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颅内生死】是神经外科医生金卓在苍衣社创作的故事专栏,记录了他在从医过程中见证的生死时刻,从而使读者对死亡与生命有更多的理解。
※ 苍衣社刊发的为半虚构故事。
这是 颅内生死 第 7 篇神外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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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须臾决定
全文 11456 字
今年是我和老婆结婚的第七个年头,传说中的七年之痒没出现。
平平淡淡,忙忙碌碌,时间似乎一晃而过。这几年间,彼此之间也有些小争吵,但随着年纪增大,越来越不在乎那些犄角旮旯的争吵。初心仍在,彼此相安,就是和睦。
七夕那天,恰好我俩都没夜班,难得出去一聚,吃了个饭,在商场四处溜达,随处可见捧着玫瑰的靓仔美女。我俩一边走,一边看着这些欢乐的年轻人,不自觉就感叹起夫妻这事。我的老爸老妈年近七旬,在我小的时候,他们也曾吵得不可开交,具体是什么事情,我也记不得了。而如今时光流逝,老两口相偎相依,偶尔也拌嘴,但是显然他们已经离不开彼此。我老婆的爸爸妈妈亦是如此。
我感叹道:夫妻之道,不求完美切合,但求相辅相成,携手而来。即使偶有摩擦,实属正常,无论柴米油盐还是高山流水,皆为生活之真。
“那为什么有人会离婚呢?”老婆突然转头问我,这个问题听起来傻乎乎的。
“有人结婚就会离婚啊。”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对呀,那为什么结婚的时候不考虑好呢?”
“怎么可能所有事都能预料得到呢,况且不是所有人结婚都是水到渠成嘛……”
“那你会不会和我离婚?”
这么突然一问,我知道这傻妞又开始绕我了。标准答案立即脱口而出:“当然不会!”
“切!难说难说……”老婆白了我一眼。
“你可别逗啊,这有什么难说了,该吵的前几年都吵完了,咱都七年过去了,老夫老妻,向爸妈们看齐吧。”
“哦……可是我听说你上个月做了个手术,那个人不就是……”
老婆说到这,我的思绪立马掉了个头。原来在这等着我呢,看来是想“吃瓜”。
此时,周围商场里洋溢着温馨的气氛,但是回想起那晚,我的内心却难以平静,甚至有些不寒而栗。
“完蛋了,这人肯定完蛋了!”
小李打给我电话的时候,我刚从睡梦中醒来,听到这语气,我有点蒙。
今晚是小李值班,我二线,接到电话意味着他遇上难以搞定的活儿了。
没多废话,我收拾东西迅速赶到急诊科。
寒冬腊月,夜晚十分冰冷,我一路哆哆嗦嗦,走近抢救室的时候,小李已经在门口等我了,面露难色,还有一丝惊慌。我感觉事情不妙。
“金老师!这人怕是救不了了……”小李脸色蜡黄,嘴皮干燥,看来已经忙活了一晚。
“什么情况?外伤?还是脑出血?有严重基础疾病吗?”我一边在门外披上白大褂,一边和小李朝里走,嘴里已经丢出一串问题。看他这惊慌的样子,我心里闪过各种猜测。
“您还是自己看吧。”说话间我们已经走进抢救室。
病床周围的护士和实习医生神色各异,嘴里不知在讨论着什么。我拨开人群,走到前面。
“我去……这……”我一下愣住了,一时间语塞。
眼前的场面震惊之余,竟让我不寒而栗。不知是外面寒冬的冰冷余威未消,还是受到这画面的冲击,一时间我手心发凉。
担架床上笔直地躺着一个人,头上密密麻麻缠满了白色的纱布,整张脸只露出了下巴部分,看不清是男是女。周围的白色布单上,洒满了斑斑点点的红色血迹,似乎尚未干涸。头上的纱布渗出殷红的血迹,证明包扎的时间刚过不久。而往上看去,包扎的正中央,也就是病人脑门上,赫然插着……
一把刀!
“这……这怎么回事,怎么弄进去的?”回过神的我不禁发问。我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把钢刀——黑色的把,大约10cm长,上面的黑色漆面已经脱落许多,露出下面的黄铜,被磨得锃亮发光,满满的年代感,一点不像日用的刀。而下面白色的刀刃,只露出2cm不到,其余都插入脑门,看着这长长的刀把儿,鬼知道这刀到底插进去脑组织有多长!
病人纹丝不动地躺着,一声不吭仿佛没了生气,整个场面弥漫着一种死亡的气息。
“家属在外面,说是……因为……”
“因为什么?”我有些焦急。
“因为家里吵架……他儿子在外面。”急诊刘大夫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和邻居打架?”我难以想象是多大的仇恨能下此狠手。这么深的刺入伤,无论是谁,下手的那一刻,想必都是朝着一刀毙命去的。
“他儿子也没说清,我们问了几次都没下文……”刘大夫一脸无奈地回答。
我正查看着患者的各项生命体征信息,想确认一件我很担心的事——他是否还“活着”。听到这里,我心里咯噔一下。多年的值班经验告诉我,刀砍、枪伤,甚至钢筋穿脑袋,这类暴力事件,一旦家属对病因闪烁其词,其中必然有蹊跷。
我连忙追问:“报警了没有?”
“报了!”刘大夫回道。
我松了口气,也没工夫纠结。床上这位一动不动,看这局势,我觉得凶多吉少。
我赶紧和刘大夫交接病人信息。
“心率70次/分,血压120/70mmHg,氧饱和度95%,瞳孔反射因为包扎暂时无法观察……”老刘快速且有条不紊地说着。
“这心率、血压还可以啊,有用过血管药物吗?”我疑惑道,这么惨烈的创伤,失血性休克、脑疝等一幕幕可能会发生的状况都在我脑海里翻腾。目前这还算可以的血压和心率,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没。”老刘回答道。
“啊?”惊诧之余,我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毕竟这样的创伤,人能有口气到医院,已经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但是这把扎在脑门正中的刀,却无法让我的心彻底放下。
“这人能、能活吗?”一直在我身旁的小李终于忍不住开口。
“难说……”我正犹豫着怎么分析眼前的情况,突然一个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医生,我还不想死!”
声音来自病床上一直毫无动静的患者,冷不丁地出声,大家都被得愣在原地。旁边一直远远围观的一个仍是学生模样的小护士,嗷的一声原地起跳,被吓得不轻。
大家都没料到患者还有意识。刘大夫抹去头上的汗,说道:“刚才查体,还没什么反应……”
也许是患者一直处于混沌状态,刚才的病情交流对他有所刺激?又或许是出于本能的求生欲望?
这一声出来以后,安静的患者开始不受控制地扭动起来,嘴里嗷嗷地似哭似叫。他头上明晃晃的刀子在空气中晃来晃去,场面显得加倍瘆人。刚才那位叫出声的小护士,眉头一紧,一捂嘴,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把其他人先清出去吧。”我递个眼色给刘大夫,立马把自己的心绪按下来,迅速让小李准备镇静剂。因为陷入激动的患者,已经不像刚才那么老实了,随着他颤抖的身体,脑门上的刀晃来晃去,让危险因素迅速升级。
周围的医生默契地一拥而上,尽量控制住失控的患者。小李已经手拿一支安定,打开静脉输液管对接。
“金老师,10mg安定!”小李高声说道。
“推!”我下了指令。
随着镇静剂的推入,病人的身体逐渐软下去,虽然嘴里还在嘟囔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声音却逐渐降低下去。
我看着患者被纱布缠住的脸,分析突如其来的变故,思绪愈加复杂起来,一个更大的问题浮现在我脑海。
“这刀子该不该拔出来?”
我、小李还有刘大夫此刻正在CT室内,看着电脑上逐层显示的图像,心都悬了起来。
“这刀子怎么看起来这么奇怪?”刘大夫眼睛死死地盯着电脑。
“这刀刃起码有20多厘米,这么长的刀是怎么扎进去的?”小李语气中充满着不可思议。
我沉默不语,随着CT图像的逐渐呈现,那纱布下面,以及脑袋里的情况,也逐渐显露。
这刀刃长约25cm,90%已经完全插入患者的颅内。刀子从患者前额部,向后笔直插入,从横断CT面看去,几乎贯穿了整个脑子。
“这是军刀!”刘大夫回过头朝我说道。我内心充满疑惑,但是当下无法分心,没有搭话,继续思考着一个问题。
“啊?刘老师,什么军刀?瑞士军刀没见过这么大的啊。”小李见我没有应声,接茬问道。
“嗐,你还年轻,见得少。我以前在部队待过,这玩意儿我认识,我就说怎么这么眼熟!”
“部队的刀?”小李好奇心提到了嗓子眼。
“对!你看这CT上的形状,这刀刃笔直细长,单面开刃,和刀柄差不多一样宽,寻常家用刀没有这样的造型。我确定这就是一把老枪上的刺刀!”
CT间里本来就挤满了吃瓜群众,一听到这大家都躁动了起来,七嘴八舌,窃窃私语。
“给他继续再做一个CTA!”我打断了众人。刚才的八卦我也听到了几分,但是心中的忧虑使我无法分神。此时,我必须专心思考的是这人还有没有救,也就是这刀能不能拔出来的问题。
这么长的刀,几乎贯穿整个颅脑前后。从解剖上看,患者能活着,甚至说话已经是奇迹了。这么长的路径,血管、神经任何一个重要部分被斩断,患者都会命丧当场。也就是说,这刀子多少避开了较大的颅内血管和重要的功能区。这意味着,这个患者有抢救的可能。
但是问题远没那么简单。
“CTA吗?”CT技师张师傅问道。
“对,我要看下血管,这个位置从前正中突刺下去,这个地方很可能损伤到脑前动脉和分支……”我解释道。
“好的,马上!”张师傅听完,立刻忙碌了起来。
CTA是一种急诊常用的血管造影技术。简单讲,CT的平扫图像就像把大脑切成许多等厚的切片观察,但是只能显示颅骨和脑实质,无法探查血管。而通过造影剂推入脑血管,再去扫面CT。这时,颅内的血管就会发亮,通过计算机成像,就能显示颅脑的血管网络。
这对于患者是非常有必要的。因为我一直在担心,这个患者没那么幸运。
“这个刀有可能已经切断了部分血管,但是没有出现休克,也就没有大失血导致当场死亡的原因……”我自言自语道,旁边的小李安静下来,转过头凝神看向我。
“对对对!金老师这个病人怎么没大出血,这么长的刀进去,怎么可能巧妙地躲开这么多血管,这可能是脑袋啊!”
“所以我们要做一个CTA,我一直担心的就是这个,这刀子有可能插入得飞快,整齐地切断了血管,但是切面和血管的破口正好压住了。如果把刀子拔出来,这些切断的血管可能会开始失控,真正的大出血就开始了……”
说到这里,我的脸色凝重起来。因为电脑上的CTA图像紧跟着出来了。
“这刀该不该拔啊!”
刀,该不该拔出来,这看似是一个很可笑的问题。
没人能下半辈子头插着一把刀活下去。
但是随着CTA图像的显示,这个问题没人能自信地给出答案。
CTA图像上面显示,这把刀并不是从正中穿刺过去,而是稍微向右侧偏斜,整体的位置在颅脑的上半层面行走。这往右侧的那么一点点偏移,给我们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们的大脑有左右半球,中间其实是有一点间隙的。患者在急诊那短短几秒的躁动,其实给我带来了一丝希望。当时我暗暗地猜测,患者会不会是一名幸运儿,这刀子正正地从这左右脑半球的狭窄间隙里穿过,巧妙地躲开了脑组织和重要血管。
“金老师,看来他可没以前那位那么幸运了……”小李说。我知道他说的“那位”是谁。前几年,我们处理过一个钢筋横穿脑袋的病人。当时的情况可比这个还要吓人,那个病人之所以能活下来,多亏那根穿过脑袋的钢筋幸运地躲开了脑干和颈内动脉。
而今天这位,从CTA图像上明确显示,刀子向右侧偏移的部分,把右侧大脑半球的脑实质刺破了。位于这个地方有一条很重要的脑动脉主干——大脑前动脉。
“这刀子如果能像之前那样,不动干戈地出来,那么今晚咱们就是虚惊一场……”我嘟囔着。
“老金,这刀子有没有什么办法,不拔出来?”旁边的刘大夫也很努力地出谋划策。
实话说,有些东西不好取,那就不取,这也是一种体内异物处理的方式,只不过这几年咱们普通人很少听说。前几年一些老兵在体检的时候,发现体内,甚至颅内有细小弹片的病例,其实不算罕见。相当一部分患者自己都没什么感觉,直到体检的时候才发现。这个主要是因为弹片细小,而且以极高的速度传入体内,并没有损伤到核心器官,至于在颅内的碎片,也没损伤到功能区,所以患者并无明显不适。然而,这些弹片如果要取出,势必要大动干戈,得不偿失,所以,一些患者至今体内仍有少许弹片,也未曾需要手术。
但这把刀这么长,显然不像弹片那么简单。此时的结果,也印证了我开始的另一个猜想——刀片压住了它切割的区域,在切断血管的局部形成了一个很不稳定的压迫效应。由于进入的刀子非常快,也没有被拔出来,这种压迫一直存在,所以颅内没有出现大出血。
但是一旦取出刀子,暂时压迫止血的效果必然随之骤然消失,手术的时候势必会出现大出血,病人猝死手术台的可性能非常高。
“我们能不能把刀子变小?”小李问道。
“像上次那个钢筋,先请消防队把颅外的部分切短,我们再操作?”我反问道。
“呃……”小李似乎也没什么底气。
“那钢筋一米多长,脑袋里的部分只有30cm左右,当然要切短才安全。但是这刀就剩下一个把露在外面,刀刃部分全在脑子里。消防队这次帮不了我们。唉……还是准备手术吧,无论如何,这刀子必须得拔出来。”
我心里充满忐忑。虽然有过取出颅内贯穿异物的经验,但我对于今晚的活儿却没有半分自信。
至今回想起那晚,我仍心有余悸。因为,接下来的手术,的确一言难尽。
“小心!别碰到刀把!”我戴着口罩,但声音异常响亮,正在用刮刀剃头的小李被吓了一个激灵。
此时病人已经在手术台上,麻醉完毕。而我刚从谈话间回来,我把目前的情况一五一十告知了家属——病人的儿子,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时间紧凑,我话语尽可能简单直白:“这刀不能不拔!拔,有可能生,也有可能死!”家属倒也没多大犹豫,但是脸上的表情却也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感觉。也是,谁遇到这事,心里能好受呢?我也没多想,帮着小李干起活儿来。
随着毛发的掉落,刀把周围的伤口也显露出来。
刀刃周围的皮肤虽有血迹,也已干涸。我用纱布轻轻拭去血渍,刀刃的寒光就散发出来,上面清晰可见经年打磨的痕迹。我想起刘大夫的话,心中不由发怵。刀口整整齐齐,皮肤周围毫无挫伤,推测刀子的速度很快,力度很大,可见行凶的人又准又狠。
显然我们不能沿着刀口进入颅腔手术。为了确保在完整暴露插入部分的刀刃之前不触碰到它,我们决定以刀刃为中心,向四周扩大约3cm的弧线切口,包绕暴露这个区域。
我用骨剥万分小心地将头皮剥离到下方的骨面,做每一个动作的同时都仔细观察病人头部是否有晃动。虽然还看不见,但是在我心中,那把刀的刃似乎就搭在患者的脑血管上,一丝丝颤动都不敢有。
不一会儿头皮的工作处理完了,我将剥离的皮肤向一侧翻过去,这个步骤平时我们大概连切带剥,15分钟足以。今天半个多小时才搞定,主要是翻开头皮的时候那刀把太碍事,光消毒这个环节就挺费事的。
“要是能把这刀把剪断就省事多了……”台下的巡回护士不禁感叹道。
“我要是会一阳指就好了,但是这刀不到最后一步,咱们都必须把它当爹供着,动不得!”我再次强调。
接下来就是动骨头了。
颅骨是一个非常坚实的封闭穹隆状骨骼组织。打开它的方式只有一种,就是铣刀。
简单地讲,我们得先用电钻在颅骨上钻一个手指头大小的孔,然后从这个孔放入铣刀,像电锯那样,将颅骨绕一个圈,取下骨瓣,就能进行颅内操作了。
开颅手术里相对比较暴力的步骤,就是这个了。因为颅骨坚硬,这个过程,术者得用手最大程度的控制铣刀和颅骨之间高速切割产生的颤动,但也无法做到完全屏蔽。因此,这个步骤开始之前,我们已经做好了抢救措施。
充分的备血,是必须的。这样的病人一旦失血,速度极快。像是电影里,没血时突然冲出手术间大喊家属去献血的科幻场景是不可能的,先不说家属献的血是不能直接使用的,即便可以,时间上也耗不起。
其次就是杂交手术。这个比较专业。简单地说,就是我们还有一组非上台的手术医生在待命,也就是介入医生。他们提前做好血管通路,如果手术过程中真的出现颅内大出血,这时候他们可以从外周血管上去放一个血流阻断装置,暂时封闭某一条血管,比如我们这位病人被压迫住的右侧大脑前动脉主干。这样能减少大量出血,最重要的是,能保持一个相对清晰的手术视野,否则显微镜下将会是一片汪洋血海。
麻醉医生这时也会特别地关注病人的一切生命体征信息,特别是血压、心率,一旦维持不住,病人就会陷入休克,甚至死亡。
“我要开始了!”我定了下神,手中的铣刀开始嗡嗡作响,台上台下大家都屏气凝神。
带血色的骨沫子从切开的骨缝慢慢往外冒。
“血压可以吗?”
“一切稳定!”
我丝毫不敢放松,手中的铣刀继续稳稳向前。不一会儿,骨瓣上一个环形的缝形成了,我们可以取骨瓣了。
这里依然必须小心。由于那个刀把的原因,导致我即使将骨头抬起,也不能直接拿下来。我小心地将颅骨抬起来,小李帮着我稳住骨瓣和刀柄,我再用咬骨钳小心翼翼地扩大刀把儿周围的骨孔,然后再整块拿下来。
“小心!稳住刀把儿!”我紧张地看着小李,由于骨瓣被取下,刚才还有支撑的刀把,现在显得头重脚轻,有摇晃的趋势,我立即喊道。
“小李要辛苦你了,你得一直扶着这刀,直到我把刀取下来!如果你手酸实在坚持不住了,你和我说,我替你一会儿,但是千万不能动!”我殷切地叮嘱着小李。
“没问题!金老师!你放心干吧!”小金毫不犹豫,正了正身子,准备大干一场。
于是我们继续。
颅骨拿下来以后,我们有条不紊地打开硬脑膜,下面就是病人的脑组织。
还没上显微镜,眼前的景象已经让人胆寒了。
随着脉搏搏动的鲜红脑组织,上面漂来一丝丝血色的脑脊液,脆弱而又金贵的脑组织正中却赫然立着一位寒光凛冽的不速之客。小李稳稳地握住刀柄,我低头紧紧地盯着刀尖延伸的地方。这场面,像极了一名战士手中捧着一枚即将爆炸的雷,而我正在想法子找出该拆除哪根线。
由于刀把的遮挡,我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无法看清楚刀尖部分的空间关系,致使难以下手。权衡之下我只能选择从左侧的视角,同时轻微旋转床向左侧,企图用显微镜找到刀刃切断大脑前动脉的地方。
显微镜下,我用纤维剪刀,沿着刀插入的路径,小心翼翼地分离着周围的脑组织。放大的视角下,这刀子就像一面铁墙横在视野之中,我们的动作就像一群小小的蚂蚁,在沿着这堵墙慢慢向深处挖去。
这个过程极其缓慢,而又无奈。
顺利的是,这期间小李抗住了压力,刀子稳稳不动,周围的同事也在不断配合我们,不断地帮我们擦汗。显微镜下的脑组织保护得尚好,没有大出血,病人生命也一直平稳。
不顺利的是,就当我们快到达刀刃末端,也就是切断大脑前动脉的核心地带的时候,由于这该死的刀把妨碍视野,刁钻的角度让我们完全无法继续前行。必须继续扩大视角,除了切除一部分脑组织来获得更大的角度,似乎没有他法。
“金老师,咱们切吧?”小李看出了我的尴尬。
“这块额叶切除没那么简单,你看这刀走的,几乎是贴着咱们前动脉的分支,这个地方如果扩大切除,很难预测出血和术后患者的脑功能损伤。而且,这刀子一直挡着我们,如果切脑组织的时候止血困难,那么我们就是一个坑没出来,又踩一个坑,到时候进退两难,可就完蛋了……”我忧心忡忡地说道。
这时候,距离手术开始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两个多小时。
手术室内除了机器的声音,安静得可怕。
沉默的这几分钟内,我的脑海里闪过了无数念头。
“我们拔刀吧。”我说。
“啊?”小李很意外。
“那我们先给他阻断右侧大脑前动脉?”台下的介入医师陈大夫这时说道。
“不,先别!”我坚定地回答道。
“啊?”小李再次惊讶道。
我理解小李这连续两声“啊”。
一方面,我们做这么久的前期工作,就是为了找到刀子切断动脉的地方,进行处理,再安全拔刀。如果这时还没到预计位置,就盲拔,那铁定要面临大出血的状况。另一方面,我们准备的杂交手术,就是为了预防这类情况发生,而这时候却不用,又是为何?
我一时难以解释,交代大家做好应急准备。我心一横,手接过小李握住的刀把,眼睛紧紧地盯住显微镜下的脑组织,开始准备往外拔刀。
“准备!一,二,三……”
“啊!”
显微镜下一股殷红的血喷出,目光可及之处几乎都被红色淹没。
小李有些不知所措,而我脑海里却只有一件事——迅速找到破裂的血管,然后夹闭。
突如其来的大量出血,在本来就狭窄的颅内空间,犹如洪水一般。显微镜已经无法正常工作,手术室内的气氛紧张到极点。
刀子已经从病人的脑组织拔了出来。其实,做了那么久的分离工作,即使最后刀尖那点空间无法继续分离,对于拔刀的阻力来说几乎是微乎其微了。
由于小李一直纹丝不动地扶着刀,但凡他有一丝手麻和疲惫,我们都会很小心地轮替休息手腕,力保在刀子出来前,一动不动。所以,当刀被拔出来的那一刻,我的手上感受到的阻力除了刀子本身的重量,几乎微乎其微。
被拔出的刀,放在一边的器械盘,上面的还带着血迹。这个时候,本应该是大家皆大欢喜的时刻,而现实却是,跟随而来的大出血,几乎牵住了所有人的心,反而没人关心这把刀了。
“小李,别慌!”我顶着额头豆大的汗,继续说,“我无法看清视野,你拿第二个吸引器,从我的10点方向进去,把这些血吸走!”
“吸引器开多大?”小李问道,一手已经将吸引器就位。
“开到最大,大胆吸!”我大声说道。
现在最重要的是在最短时间内清理视野。要做到这点,无非就是让吸血的速度比出血的速度更快。任何犹豫和畏缩,都是浪费患者的时间和生命,今天的手术也会面临失败。
随着吸引器开到最大,视野中的血海如潮水般慢慢地向下退去。刚才被刀尖遮挡的部分,也随着这血液的退去逐渐清晰起来。此时我知道,这不是血止住了,而只是吸血暂时和出血打了一个平手。因为就在视野的前方,我已经看到一根约4mm粗细的动脉,从中断成两截,正在汩汩往外冒血。
“准备动脉临时阻断夹!”我眼睛一刻不敢离开显微镜目镜,生怕一点点位移丢失了这宝贵且短暂的视野。
“准备好!”器械护士麻利地将阻断夹上在持夹钳上,操作柄朝向我伸过去的右手虎口递上来。
我顺手接过,眼睛盯着显微镜里正在出血的破口,手完全凭肌肉记忆,精准地将阻断夹从颅外递送到颅内出血的位置。
此刻,断裂的血管一端出血量大且迅速,显然这就是供血端。我手起夹落,一个阻断夹正正地夹住距离断口1mm左右的血管根部,刚才还在哗啦啦作响的吸引器顿时出现了空吸的声音。
“小李,吸引器可以撤走了!”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放下了,供血动脉的阻断,使此刻的出血减少了十之七八。断开的血管另一端的破口,仍有小股血流在往外流,这是血管的远端,里面出来的血是其他分支回流的血,因此相对少许多。
“再来一个阻断夹!”我继续说,如法炮制,这一端的破口也被我用一个临时阻断夹控制住。
“没有出血了!”小李惊喜地说道。
两个阻断夹一前一后,将断开的血管的两个破口暂时封闭住了。刚才还一片模糊的血海已经不见踪影,生理盐水一冲,整个视野显得清晰整洁。
刀子切入的整个路径,此刻才显现出来。在我们细致的分离下,依然能看到,它在脑组织留下的隧道犹如轨道般笔直。路径的最前端,正好将大脑前动脉的一根分支拦腰斩断,断口整整齐齐,可见刀刃之锋利和进刀之快速。
一切似乎大功告成。
“金老师,这么整齐的断口,我们吻合起来也方便许多……”小李欣慰地说道,此刻看到出血被止住,大家刚才悬着的心都放了下来,麻醉师和台下的巡回护士回过神,围在被取出的刀子周围议论起来。
而我的心里却只能说是放下了一块石头,而还有一块怎么也放不下来。
术后患者保住了命。
谢天谢地,那晚的奋斗算有了保障。
然而,患者左侧的肢体却出现了偏瘫的症状。这就是我心里第二块石头。这一切,手术那晚我就知道了。
事后小李也问过我,为什么不按照事前准备的那样,先让介入医生从血管内阻断动脉再拔刀,岂不是能减少更多出血,也更加安全,而不是先拔刀,冒着可能找不到出血口的危险去从颅内阻断血管。
而我的回答意味深长。
“按照之前的计划也是对的,而且对我们也更加安全,法律上也更加安全。”
“啊?金老师,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我有点搞不懂了。”小李抓起了脑袋。
我看着他懵懂的脸,继续解释了起来:“我们用杂交手术的方式还是用动脉阻断夹的方式,其实目的都一样,就是止血。但是,那天晚上有两个敌人,出血是明处,还有一个是梗死。”
“啊……”小李的第二声“啊”语气变了,眉毛散开,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在分离刀刃周围的脑组织的时候,也就是拔刀前,就发现周围的脑组织有些奇怪,不怎么出血,而且质地很脆。刚开始我以为是脑挫伤,但是后来我细细一想,患者从被伤到我们手术做了两个多小时,这把刀对他的危害,其实不是出血,因为它压根就没出血,否则他早当场毙命了。刀子虽然切开了血管,但是却压住了破口。
“真正的损伤是当时被刀体给挡住的血流。供血的动脉无法将血液输送到远方的脑组织,这部分脑组织已经开始梗死水肿了,所以我们反而觉得出血少,脑子‘脆’……你想,如果我们再介入去阻断动脉的根部,一时间又要增加一大截,岂不是加重了进一步的缺血?因此当时,我觉得时间紧迫,先拔刀,大力吸引拔刀后的出血,迅速找到断口,用阻断夹止血,随机应变,应该是更快的方式……”
小李明白了我的意思,不停点着头。
“但是反过来讲,这种随机应变如果失败,当时我们找不到出血口,可能会造成更大的危险,那就是休克死亡,那么我想我也要惹麻烦了……”
说到这,我心里也有一丝丝后怕。
“有的时候,风险和收益是并存的吧。”小李若有所思道。
病人术后左侧肢体的偏瘫,说明了当时我的预判是对的。我们的脑组织是左右交叉控制,当时右侧大脑前动脉断裂导致了右侧顶叶一部分功能区的脑梗死,从而造成了术后左侧肢体的偏瘫。
我料想家属难以接受。然而,当我和家属交谈病情的时候,却出乎意料的轻松。当时我想,也许大家都觉得患者九死一生,能活下来已经是最大的奇迹。而几天后的一件事,让我明白原来还另有其因。
那天早上,两个警察来到我们办公室,我换好工作服正准备交班,却被叫了出去,和我一起的还有患者的儿子,以及几个陌生的家属。
警察门一关,问了很多问题,基本都是那天晚上接诊的情况,手术之类的。
我想也许是凶手抓到了,了解下情况,录个笔录而已。
听着警察和他儿子的交谈,我作为旁观者,内心却再次掀起了波澜。
那天晚上的凶手,居然是患者的妻子。
患者是一个退伍老兵,快60岁了,妻子也是50多岁的人。按理来说,夫妻都到了这个岁数,要是合不拢早该分了,要是没分,也都过了争吵较劲的岁数了。再不济,就是有点争闹,也不至于用刀去……
而且,就那个力度和准确度,可以说行凶者就没想着让他活。夫妻之间莫非有啥特别的深仇大恨?
奇了怪,事实上是所有人,包括他儿子,也搞不清当晚为啥弄得这么血腥。
据他儿子的描述,那天晚上,老两口就是因为白天丢垃圾的事扯了几句嘴,老头是退伍军人,可能平时就脾气有点爆,喝了点酒后骂人有些收不住。没想到,平时沉默寡言的老妈,一声不吭,拿起老头平时最爱把玩的军刀,朝着脑门就是一刀……然后打电话叫来了儿子,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了。
患者的儿子说他报警的时候内心极其煎熬,唯一的希望就是希望老爸别死,如果老爸一死,那么老妈也要伏法,一下双亲没了,人间之大不幸也。
因此当看到老爸能活着说话的时候,偏瘫在他眼里已经算不上啥大事了。
“啊,好可怕,好可怕!”听着我的回忆,老婆此刻在我身边感叹了起来。
情人节之夜,老婆听着这个的故事,表情难以捉摸。
至今我也捉摸不透,夫妻之间举刀相向,到底是真为了这么点鸡毛蒜皮的事,还是一地鸡毛的岁月折磨……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原本夫妻之间最凄凉的莫过于此。比起人情薄凉彼此各奔东西,更加让人可怕的是日复一日地忍耐和沉默。
还未到不惑之年的我,难以理解其中的因果。看着此刻周围情意绵绵的善男信女们,和身边朝夕相处七年的妻子,我心里却默默自语:
“夫妻虽非同根生,大难来时可各自飞,念在曾是同林鸟,相煎何必太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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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金 卓
编辑 运营 | 阿 闲
监制 | 程沙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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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资深临床医生第七夜创作的故事系列【重症产科】(点击蓝字即可跳转)现在已经正式出版上市!这里,是关于生命、分娩与家庭众生相的真实故事。
青年产科医生夏花从进入“重症产科”后,就遭遇各种人性的拷问:执意要在高龄生二胎,孕期需要换肝,得让大女儿卖房筹钱;孕晚期发现患有严重的家族遗传病,被迫放弃胎儿;不顾身体安危非要生儿子,家属却要“弃大保小”……
[ 资深产科医生笔下,产房内外的悲与喜,黑暗与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