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特异人生】是苍衣社的个人故事专栏,每期一位来自社会不同群体和职业的普通人,在这里讲述一个从奔涌人生里拿出来的故事。阅读这个系列,能让你重新思考与理解自己与生活的关系,从而更好地度过每一天。
大家好,我是脸叔。今天继续更新【我的特异人生】的第19篇。
本故事的作者林默大学不认真搞学习,毕业时线代挂科没有拿到毕业证,下学期还得补考,在这之前没脸回去见父母。偶然的情况下,他在一个快倒闭的网吧找到了一份当网管的工作,一边混日子的同时一边准备补考事宜。
这个故事就是他当网管的经历,希望看完故事的各位朋友们,都要好好学习,毕业了也要好好学习。
我的第 19 种特异人生
全文 23995 字
巴西世界杯,德国战车加时绝杀潘帕斯雄鹰,格策飞身垫球破门,打破了僵局,全场欢呼,而我也没能再支撑住我的困意,倒头在早已收起被褥只铺着一张凉席的床上昏昏睡去,任由打翻的啤酒在我的胸膛上肆意流淌。
我本应该在四天前就离开校园,但是在其他同学都拿着自己的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欢乐地投向社会,用自己在大学所学的知识为社会主义建设努力添砖加瓦的时候,我却由于还有一门功课没有通过,而不能顺利毕业,只得到了一本结业证书。
我所有的求情都于事无补。我去求线代的老师通融,他却拿来我那张40分不到的补考卷子给我讲解错的地方。
“这几题是课本上的原题,我讲解了好多遍你还是不会做,你这次不通过,不是老师狠心,是你的态度问题。”
态度问题?我这会儿正笑得跟一朵花似的你说我态度有问题?
老师告诉我需要在下个学期开始后补考,通过以后才能将我的证书还给我。
我愕然,学长当初说过学校不会为难毕业生,原来只是个谎言。
我愤愤地离开他的办公室,用力关上办公室的门,用力程度足以用摔来形容。
很久以后,我才回忆起甩头走的时候,老师那一声轻轻的叹息。
我和室友们在宿舍里最后一次合影,我倒挂在床上,夸张地冲镜头比中指。
我们在对方的纪念册上签字,写些奇奇怪怪的话。
晚上喝酒的时候我强忍着泪水说,没想到和你们一起进来,却没能和你们一起毕业。
寝室长拍拍我的肩膀,一句话没有说。
“珍重。”我下铺的兄弟说。
我再也没能忍住,当着他们的面,嚎啕大哭起来。
我一一将他们送走,在动车站入口和他们挥手告别,然后恬不知耻地继续留在宿舍。
宿管阿姨知道我的事情,通融地让我多住了几天。到了7月15号,阿姨敲敲我宿舍的门,看着满地的泡面桶和汽水罐,面无表情地告诉我,暑假了,要闭校了,你走吧。
我走?我能去哪呢?
我的行李倒是早就托快递寄回家了,可是我人不能回去,因为我爸妈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要是他们知道了,不知道会受到多大的打击。
上个学期大四的课程就基本结束了,找工作的找工作,考研的考研,我当时不想工作,就回家了。
我妈让我去找工作的时候我还劝她,现在去找工作就是廉价劳动力,还不如等毕业证学位证到手了再去。
现在倒好,我连证书都拿不到了,我又怎么好意思回去呢?
我倒不怕我爸揍我,他揍我越用力越好,兴许这还能让我好受点,至少不那么愧疚。
但是我最怕看到我妈那失望的眼神,和她在厨房无声的叹息,那会叫我生不如死的。
我在宿舍认认真真地洗了最后一个澡,好好地把宿舍打扫了一遍,背着装有几件换洗短袖的书包离开了。离开之前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纵容了我四年的大学宿舍,和室友的欢声笑语、吵吵闹闹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可一眨眼,一切烟消云散,眼前就只剩下一个冷漠的房间。
我把门轻轻带上,把钥匙交给宿管阿姨,感谢她四年以来的照顾。
我离开学校毫无目的地乱走,心里一团乱麻,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天色渐暗,等我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天黑了。
我挑了一家看起来有些破旧古老的网吧,准备凑合一晚上。
这家网吧有多古老呢?它的门口居然还贴着一张魔兽世界的海报,血精灵法师搓起的火球里漂浮着“可口可乐,要爽由自己”几个大字。值得一提的是,这家网吧的名字叫新概念网吧,也许它在初开之时确实引领了当地网吧潮流,但是如今再看这名字却颇具嘲讽意味。
这家网吧里的机子如同它的门面一样老旧,在绝大多数网吧改朝换代升级成环境优雅的网咖的大潮流前,这家网吧保留了它最后的尊严,这实在难能可贵。更可喜的是,价格也很优惠,一小时两块,包夜只要十块钱,这让我大喜过望,除去车费,我身上的钱可以在这里再混好几天。
能晚一天回家,就晚一天回家。这是我当时全部的想法。
这天夜里,我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撒谎说自己顺道去上海同学家里玩两天。她没怀疑,只是嘱咐我早点回去,就挂掉电话睡去。
我选了一个角落,缩在沙发里。这张沙发破洞百出,露出里面的黄色海绵垫,鼠标滚轴是坏的,我浏览新闻,有一条新闻标题是《格策拯救了德国!救了世界杯!》,我看着标题,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知道谁能来拯救一下我?
我缩着身体睡了一晚上,醒来感觉胸口仿佛被人用力捶过几拳,异常酸痛,我起来伸了个懒腰才缓过来。
我环顾四周,网吧只剩下三四个人,其中有一个正在津津有味地看黄片,我想起昨天晚上他好像就在看,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小时他居然依旧神采奕奕,我发自内心地佩服他的精力。
有一个看起来岁数比我稍长几岁的女孩正在打扫网吧,我有些口渴,又不想起来,使劲按电脑屏幕旁边那个红色的吧台按钮。
那个女孩瞥了我一眼,说你别按了,那玩意儿没用,而且这网吧除了网管就只有我一个人,网管这会儿正在看片呢(说着朝刚才那个人努了努嘴),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
我说能给我泡碗面吗?顺便给我拿瓶矿泉水。
女孩说自己去前台泡去,没看我正在忙呢么,说完只管自己埋头扫地。
我只好起身走到前台,拿起水喝了一大口。看了看柜面,我朝那个女孩喊:“怎么就香辣牛肉面啊?有清淡点的吗,鲜虾鱼板什么的?”
那女孩听了愣了愣,然后噗嗤笑了。
我也反应过来泡面还有什么清淡不清淡,填饱肚子就成了。我开了泡面添了开水,等泡面开的时候洗了把脸,清爽多了。
我坐在吧台里面呼哧呼哧吃泡面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看到坐在吧台里的我愣了愣,问我是谁。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那个女孩倒是先开口了,客人,拿泡面的。
男人有些生气,你怎么让客人进吧台了。
言下之意十分明显,我耸耸肩膀,拿泡面走了出来。
“老板,这里就两个人,我又前台又清洁又得给客人泡面我忙得过来么?”女孩也不太高兴。
老板说陈东呢?陈东哪去了?
“陈东说了,他是网管,干技术活,服务员的事情不归他管。”女孩朝那个人努努嘴。
老板这次沉默了。
女孩说老板你也招个人呗,小张走了以后你就一直不招人了。
老板说我招得起我能不招么?这网吧都不盈利了,我哪有闲钱招人啊?一个月顶多给一千块钱,谁要干啊。
我吸溜了一口泡面,默默举起了我的小手。
老板和女网管都愣住了。
我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真的会成为一个网管,坦白说高中那会儿我挺羡慕网管的,能没日没夜玩个痛快,但是自打大学没日没夜玩游戏以后,我基本对“玩游戏”这件事失去了兴趣。
这家网吧老板给我的待遇是一个月一千二,包吃住。女网管烧什么我吃什么,想吃泡面也可以,住就住吧台里面,想好好休息,里面有张一米余宽的床垫。
老板姓陈,早些年就开了这家网吧,那时候生意特别好,天天满座,来的都是附近的学生或者工人,后来慢慢的学生不来了,工地少了工人也不怎么来了。装修网吧的事情拖了好几年,现在准备转行做餐饮。
“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关了呢。”叮当说。
女网管姓丁,死活不让我知道她全名,说别人都管她叫叮当,让我也这么喊她。
看黄片那位陈东是这里的网管,早些年跟师傅学过家电维修,负责维修网吧里的电脑硬件。他估摸比我大两三岁,高中毕业,跟老板有点亲戚关系,人蛮热情,看到我就递烟。
网吧平时也就三四十个客人,包夜的就五六个,我入职后就没看到网吧坐满过,挺清闲的,在这里随便混混日子还挺舒坦。
我在这里装模作样当了几天网管,给我妈打了个电话,说我找到工作了。
“是一家互联网公司,”我回头看了一眼烟雾缭绕的网吧,“实习生待遇不怎么样,过了实习期就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你不需要被褥吗?”我妈相信了我的谎言,这让我有些难过。
“不需要,公司包吃住。”我寒暄了两句,挂断了电话。
正在胡思乱想呢,有个客人冲我喊:“网管,来瓶绿茶!”
我叹了口气,俯身去找绿茶。
我来了以后叮当明显轻松多了,她和我约定白天十点到晚上六点两个人一起上夜班,夜班平分为上半夜和下半夜,两人轮流休息。我说不行,你工资比我拿得多,凭什么我跟你做一样多的量。
她愣了愣,说也是哦,然后夜班多分了自己两小时。我笑了,好歹她也算比我早入社会,怎么会这么老实?
坦白说网管的工作挺无聊的,何况是这么一家日薄西山的网吧。
我观察过,网吧的常客基本上是附近工地的民工和一些未成年的高中生,老板不知道从哪里搞了好些张身份证,每次高中生来了就刷一张身份证。
“公安局要备案,不刷身份证开不了机。”叮当这么和我解释。
“万一公安来查呢?”
“没人来的,这边算城乡结合部了,谁大老远来查这个。”
“而且,”叮当神神秘秘地凑近我,“我们老板后头有人!”
叮当的表情仿佛告诉了我一件不得了的事情,但是我心里琢磨,要是后台有人,怎么能经营如此惨淡呢?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谁电脑不好使了就过去修修。
通常是键盘给抠了,或者哪儿耳机坏了,要么就是屏幕黑了(基本上是扯耳机线不小心把电脑给碰了),我的处理办法无非是拆东墙补西墙,把另一台键盘的键抠下来给他安上去,久而久之,我抠键盘的本领大有长进,指力估计和武侠小说里的大力金刚指相当。
倘若遇上实在不好解决的问题,比如说莫名其妙蓝屏自动关机,要是重启没用,我就装模作样拍拍电脑,点几下F5,告诉他这台机子中病毒了,你换台机子吧。
有时候也会遇上难说话的主,认定一台不肯换,我就只能好说歹说,或者自行给他加一小时。
上网的工人手头都不富裕,可是有个习惯,喜欢管自己的工友叫老板。
张老板,李老板,周老板,最近在哪里发财?喊的那位带着点戏谑,应的那位带着点欢喜。
在我看来这样的称呼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
我认识了一个挺有趣的“郑老板”,他是附近一家汽车维修厂的员工,头发染成一撮绿一撮红一撮黄,跟不小心一头扎进颜料桶似的。我看他大概二十七八岁的模样,也可能是做活太多,被汽车尾气熏得显老。每逢周三他都会来通宵,他说周四休息,可不得好好玩一趟。
每次加钱的时候他都跟我抱怨:“我在你们这里玩的钱都够自己买台电脑啦!”
我反问他:“那你咋不买电脑,来我们这儿上网。”
“小娃娃不懂事,”他说,“一次性掏几千块钱,还是老心疼咧”
平时没事的时候我就和叮当上网看电视剧。她看韩剧《搞笑一家人》,我看《我爱我家》。
她有时候非要让我跟她一起看,我说你这个跟我这个不是一样的吗?
“哪一样了?”她嘟着嘴。
“叮当姐,三十岁了,稳重一点。”
“你他妈才三十岁了,你过来我打不死你。”
叮当姐的脾气不大好,据说一家人都在附近的一家纺织厂做工,她不喜欢流水线的工作,就来这家网吧打工,薪水比流水线上少得多,但是起码吃穿不愁。
“如果这家网吧倒闭了,你去哪里?”我问她。
“不知道,我没有文凭,也没有技术,老家我这个年纪的早就结婚生娃了。”她看了看我,“你呢?我看你挺清秀,不像是打工的,怎么来这里上班了?你年纪轻轻,一个月一千二,这哪够用?”
“我,我跟家里吵架了!”我不想说出自己没拿到毕业证的事情,这也太丢脸了,“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也没本事,先在这里待着呗。”
“唉,那也只好这样了。”叮当姐叹气,我不知道她这句话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自己。
陈东可能是世界上最舒服的网管。他的职责是硬件方面的维修,可是电脑要是坏了,他就直接拆了丢仓库里。
“换新的太麻烦了,反正电脑空着这么多。”
老板也默许他这种行为,这让我更加确信老板很快就要关掉这家网吧了。
“当初刚开的时候你都不知道生意有多好。”陈东抽着双喜,递了一根给我,我没接,他塞回盒里,“那时候周围网吧少,一到晚上乌泱泱一大片,通宵有时候都是坐满的。”
“后来不行了,机子换过一次配置,但是这一带网吧多了,人少了,没人愿意大老远特地来你这上网,装修成网咖成本太大,老板衡量来衡量去,还是放弃了。”
陈东每天自己开台机看黄片,经验丰富,放现在就叫老司机。
按照他的说法,只要一看乳头就能知道是哪个女优。
基本上你想要的片他都能找得到,他最喜欢去贴吧开个帖子,慧眼识片,楼下的发张截图或者动态图,陈东就发番号甚至下载链接。
晚上有时候一些民工会走到他旁边递根烟,说几句话,然后陈东就站起身来走过去。我知道,他是给那人找黄片去了。
“他们管我叫大神!”陈东洋洋得意,但是这得意劲儿没持续多久,“唉,谁能想到他们的大神在网吧里当个臭网管呢?”
我在这里上班半个多月,我妈打电话问过我几次情况,得知我一切都好也就安心了。
同学在QQ群问我的情况,我骗他们说自己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实习,等拿到了学位证就转正,他们欢呼着为我祝福。
我在对话框里打“谢谢各位”,泪水却止不住地流淌。
恰好被叮当看见了,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被香烟熏的。
她说多熏熏,没准也能练出火眼金睛。
我的工作还包含一项内容,就是去附近小店进货,红茶绿茶红牛矿泉水泡面饼干。
这中间出过一件事,有一次进货回来,那店老板追上门来,非要说我钱没给。
“怎么可能没给,先给的钱后拿的货,我看你是老糊涂了。”我忍不住破口大骂。
老板被我激怒,揪着我不放,要跟我理论。
正好几个来开机的“老板”看到了,为我辩解,说不会的,他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小店店主后来回去一看,才知道当时收了钱随手放另一个抽屉里了。可他从头到尾也没有跟我道歉过,只是在我后来去问他的时候,轻描淡写地说:“哦,找到了。”
郑老板网恋了。这是我先发现的。
看他玩英雄联盟,在语音里细声细语的,有的时候还会说“么事么事”,以前可不这样,骂娘的声音可以直达大兴安岭。
我站他旁边观察了几次,发现他一直跟另一个ID双排,就顺口问这是谁。
“我女朋友,哈哈哈,贼好看。”郑老板喜形于色,手舞足蹈。
“多好看,我可不信,”我给他递根烟,“有照片么,给我瞅瞅。”
他看我不信,脾气来了,掏出手机划拉,点开一个微信头像给我看照片,我定睛一瞅,我X,是好看啊,起码九分。
“她还能看上你?我可不信。”我摇头。
“嘿,你这娃。”他又点进聊天记录,“你看你看,她还叫我亲爱的哩,说过段时间找我玩。”
“你们认识多久了?”
“半个多月吧。”
“她有让你给她买什么东西吗?”
“那倒是有,QB充了两百,话费充了一百多。”郑老板瞪着我,“你以为她是骗子?不可能的,哪有人这么无聊。”
“你说你给她充过话费,号码是多少?”
郑老板报出一串号码。
“给她打过电话吗?”一边询问,我一边将那串号码输入支付宝转账,弹出来一个叫X伟的支付宝实名认证账户。
“打过,没接,说有事儿呢。”
“郑老板你看,我感觉你是遇上人妖了。”
“这,这不可能吧。”郑老板惊愕。
我又把那人朋友圈的照片放入识图网页,跳出来一大串相似图片,源链接是一个小网红。
郑老板目瞪口呆。
隔了很久我才知道,其实叮当姐跟我同岁。
那天一群中学生来上网,备用身份证不够了,刷的叮当的卡,刷卡的时候我看了一眼,真名叫丁宁晓,1992年3月的。
我说叮当姐,你怎么才1992年啊,害我一直以为你比我大好多。
叮当姐唰一下抢走身份证:“欠揍,看我身份证。”
“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你的真名啊,丁宁晓,不是挺好听的吗?”
“哈哈哈哈,”陈东正好在旁边路过,“反过来读像不像小丁丁,哈哈哈。”
“滚嫩娘B。”叮当一下就脸红了,踢了陈东一脚,进房间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我进去找她,她正在那玩手机,看我进来了,白我一眼。
“别啊叮当姐,算起来你大我几个月,以后还是叫你叮当姐。”我坐到她旁边拍拍她肩膀。
她不应我,但是明显没生我气。
“不过,我真的没想到你才这么大,我以为你二十五六了。”
“滚,我看起来这么老么?”
我第一次认认真真观察叮当姐,一米六左右,马尾,皮肤有点黑,但是双目有神,某个角度看有点像小陶虹。
“我感觉你像小陶虹。”
“小陶虹?谁是小陶虹?”叮当姐不知道。
“就是徐峥他老婆,知道不?”
“不知道。”
“唉!春光灿烂猪八戒,看过吗!那个小龙女呀!”
“哦!!知道,我哪有那么好看...”
“相似度百分之三四十吧。”
“那剩下来呢?”
“像韩红。”
“我打不死嫩个龟孙。”
我起身逃跑,撞到门口的陈东,叮当姐避之不及,也撞了上来,我们三个纷纷摔倒,叠在了一起。
小李是我第二个认识的厂仔,这小子中专毕业,在纺织厂做QC。
“QC,queen check,质量控制。”小李跟我吹牛逼。
“quality control吧。”我虽然四级没过,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小李瞪大眼睛:“我X,吊的啦,真的会英文啊你。”
小李做了半年多的QC了,不赶工的时候比较闲。
“尼玛的厂长,把我们当狗用。”这是小李经常说的一句话。
“经常拿经费去吃小姐。公款吃喝!腐败!”小李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里透露出的是羡慕之情。
“你知道吗,我们(指他们QC专员)在厂子里威风的,不用做工,他们还得经常给我递烟,因为只要我说不合格,他们这批就不算业绩。嘿嘿嘿。”小李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里满是骄傲。
有的时候感觉挺奇怪的,其实大家对社会风气都有自己的想法,对于那些公款吃喝的人也都十分痛恨,可是只要抓住机会,人们也都会想尽办法走后门、吃拿卡要。
“我要是存够了钱就去富士康。”小李跟我透露他的梦想,“我听我老乡说那边待遇好,老大老大一个区,全是富士康员工,得有上万人,有食堂、大超市、球场,他们晚上还能去打保龄球和桌球。”
“也不知道他们要不要我嘞!”他每次说到这里就叹口气,狠狠抽口烟。
我隐约记得那一年,富士康跳楼死了好几个。
后来小李指着那个报道跟我说:“老子想进去,他们想出来。”
我说看来这也是一个围城。
小李愣了愣,问什么是围城。
小李最爱玩的是DNF,地下城与勇士,那游戏我玩得不多,不太懂。
他是枪炮师,按照他的说法已经花了小几千进去了,他经常来刷本,有一次说自己想把号卖了,还问我有没有什么销路,我说我哪里知道什么卖号的,他说我X还以为你网管很吊的卵事情不会。
我说你再逼逼我用病毒把你号洗劫一空。
小李吓得不敢讲话。其实我根本不懂计算机,哪来什么病毒。
有一次小李问我借钱,我那时候还没做满一个月,哪有什么钱,就拒绝了,他很垂头丧气,后来好像问工友借到了,据说他家小孩生病了。
“你都已经有孩子了?”我很震惊,“你几岁啊。”
“有孩子怎么了,不是很正常吗?”
“我没看你带过你孩子啊。”
“在老家呢,嗨,我哪会带孩子。”
我无语:“那你生这么早干吗?”
“这,现在不生,什么时候生?”小李看我的眼神就跟看智障似的。
他不再理会我,手在键盘上敲得飞快。
发工资那天是老板亲自给我的,数了十张一百,四张五十,不厚,但也沉甸甸的一摞。
我来这里以前没有正经工作过。大学室友拉我出去发传单、送外卖,我都没有去过。我生活费正好管用,不想多费力气。
大三那年太闲了,就去离学校不远的一家咖啡店干活,还以为挺轻松的,没想到客人来的时候脚停不下来,干了三天就不干了,工资都没拿到。
如今我在一家网吧上班,当网管。
有的时候在小屋子里睡觉,我就想,再等几个月,暑假过去,开学了,补考通过,拿上证,我就回家找份文员工作。
坦白说在这里工作真的不累,每天客人就那么多,偶尔有几个奇葩的又要换键盘换显示屏换耳机的,但也还能接受。
最烦的是洗厕所。
网吧厕所真的是世界上最脏的厕所,没有之一。
我们这里的厕所不分男女,但是坦白说我没见过有女人来上过网。
“老板”们的素质我也不多提了,也真的不是故意黑咱们城市民工,素质忒低了点。
我还见过屎拉半截在坑外头的。
我捏着鼻子把屎扫进坑里,拿水桶泼了半天。
叮当看着我做完这一套动作,说:“我们网吧水费比电费贵。”
在网吧上班以后我已经日夜颠倒,饮食不规律,最直接的感受就是提不起劲儿,还因为吃太多泡面瘦了很多。
有时候轮到我休息,我躺在里面的床垫上睡不着,就去同学群里看老同学聊天。
有个做房地产销售的同学已经月入万余,一个月工资抵得上我一年。
而我每个月拿着一千二百块的工资,睡在不知道哪里捡来的床垫上,吃着康师傅红烧牛肉面,每天面对无数民工。
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变成这样,不努力,不上进。
我高中那会儿还挺认真,家里管得严,到了大学一下就松了劲儿。我大学四年上的课加起来不超过一百节,挂科无数,学校规定挂满25个学分不能拿证,最后我买了专利,以为万事大吉,结果由于线代没过而拿不到证书。
就像个笑话。
我躺在床垫上忍不住笑了起来,叮当在门口探头:“笑啥呢,这么好笑?”
我翻了个身,怕叮当看到我眼角的泪水。
不知道哪里突然涌来一股情绪,我用小石子儿在墙上刻字:
“我的人生就像一个笑话,但我一定会笑到最后的。”
拿到工资以后我请陈东和叮当吃了顿烧烤。
我买了一百多的烤串,在吧台和他们一起吃,叮当从吧台底下拿出三罐红牛打开喝。
我说操你拿可乐也行啊,红牛一瓶多少钱你知道吗!
叮当白我一眼:“你姐请客!”
我们胡扯了很多事情,后来陈东问我:“你哪里人,怎么来这里了?”
我还是那一套:“我跟我爸妈吵架了,懒得待在家里,就跑出来了。”
“那你在跑出来之前,是做什么的?”陈东继续追问。
我支支吾吾讲不出来,只好说“在家啃老”。
“我靠,我弟弟十六岁就出去打工了,你混这么大还啃老,不得给你爸妈打死啊!”叮当很惊讶。
“日,你是不是富二代,来体验生活了啊!”陈东说。
“扯你妈蛋。”我说,“没那事儿,富二代能用小米手机吗?”
我朝正在玩游戏的小李努努嘴:“这小子都用的苹果手机。”
转移话题的战术有效,他们两个立马从对我出身的好奇,到疑惑QC的工资多少。
其实小李那手机是假的,我看他开机的时候屏幕上一绿色的安卓机器人。
串不多,大家吃得并不尽兴,但是陈东和叮当还挺高兴的。
抽完小半包烟,陈东吐露了心事:“我看最近老板准备转手网吧了。”
叮当拍拍我的肩膀说:“别怕,我已经找好下家了,市区新开的网咖,到时候介绍你一起去!”
“起码是这个数!”叮当伸出4个手指,后来有点心虚,缩回去一个。
我笑得不行:“别啊,我可不想一辈子做网管啊。”
“那你想做什么?”陈东和叮当一起看向我。
我哑然,好像被人扼住喉咙,说不出话。
叮当爸妈在附近一纺织厂里上班,有宿舍,叮当偶尔会去爸妈宿舍吃晚饭,然后洗澡再过来。
在网吧里想洗澡的话有两种办法,要么去后门脱光了用自来水泼自己,要么去几百米远的一个公共澡堂。
一开始在后门洗澡我还挺不好意思,都是等天黑了才偷偷摸摸去冲个凉,后来发现后门出去一片田,除了蛤蟆什么都没有,我就胆大放心地去冲凉。
有一天空调坏了,我一天冲了好几次。
几个顾客在网吧里面被蒸成狗,大喊:“草泥马网管想热死我啊,快开空调啊!”
我哪有什么办法,喊的维修工半天不到,我又修不来。
喊陈东来看,鼓捣半天,他说是里面一个变压还是什么的东西坏了,得换一个新的,他也没办法,我们只好等着。
网吧就一台空调能运作,八九月的天,真的很难受。
陈东那天给我讲他以前的事情,说以前他在一家卖电脑的店里上班,偶尔维修一下家电。有一次他给人装电脑,那个人卡着价格,什么都照着最低配置来配,陈东心想这还能赚个屁。
那人配完了电脑,小声问陈东,说有些人看的那种电影女主角都不穿衣服,是哪里找的。
陈东骗他说:“那个是显卡好,好的显卡就可以看到衣服里面的情形。”
“那你赶紧给我配块好的显卡!”那人迫不及待。
陈东给我讲这个事情的时候笑得前仰后合,好像就发生在刚才。
“你怎么读到高中就不读了?”我问他。
“读不起呗!讨厌读书!看到书就烦!”陈东点了根烟,眯着眼睛看我。
“喔……”
“你呢,我看你蛮聪明的,怎么不继续读了。”
“跟你一样呗。”我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
“哈哈哈,我看你要是读到大学,前途无量啊你这个小脑袋。”
我吐吐舌头,尴尬一笑。
小李好久没来了。
问跟他一个厂的工人,才知道他借了一大笔钱逃跑了。
“为什么要跑呢?”我疑惑不解。
“在网上玩百家乐,输了老些钱,后来跟厂里人借了一笔钱跑了。”
“不是吧。”我很惊讶,“他说是寄给小孩治病。”
“你也借了?”对方得到我否定的答复以后继续说,“他从来不管小孩的,赚点钱不够他赌的。”
“睡了好多厂妹,便宜他小子了!”那个人一脸艳羡。
我这才隐约想起来他之前推荐我上网玩什么游戏。我说你这不是赌博吗?他说:“小赌怡情,大赌伤身。”
不知道小李后来去了哪里,是不是去了向往已久的富士康。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一直坚信他是真的借钱给孩子治病。
因为那天他说起给他孩子看病的眼神,隐约有些父亲的样子。
干了将近两个月,认识了许老板。
许老板是快递员,晚上下班偶尔来打两把穿越火线。
“你们网吧也太烂了!”这是他口头上挂着最多的一句话。
“太烂你就别来呗。”我翻白眼。现在想想当时自己的话,那时候没准真的已经发自内心把网管当成自己的工作了。
我一直不知道许老板到底是什么快递公司的,他车是中通的小三轮,单子有圆通和申通的,包装东西的时候用的是天天快递的包装袋。
我说我X你一个人干几份活啊。
“嗨,瞎逼做呗,我老板吊,一个人做好几个快递点,我们这一块儿快递都归他管!”
“那得赚多少钱啊!”叮当两眼发光。
“一个月少说十几万吧!”许老板说,“没准更多!我瞎猜的,哈哈哈。”
有一天晚上网吧停电了,陈东拖出个发电机,一看网吧里根本没有客人,又推了回去。
我跟叮当姐坐在门口乘凉,陈东不知道坐谁的电动车上玩手机。
“叮当姐,以后想做什么?”
“不知道,年底可能回家相亲结婚,以后就在家里了。”
“老家哪的?”
“河南。”
“喔,就是偷井盖的那个?”
“滚。”叮当姐红着脸用力捶我。
“我X操操,别打了,疼啊姐!”
“我跟你说,”叮当姐瞪着我,“你们这里才都不是什么好鸟!”
“嘿!你怎么当真了!我这不开玩笑呢吗!”
“不好笑!”
后来我才慢慢理解,对我们而言,地域黑是饭后谈资,是无心之言,是聚会玩笑,可是对他们来说,是真正的伤害,是不见血的刀刃。
而我们还常常会用“哟,开个玩笑,怎么还当真了,怎么这么敏感啊”来回击,就好像他们反驳我们,是他们心虚。
叮当不高兴地坐在椅子上赌气,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蝉鸣。
蛙叫。
风吹过叶子时候簌簌的声音。
叮当姐突然拍拍我的肩膀:“你看!有流星!”
我抬头看天空,什么都没有。
“傻X哈哈哈,骗你的。”
风拂过她的秀发蹭着我的脸,那一刻,我心里有些奇妙的想法驻足。
陈东领了工资那天说要请我吃饭。
那天晚上客人不多,叮当姐一个人坐班,陈东骑着他的破摩托带我不知道往哪里走,印象里骑了一段特别颠簸的石子路,我快给颠成脑震荡了。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网吧边上烧烤吃吃就行了!”我给颠得特烦。
“嘿嘿嘿,小娃儿,今天哥哥带你去洗脚。”
“洗脚,洗毛脚啊,我前几天刚去过澡堂,我要吃饭!我饿了!”
“傻X。”
陈东做贼似的把我领到一家洗脚店,半间门面,后面五六个隔间一字排开,中间用布隔着。
我说:“我X有病吧。”
“兄弟,好好享受,钱我出。”陈东一把把我推进小隔间,拉上了帘布。
我有些尴尬,面色通红,坐在床上搓手,没一会儿,进来个比我还小的小姑娘,脸上画着劣质的妆,她上来让我躺在床上,我按照她说的机械般行动,脱鞋,上床,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她在我身上铺了一块布,装模作样地在我身上按了几下。
然后开始解我裤腰带,我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你干吗?”
她被我吓了一跳:“淋,淋巴排毒啊。”
“什么淋巴排毒,淋巴长那吗?”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我说:“什么是淋巴排毒。”
“就是那个啊。”她脸更红了。
我忙摆手:“不要不要,我不要这个。”
她急了:“你不淋巴排毒我没钱赚了啊。”
“那,那我排毒的钱给你,你就给我好好按摩就行了。”
她狐疑地看着我,不太相信我说的话,我背过身,趴在床上不动,她只好上来在我背上胡乱地捏来捏去。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陈东来了,看我正在里头和小姑娘有一句没一句聊着。
“好了没啊兄弟,好了就走了,折腾半天我饿了都。”
“早干吗去了!”我红着脸穿鞋出去了。
算完钱出来,陈东搂着我很是亲热:“怎么样,爽吧?”
“爽你个大头鬼,我没那个什么,淋巴排毒。”
“我X,我钱都给了。”
我默不作声走向他的摩托车,自觉坐到后座。
他说:“我X,傻X。”
叮当姐知道我跟陈东去过理发店以后,和我的关系有些奇妙起来。
“没想到啊,你还会这样。”叮当姐看我吃泡面的时候说。
我被惊得面条从鼻子里窜出来。
“哈哈哈哈。”叮当姐看着我的囧样笑了。
“这小子根本没干!浪费我钱!”陈东嗤之以鼻。
“真的吗!”叮当姐看起来很高兴,随后试探性地问我,“你该不会还是处男吧?”
“你说呢!”我有些心虚,低头吃面。曾几何时,处男已经成为了屈辱的代名词?
“我靠。你真的是处男啊!”陈东用手里的矿泉水瓶敲打吧台。
“你这么大声干什么!”我恨不得一桶面泼死他。
“你上过很多女人吗!”我反诘。
“嗯,额,当然很多,嗯,非常多。”陈东低下头咕咚咕咚喝水。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上了两个多月班。又到了开学季,新入学的学生就要开始他们的大学生活。每所大学迎来又送走一批又一批学生,对学校而言,所有人都没有区别,偶尔出一两个人才能为学校争光,绝大多数的人都碌碌无为,匆忙过完这四年。
有人说钻石是一个谎言,郁金香是一个谎言,楼市是一个谎言。我还在上学时觉得大学也是一个谎言。一群人在宿舍里生活四年,偶尔参加一两次校园活动,等到毕业,照相,挂穗,领证。
在那一瞬间,突然就成为一名本科生,但是实际上什么也不会。
上大学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上大学的时候每天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我想不出所以然,就认定大学是没有意义的。
我开始厌学,逃课,罢考。
最后我来到了这里。
开学那个月我被负面情绪笼罩,思考了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以至于忘记开学后第三个星期是我的生日。
叮当姐没忘,她买了一个四寸的奶油蛋糕给我。我很感动,但也很疑惑:“你为什么知道我的生日?”
“那天看你包里衣服好几天没洗,就帮你洗了,洗的时候看了你身份证。”
我突然一惊,她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点点头:“嗯,我看到你的结业证了。”
“我,我不是故意骗你们的!”我脱口而出,手足无措的样子惹得叮当大笑。
陈东知道这件事一点也不吃惊:“我就知道你小子没那么简单。”这话说得我挺不好意思,我什么都不会,说我是大学生恐怕也没人信。
那天夜里叮当买了些鸭脖,陈东买了打啤酒,我自觉买了些烧烤。
进来的客人们看到了,说:“哟,吃得这么好,发财了呐?”
我喝了几瓶,有点微醺,搂着陈东说:“其实大学一点用都没有,我感觉我还不如你们厉害。”
“还是有点用的。”陈东用力抽烟,刚点上的烟没几下就到了烟屁股。“不然也不会大家都去考大学。”
“我一点也不想读大学。”我赌气地说。
“能读还不好好读,傻X。”陈东一口饮尽前面的酒,站起来到后面去了。
“怎么了?”我问叮当,“我说错话了吗?”
“你知道陈东为什么高中毕业就不读书了吗?”
“不喜欢读书呗,他跟我说过。”
“不是的。”叮当摇头,“他的成绩挺好的。”
“他考上三本了,学费太贵,就没去读,复读一年还是三本,就不读了。他家里还有个弟弟呢,家里也不富裕,哪供得起啊。”
我清醒了一些。
“都不容易。”叮当说着,开始收拾桌子。这句话没头没尾,我总感觉她在骂我。
有一天我手机内存满了,打算删掉一些软件和没用的照片,无意中翻到一张旧照,让我忍俊不禁。
那天我不小心把课本丢进垃圾桶,去上课时顺手把垃圾带出门。本来垃圾桶就在楼下,我心不在焉,一路拎着垃圾走到教室。几个同学跟在身后,非但不提醒我,还拍下这张照片,笑了我好几年。
真是怀念啊。
不过这件事也说明,在我潜意识里,大学课本和垃圾是没有区别的。
我又翻了翻短信,看到一条发给寝室长的信息:“今日食堂排骨超好吃!务必要吃哟!”
那时候我天天翘课,他们上到第四节课时,我才起床慢悠悠去食堂吃午饭。这个点食堂人很少,只有几个没课或者和我一样逃课的学生。
那天吃完饭,发现排骨味道不错,就给寝室长发了那条短信。
不知道那天的排骨究竟有多好吃,能让我发出这样的感叹,也不知道寝室长看完我的短信后有没有去买一份尝尝,更不知道毕业几个月后,他们是否还会想起过去的嬉笑怒骂。
思绪至此,情难自禁,热泪盈眶,唏嘘不已。
国庆的时候学习委员用邮箱给我发了一份线性代数的例题和讲解。
“没想到毕业这么多年!组织上还能记得我,我心里真的非常感动。”
“得得得,你要感动就赶紧通过考试把证给拿了,记得好好看这些题,知道吧?”
从那天起,我觉得无聊的时候就会点开这套题看看,陈东称我为网吧白莲花。
“人比人气死人,我在网吧看黄片,你在网吧做习题。”陈东冲我竖大拇指。
“你去死,立马去死。”我笑着还嘴。
有时候叮当在旁边看我做题,完全看不懂我在做什么,啧啧称奇。
我说:“不至于吧你,这个还算好的了,微积分才算难呢。”
叮当说:“还有比这个更难的?那你微积分通过了吗?”
我说:“当然,我就一科线代没过。”
叮当说:“那你为什么更难一点的微积分都过了,线代却没有过?”
因为我微积分作弊呗。
我闭上嘴,假装没有听到这个问题,想让自己的形象在叮当心目中再高大一会儿。
平日里网吧会外放一些音乐,无非是一些网络歌曲,许嵩的《玫瑰花的葬礼》那一类。
我说你这放的都是些啥,赶紧换了,太难听了,听得我怪恶心的。
叮当说哪里难听了,不是挺好的吗?
“那你来。”叮当不服气,颇有一种“你行你上”的味道。
我放了一首我最喜欢的王菲的《花事了》。
“怎么样?不错吧?”我得意洋洋。
“我都听不懂她在唱什么。”叮当一脸茫然。
“这是粤语,你可以去搜搜歌词,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
“再换一首。”
我又换了一首窦唯的《雨吁》。
“这唱的什么呀,难听死了。”叮当皱眉。
“你感受不到其中那种空洞缥缈,支离破碎又浑然一体的感情吗?”
我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好像......有吧......”她一脸不自信。
“你的审美不行。”我摇着手指。她涨红了脸不知道如何反驳。
有个在QQ游戏大厅打牌的顾客站起来冲我们吼:“网管换歌啊,这歌难听死了。”
我一脸尴尬地保持着摇手指的姿势。
十月以后天气慢慢凉下来,我只带了几件换洗的短袖,心想要不要让我妈给我寄几件厚衣服过来。但邮寄需要时间,我等不了那么久。
叮当提出陪我去看衣服,我想多一个人多双眼睛,肯定好得多。
我们和陈东说好让他看一天网吧,陈东比了个OK,还说“No problem”,看来最近开始看欧美片了。
那天是个大晴天,叮当姐还特地回厂里宿舍换了衣服。
“你今天还化妆了啊,叮当姐!”等公交的时候我发现她有点异样,特地观察了一下。
“你,你傻X吗?”叮当姐咻一下红了脸,不过她有点黑,脸红不是很明显。
她穿了件黄色的小马甲,紧身牛仔裤,淡蓝色单鞋,扎了个马尾,看起来比平时干净利索。
“看不出来啊叮当姐!扮一扮也挺好看呢!”我啧啧称赞,她一个箭步上来扭着我耳朵来回转。
我们打算去市区步行街,坐车要一个多小时,不知道当初我是怎么从学校一路溜到这儿来的。
我两个月工资基本没动,除去吃饭还剩下七百多块钱。我大学时生活费一个月一千,有时候还不够。回忆了一下,过去三个月我过得无欲无求,每天吃了睡睡了吃。
猪活得都比你有意义,这是叮当姐对我的评价。
我们到了步行街,果然很热闹,两边小店一字排开,马路被摊贩堵得水泄不通。
我以前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买衣服,一般都去店里买,大一大二买美特斯邦威或森马,后来开始网购,谈不上大品牌,但还没有在路边摊买过。
叮当姐拉着我左看右看,时不时拿起一两个路边的发夹问我好看不,她买了一件牛仔夹克和一件衬衫,很满意地拉着我往外头走。
“叮当姐,我还没买呢!”
她终于意识到此行的目的是给我买衣服,一个劲跟我道歉,终于好好给我挑起衣服来。
我买了一件白色的衬衫和一件蓝色棒球服,白色衬衫还是叮当姐出的钱,说是补给我的生日礼物,反正没几个钱,我就欣然接受了。
“没想到这儿的衣服这么便宜!感觉比网上还便宜。”我很高兴,原本以为要花不少钱。
我请叮当姐吃了一顿真功夫就坐车回去了,结果一路颠簸,差点把吃进去的东坡肉吐出来,叮当姐却安安稳稳地靠着前面的椅子昏昏睡去。
送快递的许老板十一月中旬开始忙活,都没来上网,后来听说是双十一,快递爆仓了。
双十一当天开场后销售额很快突破一个亿,我当时很震惊,没想到中国人民的消费能力已经达到这种地步,也可能一直都高,但以前没有注意,如今拿出来放在台面上,着实让我很震撼。
我跟叮当姐讨论,如果自己有一个亿要去做什么。
叮当姐说,要是自己有一个亿,就去环游世界。具体问她想去哪,她说不出来。
“那你呢,你要有一个亿,你要做什么?”叮当姐问我。
“我?先买个大房子,再买辆车,然后再找几个女明星陪着我,嘿嘿嘿。”我发出一声大笑。
“你这个小鬼,那你说说你具体要找哪几个女明星?”
“刘亦菲吧,我喜欢刘亦菲。”
“还有呢?”
“奶茶妹妹也不错,嘿嘿嘿,我喜欢清纯的。”
“那小陶虹呢?”
“小陶虹?为什么突然问她?”我有些不解。
叮当姐红了脸,转身走了。
我的补考提前到十一月底,眼看马上就要考了,我心里有些焦急。如果这次不通过,下学期万一不开线代补考班,那我就完了,明年就得跟学弟学妹们一起上课考试。
我抓紧时间每天看学习委员发的真题。陈东和叮当知道我有正经事情要做,基本不怎么打扰我,我一个人在小房间里看书也乐得清净。
补考那天我早早地到了教室,等到快考试的时候还没有人来。我有些慌了,心想老师是不是通知错了,或是我走错考场了。
这时候我的线代老师从门口拿着卷子走进来,我这才知道,就我一个人需要补考。
没想到上届大四就我一个线代需要补考,当初挂科的可一堆一堆的,难道李老头给他们都通过了?
我抬头看了李老头一眼,他没理我,自顾自读考场纪律。就我一个人考试,你读那玩意儿做什么?
我紧张得不行,他却一字一句地读考场纪律,我怀疑他故意整我。
卷子发下来,我拿起来一看,七道大题,两道最基础的判断和求值,剩下五道里有三道居然和学习委员发的那套题目一模一样。
我揉揉眼睛,不敢相信,生怕自己的记忆会随着时间消散,赶紧把会的题目都做上。
剩下两道和我做过的题有点相似,不过是变了下形式,我嚼着笔回忆解题步骤,硬生生解出一题,剩下一题实在不会,不过我估计肯定能通过,就举手示意交卷。
李老头推推眼镜,慢条斯理走来,把卷子拿起来看,点点头,翻过来一面,指着我没做的那题问我:“为什么不做这题?”
“我不会。”我坦白了。
“你一开始的变换就有问题。”他掏出红笔,给我讲解起来。
他给我讲了一通,我似懂非懂。他说:“微积分和线性代数是高数中最基本的工具,学好了这两科,对你以后的数学探索很有帮助,只有地基打得好,楼才能起得高。”
我又不当数学家。
“我查过,你大一微积分的分数挺高的。我觉得你挺有天赋,只是不用心。”他说。
这话说出来我真的有些哭笑不得,微积分当初我也学得一塌糊涂,全靠学霸坐旁边给我抄才考了高分。
“唉,”他自顾自说,“你肯定觉得我故意为难你,但是你做事太轻浮了,一点也不用心,哪怕是形式上的用心你都不愿意去做。”
我不好意思正视他的眼睛。
“就比如说大四期末清考,我为了让你们都通过,特意选的是和课本上一样的题,再三强调,课本题目要做熟,所有的同学都通过了,唯独你考了个不及格,你为什么不听老师的话呢,还是根本不在乎学位证?”
“我在乎......”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了,晚上我录入成绩。明天去班主任那里拿证书吧。”他拍拍我的头,收起试卷,慢慢离开了教室。
我松了一口气。
我一边下楼,一边打电话给学习委员:“真的感谢你,你给的题考到了,呼,吓死我了。”
“老师给你通过了吗?说什么没?”
“通过了!”我意气风发,“他还跟我扯些什么鬼不知道,说什么用心用心,真的是,我就想混个毕业证嘛,这个李老头啊,太糊涂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人家李老师,我告诉你,我给你的习题就是李老师托我给你的。”
知道我通过了考试,叮当和陈东都很高兴,非要我请客。
我也很高兴,一挥手说:“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陈东说想吃肉蟹煲,上次看人家吃感觉挺好吃的。
叮当欲言又止。
“你要吃什么?”我问她,“没事,不差钱儿!”
叮当说:“你就那几个钱,我还不知道,你花完了,还不得吃我的?”
我说:“不用啊,给我留张车票钱就够了。”
空气凝固,四周安静下来。
“你,要走了吗?”叮当问。
“当然,当然要走。你本来就是为了拿证才临时在这待着的。”叮当自问自答。
“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不急,哈哈哈,别这么严肃嘛!证到手了,我跟家里好交代了,什么时候回去都行。”我努力活跃气氛。
我突然灵机一动:“晚上吃寿司吧!”
因为上一次看日剧,男主角给女主角喂寿司,那时候叮当说想吃寿司。
“这个肯定很贵吧。”叮当张着嘴巴,好像有人在喂她吃寿司。
“对了,我们去吃寿司,店怎么办?”
“关了呗,反正也没几个人。”陈东说,“这网吧马上就关门大吉咯!”
“为什么这么说?”
“老板那边饭店要开张了,网吧准备转手了。”
“那你们去哪里?”我问。
“我去给他帮帮忙,老板喊叮当去给他做收银。”陈东说。
“也可能去厂里当质检员,听我妈安排。”叮当看起来兴致不高。
我们把店门关了,三个人挤在陈东的小摩托上。
我X。这月份开摩托好冷!
“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我边说边呼冷空气。
“我是闭着眼睛开的!”陈东喊。
“操,你给我睁开!”我和叮当大喊。
选了家不大的旋转寿司店,我看了看价目表,是我负担得起的。
陈东抱怨这有什么好吃的,还不如吃肉蟹煲!
陈东又抱怨说这是情侣来吃的,我们三个大男人吃什么!
叮当站起来一记后拍。
我给陈东夹了一片三文鱼塞他嘴里:“别逼逼,我来伺候你。只此一次,以后可没这个机会了啊!”
叮当拍我后背说她也要。
我连忙夹了一块放她嘴里。
那一瞬间,一行泪水从她眼里划落,另一行紧随其后。
“我没有哭。”叮当仰着头,“是芥末太辣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了班主任办公室,班主任到得更早,准备好了双证在办公室等我。
“其实七月份的时候,你的证已经准备好了,李老师不准我发给你,一定要你通过考试。”
“但是我觉得他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希望你不要怪他。”
“好,我没有怪他。”我抱着证,向老师鞠躬,“对不起老师,给您添麻烦了。”
“哪有的事情,唉,这孩子,感觉一下就长大了。”老师拍拍我的肩膀。
离开了办公室,我在校园里踱步。
秋风裹挟着落叶,偶尔看见几只飞鸟。早起的大学生活力十足,这天气还穿着短裤晨跑。还有在亭子里背英语的学霸。
我曾经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我有自己的学号,有自己的宿舍。
虽然从七月毕业典礼那天开始我已经不属于这里,可是我一直觉得自己还是个大学生。
可是从今天起,我彻底毕业了。
但我与他们有什么区别呢?虚长他们两岁,比他们多了两本证明。
可是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我比他们更有能力去面对社会吗?
我看着怀里的毕业证和学位证,它们一本是红色的,一本是绿色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想到“红配绿,赛狗屁”。
自顾自在路上笑了起来,引路人注目。
打开学位证,我的一寸毕业照大大方方地贴在上面,宣布着对其的主权。
小学的时候拍照,我以为要和平时拍照一样大咧咧地笑,拍照的人再三提醒我不需要把嘴巴张得那么大。
初中的时候拍照,我面对镜头有些别扭,拍出来的照片似笑非笑。
高中的时候拍照,我一脸沉闷,装酷,仿佛摄影师欠我一个亿。
而学位证上我的照片,表情阴郁迷茫,眉头紧锁,仿佛便秘了一般。
我接着该怎么做?
我是不是也该麻利地换上职业装,换上冷峻面庞,行色匆匆,穿梭在地铁巴士,写字楼soho。
我不知道我到底渴求怎么样的生活,我也不知道自己向往怎么样的人生,我希望有人能安排我的去向,一如他们当初告诉我应该安心读书高考上大学一样。
我再一次走出校门,回头看,看着那些年轻的脸庞,好像看到了我当初的模样。
郑老板来上网的时候跟我说他准备回家了。
“回家?回哪里?”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老家咯!”他点了根烟,顺手递给我一根。
“哦哦哦,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你个瓜娃,回家结婚了哈哈。”
“对象找好了?”我对郑老板的印象还是在那天他跟一个人妖网恋。
“没有,但是回去就会有了。”郑老板嘿嘿一笑,“我这么英俊,老家找个老婆还不是简单的嘞!”
“我靠,不谈个三五年恋爱就结婚,万一以后不喜欢怎么办?”
“三五年恋爱我都三十岁嘞,不会不喜欢的,生了孩子么都一样。”
我有的时候完全不能理解他们对于婚姻的见解,婚姻对于他们而言仿佛就是人生中一个迈不过去的步骤,是人生抵达某个时刻必须完成的任务。他们不考虑结婚给自己带来的影响,也不在乎另一半是否合适,只是年龄到了,该结婚了,于是就结婚了。
为了结婚而结婚。
郑老板说当年二十岁不到出来混,混了六七年没混出名堂,是该回去了。
“你才二十七八岁,机会多得很,怎么就放弃了呢?”
“你个瓜娃,懂个屁。”郑老板笑呵呵地骂我。
“好吧,人各有志。”我拍拍他肩膀,“结婚以后稳重点,不要搞网恋了。”
“不会不会,哈哈哈,不会了,现在看到那种瓜子脸白皙皮肤的,一看就知道是假的。”郑老板挥挥手。
“哎哟,还总结了自己的一套理论经验呢,不错啊。”
“嘿嘿嘿,兄弟,你来帮我看看,”郑老板掏出手机,划拉两下,点开跟一个人的聊天记录,“你看这个姑娘,蛮清纯的,不像是骗人的。”
“我还和她打过电话!确实是女声!”郑老板拍拍胸脯,生怕我不信。
我看了一眼照片,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妈的郑老板,照片上这个妞是新垣结衣啊!
天气渐渐冷了,在后院泼水洗澡成本实在太大了,每次都快给冻傻,冷水泼身上的时候真的感觉快要冻成一根雪糕了。
我跟叮当抱怨这事儿,让她赶紧装个热水器。
“装你个大头鬼,老板饭店就装修好了,网吧盘出去当快递仓库了。还装热水器干吗,便宜那些快递员吗?”
“什么?网吧已经转手了?快递仓库?这许老板主意吧。”
“我不清楚,陈东跟我说的。”
“我们在这里待不久了。”叮当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好了,你要洗澡的话,晚上跟我去厂里吧,去我爸妈宿舍里洗澡。”
“进得去吗?”我很好奇。
“没事,我跟保安说一声就成。又不是做贼,怕什么。”
一直挺好奇厂里面工作是怎么样的,也想去看看,就答应了。
到了晚上跟叮当骑着陈东的摩托车,到纺织厂里去,那厂挺大的,两个厂房,卡车进进出出的,沙尘飞扬,好不热闹。
叮当姐跟保安说了几句,就让我们进去了。
经过厂房,我往里头看了一眼,七八条生产线整齐有序,仓库角落堆放着如山高的纺织品,几个穿着橘黄色安全服戴着白头盔的人拿着荧光棒子指挥卡车装卸货。
疯狂运作的机器,双手如飞的工人,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
“太壮观了吧......”我忍不住感叹,我长处深闺,没见过这种场面。
“这算什么,前年去的那个汽车零件厂才厉害,超级大,但是太累了,我爸妈做不动,就换这里来了。”
“为什么大家都站着干活?也不给张椅子,坐着干活多好?”我疑惑了。
“站着干活,速度快。”叮当姐面无表情。
工厂的宿舍与其说是宿舍,倒不如说是“四面墙隔开的小小空间”,里面除了一个门,一张高低床和一张小圆桌就什么都没有了。
橘黄色的电灯忽明忽暗。
“我靠,这是人住的吗?窗户都没有!”
“有窗户的话是八人寝室,这里还有十六人寝,二人寝室就这一间,还是厂长开了面子才让我爸妈住的呢。”叮当姐开了门,把东西放床上。
“出门左转走到尽头是澡堂,别往右走,右边是女的,大学生了,左右分得清吧。”叮当调侃我,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以前有一次她让我去买东西,跟我说往左走,我却一个劲往右骑摩托。
“傻,差点就骑到隔壁市了。”这是当时叮当姐说的。
“好了别发呆了,带上衣服去洗澡吧,我也洗个澡。”
滚烫的水由上而下,疯狂地拍打着我的身体。
没错,是滚烫,是疯狂拍打,我没有滥用词语。
这个浴室的出水真的是邪性,要么冷水,要么开水,根本没有调试的余地。
水量大得出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站在瀑布底下。
我把毛巾弄湿了搓自己的身体,热水烫得我身体发红。
好久没有洗过热水澡了。难怪叮当姐每次都回来洗澡。
我洗完了澡,回到宿舍,叮当姐还没回来。
我不好意思坐人家床上,就在那站着,叮当姐进来看到了,笑着问我干吗杵着跟木头似的,坐下啊。
我早就站得腿发麻,她这样一说我求之不得,立马坐在了床上。
叮当姐穿着短袖和热裤,拿毛巾搓自己的头发。
“帮我把吹风机拿来。”
我顺从地把吹风机递给她。
“还有梳子。”
我又递给她一把梳子。
我一直盯着她看。
她说:“看什么看,没看过女人?”
“叮当姐你脸黑黑的,身体还是蛮白的嘛,嘿嘿嘿。”
叮当姐一脚踢过来。
“你回去以后准备干吗?”吹完头发,叮当姐坐我旁边问我。
“不知道,没想过,其实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哪样?”
“就是跟你们在一起管管网吧呗,挺清闲的,挺好的。”
“网吧有什么好的,庙小,容不下你。”叮当姐一脸认真。
“你这不就是挤对我么?我感觉你和陈东比我强多了,你们要有文凭,指不定就在哪家大公司上班了呢!”我说。
“真的!”我看她不理我,重复了一遍,“我真觉得你们没上大学挺可惜的。”
“唉,都是命呗,说这个干吗呢?”叮当姐言语轻松,好像在说别人的人生,反倒我显得愤懑不平。
“拿多大的碗,吃多少饭,我爸妈打小就这么教育我。”叮当姐说,“没什么好不平的,社会不公平的地方多了去了,就拿我们厂来说,前几天有个工人搬线的时候脚让叉车轧了,按你们读书人说法得是工伤,得拿一大笔赔偿吧?没有,干不了活,给了两百块,直接开除了,四十多岁的山西汉子,没什么文化,进来没签什么合同,这个结果也只能认倒霉,拿着钱一瘸一拐走了。”
“你可能觉得我们惨,觉得我们可怜,是吗?”
“你有的时候看我们,用一种居上而下的眼光,这让我和陈东很不舒服。”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觉得我挺好的了,厂里有多少十六七岁就来工作的,对他们来说工资不是问题,苦点也没关系,能活着就很好了。”
我沉默不语。
可能觉得气氛太凝重了,叮当姐转换话题:“其实吧,我挺庆幸你挂了一科没能拿到毕业证的。要不然,你也遇不到我。”
“还有陈东。”叮当姐连忙补充。
“你别怪我这么说啊,我有的时候想,如果正常的话,我们两个怎么会有交集呢?”
“你是城市家庭的大学生,我是农村出来高中没毕业的农村土妞,两个人在路上相遇,你会多看我一眼吗?”
“但是现在我能跟你一起生活这么久,你还能亲热地喊我一声姐,我真的发自内心感觉很高兴。”
“真的,真的很高兴。”
“你在大学里,遇到的女生肯定都很优秀吧,是不是?会打扮,懂潮流,会说英语,还能懂你讲的一些笑话。”
“你在大学里有喜欢的女生吗?她怎么样?长得好看吗?”
我支支吾吾:“有倒是有,但是人家看不上我。”
“哈哈哈,人家看不上你,你看不上我。”
“我没有看不上你叮当姐。”我慌忙否认。
“我爸妈晚班,十二点才会回来。”她突然这么说一句,好像在暗示什么。
我心里莫名闪过一个念头,我如果要和叮当姐结婚,我爸妈能答应吗?
肯定不会答应的。
我坐在那一动不动。
灯突然灭了。
“过一会儿就好,这房间经常突然断电。”
有人握住了我的手。
我依旧一动不动。
那人松开了手。
“唉,好了,别傻坐着了,走吧,陈东该等急了。”
网吧老板的饭店已经装修完了,开业前一天请我们去吃饭。
加盟店,店名是黄焖鸡米饭。单间店面,厨房干净,装修清爽。
网吧老板和老板娘搓着手欢迎我们进门,我和陈东把两张桌子并一并,叮当把餐具摆上,坐在那里等老板上菜。
那天晚上吃砂锅鸡和火锅。
先上的砂锅鸡,就是把鸡肉放入砂锅,姜蒜青菜,在火上煮。
“你们尝尝口味!”
鸡肉很嫩,挺好吃的。
“这样一份十五块钱,米饭免费吃,你们觉得价格合理吗?”
“十五块钱这么一大锅,食堂鸡腿一个就七块钱了。我觉得很划算!”我举双手表扬。
“自己买只鸡才二十多块呢。”叮当姐皱眉。
“唔唔唔。”陈东嘴里塞满鸡肉一句话说不出来。
吃完了砂锅鸡,老板支起火锅,又从厨房里端出很多羊肉、甜不辣、贡丸、牛肉丸、生菜。
等火锅的时候,叮当看着墙上贴着的“美食起源”。
当年康熙帝微服私访,有一天走着走着饿了,路过农户家,农户没有什么东西好招待,就拿出了半只鸡配合作料放入砂锅烹制,康熙帝吃后赞不绝口,命名为黄焖鸡米饭。
哈哈哈,这谁想的,太不走心了。
叮当还转头问我:“这是真的吗?”
真你个大头鬼啦!
我拉过叮当耳语:“你知道火锅的渊源吗?”
叮当说不知道。
“康熙微服私访的时候,有一天走着走着饿了,路过农户家,农户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就支起了苏泊尔火锅,把牛肉丸、贡丸、甜不辣一齐放入锅内烹制,康熙吃后赞不绝口,龙颜大悦。”
“你去死!”叮当姐拿生菜糊我一脸。
离开老板家的时候。
我问陈东:“老板娘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也没见老板带来过。”
“刚结婚的,才半年多。”
“啊?老板还二婚呢?”
“嗯,是的。”
“前一个老婆呢?”
“出轨了,拿着老板的二百多万离婚了。”
“啊?”
“怎么了?”
“就这么跑了?”
“那还能怎么办?”好像我问了一句很奇怪的话,陈东笑了。
“你以为老板为什么没装修网吧?因为没钱,转让也是无奈之举。”陈东补充。
“东,那以后你准备做什么?”
“想好了,回老家开个家电维修店,我这技术,那还不是财源滚滚来?”
摩托开动,我和叮当上车,我抱紧陈东。叮当也抱紧了我。
这天,我妈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做什么。
“上班啊,还能干吗。”我打着哈哈。
“准备什么时候回来?”妈妈语气平静。
“上班怎么回去,妈你要我辞职啊?”我感觉有点不对劲。
“你班主任前几天打电话把你的事情跟我说了。”
“妈......”
“证拿到了吗?”
“拿到了,刚拿到。”
“这段时间到底在干吗?”
“真的在公司上班,不骗你。”
“你没毕业证他们也能要?”
“我骗他们说我是明年毕业的应届毕业生,在这里实习,就是工资低了点,一个月一千二,不过包吃住,也还过得去。”
“好,没有偷蒙拐骗就好。”我妈舒了口气。
“妈,放心吧。拿到毕业证,我就能转正了!”
“回来吧,回家吧,妈让你舅舅给你安排工作。”
“不要啊!我自己能行。”
“回来,这周周末就回家。”我妈语气坚定。
网吧关门,收废旧电脑、拆桌子的工人来回忙碌。我负责监工,实际上坐在吧台发愣,手悬在原本鼠标放着的地方。
“好蠢啊你。”叮当姐看到我笑了。“别待着了,又帮不上忙,走,姐带你玩去。”
不容我多问,她拉着我就往外走。我骑上摩托车,她指路,把我带到了湖边。
这片湖真大,像一片大海。湖中间有一条石头铺成的路,我和她坐在边沿,晃着脚看湖面。
晚风吹拂,湖面泛起涟漪。偶尔一两只白鹭掠过湖面。
“冷吗,叮当姐?”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没有见过大海,想去看海,我爸带我到一个人工湖旁边,告诉我,这就是大海。我相信了。”
“嗯......”
“我小时候的梦想,是靠在自己喜欢的人的肩膀上看夕阳。”
我拍拍自己的肩膀:“呐,弟弟的肩膀也很厚实,让你靠一下。”
叮当姐不客气,直接靠了上来。
“叮当姐。”
“嗯?”
“叮当姐,我过几天就回家了。”
“......”
“这小半年谢谢你跟东哥的照顾。”
“唉,我挺喜欢你们的,我觉得跟你们在一起特别,特别舒服。”
“什么都不用想,我就想安安静静当一个废物。”
“你做不了废物的,你以后一定会很厉害很厉害的。”一直闭着眼睛沉默的叮当姐突然蹦出一句话。
“为什么这么觉得?”我问。
“我那天在床头看到了一行字,是你写的吧?”
“嗯.......”我的小情绪被人发现,有些不好意思。
“你一定,一定会笑到最后的。”她闭着眼睛,莞尔一笑。
太阳慢慢落下,远方几只小渔船缓缓靠近。近处的水里有几条小鱼在游动。
“差不多了,回去吃饭吧。”
我起身要走,她却死死地拉住我。
“再多待一会儿,就一会儿,求你了,好不好?”
临近离别的日子,手机丢了。
有一天,我在外面吃米粉回来,发现手机找不到了,一路找回去也没有找到。陪伴了很久的小米手机,当初是宿舍几个朋友在网上定时给我抢的。
身上的钱买不起新的,不过也没关系,车票已经取了,到时候到家再换也不迟。我心想。
没了手机,就没了叮当和陈东的联系方式。可即便有手机的时候,我也没怎么联系他们,没有加微信,电话也很少打。跟他们的联系其实很弱,只要离开,可能再也没有交集。
陈东走的前一天,破费请我吃肉蟹煲。
“跟你说了吧,还是这个好吃,非要吃什么寿司,真的是。”陈东还不忘那茬,“那天吃完回去我饿了半宿!”
“你知道那天晚上吃了多少钱么?”我捶他。
“对了,你们俩有存我号码吧?加一下我微信,到时候我补了卡加你们。”
“好的好的。”陈东大快朵颐。
“我说你听见没哦。”我用肩膀撞了一下正在发呆的叮当。
“知道了。”叮当细声细语。
“你怎么这么小声!跟个娘们儿似的!”
她使出浑身力气捶我:“老娘本来就是娘们儿!”
“不行,你把你号码抄给我,我补卡以后自己加你。”我问老板要了张纸,递给她。
“姐的号码你都记不住?”叮当很失望。
“嘿嘿嘿,我记性不太好,我自己的也不怎么能记住。”我挠挠头。
叮当不再反驳,低头写字,我回头和陈东推杯换盏。
“喏,收好了。”她把纸对折再对折。
“晓得了呢。”我把纸条放到胸口的位置。
那天晚上,我们把床垫搬到后院,三个人挤在上面看星星。
“谁想出来的,这要冷死人啊!”陈东使劲躲被子里。
“啊,今晚没有星星。”
“可以说没有星星,也可以说都是星星。”视线越过道路田野,依稀能看见远方市区高楼灯火通明。
“叮当,你什么时候回厂里上班?我过完年来找你玩。”
“嗯......好。”
那时的我太幼稚,铁打的工厂,流水的工人,过完年三分之一的工人都换新,我以为他们会在那里干很久很久。
“陈东你什么计划?”
“先去老板店里帮几天忙,过年回家开维修店。”
“你呢?”他们问我。
“我啊?我不知道,唉,也不知道我妈会给我安排什么工作。”
“你要有自己的想法,不能老是随波逐流,你妈怎么说你怎么做。”陈东盯着我说。
我听了这话,看看叮当。她也正看着我。
一股情绪涌上头,思绪纷乱,觉得有点烦,我一头钻进被窝。被子里有叮当的香气,也有陈东的臭味,我缩着身体,一如当初刚来网吧时缩在网吧沙发上。
困意袭来,十二月的天,我在露天的床上昏昏睡去。
走的那天,叮当没有送我。
“陈东送你吧,我还得把网吧打扫一下。”
“有啥好打扫的!有人会弄这事儿。这次送走,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了。”陈东说。
“不了,你们走吧,路上注意安全。”她拿起扫把,胡乱地在地上扫动。
我看透了她的心思,拉了拉陈东的衣服,走了。
摩托车发动,叮当姐出现在网吧门口。
“叮当姐再见!”我冲她大力挥手。
她丢下扫帚,掩着面哭了。
陈东一拉油门,摩托带着沙尘飞驰。
“叮当喜欢你!”陈东对我喊。
“我知道……”
“不过你们没有可能的。”
“为什么这么说?”
“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说,你为什么知道她喜欢我?”
“我又不是瞎子!有一次她值夜班,你在里头睡觉,我看到她偷偷亲你。”
和陈东道别,我承诺年后再来找他。
刷票进站,排我前面的一个人反复刷票不通过,检票员上前,看了他的票告诉他,走错了,不是这个通道。
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知道自己旅途的目的地。
人们排队挤入列车。我也找到位置坐好,开始忍耐漫长的车程。
靠着窗,窗外的景色在接近我以后又飞速远去,就好像叮当和陈东。他们曾经突然跃入我的眼帘,但是此刻,我离他们越来越远。
回忆起几个月来发生的点点滴滴,伤感的情绪涌上心头。鼻头一酸,我极力克制住了流泪的冲动。
四周坐满了昏昏欲睡的乘客,看着一张张陌生的脸,突然很想他们俩,想给叮当姐打个电话。
我借了邻座的手机,从兜里掏出昨天她给我写的号码。
可打开后,里面没有手机号码,只有几个字。
是《花事了》的歌词:
让我感谢你,赠我空欢喜。
—END—
作者 | 林 默
运营 | 阿 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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