过一个眼神给护士长,示意她别走过来,并继续说道:“刘护士长,没事,您让身后的家属和病人先回去。老陈,有啥事慢慢说,我替你解决!”
此刻我的脑海里一方面想着怎么稳住老陈,一方面冷静地想着,我的背后走廊并不是死胡同,没人,如果真有过激行为,保持距离,迅速撤离也是来得及,而护士长那边是走廊的尽头,人一堆。问题千万别扩大。
“换个药,头上,伤口都是血……欺负我儿子是植物人是不是!他也有感觉,植物人不会疼吗?”老陈似乎有了沟通的可能。
于是我继续说道:“伤口有血吗?哎,老陈,咱不急,术后伤口我们都要检查的,两个月了,你放心没大问题。陈勇那个是因为长期卧床,压迫局部有点渗血,咱把上面痂去了,好上药,才能早点愈合啊。”
听到他说这个伤口,我心里大概知道咋回事了。由于在ICU长期卧床,陈勇的后颅窝部分皮肤有褥疮化脓的趋势,为了防止褥疮继续扩大,今早我让和我一起查房的娜娜给他做一个简单的清创包扎。刚刚见到儿子的老陈可能不知道这两个月孩子在ICU,心疼加上急脾气又上头了。
“你看,咱拿着个刀在病房也不是个事儿,人家小姑娘也是有父有母的,咱都是老爷们,拿刀比画也说不过去是吧?你把刀放一边,我陪你去,我帮他弄,行不?”
老陈嘴里的声音虽然没停,但显然压低了很多,手里拿着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显然一时气愤过头,现在觉得这次自己有点过了,不知所措地杵在那。于是我慢慢地示意他,向病房那边走去,只见他把刀往腰间一放,纳入了一个皮革刀鞘,虽然没有出声回应我,却也低着头跟着我这边走过来。
接下来,我把他带到了病房,一边解释伤口换药的必要性,显露出鲜红的肉芽组织才证明换药做到位,一边亲自继续把伤口的敷料一层层小心盖上,包扎好。
老陈在旁边一直就这么站着,虽然依旧一副固执的模样,但看得出有些许愧疚的样子。
做完这些,保卫科和警察同志也到了,看到老陈也心领神会,毕竟这几个月也不是第一次见他了。气消了,老陈坐下来,保卫科、警察、护士长、我,轮番又和老陈做了思想工作,老陈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但是刀也被警察同志给没收了。有些脾气的老陈显然不服气,但也没办法,今天这事也就暂时这样。回头走进办公室,娜娜还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抹着眼泪,护士长也坐到旁边,慢慢地安慰着,看得我也是心有愧疚。
虽然是有惊无险,但是,老陈算是给我们科其他同事心理上蒙上了一层阴影,毕竟之前只是耳闻,今天目睹,大家被他来了个下马威。
这事一闹,从那天开始,几乎所有陈勇的换药和医疗操作,都由我一个人来了,我除了日常工作以外,也多了全权负责陈勇的治疗和老陈的沟通这个特殊任务。
这个任务到底要持续多久,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也完全没想到会远远突破我们的预料。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抬手一看,凌晨两点。
我揉揉眼,翻身爬起来,走到门前,打开门,只见门外站着老陈……
“啊,老陈?!”我的声音略带疲惫,这几日手术较多,前半夜才忙完,刚躺下眯着一会儿,这不又起来了。
“金医生,休息呢。”老陈脸上堆着笑,半弯着腰,一边应着,一边手里递过一支烟。
“嗯,老陈,说吧。”我习惯性地摇了摇手,把老陈递过来的烟挡了回去。其实吧,我不抽烟这习惯,老陈他是知道的。
“唉,金医生,这几天,阿勇的情况还是那样,我把今天记录的一些情况给你说一下……”说着,老陈就从兜里拿出那本我非常眼熟的小本本,军绿色的小皮壳,厚厚的一扎,发黄的纸页,皱卷的边角,上面隐约看到潦草的字迹。
“早上8点,小便330mL,尿色黄,有一些絮状物……11点打了饮食,奶粉400mL,张护士让我熬的鱼汤,稀释常温鼻饲管注射……晚上咳痰稍微比前一天多,痰液里有血丝,体温37.8摄氏度,有些低烧……”就这样,老陈低着头,像一个小学生一样,认真的一字一眼地读着他手中的记录本本,语气温和而又谨慎。
还记得那个青筋暴露,手持尖刀站立在我面前的文身大汉吗,此时已经早已没了当时的模样。因为,这已经是住院的第448天,今晚只是无数个夜晚中,平常而又重复的一晚。
“嗯,打完饮食以后可以把床升高一些,最近可能胃肠功能蠕动有点儿跟不上,食物残渣反流,又有点而肺炎,抗生素我再给他调整调整。”我一边听着老陈的汇报,一边对老陈担心的问题做着补充和解释。
其实这样的病情沟通,我早已习以为常。这一年多来,也只有我能在这半夜两点对这样突兀的病情汇报坦然以对。老陈的言语里熟练地穿插着一些简单的术语,毕竟能在医院昼夜不离照顾一个病人400多天,是人都能成半个专家了。
“嗯嗯,金医生,你说得对,就按你说的,我也多注意……”说罢,老陈又低下了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老陈,咋啦,又有啥心事?”我无比熟悉这一幕,也知道,老陈这半夜两点来找我,汇报的不仅仅是病情。
“唉,也没啥事,金医生,最近我老是想起阿勇出事那晚,唉……”
“嗯嗯,来吧,坐下来,慢慢说吧。”我顺手提过来一把凳子,让老陈坐下。这熟悉的故事,我虽然听了很多遍,但还是坐了下来,静静听着老陈的叙述。
“阿勇其实很懂事,孩子他妈很早就跟人跑了,家里就我爷俩。咱们那块儿,你也知道,种植点水果啥的,收益挺不错,他舅舅读过大学,回来帮着咱搞新品种葡萄。我家地也不小,几年下来,您别小看了咱是种地的,一年百来万我也是摸过的。”老陈眼里充满了回忆,打心里有种自豪感。
“嗯嗯,我知道,听说你们那儿的葡萄还出口给日本人呢。”我顺着老陈的话,这么久的相处,知道老陈这人其实shi挺骄傲、挺讲究面子的一人。
“那可不,我家六七十亩地呢,自己干不过来就雇佣小工……”老陈神气起来。
“我这娃,争气,能吃苦,就是有些好动,在学校里静不下心来,老师三天两头找我谈话,说孩子捣乱,和同学打架……您说嘛,咱这男娃娃,调皮点儿,算个啥事嘛。阿勇这孩子一回家,就知道帮着我去地里干活儿,多懂事。我想,得了,上学人家看不上,干脆别上,孩子好动,身体特别棒,咱们那有个国家队退下来的老师,开了个拳击学校,这孩子,您别说,对这东西特别来劲,一碰就会。”
老陈抹了抹嘴边的吐沫星子,继续讲,“我干脆就把他送去这个国家队教练手里,交给人家,学个本领。他爹虽然是个老农,但也不能苦了孩子。咱也不差钱,全力支持他,说不定以后也是个国家队苗苗呢。学了1年多,金医生,不是我吹,这孩子进步可大着呢,17岁,一身腱子肉,个头儿不比我小呢,在我们那块儿,街面上人家可都认识他呢,没几个敢欺负咱的!”说到这,老陈眼里多了一丝豪气,似曾相识的感觉。
而我听到这,只是闷声微微点了点头,脸上却略显复杂。老陈也没理会我脸上的异样,继续说:“就那天晚上,那帮兔崽子我看就是想找碴儿,阿勇能惯着他吗?我这娃就骑着摩托从旁边路过,哪里惹到了这些孬种,看我娃一个人好欺负,把他给打了……”说到这,老陈眼里的血丝更红了,怨气突然又上来了。
“阿勇跑回家,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他说:‘爸,刚才一群孙子仗着人多,给我打了……我这能忍!?’我说:‘人多是吧,叫上你拳击队的哥儿们,老子带你们去,在这块地面上谁要是动了咱,能让他好走?!’”
老陈越说越气愤,其实这段故事,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了,虽然困得不行,但是我也知道老陈这脾气,你不让他说完他今天可没好。我只能硬撑着,任由耳边熟悉的语句流淌。
“打架咱怕过谁?可是他们就是一群废物胆小鬼,十几个人围着勇哥打,我眼睁睁看着娃被打昏过去,躺在地上,他们还在抡着椅子打,踢他的脑袋……我……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老子当时就想,跟他们没完,老子一刀放到一个!”
说实话,我第一次听到这出的时候,想起那天老陈拿刀在病房里的场景,真被吓一跳。再想起那天晚上警察说的另一个孩子抢救无效死亡,我后背一凉,敢情老陈是那晚的杀人者?
后来和老陈的哥哥,也就是勇哥的老舅,无意中谈起这事,事情的真相是:当晚两伙人因为勇哥骑摩托溅了路边一群吃烧烤的社会人,两句话没对付,就动了手。老陈听到这事第一反应谁也没想到,是带着自己的娃杀一个回马枪,想找回面子,结果两伙人在斗殴中,一死一重伤,动刀子的是勇哥这边叫去的另一个拳友,已经进去了。
勇哥的老舅听到我复述老陈的话,深深叹了口气。他说他这弟弟啊,就是这脾气害了自己也害了孩子。小的时候哥俩混社会早,地方上治安不好,老陈其实就是怕别人看低了他和勇儿,怕被别人欺负,一点亏都吃不了。但是其实他胆小,你叫他去捅个人,他也是绝不会的。唉,现在不知道他是怕别人笑话他,还是这事刺激太大,金医生你就当他胡说的吧。
听到这,我心里感慨万千,想起这么久和老陈打交道的一幕幕,终于对这件事的原委有了彻底的了解,对老陈开始的那种抵触和如今的无奈沧桑,有了些许改变。
人们常会觉得重复的日子转瞬即逝,但在病房里,时间会清晰地留下痕迹。
400多天里发生了很多。从ICU回来以后,陈勇度过了最危险的头3个月,各项生命体征象平稳,但由于一直处于植物人状态,长期的卧床,肺部的感染,褥疮,营养状态,其他各器官功能维持等等问题,使治疗一直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每一天我们都在做重复的事,翻身拍背,按时打营养液,辅助四肢锻炼,记录着陈勇的每一项体征变化,大小便,痰液,肺部情况,肝肾功能情况……也时不时要迎接新的挑战。比如,在差不多术后6个月的时候,老陈提出来要为陈勇修补颅骨。虽然我们反复强调植物人去做钛板修补意义不大,但是在老陈的坚持下,还是给他完成了手术。
考虑到勇哥的费用问题,老陈在前半年几乎花完了家里积蓄,我们也向医院层面给老陈争取了最大帮助。从开始的药罐子,慢慢脱离对非必需药物的依赖,饮食奶粉和特制骨肉汤交替。目前老陈只需每天缴纳30块的最低住院费用,这些改变了老陈,使他从开始的“桀骜不驯”,到如今的万事配合。慢慢地,陈勇也成了我们嘴里的“勇哥”。
有时候有种莫名的感觉:勇哥和老陈,仿佛不是病人和家属,似乎就是我们科室的一分子,每天都有他的病情交流,也有类似上面这样的深夜交谈,大家似乎对这些都已习以为常。
唯一不变的就是,勇哥一如既往的沉睡。
白天似乎忘记了这个冷酷的事实,而到了深夜,每次老陈来敲我的门,我也心中暗自明白,这样几乎愚蠢的简单重复那晚的事的唠嗑,是这个黝黑的精壮汉子最脆弱、最后悔、最难受的时刻。只是,他在掩饰那句也许他在心里说了一万次,但现实却来不及说的话,“阿勇,爸爸错了。”
“金老师,植物人有可能醒过来吗?电视里放那种昏迷多年在亲人的呼唤中醒过来的剧情,在临床上真的存在吗?理论上可以实现吗?”听到这儿,小李已经急不可耐地发着问。
其实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临床上植物人,我是指正儿八经的植物人,最后的结局几乎都是注定的,那就是放弃治疗,回家等死。
为什么这么说呢,打个比方吧,人的脑子就像电脑的CPU,一些外力的打击,比如,外伤出血,感染,窒息,肿瘤等,会对脑组织里的细胞造成不同程度的打击和损伤。那为什么有的病人昏迷一段时间后能醒过来,有的病人则不能,甚至死亡呢?大致上我们可以把这些伤害分为可逆性损伤和不可逆性损伤。
前者的情况就像电脑被断了电,后者的情况更像是主板被烧坏了。当电源重新恢复的时候,只是暂时断电,但是CPU完好或者损伤有限不足以影响CPU工作的情况下,电脑是可以运行的,可能比起打击前,有些慢了,有些功能不好使了,但是总的来说,电脑是可以开机的。而后者发生就是CPU完全烧坏了,即使医生修好了电源故障,可以给CPU重新供电,但是电脑是无法开机的。
在电脑上,我们可以更换CPU来解决后面这种问题。人呢?换头?其实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哈医大的某位教授曾经和意大利神经外科专家塞尔焦·卡纳维罗,在猴子大脑上做类似的手术,而且他们的团队,找到了一个植物人和一个高位截瘫的病人,耗资7000万,风风火火的准备在人身上完成这个手术。结果到最后却发现是一场不可能实现的闹剧,7000万也因此打了水漂。
人类的换头手术,抛开伦理,从理论上就有很多目前医学,即使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逾越的障碍,如离体脑组织的存活,颈部骨骼血管神经的重建,全身血液置换的安全,后期神经细胞的再生等等。而且,如果这样的手术能在未来实现,那么像勇哥这样的植物人也只会沦为躯干的供体,没有生还的机会。
聊到这里,我和小李都陷入了沉默。
“那……”小李沉默了很久,从嘴里支支吾吾地蹦出几个字,“那,金老师,勇哥最后是死了吗?”
这个问题立刻又把我拽入了回忆——那一段至今我都难以忘记,捉摸不透的回忆。
“金医生!金医生!”我听到门外那个熟悉的声音,知道是老陈,但不同的是,才早上7点多,科室里面还在早交班。
我心里一怔,这大早上的,老陈这么大嗓门,难道……
“金医生,你快来,快来看看阿勇!”老陈也顾不得我们正在交班,大口喘着气,站在办公室门口,手一直朝病房的方向招呼着。我一看,心头一紧。拔身就跟着老陈,一路小跑,向着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病房。
“咋回事?呛住了?还是抽癫痫?”我一边快速地查看着仪器上的各项数据,一边拿着电筒检查着勇哥的瞳孔以及其他体征,心里惊魂未定地嘀咕着,别又给我出什么幺蛾子啊,好不容易撑了这么久,都两年了,别给我出事啊。
等我折腾一圈以后,我发现勇哥一切如常,看着我一脸问号的老陈,此刻却满面难掩欢喜的样子,说道:“金医生,他,阿勇,笑了啊!”
“啊?”我更加疑惑了,回头看看勇哥,依然犹如一副木头一样躺在那里,就同那600多个日夜一样,毫无波澜……我回头向老陈递上了更加疑惑的眼光。
“金医生,真的,刚才他真的笑了,对着我笑的,你看,阿勇!阿勇!金医生在这呢,你再笑一个,笑一个吧!阿勇!”老陈似乎没管我的疑惑,一直在重复嘴里的呼喊,手微微地摇晃着勇哥的脑袋。
因为这么久的等待,我能理解老陈的心理,然而一个昏迷两年的植物人,早已经把这种奇迹的可能在我们心中磨灭了。于是我走上去伸手扶着老陈的肩膀,并开口说道:“老陈,你别急,最近是不是熬夜太累了,先坐下来休息会儿。”
“不是,金医生,哎,阿勇!阿勇!”老陈那股子固执劲儿上来了,根本没理会我,继续重复的喊道。
我站在旁边,一时不知所措,正准备抽身慢慢走出房间的时候,突然……
“扑哧……”一个几乎微弱到快听不到的声音,像是某种鼻音,却也的确不是我和老陈两个人发出的声音。我两大步跨过去,再次仔细地盯着勇哥在床上那张苍白消瘦的脸。
“你也听到了,金医生!你快看!你快看!”老陈此时已经快绷不住了情绪,嗓门震得紧挨着他的我耳朵嗡嗡直响。听到这么大动静,门外的护士和其他家属也闻声赶到。
勇哥……他,他真的笑了……
“真的,他笑了……”
“是啊,他笑了,啊!阿勇啊!”
我和老陈这次几乎同时确认了这件事。老陈的眼眶里憋着的泪水此刻一股脑儿涌出来,一个中年大男人,在我旁边竟然哇哇地大哭起来。
没想到啊,600多个日夜,绝望后的无望,无望后的坚持,这难道真的是奇迹?
我的心里百感交集。看着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老陈,从阿勇没个人样的进手术室的那一晚,到第二天初见老陈打砸ICU的第一面,还有拿刀吓哭同事的那天,手术修补颅骨的那天,还有那无数个日日夜夜,无数个半夜“谈心”……
一时间这些画面在我脑海闪过,我的眼眶竟也忍不住湿润了起来。
那一天,我慢慢走进办公室,坐下来,翻到勇哥第一次住院的病历,用手里的红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圈,心里慢慢地数了起来,621天,在这一天,勇哥“醒了”过来。
这个消息在病房里迅速传了开来,病人家属、护士、医生,无一不在谈论这个“好消息”。因为这个漫长的季节,陪伴他的不仅有我,还有我的同事,无疑,对于所有人,那一天都是一个从未经历过的奇迹,一个目睹的植物人“醒了”。
“金老师,勇哥他醒了?就这么突然醒过来,就像电影里那样吗?他记不记得当时发生了啥?他有没有时间观念,知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小李的声音把我拉回到现实,并不断地问着问题,显然,当这一切就发生在身边的时候,谁能解释得清楚呢。而我记得勇哥的之后的每一天。
勇哥的“醒”,和电影里那种在亲人的呼唤下,一下睁眼说话,就像长眠了一觉,突然有了意识醒过来,完全不同。
从勇哥笑了到睁眼,整整又过去了97天。也就是说,从那早以后,勇哥似乎又进入了一个停滞状态,除了这样极其微弱的单一面部表情,勇哥的恢复毫无新的进展。然而老陈的热情和期望却没有因此被掐断,每天他都在重复着呼喊勇哥,在耳边不断地讲故事,给他放音乐……
因为有了希望,我也查了很多相关的资料,各种正式的和非正式的记载,我也无所保留地讲给老陈,老陈都一一照办,毫无松懈。
勇哥睁开了双眼……
勇哥嘴里吐出第一个字……
勇哥抬起了第一个手指……
我很难用理性去分析或者解释勇哥的“苏醒过程”,仿佛他花了600多天沉睡,才露出第一个无意识表情,而接下来却快用100天才睁开双眼,然而言语和肢体的运动零突破却用了短短不到3个月时间。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记录得清清楚楚,回看的时候,毫无线性可言,也绝不像电影里那么醒得简单粗暴。
勇哥的每一项沉睡的机能复苏,也只是实现了从0到1的突破,而距离正常人的功能还远远不够。但是到第744天的时候,我可以拍着胸脯说,勇哥正儿八经从一个完全的植物人状态,苏醒了。
虽然没有任何力量能对抗自身的重力,还只有不足十几个词语的词汇量,这一切都离正常人很远,但是,他有了意识,而且他记得老陈,他记得我。
老陈的心情仿佛每天都在过年,那一段时间,老陈的笑容几乎就没有消失过。新来的病人和家属总是好奇,咱病房里一个躺着的重病号家属,每天都乐得不行,到底是为啥。他们只是不知道那600多个日夜,毫无波澜和充满未知的绝望的等待之后,这就是老陈期望的美好结局。
在老陈的努力下,勇哥会说的第一个名字,居然是“金医生”,查房的时候,老陈一脸自豪地和我说,金医生,他记得你,你看他会叫你的名字,我问他是不是金医生救了你,他点头呢……
那一天正好是两年前那样炎热的夏天,而我的心,却凉爽得很,一阵两年来一直未有过的轻松,随着这阵风,藏进了我的记忆。
“哎,你看那个孩子!”
我妻子使劲扯了我衣边,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大青树。我顺眼看去,一个轮椅上坐着一位瘦瘦的年轻人,头上戴着一个鸭舌帽,耳朵戴着耳机,手里握着一个随身听。
我定睛一看,啊,是他?
在勇哥醒过来的后面几个月,老陈和我谈了几次,大概意思就是,这医院他也待够了,他想要的也实现了,虽然勇哥还是远远不能自理,依然离不开床,但是他相信,回家还能继续康复。医院给他的,他很满足了。769天,手里的积蓄花完了,家里的地抵债了,葡萄生意也没了,他也老了,但勇哥醒了,值了。
从那以后我就没再见过勇哥,出院的时候,我留了电话给老陈。我想大概率老陈可能还会遇到一些护理和康复的问题,时间一晃两年多,我却出乎意料地没接到老陈的一个电话。
而那一天是一个平常的下午,放假休息的我和妻子去超市买点儿东西,在回来的散步路上,看到了勇哥。
我曾时不时想起勇哥。因为老陈杳无音讯,我甚至有时猜测勇哥会不会出事了,没熬过来……而那天我彻底安心了,我忍不住大步向前,大声喊道:“陈勇!”
只见那少年,在微风中,缓缓抬起头,顺着我的声音,看向了我。
他摘下头上的耳机和帽子,乌黑的头发遮住了曾经的伤口,显露那张熟悉的白皙脸庞,微微地笑了起来。身后的大青树,浓密的枝叶遮住了头顶那夏日的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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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金 卓
编辑 运营 | 阿 闲
监制 | 程沙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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