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痞战争 | 我的特异人生17

文化   2024-11-07 17:00   北京  

【我的特异人生】是苍衣社的个人故事专栏,每期一位来自社会不同群体和职业的普通人,在这里讲述一个从奔涌人生里拿出来的故事。阅读这个系列,能让你重新思考与理解自己与生活的关系,从而更好地度过每一天。

大家好,我是脸叔。今天继续更新【我的特异人生】的第17篇。

作者讲述了自己上初中时的故事,他和一些“没有出路”的孩子们,被父母送进一所国际学校,并寄予厚望。然而,这些完全未能建立是非观念的孩子聚在一起,把校园变成了“斗兽场”。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正挥霍着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光。他们孤独,只有从角力和斗殴中胜出,才能成长。他们麻木,以为不理会任何一场争斗,就能安稳如初。但他们并不知道,谁也不能从这场校痞战争中全身而退。

残酷青春,没有幸存者。

我的第 17 种特异人生

全文 27558 


千禧年我上初二,开学伊始就被班主任分类成“不指望特长就考不上高中”的孩子。

一年后临近中考,我在一个天色微明的早晨去艺术楼报名学画画。

美术教室中央是个铺着蓝布的桌子,桌子的中央墩个大白球。

一帮小孩围着白球坐成一圈。每个学生抱着个揉面的案板拿着铅笔往上戳哒。他们不时看一眼白球,然后把画纸上早已黢黑的铅球涂得更黑。

我觉得无聊至极,问一个孩子:“不画人体之类的吗?”

老师过来白我一眼,不耐烦地说上了大学才能画人体。

当我上到第三周时,老师问我在哪里学过美术。我说没学过,他又告诉我不要怕,老师不会怪你。

我十分不解,我确实没学过,但即使学过,为什么要害怕?便又重复了一遍我没学过。

他从我腿间抽出画板,“你先不要画了。”然后指着坐我身边的女孩,“你看她画的,再看看你的,看出什么区别了吗?”

女孩在画纸中央涂了个扁平的黑蛋,像只狗皮膏药,还不如那帮画铅球的。我说:“她画得不立体。”

“对!但她让我看到了她的潜力!”老师双手举在空中,半握,像抓住两只无形的胸脯。

“她就像一个巨大的煤矿,我可以把里边的宝藏挖出来!你懂吗?”然后把手心翻转180°托着胸脯,眼睛盯着我确定我在听他说话,我只得点头。

“但你没宝藏,就这么大能耐了,我这样说你懂吗?”我懂个锤子。看看我画的球,起码有黑、白、灰、投影、高光、石膏的质感以及衬布的重色,实在搞不明白那女孩的狗皮膏药是什么宝藏。

他边拔起我画板上的钉子边说:“回去和家里说说,还是考虑一下去学音乐或体育吧,美术不太适合你。”

我十分尴尬,冲那个宝藏般的女孩笑笑,收拾铅笔、橡皮,那是我妈早上刚给我买的。老师说必须在学校买,为此还多花了3块钱。

宝藏女孩没有笑,她看我一眼,然后迅速把脑袋埋到画板后面。嗤拉嗤拉锯木头的声音响起,她画得更认真了。

被美术老师撵走的事,我没敢跟家里说,回到班级的倒数第二排上课。后两排除了一个学音乐的女孩,全是练体育的男特长生,就我一个啥也没学成的混子。

那帮练体育的天天撺掇我去学篮球,可我对特招上高中这事已不太感兴趣,决定上完初中去表哥的网吧当网管。

直到那天放学后,表哥从网吧来学校找我。

他倚着门框告诉我家里聚餐,带我去姑父家。摩托车飞快,虽然他脑袋瓜子贴着我的脸,但我们都用测试肺活量时的力气喊着交流。

表哥侧头喊:“MLGBD!听说你现在啥也不学了?”他染了一头炫酷的杀马特金发,硕大的脑袋像个SSR级的海胆。他是我们这个八线小城主干道上最拉风的存在、小城盲流子的最高形态。

我喊:“学个P,我学啥啥不会!”

“傻X!你不学习以后就得跟TM我一样!”这句话让我搞不懂,他到底是不是在鼓励我。

“跟我回家。”我坐上表哥的摩托车,回到家从他后座下来,感觉自己捡回一条命。家里正在聚餐,主题是给我转学。

半个月前,姑父听说L市有个什么国际学校,里面全是有钱人的小孩,每个班级30名学生,老师都能照顾到,实在笨得不透气的小孩还能一对一指导。

最重要的是,保证小孩都能有高中上。二姑父问爸爸要不要让我去那里。那时爸爸说:“孩子学了美术,考学应该问题不大。”

可上周班主任的电话击溃了他的信心,班主任说我考不上高中。于是昨天爸妈瞒着我,跟着二姑父一块去考察学校。

“老侯!就让小铁去那儿,你看人家那学生的素质,说普通话,小西服咔咔一穿,这档次就上去了。你再看看赵虎……”二姑父一把薅住表哥的黄金海胆,“天天整得跟个鸡毛掸子似的,还不都是因为没文化?”

那天,除了我,所有人都喝多了。他们辛辛苦苦,终于为一个学啥啥不行的孩子找到了出路。


欧陆国际学校的大门是我见过最气派的校园大门。当时的我认为清北也不过如此:门柱子上有光屁股小天使的雕塑,门口有站岗的门卫,电动门“吱吱呀呀”打开,为我奏响欢迎的乐章。

宿舍地板上一尘不染,六张床上铺着金黄被单,那是闪闪发光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在这躺到毕业就能上高中。生活老师拍着我的肩膀跟爸妈说:“小伙子就交给我吧。”同学用普通话叫他们叔叔阿姨。

后来到教学楼见到班主任,是个戴眼镜的微胖中年女性。交流时她全程在笑,时不时温柔地看我两眼,这是我求学以来从未有过的待遇,让我受宠若惊,如坐针毡。

她又把那天吃饭时二姑夫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诸如:小班制教学,会因材施教;缴纳学费后,学生在校不用花一毛钱。

一切都是爸妈理想中的模样。他们立刻去学校财务科交了几十万,银行贷款。吃午饭时妈妈向我展示收据,嘱咐我好好学习。

我一看金额,这也太不靠谱了,算上寒暑假一天要几百块钱,这是什么人才能上的学校?有这么些钱,我都能开网吧了,而且比表哥那家还大。

我说:“不行,我不在这上了,我回去好好学习、练体育!再苦再累也不怕!”然后,他们开着车走了。

那天阳光很强,使我的影子很黑,这在冬天是很少见的。从食堂走到教室,我每一步都踩掉了100块钱。

老师介绍我时,我站在讲台上浑浑噩噩,依然在心疼钱。自我介绍随便说了几句,同学们起哄让唱歌,我也没唱。

坐在后排数人脑袋,一个班确实不到30个人,老师讲课似乎也循循善诱,我竟然听懂了。

前排的女孩借给我本语文书,但我大部分时间没好好利用,一直寻思学费太贵,结果又浪费了100块钱的课。

晚自习后回到宿舍,又为白天浪费的时间感到懊恼,打起手电筒学习。这学习的热情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几天下来,倒是收获颇丰。我制订了一个比较完善的学习计划。如果事事顺利,按照计划,中考前我能学到高一下学期的课程。

为什么一定能考上高中还要学习?想来是因为怕浪费钱。

睡在我邻床的哥们叫张玮,济南人。

估计天天晚上看我脑袋放光纳闷,这天终于伸头过来问:“嗨,哥们干吗呢?”

“没……学会儿习……”这让我略觉羞耻。

他的表情像在宿舍看见了光着屁股的女班主任,他把眼睛瞪圆,至少坚持了三秒。虽然这个表情让他像极了弱智,但尚未掩盖他漂亮的面孔。张玮长得像女孩,瘦削的脸庞干干净净,即使刚从床上爬起来发型也一丝不乱。

他一把薅过我的语文课本:“我X!这哥们在学习呢!哈哈哈!”

舍友们哗啦一下子全蹦过来,观赏我的语文课本,和我。他们在深夜的宿舍里目光炯炯,像发现了活过来的兵马俑。

大家嗷嗷咋呼,七嘴八舌地问我为什么要在被窝里看书。

我说白天没怎么学好,晚上补一补。

他们继续大笑,开心程度不亚于刚送我来学校时的父母。有人只穿着内裤,有人光着屁股,但我觉得被扒光的人是我。

“这么好玩么?”我盯着他们。

“我觉得挺好玩啊。”靠窗一号铺的王利昊不笑了,他从张玮身后过来,抽出手中的语文课本,像家乡那个从我腿间抽出画板的美术老师。

他一丝不挂,个子比一般孩子高出一头,面相像已打工多年的工地工人,大家一致认为他来欧陆时谎报了年龄。

这会儿他“为老不尊”地拿着我的书,在没穿内裤的裆里揉了揉,往地上吐了口痰。

“靠!给我!”我夺书,王利昊往后一撤,几条胳膊挡在中间。

他慢悠悠地说:“挺牛X啊,小伙儿。”然后从床上捡过我的手电筒照书,开始大声朗诵《桃花源记》。

这朗诵的声音,像封印妖怪的魔咒,作为妖怪的我只觉得身体越来越紧,脑袋越来越热。

忽然听到敲门声。

“王利昊!干什么呢!”是生活老师。

我心情放松下来。

“没干什么,玩呢!”王利昊梗着脖子喊道。

老师又敲了下门,软绵绵的,像在拿毛巾之类的东西在砸。

脚步渐远。

王利昊不念了,但依然举着我的语文课本,保持站立。

张玮从他手里抓过书和手电筒,扔在我床上。“算了利昊,睡觉吧。”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睡吧,小铁。”

王利昊慢慢踱步,回到自己靠窗的床位,把耳机塞进耳朵,点上烟。

我心中懊恼,把书塞到枕头下面,搂着手电筒睡下。

当然睡不着,烟味很浓,上一次被烟熏出眼泪,是小学时蹲在地上看爷爷用玉米杆点炉子。


因为中途转学,我住混合宿舍。我在三班,张玮四班,王利昊二班。

起床的哨声,像生气的女人歇斯底里的咋呼。

卫生间刷牙洗脸的孩子们分成四排。每排12个水管,六热六凉,我端着脸盆,站在一个黑瘦孩子身后等他忙活完。

他脑袋上的白沫马上就要被冲干净,“哐当”一声,开着的洗手间门被踹了一脚。

一个四方大脸的黑胖子端着金色脸盆进来,看起来小四十岁,豹头环眼、鼻直口方,像藏獒一身粗肉。我不知道这大叔是来干什么的,体育老师看着都比他有文化。他叼着半根烟,有烟灰掉在脖子挂着的金项链上。刚站到门口,就有几声“力哥”“老大”的问候。

在我前面洗头的黑瘦孩子脑袋塞在水管下面,勉强睁开一只眼看向那里。

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蹦起来,脑袋还磕到热水管上。“老大!我是洪涛!来这洗啊!”他边说边用毛巾擦白沫都没冲干净的后脑勺。

黑胖子瞥他一眼,不再看他。踢了一脚离他最近、在门口撅着腚洗脸的同学。

那同学脸上刚打完肥皂,立刻左手端起脸盆,到涮拖把的水槽里继续忙活。

黑胖子把半截烟扔在水渠开始刷牙。旁边的瘦子笑道:“这么长就扔,给我抽两口啊!”

瘦子个儿不高,理了个极短的圆寸,看背影像黑胖子的儿子。他眼神太亮,差点把我脸蛋子划破,边说话边漫不经心地环视四周。

黑胖子斜睨一眼,说:“你粮食这么多,还用捡我的抽?”

似乎感到我在看他,转过硕大的脑袋问我:“你瞅啥呢?”目光炯炯,热气逼人。

我说:“没……没看啥。”

他又问:“你新来的?知道我是谁吗?”

我哪知道他是谁,只听别人叫他老大,说:“你不是老大么?”

大黑胖子哈哈大笑,吐出嘴里的白沫把大黑脑袋拧了几圈开始洗头,唱起一首我从没听过的歌。

终于确定他是我的同学,不是老师。我便准备洗刷,不料刚才我前面的那个自称洪涛的黑瘦孩子又回来了。

他把我往后一推:“老子还没洗完呢,你着啥急?洗干净屁股等着被那啥啊?”这句话为他赢得一厕所的喝彩。

他耀武扬威地把脑袋钻在水管下面,屁股撅得老高对着我的脸,我盯着他的两瓣屁股无所适从。

“小铁!这儿!”是张玮。听到他叫唤,我像误入猫群的老鼠找到了洞。

“拿着脸盆啊!”他又喊。

我和张玮一起走去教学楼。头发还没干,结了一层冰碴子。

我说:“谢谢你啊,刚才。还有昨晚上……”

“嗨,没事儿,刚来别跟他们闹,你又闹不过他们。”

彼时少年心气甚高,马上对救命恩人表示不服:“MD下次我才不让着他!不行我就告诉班主任……”

张玮目光转向别处,长长的呼哨打断了没什么底气的我。

他把大拇指和中指塞进嘴里,盯着离我们最近的女生宿舍窗户一脸坏笑,打的哨子响彻云霄。

楼内立刻传来了清脆可爱的脏话、尖叫以及笑声。

在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中,一个短发女孩走到窗前。

她穿了件白色吊带,左手端着粉红塑料杯,没捅进嘴里的牙刷柄也是粉红的。

她的五官在白里透红的脸上拿捏得不偏不倚,白色的肩带在几近透明的肩膀和棱角分明的锁骨间摇曳,让我想起昨天路过一条大河时见到的芦苇。

她不冷吗?站在菱形的铁防盗窗后面,像随时要抛洒绣球的大户小姐。

她的眼睛狭长上翘、似嗔似笑,我不知道这双眼睛在看张玮,还是我。我只觉得熟悉又亲切,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一步。

“张玮你有病吧!”她把牙刷从嘴里拽出来,说话时几个白沫蹦出来,十分好看。然后把杯子里的水泼向我们。

距离太远,大部分泼在了地上。

但我又往前走了几步,有几滴溅到我。我舔了嘴边的那颗,甜的。

女孩泼完水就走了,细细的腰一扭一扭,窗户太高,我看不见她的屁股。张玮哈哈大笑继续前行,我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我问那女孩是谁,张玮说是毕月:“三班的,你不就是三班的?”

我“啊”了一声。

张玮问我:“你要挂她?”

我摇头,赶紧表示不屑。

张玮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说她是二班老大郭小飞的老婆,趁早别打她主意。

我连说没有,张玮又笑,说最好没有,走进食堂。

他竟然还记得刚才的话题,慈祥地笑着说:“告老师的话你在欧陆就混不下去了。在初三,乃至整个学校,每班都有自己的老大,每个级部也有老大,新生来都要找一个靠山,不然会被欺负。”

我问:“早上戴金链子的大黑胖子是谁?”

张玮压低声音说那是四班老大王力,他爸爸王老五就是黑社会,也算子承父业。但他蛮不讲理喜怒无常,不管干什么都由着性子来,急眼了连老师都揍,没人知道他的套路。

早上洗刷时挨着王力的那个瘦子,就是二班老大郭小飞。

郭小飞属于战斗机中的自爆卡车,一点就着,一着就爆,从幼儿园的奶孩子到高三的大个子,看谁不顺眼就揍谁,摸起什么来都能当兵器,一场架不见血绝不算打完。

说着张玮指着远处的一个孩子,那孩子脑袋上缠着绷带,像个阿拉伯人,正在努力地吃一块油饼。

“那孩子不是你们班的?他叫郭磊,被郭小飞要钱后告了老师,挨了一星期的揍,头上的布条子都换多少回了。”

我大惊,这打得也太厉害了,问:“老师不管?”

“老师管啊,能怎么办?骂郭小飞一顿,给个警告?反正这孩子学乖了,知道老老实实给钱,也就没事了。”

“在这里老师就是派出所,王力、郭小飞就是混社会的。你说你摊上事了,是去找磨磨叽叽的派出所,还是找混社会的?”

我竟十分赞同他的说法,刷新了认知。说我以前的学校也有混混,无非是抢个零钱打个架之类的,已经算很过分。

张玮笑笑,看我的眼神像看自己的傻外甥,说来到欧陆就等于开始混社会了:“你知道郭小飞一个学期能收多少钱?”我摇头。

他伸出两个手指头。

我吃惊:“二百?”

张玮笑,把筷子插在馒头上往铁盘里一扔:“快点吧,要迟到了。”


作为一个初三学生,我终于下定决心,做起最不擅长的本职工作,要对得起这八百里路和二十几万块钱。在班级的名次竟然不错,中游水平。

虽然宿舍里王利昊看我不爽,经常指桑骂槐表示我是傻X。但张玮告诉我他是郭小飞的小弟,我谨遵忠告,假装听不见。

难免与郭小飞和王力一类的孩子照面,我迅速低头走过去;洗刷时耐心站在别人身后,有插队的也不吱声,大不了换个人后面等着。

来学校时我妈给我买了好多方便面和零食,我锁进衣橱,但锁立刻被人搞坏,零食一天比一天少,我装作粗心大意看不出来。

晚上熄灯后他们吸烟,烟蒂飞蝇似的撞到我床前,我忍着烟味假装睡着,然后在他们不说话后,偷偷下床蹲到地上用拖鞋摁灭,推到门口……

谨记张玮的话,我也从未求助过生活老师,知道他们只是被学校雇来的附近村民,领一份回村里说得过去的薪水,管多管少都一样。

除了洗刷时经常抢不上水龙头,睡觉时会被烟味和聊天声惊醒,我竟渐渐适应了这种生活。

我也在教室里发现了毕月,就坐我斜前方,上课时都是趴在桌子上看些花花绿绿的小书,懒洋洋的。

据说刚来学校时,连老师们都惊呼13岁的女孩就长得这么出挑。曾有少不更事的小朋友追过毕月,但无一例外被金牌校痞郭小飞拿来练武,还讹了钱,所以没人敢往毕月身边凑。

每个朝露未散的清晨和鸟儿穿过夕阳的下午,她在桌子上钻头不顾腚地趴着,常把校服连同毛衣扯起,裤腰和衣摆间就会露出一块纯白的腰。偶尔有些亮丽的颜色越过腰带露出脑袋,趴在她的后腰上跟我打招呼。后来有词专门形容这种颜色,叫糖果色。

下课铃响她站起来,校服瞬间变得宽松。郭小飞早在我们班级门口的窗台上靠着等她。这时我没有一点不开心。

我会在速写本和课本上画一些她:懒洋洋的趴着的样子、纤细的腰、屁股和椅子的连接处、星星标志的黑色帆布鞋和雪白的脚腕……

少年总把世界想得简单,却不明白简单的由来。

那晚快熄灯了,郭小飞叼着烟晃到我宿舍。

有几个人吸烟是从不避讳生活老师的。他们把整盒的好烟扔给生活老师,好似兄弟。我站在衣橱前整理脏衣服,准备送到洗衣房去洗洗。郭小飞看一眼我,又看了一眼我的衣橱,抓出包方便面。

“没意见吧?大脸?”我脸圆,进学校的第二天便得到这个外号。

“没,没,拿着吃啊。”我笑道。这箱方便面见底了,而我只吃过一包。

“大脸,我这个月钱花没了,能不能借我两块钱?”郭小飞说完吸了口烟,然后用前三个手指倒夹烟蒂,着火的烟头冲向手心。

“行,行啊。”我去枕头下面给他拿钱。

郭小飞扬扬手中的方便面说:“不急,我明天再来拿,谢谢你了。”

我拿着两张一块钱追去,故作亲切地说:“小飞,给你啊!”

他没有理我,踹门进了宿舍。

我脱了衣服躺在床上,他们吸烟、聊天、大笑。我把郭小飞没要的两块钱塞到枕头下面,忽然觉得有些异样。

拿开枕头用手电一照,下面的200多块钱全没了!刚才还有呢!我心咚咚狂跳,去追郭小飞的时候,除了张玮其他人都在,我当然知道怎么回事。

沮丧、愤怒、心痛以及屈辱瞬间涌上心头,但我不知道如何处理,甚至不知该不该说话。

我趴在床上,看着仅存的两块钱,泪在眼眶里转圈。这转圈的眼泪让这两块钱越来越模糊,越看越像二百。

关上手电,我躺在床上纠结了半宿。

直到他们把烟蒂扔在我床前准备睡觉的时候,实在憋不住了。

我压低声音跟张玮说:“张玮,我钱没了。”

张玮“啊?”了一声,问:“怎么回事?”

“我就压在枕头下面的。”

“哎,这地方太容易被偷了!”张玮说,“钱得随身带着!”

我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甚至后悔跟张玮说了这话。

“钱随身带着。”我妈给我这200块钱的时候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傻X。”窗口有人骂道。

没人说话了。转悠了半宿,磨磨叽叽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周末两天仅周六上午有课,另外一天半自由安排。

这天上午每个孩子都十分兴奋,忙着做游玩计划,找老师审批允许出校的假条。

毕月依然不会好好听课,她穿条花裙子,露出半截小腿,光滑洁白,脚腕向上,膝盖以下,像夜市上假新疆大叔卖的100块钱一斤的和田玉。

我没太有心思看她,昨天晚上的梦里全是枕头下面那有零有整的200块钱。它们变得很大,印度飞毯一般在天上飞,王利昊和张玮等人坐在钱上哈哈大笑。

我坐在角落,憋得脸红脖子粗出了一头汗。不时看一眼来这里前一天妈妈给买的绿色手表,下课时间越来越近,心情也愈发紧张,像要面临一场战争。

手足无措,我掏出速写本画毕月的小腿。

毫无防备,一阵香气袭来,本子被抽了出去。

抬头望去英语老师正笑着看我。

她叫陈颖,那时的她刚大学毕业,是我们初三最漂亮的老师。不像其他老师般松松垮垮,每天穿着西服和高跟鞋给我们上课,下课后在办公室再换上一身运动装。

“你画得好棒啊,小铁。”她笑着说,像往日一般盘着头发,脖子又长又白。

我没觉得她在夸我,十分窘迫。想起在八百里开外的家乡,美术老师让我去学音乐或体育。

她说我很有天赋,还说朋友是美术部的美术教研组长,可以推荐我高中去美术部。我一点也没听进去,只觉得头发紧贴着头皮。

下课铃响了,我立刻从后门钻出,装作漫不经心,踱步到办公室。

“你的意思是钱确实被人偷了?”班主任透过两片粉红镜片看着我。

我赶紧低下头点头。

“你确定是熄灯后那个时间段丢的?告诉我你宿舍都有谁!这事必须一查到底!”

我有点慌,说:“老师您不用生气,只要把钱找回来就行,谁偷的无所谓。”

“不行!欧陆学校决不允许这种人的存在!”她重重把手拍在隔壁桌子上,数学老师连忙捧住被震得花枝乱颤的绿茶玻璃杯。英语老师刚换好衣服,头发散落下来,她把头发往后一拢问我是不是自己放错了地方,我结结巴巴地说没有,一直放在枕头下面的。

她又问了我几个没什么用的问题,这关心让我十分紧张,她安慰我不要难过,需要钱可以跟她说。于是我更难过了。

忘了怎么走出的办公室。穿过走廊,路过三个教室,孩子们都在上课。

有人在专心听讲,有人在专心讲话,有睡觉的,有吃零食的,还有一个把鞋脱了,脚踩板凳隔着袜子扣脚趾。

我想爸爸妈妈参观学校时肯定没看到这些画面。

推开门,教室里历史老师正在用幻灯片讲八国联军侵华。三个外国人在乾清宫的龙椅上吊儿郎当地坐着。

毕月转头看我一眼。

这是印象中她第一次回头看我。她的眼神波澜不惊,嘴唇亮亮的,不知有没有涂甜甜的唇彩。很快,她转回头,趴下了。

好多人都看我一眼,然后转过头去。眼神各式各样,像幻灯片上参观圆明园的八国联军。

我低头发呆。眼睛和鼻梁之间被砸了一下。

一只粉红色、被折了好几折的纸条掉在桌面上。

第一天坐在教室时,我就被满屋飞扬的纸条震惊,除了我,全班同学一整天从未停止交流。女孩子扔的纸条五颜六色,男孩就是本子或课本上撕下来的白纸。阳光照着这些飘来飘去的飞物,像小鸟,或者蝴蝶。

这只小粉红是我来到欧陆学校收到的第一只纸条。

小心翼翼地拆开,上面写着“放学后别回宿舍”,右下角画了个长着笑脸的弦月。

抬头四望,毕月又看了我一眼。那个笑的月亮,原来是她的logo。

我把纸条恭恭敬敬地叠放在铅笔盒里,然后在本子上撕下一张纸写上“为什么”,深吸一口气准备扔回去,下课了。

郭小飞比纸条还快,他永远在下课铃响起时就站在我们教室门外。我想着张玮的话,慌忙把这张纸条也放进铅笔盒。

同学们一窝蜂地窜出教室,周末了。我钱没了,也没人约我去校外玩。于是自己去食堂吃饭,餐厅没几个人。

我数着米粒吃饭,一个半熟的孩子笑嘻嘻地走过来,蹲上我对面的椅子:“大脸!你的钱好像是找着了!”

我“啊”了一声,心情舒展开来。

“你是不是跟班主任说了?”他问我。我支支吾吾。

“你怕啥,咱们学校一烦小偷!二烦说谎的人!”他弹了一下我的铁盘子。

“嗯,是,我没钱花了。”

“她应该是去宿舍看了!钱就在你褥子下面,你肯定是自己搁错地方了!”

我听了把手里的半个馒头往盘子里一扔,马上往宿舍跑。弯弯的月亮在淡蓝色的天上一闪而过。


一推门全是烟,让我以为宿舍里有人在生火做饭。

郭小飞坐在我床头柜上,两只穿着白色帆布鞋的脚踩着我的枕头,王利昊站在他的身边,一只脚蹬着我的褥子。小小的屋里至少塞了30个孩子,大多是熟悉的面孔,每个人都在抽烟。

“大脸,我的钱呢?”烟灰在郭小飞裤裆前飘落,黄色床单让他们弄得像煎糊的蛋。

“他没有钱,他在玩你。”王利昊斜眼笑着。

郭小飞头都没转,扬手把烟头扔在他脸上,砸出一个小礼花:“兄弟,他说你玩我。”

我从裤兜里掏出两块钱,哆哆嗦嗦地递给他:“小飞,你……你踩着我枕头了……”

郭小飞看了看我,满脸不可思议:“我X你干啥呢?”

几声吃吃的笑。

满屋的人,除了郭小飞和王利昊,人人脸上一副满足又期待的神情。

“我昨天跟你借200块,你给我两块是什么意思?真TM玩我?”郭小飞怒发冲冠,一步就跳到了床尾。他是初中部的三级跳冠军。

“你……昨天就是说的跟我借两块啊!”我十分确定没有听错。

“你是不是觉得我傻X?我说过什么自己不知道?”郭小飞的脸跟我越来越近,他个子不高,抬头死盯着我。

“可是……小飞……”看着这个小个子,我想到今天穿着花裙子的毕月,心中无比厌恶,喊道:“你就跟我借了两块!”

“噢!”周围一片欢呼。

郭小飞转头往后走了两步,一个回旋踢,帆布鞋重重砸到我脸上。

“小飞!”我看见张玮扒拉开人群挡在郭小飞面前。

我没有摔倒,倚在了身后的人身上,那人骂一句,把我踢开。腮帮子出血了。

郭小飞点上烟,让张玮滚蛋,张玮没有滚蛋,挡着他不知在说些什么。

王利昊忽然窜了过来,也不知道他打哪过来的,跟条狗似的。他身高腿长,我现在还清楚记得,先是一个摆拳打在我的耳朵上,我就耳鸣了;然后踹我小肚子,我被踹到门上,门没有关紧,有条缝呼呼往里灌风,被我一顶门缝关住,屋里就暖和了。

满屋人都争着打我,我很理解。三十口子齐聚一堂,于公于私都得揍我。

我又被一个大胖子拽起来从宿舍门被揍到窗户下面,从窗户下面被揍到床上。最后我被揍进床垫子和床头间挤出来的缝里。

因为缝隙太小,他们只能排着队一个一个揍,因为没提前安排好,我清楚地看到好几个人踹到了其他队友的腿上。

最后我感觉被揍感冒了,满脸鼻涕邋遢,用手一擦竟都是血。他们揍了我一个世纪,郭小飞的那根破烟还没抽完。

他拨拉开人群,跳上床踩着我的心脏部位:“大脸,别怪兄弟,兄弟是在教你做人,你还该谢谢我。”接着说,“给你长长记性,月底前给我2000块,这事儿就算了,咱还是兄弟。”

然后把烟头扔我身上,在床上蹦了两下才跳下去。人陆续散了,张玮也没有留下。我终于敢从缝里出来,便去洗手间洗脸。手里还拎着郭小飞扔下的半根香烟。

我在洗手间碰见了郭磊。就是前些天张玮给我介绍欧陆学校局势时,我们班那个头缠绷带被当做例题的孩子,此时他脑袋上的裹脚布已拆,所以我没认出来。

擦肩而过时,他看我的眼神十分高傲,比郭小飞和王利昊还要高傲,像在看堆垃圾。

我没在意,站在空无一人的洗手间。手上的烟屁股还在燃烧,我使劲嘬一口,平生首次将烟雾吸入肺中。用力过猛,脑子忽然一片空白,晕头转向的我一屁股坐进涮拖把的水槽里。

洗手间里镜子对着镜子,倒映出无数个侯铁叶。


欧陆学校每个月都会安排放假四五天,每个城市都有接送大巴,把小孩拉到家,再拉回学校。

在家吃饭时,我妈问我脸上怎么受伤了,我说打篮球砸的,我妈说篮球圆的怎么能砸出血道子,我无言以对,把整张脸连同那道无所适从的血印埋进米饭里,不再说话。

坐在返校大巴上,我不时摸摸兜,那里有给郭小飞的1000块钱。

前座学生是高二的,他的头发长到了下巴,跪在座位上,上半身挺得笔直,跟邻座说回校后要揍谁、砍谁、废了谁、破了谁的处,像电影里不可一世的反派人物。

我手里紧攥着钱,看着这位反派人物,幻想着他拯救我的场景:他把郭小飞打到床头和床垫之间的缝里,问我想跟他要多少钱,我说不要钱,让他跟女朋友分手,然后他就在床缝里哭了……

下车后我鼓足勇气跑到这位老乡面前,说:“哎……”

“让让!不长眼啊?”他的家乡口音亲切,一拨拉我,走了。

我捏着裤兜里马上不属于我的1000块钱伫了一会,才拉着行李走回宿舍。

要钱时我妈问不是在学校里花不着钱吗,怎么要这么多。我说买电话卡啊,晚上还会饿,主要是买辅导书。

我妈说那也用不了这么多,给了我1000块。八张100块的,二十张10块的。说这样花起来方便,又告诉我一定要节约,好好学习。我忍住没哭,也忍住不耐烦,说“哦”。

第一天回校的晚自习安排看电影,我们班放的是《阿甘正传》。瘸子小阿甘天天被人欺负,学会了跑。跑掉腿上支架时毕月从后门进来,郭小飞紧跟在她身后。

我看到郭小飞冲我而来,赶紧把攥出汗的钱掏出来。

他没看我半举过去的手,踢我椅子一脚说:“哎,我坐坐。”

我赶紧站起来。

他拉着椅子坐在毕月身边。我靠窗台站着,磨叽了半小时才走过去。

“小飞,给你钱,我本来想跟我妈要2000块说买书,但是……”

“好好,别客气啊兄弟!快去看电影吧!”郭小飞接过钱看都没看,笑了一下揣进兜里,我的大部分台词还没背完。他还拍了拍我的肩膀,竟让我生出一丝亲切。

毕月一拨拉他,问我:“侯铁叶你给他钱干什么?”

郭小飞又一拨拉她:“他跟我借的!”

毕月站起来问:“是吗?”

我赶紧点头。

郭小飞不耐烦道:“骗你干什么?”

有几个同学看了一眼我们,马上转过头去看电影。

毕月又问我:“你借他钱了?”

我嗯嗯啊啊道:“借了,借了点……”

毕月斜眼看着郭小飞,再看看我,忽然从郭小飞手里抓钱:“你还给人家!”

郭小飞站起来把钱举到脑袋后面:“你干吗?我们俩的经济纠纷,正常借钱还钱,你神经病啊?”

我站在郭小飞身后,主权出现争议的钱近在咫尺。崭新的28张人民币被郭小飞捏起了好几道褶。

毕月出去了,郭小飞攥着我的钱去追她。二人几乎同时消失在楼道口。

我继续靠着窗台看电影,好几个人看着我笑。郭磊起身出门,不知道要去干什么。路过我的时候说:“傻X,你完了。”估计他就是为了顺便跟我说这句话才起身的。

当阿甘打完越南战争回到美国做演讲时,珍妮从水里跑过来找他,他们抱在一起,全班人鼓掌欢呼。此时后门打开,毕月进来,郭小飞没有跟着。

她走到我身边扔下一沓钱,说:“他再跟你要钱你跟我说。”然后趴回自己座位。

我忐忑不安,虽然很感激她但一点都不高兴。我不知道一会推开宿舍的门,郭小飞会不会坐在床头踩着我的枕头。

我坐在座位上,寻思今晚要不在教室睡一觉。把钱点一遍,竟然多出700块。

后来的剧情我看得心不在焉,直到三年后才又完整地看了一遍。高二的我看到珍妮在水里跑的时候忽然想到毕月,面无表情却差点哭出声来。


那天晚上生活老师把我带回了宿舍。过了两个月,郭小飞也没跟我要钱。

班里的人我认全了,他们叫我大脸,也有了几个熟悉的同学;班主任夸我作文写得好,在课堂上读给大家听。

我收到了两次妈妈的来信,让我好好学习,尊敬老师,团结同学。

我把1700块钱压平,夹在历史习题集里,放在桌洞里的倒数第二层,随时等着郭小飞全部拿走,他似乎忘了。

有人记得。那天宿舍门敞着,我一进去就关上了。

奇怪地转头一看,王利昊正低着头把眼往上翻着看我。他的刘海遮住了大部分瞳仁,看起来像柯镇恶。

王利昊没有说话,一个摆拳砸我脸上,紧跟着正踹,套路跟那天群殴我时如出一辙。

我的眼镜腿被砸断,镜片掉进嘴里。

扶着床头站起来,他又跟上一脚,我便又坐在地上。姿势没变,平移了一个地板砖的单位。

他骂道:“CNM!”

我心想:CNM。

他问:“小飞的钱呢?给我!”

我诧异于他的记忆力,都俩月了还帮郭小飞记着这事,说:“不知道啊。”

他便又过来踹我脑袋。

我知道他的套路没多少技术含量,一把搂住他破破烂烂的牛仔裤。

“我X,还敢还手了?”他把脚往后缩,想挣脱我的怀抱。

我抱着不撒手,除了怕继续挨揍,他说的“还手”俩字也提醒了我。

他的白色的鞋很大,我将它捧在手心,闻到一丝脚臭。半跪在地上抱着他硕大的脚丫子,像个业务不熟练的足疗技师。

脚终于挣脱出去,但大白鞋却被我缴获了。他便用另一只有鞋的脚踹我,我故技重施,成功扒下了第二只鞋。

“CNM!侯铁叶!你要造反!”他的袜子上有个洞,看着他滑稽的样子,忽然觉得这大傻子一点也不可怕了。我把鞋砸向他。

他接住鞋,盯着我。

我知道接下来肯定是要挨揍了,因为真打我可打不过他。他身高超过180cm,天天做俯卧撑,掰臂力棒,练得像忍者神龟一样。

但他没来揍我,他只是拿鞋骂我,让我把另一只给他,我也开始骂他,俩人人手一只鞋,像刚交换了定情信物。

门开了,舍友们回来了。王利昊立即再次进入战斗状态,不再跟我要鞋,反而把刚赎回的那只又砸了过来。

鞋砸到我腿上,我觉得很无聊,就把手里那只扔了,说:“傻X。”

进来的舍友嗷嗷大叫,认为这是一场好戏的开端。他们猜对了。

王利昊光着脚出去叫人,呼啦啦又挤进来了十几口子还是二十几口子。

我马上捡起地上的大白鞋,就去拍王利昊的脸。等他们去解救的时候,我已经在上面拍了好几鞋底。

如果这是小说,观者见我威猛,纷纷自危然后作壁上观以求自保,各自回屋或者老实观战。

但欧陆学校没有让这种可能发生,所以此文依然是纪实故事。不知道谁踹了我后腰,这帮没创意的玩意再次一窝蜂地开始揍我。这次挨揍比较不幸的是,我被揍到了走廊上。

他们不让我站起来,我一站起来就踢我的脸。突然我抬头,看见了一根黢黑的杰宝。

精瘦的孩子两手擎着生殖器,我知道他要随地小便了。平生第一次这个视角观察男性生殖器,特别难看。那是王双星,王利昊的表弟,我的视角中他的脸被其他器官遮挡大半,但即使如此,依然能看出他一大一小的眼睛里透出愚蠢麻木的目光。

他的尿分叉,伴随着走廊上的笑声滴滴答答。摸摸裤兜,1700百块钱还在。

在场的每个人都很高兴,还有唱歌的,唱的是“跟定我,环夜里看许苹果”,是初三学习最好的男生,他戴着眼镜,端着脸盆看了会儿我,又唱着歌走了。

我嘴里骂道:“我X你的……”

“你嘚吧的啥?”王双星边扎腰带边说。

“我说挺热乎,打点洗头膏能洗头了。”

众人大笑而去。我没去上晚自习,甚至没有请假。

洗了一晚上澡,打没了半瓶洗头膏。因为不到下课的点所以没有热水,身上的尿骚味挥之不去,让我觉得自己像个臭鼬。

我想回家了。

后来大休在家时我跟我妈说不想在那里上了,没多大意思。

我妈问我想上高中还是想有意思,问我几个意思。我也就没再说下去。

又问我钱够不够,我说够。那1700块钱一动没动,够花到上高中了。


学校全是蹲便。

因为被王利昊他们踢肿了膝盖,让大号这种享受变成折磨。我半蹲着进行,时而小幅度活动活动左腿,疼痛让我加深呼吸,略带屎味。

“你手淫呢?”隔壁的声音振聋发聩。

“没有啊,拉屎呢。”我说。

“那你滋滋哈哈的,这么爽吗?”“啪嗒”,他点了廉价打火机,随后而至的是烟味。

“哎你带纸了吗?”那边又问。

“你……拉屎不带纸啊。”

“没,我进来玩会儿,不小心拉出来了,哪儿来这么多废话!”他好像有点生气。

我打开手里的纸丈量一下,撕下一半递过去。因为蹲得实在难受,差不多得了,于是我一手扶着门把手,另一只手开始擦屁股。

膝盖很疼,我便把屁股又撅高些。因为注意力全在擦屁股的手上,完全没有在意摁着门的左手也使上了劲。

那是我唯一一次觉得欧陆学校的硬件设施不过关。

当时右手还没擦完,左手就把门把手轻松地掰了下来。意外猝不及防,脑袋瓜子“哐当”一锤砸在隔间门上。

我左手攥着门把手右手拎着卫生纸,眼里含着泪屁股喷着屎就滚了出去。正前方一个孩子正在撒尿,我像骑兵一样把他撞得毫无尊严,一脚踩进小便池的河流里。

我是在狂笑声中站起来的。大黑胖子盯着我,一手捂着肚子一手夹着半截烟,弯腰弓背又哭又笑,被烟呛地连声咳嗽,又笑了至少一分钟才说话:“你TM……哈哈哈……叫大脸吧?哈哈哈……挺有意思……哈哈哈!”

“力哥……”我蹲在地上,裤子还没穿,考虑还要不要继续擦屁股。

他把抽了半截的烟塞到我嘴里,说:“有空找我玩啊!”拍拍我脑袋瓜子走了。

正纠结应该干什么,郭磊进来了。瞅我一眼:“我X,你个傻X还吸烟呢?”把烟从我嘴里拔出去,然后叼着烟撒尿。

我蹲着歇了会就回宿舍了,躺在床上想着郭磊撒尿的样子像以前在电视上看到的一种喷泉,上面是烛台,下面可以喷水,十分好玩。

后来王利昊又跟我要了几次钱,依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这是毕月送我的礼物。

他骂得很凶,甚至扇我耳光,但是没再找人打我。除了他表弟王双星,王双星是主动见义勇为一起揍我的,相比而言我更怕他,我怕他一生气还会尿我,所以他扇我的时候都不敢躲,生怕他听不见啪啪的响声。

晚上睡觉时,他们烟头扔得更肆无忌惮,甚至飞到我床上,星星之火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带来一阵开怀大笑。

郭磊的表弟也转学过来,在我们班。他第一天来没有课本,郭磊就拿我的给他。

我从厕所回来,看见他坐在我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个本子,意味深长地着看我笑。

我走到他身边问:“你干吗?”他不说话,冲我扬了扬本子。

我忽然反应过来,身上一阵激灵。这是我的速写本,全是我上课时画的毕月,我在欧陆学校唯一的朋友和秘密。

我冲上前去,一把薅住他衣领把他顶在窗口:“给我!”

他把手举高大笑道:“别说你TM画得还挺像!”

我用另一只手去抓本子。郭磊个子很高,够不到。我连蹦了十下,他就笑了十声。

“你们要闹滚出去闹!”一个“有地位”的孩子说。

“老大,是大新闻!你看看,你先看看,看完再骂我!”郭磊一脸谄媚。

他边说边把本子扔给那孩子,我松开郭磊,赶紧去捡本子。如果这个秘密被发现,挨揍还是其次,毕月会怎么看我?那我在这个狗屁学校可真待不下去了,一时片刻也不行,白瞎了家里这么多钱。我抱着本子,像辆不知道该往哪开的自爆卡车,郭磊还在我座位上坐着。

我耸着脖子,面前是郭磊成功后欣慰、得意的笑,他的脸时而变成王利昊和王双星,时而变成郭小飞,最后变回他自己时最为可憎。

我不知道该如何保护本子,扔到楼下?把它吃了,吃的了吗?我心中无尽恐惧,全是毕月鄙夷的眼神和无数人往我身上尿尿的画面……把本子揣外套里跳楼下去得了,反正三楼也摔不死!

心中忽然轻松起来,一下理解了“视死忽如归”的意义。舍生取义关口,斜前方的毕月站了起来了。

她拽拽衣服下摆,越过我到我身后挡住郭磊,我觉得脖子忽然灵活了。

“郭磊你干吗?”少女的声音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妈喊我回家吃茄盒。她说着接过了我准备抱着殉情的速写本。这让我的心咚咚狂跳。

“嫂子你……掺和这事儿干啥?”郭磊表情贱兮兮。

“谁是你嫂子?你再给我叫一声?”

“不是,嫂子你没看这本子……不,不是嫂子……”郭磊笑得猥琐。

“闭嘴。”

“行行行,那我回宿舍再……”他笑笑,原地踏步了几下,像在扭秧歌。

“你敢!”

郭磊靠住窗台,一如那天失去了凳子的我。但他又高又胖,遮住了半扇窗子。毕月一手掐腰,一手指着郭磊的脸。

土黄色的窗帘拉了一小半,郭磊一脸尴尬,嘴里窝窝囊囊地不知在叨叨什么。毕月身材高瘦,阳光从窗帘和郭磊之间的缝隙照过来,在她身上打了个光圈。

她的短发变成半透明的五颜六色,脑袋上像挂了个小型彩虹。裤脚的喇叭完全盖住了帆布鞋,屁股像个拨开后的橘子。

郭磊又怂恿她看那本子,上课铃终于响了。

郭磊悻悻地拍了一下我的椅子后背,回去了。毕月也拿着我的本子坐回座位。

我的心哐哐大跳,脑袋里一百个辩手大摆龙门阵,辩题是要不要从她手里强行夺回本子。面前的椅子变成了个砧板,我看见郭磊欣慰地笑了。

我打开历史习题集,1700块钱还在。想笑,却被压力扯住了脸。


最后一节晚自习时,我双手一直在哆嗦。坐在角落,不时看看郭磊、郭磊刚转学来的表弟,以及毕月。

毕月的桌子上没了我的速写本,不知道她看了没有。她穿上外套趴在桌子上,看不见若隐若现的内衣,像个小熊。

手腕上的绿色手表墨墨迹迹,我一直盯到下课铃声响起才把它摘下。整整一节课,我都在寻找一件得心应手的兵器。

老师出去了。郭磊起身,走向他的表弟,不知怎么的,此时我脑海中竟出现一幅他俩在农村田间玩耍的画面。

抽出最厚的课外读物,我起身走向行走中的郭磊,这时双手的哆嗦已传遍了全身。边走边把书卷成一卷,觉得没什么威力,再展开。拎着一个软角,用最硬的那头使上浑身力气砸向郭磊黑不溜秋全是杂毛的后脑勺。

“哇噢!”郭磊转过来脸来,痛苦中竟然带着谄媚的笑容,这个表情把我吓了一跳,想起无数在网吧通宵时电脑屏幕上的画面。

他见是我,又增加了八分诧异。继而笑容全部消失,十分愤怒。

开战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欧陆学校跟人公平地打架,倍感珍惜。书砸飞了,就抡起膀子上。

郭磊力气大,但很笨,一直连爹带娘地咋呼。我们从教室打到走廊,吸引了很多看客。越打越累,郭磊也好不到哪去,挥拳打在我脸上还不如我自己打蚊子用的劲大。

“加油啊!郭磊!”是郭小飞,他的手从毕月的蓝色牛仔裤后面绕出来。

我心中一凛,被郭磊连锤了几拳。

“揍他啊!”郭磊喊他刚转学来的表弟。

感觉腰被人轻推了一下。郭磊跳起来一脚把我踹在地上。

妈的,太累了。不想动,就这么躺着吧,又要输了吗?

身后忽然“哐当”一声!

回头看,郭磊表弟跪在了地上。

王力站在人群前排,喇叭裤被他撑得鼓鼓囊囊,屁股显得比毕月还要性感。他敞开的春季校服里什么都没穿,左手拿把雨伞撑着地,好像庙门前的多闻天王。

“TM的,知道单挑的意思吗?单挑就是谁也不能动手!大脸起来!揍TM的!”

他说的是个病句,谁也不能动手还单挑个锤子。但我得到了某种加持,轻松站了起来。

我们又打了一会,终于是郭磊先趴下了。我知道他如果想,一定起得来,但他打累了。我理解他的心情,他解脱了我,也解脱了自己。

靠在墙上喘两口气,我体力竟然就立刻恢复了,才发现围观的人好多。大家停止了吆喝,但没有要散去的意思。

王力一弹舌,我看去,他冲我一抬下巴,把雨伞给我。我知道他们在等什么。

郭磊并没有看过来,我看着他肉囊囊的身子,好像在看自己。

我一手攥着伞身一手抵着伞把,半跪在地上用力捅向郭磊的裤裆。

“CNM!CNM!CNM!”我越捅越来劲,眼泪也流了出来。“我去你们姥姥的吧!”我把雨伞扔在地上,看着满地打滚、依然在躲伞的郭磊。没人阻止,甚至没人说话,大家都在笑。我和郭磊一起演了场好戏。

我的眼镜打没了,看不清郭磊的表弟去了哪里。


“大脸,一会把伞送我宿舍去。”王力说完就走了,人群散去。同学们陆续擦肩而过,还有人摸我的头。

除了王利昊,揍过我的那些人都在,他们说说笑笑,或者面无表情,毕月也不见了。

我很沮丧。

虽然打了郭磊,但感觉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这会他躺在地上,而我站着。我甚至已经不去在意打架的原因。

郭磊坐了起来,一脸愤恨。见我望他,又露出了拘谨的、略带谄媚的微笑。这笑让我想到那天跟王双星说用尿洗头的玩笑。

恶心得我差点吐了。把雨伞倒过来,我抓住伞头用力把伞柄抽在他脸上。“CNM!”我骂道。伞柄打在他脸上稀乎软,一点都不像我预期的“屁丫”一声。

不过还是又把他砸躺下了。他的鼻子流出血来,但他捂着眼睛嗯嗯呀呀地呜咽。

我捡起眼镜,一个镜片掉了,戴上后倒还能看清路。还得给人家还伞,我盯着地快走,主教学楼的大表才9点10分。

同学们抓紧9点下课后、11点熄灯前的两个小时来恋爱、打架,趴墙头上买夜宵,这是欧陆学校一天里的度假期,除了我这种不属于这里的孩子。

在这两个小时学校会变成游乐场,而我买了张看票。

推开王力宿舍门全是人,得有三十五个左右,我TM也不知道为什么数的这么精确。站在门口,我两条腿挪不动了。他们来给郭磊报仇了。

而我拿着雨伞,好像拎了把突突不出子弹的机关枪,心情瞬间跌到谷底。

但他们并未揍我,脸上的表情其实是友善的,藏在凶神恶煞的五官之下。

门自动关上了。我一回头,看见王力从门后蹦出来盯着我,满脸兴奋喷薄欲出,让我想起那次拉屎的邂逅。

他一把抱住我的腰,把我横着举了起来,伞掉到地上。

像是约定好的摔伞为号,宿舍里所有的孩子忽然咋呼开来,抱着我往天上扔,好几次差点把我挂在吊扇上。

他们一边扔我一边欢呼,我觉得得扔了半个小时,耳中传来口号似的“大脸大脸”,还有喊“傻X傻X”的。我心潮澎湃,莫名其妙地流泪,心里默念的却是“这TM都是些什么傻X玩意”。

最后我被他们扔到门口的床上,大家围着我坐下,好像围着火炉边的老奶奶等着听故事的倒霉孩子。我确定这帮人不会揍我了。

我给他们讲了为什么揍郭磊,但是隐藏了速写本的情节。虽然他们大多看了现场,但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他们不介意再听个两三遍。

期间还有人给我递过来卷着花生和老干妈的煎饼。我被辣得滋滋哈哈,煎饼碎屑夹着吐沫星子喷到离我最近的两个孩子脸上。

王力坐在床头上,脚踩被单哈哈大笑着给我捧哏,时不时还锤我一拳,让我很是受用。

故事讲完,他甩给我一根黑色过滤嘴的烟,旁边接着有人给我点火。王力让我喊他大哥,我毫不犹豫地喊完,他郑重其事地点上三根烟,把烟灰弹到矿泉水里喝了,跟我拜了把子。

“大脸以后就是我兄弟了,谁再欺负他等于欺负我。”王力说完把满是烟灰的矿泉水吹了瓶。

“大脸,明天周六上午就不用上课了,带你去吃炒鸡。”

我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觉得一天几百块钱的学不上,换顿炒鸡吃太不值了,而且还不知道要不要请客。

“怎么?不乐意?”

“没……没有,大哥。”

“你怕啥?”王力的表情忽然像极郭小飞。

“大哥你知道,我家庭条件一般……这一天六百多块钱的学费……”

“什么六百多块?”

“在这儿上学,一天六百多块钱的学费……”

话还没说完,屋里的人全哈哈大笑起来,比我给他们讲故事时还要开心,有人还摘下眼镜擦眼泪。我看着这帮嗨爆了的不良少年一脸懵。

王力高兴地用手把烟头攥灭:“学生入学交22万是没错,但你没看见交款单子的后缀是押金吗?”

我问:“啊?什么意思?”

王力说:“这22万以后会还给你爹的!哈哈哈,老师和家长都这样搞我们!”

“我们刚来时候也被忽悠了!”一个戴眼镜的胖子一字一顿地说,“你让爹妈骗了!他们给你交上钱,等你退学,交了多少都会给你退回去!”

“啥玩意?!”我终于算是听明白了。

“你来之前我们一个兄弟被开除了,他也是退了学费我们才知道的。”

“一毛钱也不扣吗?”我问。

“扣个毛!傻X!”王力哈哈大笑。

我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窗帘和同学们的脸都有了颜色,肩上卸下欧陆学校一直压在身上的三座大山。

但还是不明白。我们在欧陆上学,学费全退,他学校挣啥?

“他们拿着咱的钱去盖楼,等咱毕业的时候,卖了房子再还给咱!”

还能这样?我终于解开了疑惑:“我X?我X?我X!”然后迫不及待地相信了他们告诉我的真相。

一切疑点迎刃而解:老师们对学生的纵容、生活老师和坏孩子的沆瀣一气,真走了大批学生,资金流转不动的话也是学校倒闭的时候了。


那天我们继续聊天、抽烟、吃煎饼。我更嗨了,像吃了兴奋剂。觉得没聊几句,生活老师就吹哨子了。

我的绿色手表放在了教室:“这就11点了?”

“没事,管TM的!”王力把烟头扔在地上。

一个瘦弱的小孩怯怯地说:“力哥,我收拾收拾床……”

“收拾啥!滚!”王力盯着他脑门上的旋。

小孩讪笑地端着个绿色脸盆走出自己的宿舍,后退过程中,与我目光相逢,接着低下了头。在这之前,欧陆学校从未有人如此看我。我知道他怕我,怕我身旁这些本该努力准备中考的凶神恶煞。两小时前,我跟他一样。

我心里更有优越感了,抓起一旁的枕巾擦了擦满是老干妈的手。

他们聊:“你们听说郭小飞那事没?”

“郭小飞那傻X,也没什么了不起。”王力的表情很不屑。

“郭小飞把镜子放在鞋上,可能是没换双面胶,旧胶又不黏糊了,他把鞋往那娘们裙子下边一伸,镜子就掉地上了。”我听得一头雾水。

“然后呢?”王力又问。

“然后陈颖什么都没说,把书往讲台上一扔就走了。”那孩子顿了一下,“出去了一会功夫,又接着回来讲课。”原来他们在讲我的英语老师。

“她啥都没说?你们班主任也没找郭小飞?”那孩子摇摇头。

“看到什么颜色的了吗?”

“蓝的,还是透明的。”那孩子笑着说。

满屋人嗷嗷大叫,我没有说话,生活老师砸了几下门,像是给我们的鼓励。

“他牛X个啥!”王力把半根烟扔在地上,“都滚!”他盘腿坐在床上,好像十分生气。我心想王力不会是喜欢上我们英语老师了吧,原来他不是光知道吃炒鸡。

自从跟了王力,王利昊不再跟我要钱,也不往我床前扔烟头;到了教室郭磊躲着我走,我躲着毕月走,食堂里也有人跟我一起吃饭了。但张玮和我渐渐疏远,宿舍睡前和路上碰到,更多的只是礼貌的微笑和寒暄。

班主任找我好几次,问我最近为什么不好好上课,老是跟王力一起闹,我觉得她很幼稚。

不过我的大哥王力没什么品味,他的追求就是上课睡觉、下课打闹、周末吃鸡。

很快又到了周五,晚自习课间我们在厕所吸烟商量明天吃炒鸡的事。

“这个月的钱谁还没给?”王力一手撑墙横跨在小便池上。小弟报了几个人名。

“晚上大脸跟我去收钱。”“噢。”我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接过旁边人递过来的半根烟,现在已经能吸完半根不头晕了。

当晚收了370元。回到宿舍快12点,他们都睡着了。

我把身体往床上重重一砸,忽然感觉有些异样:我的枕头呢?

拿着手电在床上找,在床尾处。拽过来枕着,不料一拎枕头瓤子全哗啦啦掉了出来,让我想起看的电视里开仓赈灾用刀捅粮食袋的镜头。

“我X!”我暗呼。一开灯人就全醒了,一点不像曾经睡着的样子。

他们肆无忌惮地骂我,嫌被打扰了睡眠。态度言语一度让我怀疑跟王力一起混的日子是自己的幻想。

“我枕头是谁TM捣鼓的?”我瞪着王利昊。

“你看我干啥?”王利昊床上躺着他和王双星。

“我问谁把我枕头整烂了?”

“我弄烂的,怎么的?”王双星坐起来。

“你有……”我骂到一半就怵了,“你弄我枕头干啥?”

“没烟抽了,拿你枕头瓤子卷了两根烟。”王双星迷迷糊糊地说,“赶紧睡觉!哪儿这么多事儿!”

舍友们都在附和,像以前一样。

我去整理自己的床铺,把枕头瓤子塞回去。开口被撕得很大,像张嘴笑话我的小丑。我给自己定位的初三有头有脸的人物形象瞬间崩塌。

门外生活老师喊:“干什么呢!谁开的灯!是你吗侯铁叶?”

不等我答话,他摁灭灯出去了,满床的枕头瓤子刺挠了我一夜。


我没跟大哥王力说枕头被王家哥俩拆了的事儿,相比事件,自己后续怂了的反应更让我觉得跌份儿,但生活总有惊喜。

一天中午回到宿舍,推门就闻到甜兮兮的味道,王利昊坐在床上哭。

他脑袋上缠着白布条,两个眼眶乌黑,像熬了三个通宵的阿拉伯人。

满地都是歪七扭八的雪碧易拉罐,漂浮在湿哒哒、甜蜜蜜的地上。那是他妈上周给他寄来的一整箱柠檬雪碧。

王利昊翻着柯镇恶样式的白眼盯着我:“挺牛X啊,我惹不起你!我惹不起你!行了吧!”

我没理他,不知道他发什么神经。准备拾掇一下床铺,不料枕头和被单全换成了新的。

晚上去厕所抽烟,别人说,王力戴着拳击手套把王利昊揍了一顿,还让他给我买了三件套。

王力告诉王利昊,别以为跟着郭小飞就牛X哄哄的,以后再敢正眼看大脸还得挨揍。并且让他这次回家后去派出所改名,不要叫王利昊,凭什么比自己还多一个字。

最后要走了他所有的生活费。我感动不已。

没出三天,郭小飞又戴着自己的独门兵刃黄金指虎在教学区的厕所里揍了我。

说是黄金,但我敢肯定是刷的铜漆的生铁,挨揍时我不仅看到了黢黑的底色,还闻到了锈味。

他把我的两个颧骨揍得又红又高,像《电锯惊魂》里的小木偶。

做完挨揍工作后,我从后门钻进教室。虽然没忘了蹑手蹑脚,还是被盘着发髻、穿着黑色西装短裙的英语老师陈颖发现了。

做习题时,她趴在我桌子上问我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我不敢看她的脸,半低着头望向她的黑色西装衣领,白色内衬是丝质的,自然规律让它随着大开的衣领起伏,我脑海中响起“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的歌。

我更紧张了,低下头支支吾吾。她又跟我说了一会儿不要打架,好好学习,有困难找老师之类的屁话,然后拍拍我的肩膀站了起来,隔着两侧校服我也能感觉到手的柔软。

下课后我把英语书放进桌洞,赫然发现速写本就在最上面!

我心大跳三下,赶紧把桌板盖上,摁住桌子没敢起身,像逮了只兔子在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本子,确定四周没人注意,一页页翻看起来,像重逢的老友或恋人。

翻到最后,有一张四四方方的粉红纸条,翻过来是毕月歪歪扭扭的字和两个简笔画。

“本想写到你本子上,又怕店污你的大作,画得很好!高中你要报美术部吗?作为你的模特我很容幸!”落款还是那个弯弯的小月亮。

不到五十个字,就有俩错别字,我爱死这个没文化的女孩儿了。

我撕下一张速写纸从中一折,把边角的毛打磨整齐,准备给她回信。

“大脸!”

门口传来震天的响声,我的大哥像个怒目金刚。

他穿着春季校服,里边依然啥也没穿,就脖子上挂着个金链子。不知道这金链子跟郭小飞那破指虎是不是一类货色。

我赶紧站起来:“大哥,怎么了?”

王力三步就从前门走到了教室最后、我的桌前。

重拳夯到我的速写本上发出“度昂”的巨响,打得我心疼万分。

“郭小飞X崽子揍你了?”

“嗨……”我故作轻松,两手放在脑后靠墙站着。

“他是不是揍你了?”王力又砸了墙一拳。

“没事儿……”

“没这事儿还是揍得没事?”

“TM的!”王力又砸了墙一拳转身就走。

毕月站起来拉了下他胳膊:“哎王力……”

“滚蛋!”王力一甩胳膊就把她甩到了一边。

我赶紧伸手接她。到了跟前一阵香气传来让我不敢接了,双手僵住。直到毕月马上要一屁股敦到地上时才伸出脚在地上垫了一下,她很轻,坐得我一点都不疼。

她看我一眼,手一撑地起来说了个“哎呀”,追了出去。我跟在她后面。

走廊上,王力和郭小飞在对视。


他们站得很近,虽然很感激大哥王力,但场景确实好笑,我真怕俩人一口亲上了。

严谨地说,这是两人第一次撕破脸,为了一个傻X小弟。

后来学历史才知道,此事件只是两股势力的战争导火索,根本原因是两人对初三老大的角逐。

他俩就这样对视,人越聚越多,每人身后得站了一百个小孩。

应该作为主角的我完全失去了光环,作为二百分之一的群演兢兢业业地站在后面。

也不知道哪来的消息传得这么快,楼梯上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上课铃响,老师们都来了,人群轰然散去。

两人约定大休前的周五晚上,主席台后面茬架。人随意带,工具随意找,打赢了就是初三老大,打死了算自己命不好。

那天开始,我天天往王力宿舍跑,凑钱买刀、锻炼身体、开动员会。我慷慨激昂,把和毕月的定情信物忍痛交了500块,王力对我大加褒赏。

王家哥俩在宿舍也不再跟我说话,他们也在周密地准备,睡前能听见他俩的叽叽喳喳。至此,所有人都忘了这一场茬架的原因。

周四晚上,王力正在教我们如何用扯开的床单把刀捆到手上。宿舍门忽然“嘭嘭”大响。

我们慌张地把刀塞到床底。打开条门缝一瞅,原来是二班的一个孩子。

“靠!”王力骂道。

“力哥!郭小飞给开除了!”

“啥?”王力一脸懵,脸上的表情竟像惋惜。

郭小飞走的那天艳阳高照。快夏天了,这样的天气让人感觉更加浮躁。

很多人去送他,甚至王力也去了。很多孩子认为二人会在校门口来场巅峰对决,然而并没有。

当然还有毕月。校门口,太阳底下,毕月亲了郭小飞一口。

王力蹲在一块大石头上抽烟,掏出盒崭新的白将军,扔给了郭小飞一根,并说:“傻X。”

郭小飞笑道:“傻X。”挥挥手上了出租车。

茬架前夕,郭小飞跟社会上的盲流子定了十几把自制的沙喷子。不见钱不给货,盲流子也不做租赁业务,郭小飞只好再到处敛钱。

他跟李自成鞭打明朝官员似的榨干了每一个小弟,听说郭磊从家里带来的一箱方便面,都让郭小飞抱着拿去学校超市换了钱。

结果还是不够。他就冲几个有钱的、以前从不敢招惹的小胖子开了刀。这几个小胖子也不是多不要命,是背后的父母太强大。

怎么说呢,他一共揍了四个小胖子,背景最差的是我们校长的侄子。

郭小飞凑了近2000块钱,这副本下的等于打了BOSS,然而爆出金币不等于没了事。

他的手太黑,听说挨揍最狠的小胖子那天穿了件白衬衣,完事儿整个后背都成了红色——穿着钉子鞋踹的。

小胖子的爸爸是个大胖子,这并不可怕,郭小飞见多了。

他的风格一般是站在办公室,当着老师的面跟人家家长鞠一躬:“叔叔我知道错了,你要还生气就揍我一顿,什么时候出了气你什么时候停。但你儿子以后还得在这上学,到时候我可保护不了他。”

这次人家没去老师办公室,直接找到校长,不追究打人孩子的责任,但必须开除学籍,然后校长就把郭小飞开除了。小胖子当天就离开了学校。

他爸爸是省教育厅副厅长。郭小飞叱咤多年,终不幸玩脱。


他的小弟们并未作猢狲散,一半跟了王力,另一半让王家哥俩收拢归队。哥俩俨然变成了势力军阀,除了见到王力时唯唯诺诺,平日大都一副唯我独尊的神态。

夏天越来越热,初中最后一个学期快结束了。我过得越来越舒坦,如果不是因为毕月,估计都能评上三好学生。

速写本事件后,我跟毕月的关系越来越好,每天飞纸条,但从没聊过爱她的心情,不忍心。

郭小飞走了没一个星期,毕月就收了十几封情书,一半是王双星写的。

毕月飞纸条问我王双星这人怎么样,我一看见这名字就想起杰宝,说这人是欧陆学校最恶心的烂人,不要理他。

这天下了晚自习,我去天台抽烟。四周没人,解开裤腰带,用尿在水泥地上呲字。我先呲了个“BY”,呲心形的时候没了动力,画出来便成了歪歪扭扭的花瓣。

后背忽然被人猛推一下,差点趴到刚完成的作品里。王双星歪着脑袋盯着我:“傻X,就你还想挂我马子?”

我说:“没有啊!”

王利昊也歪着脖子看着地上的喷绘,跟个弱智儿童一样。

“哎!王双星,他TMD这不是写了个毕月?”

“我X你牛X啊!”王双星张牙舞爪地要过来揍我。被身边的人拉住,叽叽喳喳说了几句。

“我怕过谁啊?!”王双星挣脱开人群,但没有冲过来。

“这事没完!”几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晚上别人告诉我王双星去找王力,让王力别管揍我的事儿,王力没有答应。

我去王力宿舍表示感谢。王力见到我来,让宿舍里其他人都出去,只留下我俩。

我刚说了没俩字,他就把我打断了,两眼通红看得我发毛,我想起他往日对我的种种照顾,开始怀疑他的性取向。

在这安静和巧妙中,我们又对视了一大会。

我决定用傻笑的方式结束尴尬。他先我一步,问:“我准备办个娘们,你帮帮忙。”

我浑身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如得大赦,接踵而至的是巨大的迷惑。我揣摩不出“办”的涵义,是要揍女孩子吗?还是要追女孩子?

问:“怎么帮?迎亲还是?”

王力道:“迎你大爷,我要办陈颖。”

我心中的震惊程度堪比听到他说要办我。

“啊?怎么办?”

“你咋呼个啥,大惊小怪的。她明天上午去你们宿舍查房是吧?你把宿舍钥匙给我,我去你宿舍等她。”王力说完点上烟。

“你帮我这个忙,亏不了你,帮你追毕月。”

我忘了后面我们说了什么,怎么走出他的宿舍,又是在几点翻来覆去之后睡着的。只记得把钥匙给了他。

第二天我最后一个离开宿舍,带过门来的一瞬间我看见门把手在吃吃地笑,跟我说等会就有好戏看了。

我气地锤了它一拳,浑浑噩噩来到食堂。早饭是一根火腿肠和一个油炸馒头。无心吃饭,满脑子想着王力躺在我被窝里的样子。

我和英语老师没什么交情,王力却是我大哥。

我不知道为啥要纠结。王力带我抽烟,吃辣子鸡;别人要揍我他会保护我,看谁不爽带我去揍。

英语老师在我刚来学校时说过一次要借钱给我;夸我画画好看,说要把我推荐给美术老师;她劝我不要打架,给我单独讲过几次英语的看图说话,其他也没啥了,她也单独给别人讲过看图说话。

算了,去TMD吧。吞下馒头就去告诉老师。

可一转头看见了王利昊哥俩,他们嘴塞得满满当当,一脸一嘴都是通黄的油渣子,好像塞了两嘴屎。

我又坐下了。王力还说帮他这个忙,就帮我追到毕月。我又抓起馒头吃了起来,怀着一颗惭愧的心吃完早饭到了教室。

英语老师正在收拾讲台。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但我因她逃离了厄运而高兴。上课后她解释道班主任临时有事,她来监督晨读。

我还需要确定一下。她在教室转悠的时候我问,那今早就不查房了吗?她说查,下了课再去。

于是整节课,我都在一个恍惚的状态下度过,老想着提醒她一下,寻思最好是能让王力得逞,又能让她不受冒犯。这不是扯犊子吗?铃声响起,她要身赴魔窟了。

我从后门追上去,她穿了一身西装,忽然不是那么威严。包括老师这个职业,忽然觉得也就那么回事,她其实也比我们大不了几岁。

“那啥,你要不就别查房去了。”

她笑道:“为什么?”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我已经长得比她高了。

后面陆续有同学走出教室,真想给她一巴掌说不许就是不许。“你要去就多带几个人去!我走了!”

说完也没管她的反应就去厕所抽烟了,也没觉得自己办了件多傻X或者多牛X的事。

但当我路过教室,看到趴在桌子上的毕月时,心情忽然复杂起来。


那晚没去王力宿舍,我无比沮丧。

我一瞬间失去了王力,也失去了毕月。以后不仅要被王家哥俩揍,也会被王家哥仨揍了。心乱如麻,我瞪着眼看了半宿吊扇。

一刻也不想在学校待了。这乱七八糟的欧陆学校,都该结束了。

第二天没去上课,我跟班主任请假说舅舅结婚必须得赶回家,班主任要核实家长,我就把表哥的电话给了她。

从来到欧陆学校,王力和毕月一直在帮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最后他们连我上高中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因为这次请假回家,我间接获得了无上的地位和荣誉。

我把老师将信将疑间开好的假条塞进裤兜,步履沉重,书包里装的是四个桔子和一包砸碎的方便面,大门离我好远。

大门上趴着的还是那俩小天使,学校里边看去只能望见屁股蛋子,圆润白皙得像英语老师给我讲题时,顺着领口望进去的宝藏。

我停下来,考虑是要打车去车站还是坐公交,身后忽然传来震天的呼喊。仔细听除了“我X”还有其他内容。

“那孩子走了!”

“是大脸!”

“咱也不上了!”

“都不上了!CTMD!”

……

六层楼的走廊上挂着好多人,他们像毛巾似的搭在栏杆上,都在看我。见我回头,他们更兴奋了,给我的直观感受真就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他们冲我挥手,也有人冲我竖大拇指,还有冲我竖中指的。他们在笑、在跳、在欢呼,出于礼貌我摆了摆手,他们便一个个掉过头去飞速冲向楼道。

神经病吗?

那是我唯一一次听见人造的雷声。排山倒海的脚步声有多震撼,多年后在电视上看阅兵式时终于有了相同的感受。

不过十几秒,所有孩子从教学楼里唯一的出口钻了出来。

他们摩肩擦踵、乱七八糟、呜呜呀呀地冲向我,木制大门被挤掉了依然前仆后继,庞大的教学楼像在腹泻。

这么多人打一个背叛大哥的叛徒,堪比中世纪的私刑。

但他们潮水般地淹没过我,不是冲我来的。

学校大门被踹烂了,两个小天使坐看风起云涌,撅着屁股笑嘻嘻地俯视人间。保安立马吓跑了一半,另一半把传达室大门锁上蹲在里面瑟瑟发抖。

飞蝗过境,我最后一个跨过校门。往日硕大的推拉门像条蛇蜕,以极不正常的姿势躺在地上毫无尊严,一个小天使的腿被掰了下来,但他哥俩依然在面对面笑。

走出校门,三三两两刚跑出来的学生笑着跟我打招呼。

有些高中部的大孩子,他们平时都不理我,我受宠若惊,跟他们笑,不明白这份光荣从何而来。

出租车全让这帮神经病打没了,只能坐公交去车站。在家待了两天,我妈嫌我说话老带脏字儿骂了我两天。

我觉得在家还不如在学校,也没要钱就坐车回来了。

回到学校才知道,原来那天王力被开除了。

原因是扰乱学校秩序,同学们愤愤不平,认为这是学校强加给他“莫须有”的罪名。

王力仗义疏财又愣又彪,在欧陆学校深得人心,那晚学校有头有脸的大傻子们聚在他宿舍吃了一个通宵的煎饼,最终商议出来要以全体罢课抗议的方式留下他。

他们说到做到,到了上课的点都不进教室,趴在走廊的栏杆上挺尸。这个行为煽动了其他年级唯恐天下不乱的傻子,跟着出来趴着。老师们苦口婆心、威逼利诱,这帮孩子软硬不吃。

后来不知道谁叫来了主管纪律的副校长。

副校长问:“你们这是解决问题的态度吗?难道你们下决心不上学了吗?”

然后就有人看到了背着书包走向校门的我。

不知哪个傻子喊了一句“那不是王力小弟大脸吗?”于是,全体暴走。我和副校长齐心协力把这次罢课事件推至了高潮。


初中最后一个学期结束之前,我终于在初三三班站稳了脚。

整个学校都知道了一个叫大脸的彪子为了王力带头罢课,无数荣耀加于我身。

王家哥俩也不再敢找我麻烦,让我常常忘了那个晚上在宿舍里攥着两块钱流泪,上课时偷偷藏起速写本的男孩儿。

我开始跟各班老大互相递烟,也敢正大光明坐在毕月身边说话,郭磊和几个跟我同时期转学来的孩子每天往我身边凑合,塞给我整盒的烟和方便面。

我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安心学习的环境。

然而,当一天晨读我看着毕月趴在桌子上,校服扯成半透明的,内衣在光滑的后背平地突起,若隐若现的色彩绚丽夺目,忽然发现什么也学不进去了。

我已经不会每节课都待在教室,最初的朋友张玮,已经没什么话题可以聊上十分钟。

有时路过四班,我见他坐在教室第二排穿着一丝不苟的校服盯着黑板,像无数个热爱学习的孩子一样。老师讲得认真,一如当时给我普及欧陆学校常识的他。

他穿着校服,中央印着欧陆学校校徽,看着他,像看自己的父亲。

我依然会画毕月,画英语老师,画窗外的树,画男性生殖器和乳房大得丧尽天良的裸女。我知道自己一定能考上高中,而且在这儿上学也花不了多少钱。

在一个下雨的下午,我独自去天台抽烟。天冷时吸进一口烟能吐出好多,这是我喜欢阴天的理由。

郭磊要跟来,我没让,我喜欢自己看雨,这个愚蠢的人类跟着,浪费了这么好的雨水。天台门开了。“妈的。”我要过去踢他一脚。

不是郭磊。桃红色的小裙子,不用抬头也知道是毕月。她不喜欢烟味,我把烟摁到水里。她说:“咱们周六去吃炒鸡吧?”

我已经邀请她不下十次去吃炒鸡,她却没有一次答应。我波澜不惊,连说了三次“行啊”,哆哆嗦嗦地点烟。

她笑着看我:“高一我就不来啦。”

“啊?”

她也坐上台阶,两手抱住我的胳膊,笑着看我。

天冷,我浑身颤抖起来。直到那根白将军燃尽,我就抽了一口。

我们坐在天台,上课铃响起也没有回去。

她告诉我,我刚来时她就看过那个速写本,郭磊事件是她第二次见到那本子了。

她说我画得很好,鉴于我的学习成绩和绘画热情,不如去考美术部。

我忽然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想起来,这跟在家上初二时班主任的话如出一辙。

吃炒鸡的那天她一直在笑,阳光透过脏不拉叽的玻璃照在她头发上好像被净化了。穿着桃红色裙子的她躲在被我吃了一半的铁盘辣子鸡后面像仙女,阳光像道神谕。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后来大学毕业那年出差见到王力,他已经干到了他市里保险公司的大客户经理。

他穿着白色条纹衬衣,下摆扎腰里,还戴了副无框眼镜。先说抱歉下午不能陪我了,两点之前得赶去北京见个客户。

十年过去,不知道他身上大哥光环的消失是因为爸爸被抓进了监狱,还是我们都不再是少年。

天热得不行,他带我去吃本地最正宗的四川火锅。锅里,脑花和大腰子蹦蹦哒哒、此起彼伏,他给我讲着陈颖事件的整个经过。

“那天我躺在你被窝里,等了很长时间,都9点了老师还没来查房,我觉得这事儿不对啊!当时也饿得不行,怕被发现还不敢抽烟,可把我憋死了那天。

后来大约10点来钟,我听见走廊上有啪嗒啪嗒的高跟鞋,赶紧用被子把脑袋蒙上。

门响了,人进屋,我听见有人慢慢地走过来,激动死了,一下,两下,三下,也怪我昏了头,怎么这次就没听出来不是高跟鞋!我不管三七二十八,从被子里蹦起来就去抓陈颖!抓住了才发现是班主任!

我和班主任同时喊的“我X”,然后又一块儿喊了句,“怎么是你?”

再一看门口,陈颖和几个男老师在那儿并排站着,当时也是……”王力笑了一下,“我冲着她就跑过去了,没啥别的想法,我TM就……要不不白憋一早上了!”

王力笑得更开心:“把那几个老师都吓坏了,纷纷往后出溜!后来四、五个男老师呼哧过来把我摁到地上!要不是没穿鞋,他们还真不一定摁住我……”王力说完哈哈大笑,又摇了摇头。

“刚被开除的那一阵确实想揍你,但后来转到公立学校觉得你也没啥错,就不想揍了。”

“再后来去学校找你,你听说我来,三楼的窗户都敢跳,我真怕把你吓死,就没再去。要不是咱都上了大学,有了个校内网,说不定这一辈子就真联系不上了。”

说完碰杯,他仰头喝干,好像十年前喝下弹了烟灰的矿泉水。


中考那天滂沱大雨,试卷发下来就被我的衣袖打湿了。

翻到最后一页看作文题目——我的初中生活。包括模拟考试,我都没见过这么土的命题。

但这个题目让我想到了毕月,我丢了的模特,就忽略了它老土的本质。

我第一次见到毕月是和张玮路过她宿舍时,看到她穿着与季节完全不符的衣服在刷牙。噢,不是,我忽然在极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个遗忘已久的记忆。

我第一次踏入初三三班的教室,匆匆做完自我介绍坐在座位上。应该没人看我,但我有点窘迫。

左前方的女孩儿跑过来问我:“你没有课本吧?先用我的。”桌子上就多了本语文书。

我大窘,既感激又惶恐,说:“不,你……”

她说:“我不用的!你好好学习!”说完又跑了,我头都没敢抬。

那本书非常新,只在扉页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儿,右下角画了个长着一个笑脸的弦月。我大概知道了她的学习水平。

老师讲课了,我小心翼翼地打开课本。不料掉出一张白色纸条,上面写了一段小字儿:“你有天下最迷人的模样/心中藏着可爱的善良/尽管这样你还是很酷/酷得就像我的天使一样。”

我把它夹回去,下课后却没有还书。因为我弄不清是谁给我的了。后来我知道那是达达乐队《我的天使》里的歌词,这又让我想到学校门口被人掰下一条腿的天使。

那天人们越过我往校外跑,很快淹没了我。他们乘着愤怒掠过,我能感到他们的快乐。

于是我又想到了表哥。他顶着那头黄得发紫的头发,靠在门上教我做人的道理。郭小飞和王双星欺负我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他。

后来我再去欺负别人,拿着本子收保护费,也会想到他。

夹着烟在六层楼的每层走廊上走,刻意忽视了英语老师失望的目光,这时候我就不太想我表哥了。

我想着王力咧着嘴笑,把浓浓的烟雾从白的发亮的牙后吐出来。我想像他一样,充满自信。

我脑海里播放着自导自演的纪录片,却控制不住节奏,无数场景和画面一窝蜂地钻出:

洗头洗到一半的洪涛、光着膀子的王力、缠绷带喝雪碧的王利昊、被雨伞抽到地上的郭磊、三级跳冠军郭小飞……毕月搂着我的胳膊闭上眼睛,嘴角还能看出笑意……

我深吸一口气,又想到在一个雨天,教室里没人,毕月跟我说:“你作文写得不错,画画也好,不要跟郭小飞那帮坏孩子玩,没什么出息,你看人家高亮(我们班第一名),从来不掺和这些事儿,也没人欺负他。”

如果……我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老师过来敲敲我的桌子,问我愣什么神。我才回过神来做题。

做了两道选择题,内心起伏不定,决定先写作文。我哗哗地写,是我初中三年唯一背下来的课文: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人来说只有一次。一个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的,我也忘记了毕月、王力以及其他同学离开的日期。

即使这样的天气,依然有家长来给孩子看学校。

他们的车停在外面,打着伞三三两两走在校园,他们大声地聊天和笑,满脸憧憬,以及幸福。


—END—

作者 | 侯铁叶

编辑 | 张舒婷

运营 | 阿 闲

监制 | 程沙柳

苍衣社投稿邮箱:cang1she@163.com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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