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北警事】是刑警夏振乾在苍衣社创作的故事专栏,记录了他用20余年时间寻找失踪哥哥的漫长路程。在这宗诡异的失踪案背后,是一座城市在时代浪潮中的变迁,是一代人的命运在岁月洪流中的蹉跎。
※ 苍衣社刊发的为半虚构故事。
今天为大家带来一个新的故事系列【豫北警事】。夏振乾,1975年出生在豫北滑城五星村。1995年,他的哥哥夏振中突然失踪,音讯杳无。两年后,返回家乡的夏振乾成为了一名警察,发誓要找回哥哥。
国企大厂,是豫北滑城当年的经济支柱,也是一代人共同的回忆。但因为企业改革,纸厂、化肥厂、电厂等纷纷倒闭,无数工人失业,不稳定因素滋生,大小犯罪事件频发。
夏振乾一边处理着各种案件,一边持续调查着哥哥的失踪。这些年的案件中,有杀人抢劫的父子,有痛恨流言进而投毒的少女,也有通过精神控制犯罪的团伙……时间荏苒,夏振中失踪的真相也逐渐浮出水面……
夏振乾所记录的并不只是波谲诡异的破案经历和漫漫的寻亲路,同时也是上世纪90年代下岗工人数十年的命运浮沉。
这是 豫北警事 第 1 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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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 12076 字
1975年8月,我在豫北滑城五星村出生。
我父母是滑城电厂工人。那时的电厂可是声名显赫,每年能为城市贡献一半的GDP,成为无数人青睐的对象,但要想进去当工人,托关系送礼也未必进得去。我的出生,让夏氏家族又添一丁,父亲认定自家子嗣兴旺,我家会和电厂一样越来越辉煌。
光在起名字上,初中未毕业的他就穷尽了自己所有的文化。他叫夏山林,困囿于一片山头,注定在电厂1平方公里的方寸之地朝乾夕惕、操劳一生。我哥叫夏振中,取振兴中华之意。豪情万丈的父亲给我起名叫夏振乾,野心很大,已经到了天地乾坤的范畴,但他的大多数不识字的工友叫不完整,只能退而称呼我为二小子。
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我自幼饱受宠爱。吃烧鸡,烧鸡腿必然归我,吃饺子我会吃一碗占一碗,尽管时常吃不完,那碗剩到最后皮肉分离的饺子,成为兄姐们控诉我强横霸道的证据。但我依旧恃宠而骄,滑城的大小饭馆都回荡过我的饱嗝声。就这,父亲看着我瘦弱的身板,还会发愁地说,还得想办法给二小子补身体。我的任性和乖张,在父母眼里是有大本事的征兆。
应和了那句滑城俗语,“人怪有底,马怪有膘”。父亲不怕我不乖,怕我没本事。就算哪天父亲被胡乱找事的我逼急了,脸憋得通红,吼我,但也舍不得下手。在这个时候夏振中都会跳出来,他小时候因为淘气没少挨打。他怂恿父亲行使威权,该出手就得出手。但父亲总会笑着止息怒火。这让夏振中非常不忿,又无可奈何。
我顽固地和父母睡在一张大床上,一直睡到初中毕业。高中没法这样睡了,得住校。因为成绩优异,我被保送到滑城最好的高中。当年,大姐和夏振中可是拿出了头悬梁锥刺股的苦学精神才考上的。父亲喜笑颜开,认为我这个老夏家最聪明的孩子一定会走出滑城,直奔首都北京。他还到处显摆说,他的二小子前途不可限量。
在父亲的家庭构想里,自幼聪慧的大姐不用操心,她愿意飞到哪都行,只要不出国;学习成绩不太好的二姐,以后可以接退休母亲的班,到时候拿远高于滑城普通公务人员的工资,在排成长队的相亲男子中挑拣结婚对象。谁知道二姐初三时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一举考上了本地的最高学府——滑城师范。那时的滑城师范毕业包分配。尽管教师工资没有父亲这般国企职工高,但二姐喜欢这个职业,靠自己的本事稳稳地端上了铁饭碗。
18岁那年,夏振中踌躇满志,自认为高考必定夺魁,谁料折戟沉沙。一向骄傲的他蔫了一个暑假,做出了不再复读的决定,进了电厂当工人,直属领导就是父亲。
父亲时任燃料科科长。夏振中的任务是到40公里外的鹤壁采购煤炭。电厂有自己的拉煤车,一辆解放牌卡车,自小跟着父亲在驾驶室里玩的夏振中14岁就会开这个大家伙。他和父亲老搭档曹卫国的儿子曹铁组成了新搭档。
曹卫国是时任电厂厂长刘红军的内弟,身高一米八,体重200斤,面黑如炭,声如洪钟,站立似一尊铁塔。他最喜欢父亲。父亲办事有脑子,遇到事不怵头甚至敢拼命。身高一米六五的父亲除了肤色和曹卫国一样,瘦小的身材站在这个搭档面前如同孩童。但曹卫国说,整个电厂上上下下除了他姐夫外,最佩服夏山林。两人自1958年电厂建立一起进厂,没买卡车时一块开着拖拉机拉煤,后来厂红火起来,和煤场熟悉的他们在拉煤的同时偷偷卖煤,开辟了一道财路。这财路现在传承到了夏振中和曹铁手上。
曹铁比夏振中大一岁,体型高大壮硕。他自小就喜欢和夏振中玩,只是学习成绩不好早早地进了电厂。夏振中一进电厂,他俩除了上班在一起,下班也在一起,我家的门槛都被曹铁的那双大脚踏平了。夏振中甚至庆幸没有考上大学:大学毕业未必能挣这么多钱,也未必交到这个好朋友、好工友。
夏振中在成为工人后,腰包鼓起来之后,再次支棱起来。他还是那个骄傲的夏振中,给我买东西从不看价格,别人惦记了三个月不舍得买的皮夹克,他眼睛眨一下就买了。我穿上满村得瑟。三婶还说,二小子,你个活猴又在这气人哩。其他村民脸上的嫉妒汇聚成电厂烟囱里的白烟,让我有腾云驾雾飘飘然的感觉。母亲心疼钱,数落了夏振中一顿,他干脆又买了一件,吓得母亲不敢再说话了。
时代风云变幻,1982年到1992年10年间,原先效益闻名豫北的东西纸厂、钢厂、柴油机厂、化工厂先后停产,大批产业工人下了岗。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根本,工人们求财无路,甚至连一日三餐都无法保障,铤而走险。那段时间以来偷窃、抢劫案件频发,公安局和县武装部加紧了巡逻。父母不让我天黑再在外面疯跑了。
很多生活没有着落的下岗工人羡慕电厂,说电厂不会倒闭,什么时候都得用电,都得取暖。有亲戚一边说着酸溜溜的恭维话,一边拿着礼物恳请父亲跟厂里领导开个口,安排个工位啥的。父亲真的无能为力。此时,电厂已经养了很多关系户,职位极度饱和,整个厂子的工作氛围都变得懒散起来。父亲开始忧虑,电厂有一天也会被拖垮。
那时的我少不更事,不理解父亲的忧虑,认为我家的日子会永远这么富裕,下岗者的生活也没那么不堪。直到高一那年暑假,我和父母在街上散步。当时已是晚上9点,夏夜的风不仅送来了垃圾站的臭味还带来了粗暴的争吵声。我们驻足观看,两个拾荒者在烂泥般的垃圾站里争抢一根铁丝。两人拿着刨垃圾的短柄钉耙,互相威吓,宣告着自己对这一片拾荒的主权。
我紧盯着锋利的钉耙,生怕它们会代替语言行使愤怒——那落到头上或身上可是三个血窟窿。父亲和另外一个身强体壮的路人赶紧上前,拉开了那两个可怜又凶狠的人。随后他们骂咧咧地各自离开,并放出狠话,再见到彼此,就有好看。那场面滑稽又恐怖。父亲认得他们,都是半老不小的下岗工人。回家这一路,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不再说话了。爱发表评论的母亲也出奇地沉默。我半宿未睡,眼前总浮现那褴褛的身影,和那不顾一切凶残的眼睛,像极了野兽。
1994年,我立下了当警察的志向。那身绿制服何其威风,穿上它再开辆警车,老百姓的注目礼灼热的能把人点燃。再加上行使着除暴安良,维护公平正义的职责。我认为,这样的追求才是追求。不过我要离开滑城,滑城太小,不足以施展我的才能,我把目标定到郑州或北京。
夏振中对此志向大加赞赏,他也说了自己的5年计划,要在滑城开一家最奢华的娱乐城,能唱歌、跳舞、看电影、打麻将、洗澡......里面的女员工个顶个的漂亮。然后他还要把娱乐版图扩大,开到我工作的城市......夏氏兄弟那时刻野心勃勃,认定一切唾手可得。
对于我的人生规划,父亲兜头泼了一盆凉水,他认为警察是个危险职业,不让我报考警校,还说这么好的成绩不从政可惜了。他认定当官才能光耀门楣,施展抱负。父亲的强硬让我们争执了起来,这场互相说服从晚饭开始持续到夜里10点,连邻居都到家里劝解,可父亲和我都不肯让步。直到和曹铁喝过酒回家的夏振中,指着父亲强硬地说了一句,你强势了一辈子,二小子想干啥能不能让他说了算!父亲看着天天琢磨挣钱的夏振中艰难地点了头。
那时刻,我们都觉得自己会有光明的未来。
1994年的腊月二十,22岁的夏振中在他新盖的院子里结婚了。
当时,五星村执行的县里分宅基地的政策:一个儿子的家庭在现有住宅的基础上不另外划拨宅基地,两个儿子的划拨一块,三个儿子的划拨两块,根据儿子的数量照此叠加。宅基地大小一样,都是四分。
夏振中的新院子离我家的老院子有一定距离,在五星村最北边。那是他专门找电厂保卫科的老黑换的。因为位置偏僻,老黑被分到后极其不满,找刘红军理论,他兼任村主任。村委会研究了一下,又给他加了两分以示补偿。他还是不满意,天天叫屈。曹铁本就烦他,一拳下去他闭了嘴。武力虽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但有时候是最快的方式。
夏振中找到老黑,愿意和他换,还自愿给5000块补偿。老黑喜出望外,握住夏振中的手说,还是夏山林的儿子有水平。夏振中分到的宅基地在村子中间,是老黑向往的位置。此事经村委会同意后,我们两家办理了相关手续。
这件事的后续影响之一:老黑逢人便夸夏振中。言外之意清楚不过,贬低曹卫国父子。老黑自进电厂就和曹卫国不对付,他自觉不是对手,又做不到忍气吞声。平静一段时日就出来蹦跶几下,被曹卫国父子收拾一顿,消停了,再蹦跶,如此反复,成了电厂人枯燥工作中的消遣。
父亲认为夏振中有眼光,住在村边清净,别看现在那还没有条像样的路,将来肯定会修,看问题得有前瞻性。后来,那作为五星村的村界,1996年,县里率先在那修了路。
父亲以最快的速度为夏振中盖好了两层小楼,花费了不少积蓄。房子盖好父亲瘦了一圈,盖房的工匠活好,用的檩条、水泥又实在,房子看着就美观坐实,一耸立就收获了无数的夸赞和嫉妒。那是父亲一生中最得意的时候。他夏山林不怂,他的大儿子也是个能人,一出手就显示出了高出电厂大多数人的水平。
夏振中娶的是二姐的同事。为此他拒绝了厂里发电科许科长家的闺女,她也是电厂职工。很多人说夏振中傻,放着高工资的不寻,非找一个穷教师。夏振中理直气壮回应,哥有钱,想娶谁娶谁,谁漂亮娶谁。哥就愿意养着女人......父亲喝住飞扬跋扈的夏振中——这些话可别传到许科长耳朵里,再生了事端。但对夏振中的选择,父亲是支持的。虽然父亲认定电厂可以红火到天荒地老,但全国各地的下岗潮还是让他不安。教师不会下岗,万一有意外,家里还能有一个人撑着。
1995年过了农历春节,吃了元宵节的汤圆后,滑城迎来正月二十七到二十九古会。这个起源于宋末元初,有着700多年历史的盛会,热闹得可以让全县所有行业按下暂停键,除了一刻不停的电厂。就在那一年古会,却闹出一起谋杀案。
正月二十八,晚饭后喝得醉醺醺的电厂书记缑福平,在自家门口送客时,被事先躲在胡同里的人用长刀砍死了。他儿子上前阻止,胡乱胡拉的左手抓破了凶手的脸,自己的手掌也被砍了一刀。凶手砍完人后,坐上一辆呼啸着前来接应的摩托车扬长而去。
警察来的时候,我和夏振中就在围观的人群里。那是我第一次面对这么惨烈的死亡,心不停地扑通扑通跳着,害怕地握着夏振中的手。夏振中嘲笑我这个警校的学生,我也觉得丢脸,但控制不住身体的生理胆怯。
案发后,电厂的职工大部分被叫出去问了话。但厂里并没有脸被抓伤的职工。那件案子因为缑福平的身份备受县里重视,但是警察侦查了很久却没有结果。
缑福平之死引发的传言甚嚣至上,尤其是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与刘红军不和。刘红军强势霸道,缑福平也不是善茬。在厂里的重要岗位上,两人都安排了自己的亲戚,争得最激烈的当属会计的职位:刘红军安排的是自己的妻妹,缑福平安排的是自己的亲妹妹。两个妹妹天天唇枪舌剑,使性子耍绊子,弄得整个会计室乌烟瘴气。传言中,刘红军让曹铁找了两个杀手——交友甚广的曹铁有一批社会上的厉害朋友。对于这个传闻曹铁也听说了,他并不辩解。这个态度,让大家更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1995年8月17日,该吃晚饭了夏振中还没有回家。这很反常。一般夏振中不回家都会给嫂子徐敏提前说,或者给家里打电话。电话刚时兴家里就安了一部。徐敏即将临盆,吃过晚饭就坐卧不安,母亲还笑她,一个大男人能丢了不成。晚上8点多,等不及的徐敏跟夏振中打传呼,等了半个小时夏振中没有回电话,打了两遍依旧如此。
她拿出通信录跟曹铁打——曹铁有让夏振中羡慕的砖头手机。夏振中已经准备好钱,待徐敏生了孩子就买,一万多块的家伙,是对自己当爹的最好庆祝。
曹铁说今天跟夏振中约好去鹤壁拉煤,他临时有事去不了,夏振中就一个人去了。慌了神的我们分头四处寻找,母亲安排肚大如箩的徐敏在家,万一夏振中回来了,家里正好有人。其实她是担心徐敏动了胎气。
我骑着车寻了一圈,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均没有音讯。失望至极的我实在想不到可以寻找的地方,想着夏振中或许已经回家了,就往家回,走到胡同口正好遇见了匆匆赶来的曹铁。
“找着你哥了吗?”他粗声大气地问我。
我摇着头。
“能上哪儿?三江那找了没有?”
“去过了。”
三江是本村人,在电厂厂长办公室写材料,是夏振中喜欢的文化人。
“那咱还去找吧。回家干啥?”曹铁着急地说。
“回家看看,说不定我哥回家了。”我头也不回地往家骑。
曹铁在后面跟着小跑起来。
一进家门,我就看到徐敏趴在地上,头上还流着血!我一只腿跪在地上,喊着嫂子,她不答应。随后进门的曹铁一个跨步进来,跪在地上把徐敏小心地翻过来,摸了摸鼻息对我说“晕倒了,你先看着,我回家开车送医院”,说完跑了出去。
我打了报警电话。母亲也回来了,她见状吓得哭了起来:“这是哪个天杀的干的?”
环顾客厅,所有的抽屉都被拉开翻动了。母亲慌忙跑到睡觉的东屋,拉长了哭声说:“我给你嫂子准备的生孩子的1000块钱被偷走了。”
我厉声对母亲说:“别哭了,你在家等着,哪也别去。一会儿警察来了,丢了什么你都说说,有事我会跟你打电话。”
听到门口汽车的声音,我知道曹铁来了。我把徐敏抱起来,祈祷着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不要有事。上车后,曹铁把那辆面包车开得像发疯的公牛。我们都怕没法跟夏振中交代。
把徐敏送到医院,母亲随后也赶了过来,她已经跟警察完成了笔录。母亲跟二姐照顾徐敏,曹铁父子和我们父子顺着夏振中平时拉煤的路线继续寻找。
终于,我们在卫河路尽头的土路上看见了那辆拉煤的卡车!
待我们欣喜若狂赶过去,车上却空无一人。夏振中随身携带的包也不在。我们分开寻找,路两边是比人还高的玉米地,什么都没有。
曹铁回忆说,他当时有急事不去,夏振中刚开始也不准备去了,可后来夏振中又跟他打电话说去。他当时很忙,没有细问就挂了电话。
推算一下,夏振中出发的时间应该是上午9点多,走到这儿最多花费15分钟。父亲用手电仔细照着卡车里面和周围,想看看有没有血迹。确定没有后,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快到天亮,一直找到卫河的我们瘫坐在桥上。父亲那双失去光泽的眼睛望着西纸厂关停之后清澈起来的河水。
“你不去拉煤到底什么急事?”卫国叔粗暴地质问曹铁。
“我,三妮找我。”曹铁回答。
“怎么,没见过女人?”卫国叔嘲讽。
曹铁去年离第二次婚。他14岁就不上学了,18岁结婚,娶了两个媳妇都没能生下孩子。他的第一任前妻,再嫁到豆腐军庄已经生了一个儿子。背地里,电厂里的人都说别看曹铁长得虎实威武,结果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嘲笑风光的曹卫国不过是个绝户。在滑城,绝户是骂人最狠的话。
父亲收起了眺望卫河的目光,也望着曹铁,他的眼神似乎在说,他也不相信,曹铁是为了找三妮不去拉煤的。
“我真的去找三妮了。”曹铁跺着脚说,“不信你们可以去问她。”他用一只手扇着自己的脸说,“我也后悔,我要是跟振中一起去,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
“好了,孩子。”父亲缓缓说,“别怪自己了,你把卡车开回去,我们到医院去看看。”
“不能!”我阻止说,“咱得先报警,让警察来勘查现场。我现在后悔刚才上车找东西破坏了现场。”寻人心切,我把上警察学院一年来学的东西忘得干干净净。
曹铁打了110报警电话。疲累至极的我们在卫河桥头吃了早餐,又回到了离卡车不远的地方。
警察很快来到。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段法医和高老师。他们仔细勘查了卡车的里里外外,并向我们详细询问了有关信息。父亲不放心,留了我家的固定电话,留了厂里燃料科的电话,也留了曹铁的手机号。
回答警察询问的过程,对我和父亲来说又是一场心灵的煎熬,谁能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拥有失踪者家属的身份。
就在夏振中失踪的那一晚,徐敏生下了一个男孩。真是命运使然,我们家得到了一个也失去了一个。
曹卫国开车和我们一起来到医院,父亲看着这个早产的如同一只鞋子那么大的男婴,老泪纵横。母亲哆哆嗦嗦地抱起婴儿,像是抱着这个家的全部。她念叨着:“振中,你有儿子了,快回家吧。”
那一天出院回家的浩荡队伍走到家门口,都希望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夏振中。可是每一个人都失望了。
那个暑假我没有等来夏振中回家,也没有等到袭击徐敏并且偷钱的人落网。
白天父亲去上班,我想出去找夏振中,已成惊弓之鸟的父亲不让我外出。等他下班回家,他让母亲把堂屋和院子的门都锁上,并且叮嘱,除了我俩谁来都不许开门。然后带着我出门寻找。
我们先是顺着卫河找起。以夏振中的水性,哪怕落到河里游出来肯定没有问题。可万一腿抽筋了呢?被水草缠住了呢?其实从夏振中失踪的时间推算,他要是真落水了,也没有生还的可能了。然后我们再顺着夏振中平时到鹤壁拉煤的路找。有一天晚上,我们一口气走到了鹤壁,再回家,我已经累得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父亲心疼地落了泪,他的二小子从来没受过这种罪。他说不找了,你哥如果活着就回来了,没有回来说不定已经死了。
等所有的惊慌和着急褪去,我仔细梳理夏振中失踪的前前后后。
父母一生活动的场所除了五星村就是电厂,夏振中除了上班就是和曹铁还有三江吃饭喝酒。他喝酒很少喝醉,很少晚回家。父亲和夏振中尽管性格刚烈,但是为人厚道,厂里的党派之争,他们从不站队,说不到一块的人,都是敬而远之。如果因为个人矛盾杀人,我想着不至于,除了劫财——谁都知道去拉煤肯定得带现金。
那一天知道夏振中去拉煤的,除了曹铁,电厂里肯定另有他人知情。会不会有人对夏振中动了歪心思?
我跟父亲说了我的想法,让他带着我去找三妮。到了城关三妮家,父亲在外面蹲着抽烟,那一明一灭的烟头下是张苍老绝望的脸。
三妮对我说:“那天,曹铁确实来找我了。”
“什么时间来的?”我追问。
“什么时间?这个我可记不清了。”
“你想想。”我恳求她。
“你不会怀疑是曹铁杀了你哥吧?”三妮笑道,“曹铁对你哥那可是义薄云天。”
“那他什么时候走的?”
“曹铁吃过晚饭就走了。”她想也没想说道。
我看着三妮,心里有了数,告了别转身就走了。
“怎么样?”父亲站起来,满怀期望地看着我。
“她说曹铁那天吃过晚饭走了,但是三江哥告诉我,那晚7点他出来给孩子买灌汤包,在路上看见曹铁和一个男的在道康路上吃烧灌肠。”
听我这么一说,父亲惊慌起来。
“那天曹铁肯定没有找三妮,他是和三妮串通好的。他说谎是在掩饰什么呢?”我对父亲说道。
“你怀疑曹铁杀了你哥?”父亲惊讶地问,“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以我们家和他们家这两辈人的交情。”
“我不是怀疑,我只是疑惑,曹铁哥说谎到底为了什么?”
平心而论,夏振中失踪后,曹铁一家子为我家做了非常多。卫国叔、曹铁哥陪着我们父子找了好多次人;秀娥婶子一有空就陪我母亲和徐敏说话,成筐的土鸡蛋往家里搬,拒绝都拒绝不了。曹铁哥人人可见地消瘦和自责,那绝对不是演戏能演得了的。
可是这样的帮衬,也带来了一些流言蜚语。大家说八成就是曹铁杀了夏振中,他又落个媳妇儿,又落个儿子,又落一套院子,一举三得。
义愤填膺的周大娘把这些闲话带给了母亲和秀娥婶,说是厂里的歪脖传的。曹铁狠狠地打了歪脖一顿,把他原先往左歪的脖子捋到了右边。歪脖惨叫着躺在地上求饶,说他是听那个爱碎嘴的百叶说的。曹铁直接在中午电厂下班人最多的时候,扇了百叶两巴掌,说再敢胡说八道让她以后说不了话,并且恶狠狠地指着她的男人刘二虎说,再连自己的这种惹事婆娘都管不了,就把他当牲口阉了。
流言在强硬的拳头面前停止了,但我知道只要夏振中一天不回家,那些幸灾乐祸的人还会制造新的流言。
三妮似乎跟曹铁说了我们去找她的事儿,曹铁连着几天没有来我家。卫国叔和秀娥婶和以前一样,陪着强颜欢笑、郁郁寡欢的父母亲拉闲话。每一次在学校,我往家打电话听到他们在,心里就踏实了不少。
一年过去了,夏振中没有回家,父亲跑到公安局去问,还是没有丝毫进展,两年过去了,夏振中也没有回家。在父母的心里,他们也猜测夏振中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依然抱着一丝期望。还好,夏振中的儿子越长越大,有了越来越多情感表达,成了这两个失去爱子的老人的慰藉。
孩子取名夏平安,还是我父亲取的。他希望夏振中平平安安的。
父亲已经跟徐敏聊过了,让她改嫁。徐敏不愿意,说她还要等。
谁都看得出来,曹铁喜欢徐敏。他在夏振中失踪不久,就和三妮这个棉纺厂改制分流回家的寡妇断了联系,不断往我家送东西,给夏平安买东西出手阔绰。眼看到手的饭票丢了,三妮摸到我家,反水说,夏振中失踪那天曹铁根本没有和她在一起,是第二天专门上她家找她让这么说的。她嘲讽地看着我们说,说不定曹铁身上有命案。
耿直的父亲找到曹卫国挑明了三妮的话,曹卫国说这种膈应人的女人,她的话怎么能信?曹卫国把曹铁叫了回来,看着两个老人威严的脸,曹铁嗫嚅地说,其实那天是他二姑曹九香有事找他,但是具体什么事他不能说。
父亲给我转述了曹铁的话。母亲、徐敏、夏平安都已沉睡,我和父亲坐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闲话。
“难道,当年真是曹铁和曹九香合谋杀了缑福平?”我看向父亲。
“不稀罕。以当年的矛盾程度有可能。说到曹九香,我又想到一事儿。
“今年11月份有一天晚上天刚擦黑,有两个人摸到了曹九香的家里,蒙着脸举着刀让曹九香拿钱。曹九香说这就回卧室里拿,然后从卧室里拿出了一把几十厘米的长砍刀。她爱人也拿了根钢管从屋里出来。两个歹徒有一个跑了,另一个没跑掉,被抓住了。这俩人是电厂南边钢厂的下岗职工,没事就在咱这一片瞎转悠,逮着机会就进家抢钱、偷钱。他们也招了,上一次打伤你嫂子抢走1000块钱的就是他们俩。”
“这些下岗工人怎么不找个正经活干?”我问父亲。
“在国企依赖习惯了,也没有其他技术,能找到的活,要么是摆摊、开店、开出租、甚至扫大街。有些人当国企工人自觉高人一等,拉不开脸。前几年效益好的时候,多少人羡慕国企职工。现在落地的凤凰不如鸡,人就得习惯,走到哪说哪。”
“我哥会不会被这些人盯上了?”我问。
“这两个人被抓住之后,我就往这方面想了。谁不知道,这些年我们爷俩倒腾煤也挣了一些钱。这两年,我也认真想了,你哥的性格,他要是像你这样,随你妈有那么一些软弱,说不定也能活命。他太似我了,性格刚强宁折不弯。别人控制住他,给他要钱,他就是死,估计也不会低头。
“钱算什么,钱能抵我儿的命吗?如果现在有人给我打电话要钱,或者跑到咱家里要钱,只要你哥能回来,砸锅卖铁我都愿意干。我让你妈在家里尽量不出门,等电话等的也是这些人的电话。可是等了两年,没有等到。”父亲眼里的泪花闪烁。
“可以让曹铁哥打听打听。”
“打听过了,曹铁问了跟他玩的社会上的人,有一个外号叫麻子,人家说没接过这单生意。曹铁也让这个叫麻子的打听了,麻子认识的人没有人碰过你哥。”
“我问了我们老师,他说这个案子已经这么久了,不好破了,可能几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以后会有结果,也可能永远没有结果。”我说。
“二小子,你哥当年支持你考警校,也许是冥冥之中知道自己有这个劫数。”
“我一定找到我哥。”我坚定地说,似乎是对天上的星星,也似乎是对父亲,更是对我自己。
“唉!”父亲长长地叹息,“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徐敏决定要嫁给曹铁了。
父亲说,徐敏嫁给谁他都没有意见,但是曹铁不行,他可能和缑福平的死有关系。徐敏说她问过曹铁,他保证过手里没有命案。
“保证?”父亲嘲讽地说,“保证有用吗?这么多厂子,当年哪一个不是红红火火的,风头在豫北都是响当当的,不是说倒就倒了,谁能保证?”
“就是因为任何人没法保证,我才要嫁给曹铁。他必须帮我找到振中,不是因为他,振中好端端地会不见吗?何况他不会生育,他会对平安好的。我嫁给谁,谁能像他对平安这么好?找到振中,养大儿子,这就是我活着的全部意义了。”徐敏的眼泪流了下来。
除了一家人的哭声,什么也听不到。小平安一会儿走到他慈爱的奶奶跟前替她擦泪,一会儿走到夏山林跟前替他抹一下泪,最后扑到徐敏怀里,哭着说你们不要再哭了。
1997年7月,我于中国刑事警察学院毕业,因为成绩优秀被推荐到郑州公安局。我的同学也大多去了一线城市和省会城市。梦想照进现实,我激动难耐。我想待在郑州,又想留在滑城继续寻找夏振中。那几天,我思来想去,无法抉择。
直到一天下午,三婶来我家喊三叔回家吃饭。她非叫父亲同去,晚上有加菜,是她儿子网的白条,她用鸡蛋面糊裹了油炸,香酥可口。尽管,父亲露出了艳羡的表情,但依旧拒绝了。三叔立刻回家端了一盘送过来,父亲一边独酌,一边咀嚼。夏振中在家的时候,他哪会缺这一口美味。我望着神情悲伤的父亲,心酸不已。彼时,电厂工人夏振中是日渐年迈父母的依靠,也是我游走四方的底气。现在,只剩我自己了。
望着夏振中失踪后,如同风中摇摆老树的两个衰弱老人。我湿了眼眶。那一刻,我决定留在滑城,担负起为人子的责任,也担负起寻找夏振中的家族使命。整整一夜,我泪流不止,心有不甘,却也认定回来是最正确的选择。
也在那一年,刘红军主动退休,据说是李县长找他谈了话。他在厂长的位置上时间太长,把一个好端端的国企变成了刘家的企业,民愤很大。一起退休的还有他的妻妹曹九香,妻弟曹卫国,弟弟刘红兵。在电厂职工的眼里,这标志着刘氏统治时代的结束。
在对下一任领导的期盼中,原电厂发电科科长许尽然成为电厂厂长。传言原本轮不到他,刘红军和亲属退休的条件是,缑福平的弟弟副厂长缑瑞平不能成为电厂的一把手。许尽然上任不久,曹铁主动辞了职。
1940年出生,户籍年龄比实际年龄小两岁的父亲也在那一年退休了。父亲退休的时候想跟许厂长说,让亲戚接班,还没等张嘴。厂办公室就发出了通知:以后电厂招人面向社会招聘,接班制度取消。时代,真的变了。
退休的刘氏们保持着前所未有的低调,他们几乎不出门。有天,喝醉了酒的老歪和老黑到刘红军家门口骂骂咧咧。谁都知道老歪和老黑是缑瑞平的亲信。当年缑福平之死如一根刺横在缑家人心口,他们在县长那哭诉,到公安局举报,他们认为的幕后主谋刘红军,但围绕刘氏的调查一直没有任何结果。
老歪和老黑的骂声越来越大,但刘红军家大门紧闭,没有一个人出来。这要搁平时,住在刘红军家后面的曹卫国能出来把他们俩打得连亲娘都认不出,但那天曹卫国也没有出来。住在刘红军家前面的曹九香也没有动静。无人应声的沉默局面助长了老歪和老黑的嚣张气焰,他们像两只活猴一样,表演着仗势欺人的现世场面。
曹铁和刘红兵当时不在家。辞职之后,他们在电厂西面的河西村租了一个仓库,到新疆买棉花拉回来赚差价。曹铁和徐敏结婚的时候,徐敏就约法四章:不许和那些社会人再来往,不许再出去打架,不许夜不归宿,不许勾搭其他女人。长相像黑社会的曹铁很听徐敏的话。
我无暇看这些热闹,满脑子想的都是夏振中。那个随他一起消失的传呼机,是我寻找他的唯一希望。如果是劫财的话,嫌疑人肯定不会放过这个价值好几百的玩意儿。可是一番寻找,人没音信,传呼机也淹没在时光里。
尽管,我上班时间不长,但公安局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我在找我哥,哪有失踪的人,或者挖出的白骨我都会去看看,但每一次都是失望而归。
1997年秋天,我听三叔到我家串门说,老黑喝醉了酒,说夏振中拉煤那天,有人看到段化淳跟着他出去了,怀疑夏振中是被段化淳弄死的。
对于这个传闻,父亲嗤之以鼻:段化淳是曹卫国的女婿,文弱书生一般,说话娘里娘气,和老婆曹娜打架都打不过,拿什么制服夏振中?老黑散布这种消息纯粹是挑拨离间,看着我当警察了,借我的手收拾他的对头曹卫国。
尽管父亲不信,我觉得还是问一下老黑妥当,真假自己分辨。还没等我去,曹铁就已经找上了老黑。老黑自扇耳光在电厂大院里骂:哪个王八蛋,把别人酒后说的胡话四处传播?
我不放心,还是找到老黑。他说,二小子,发酒疯犯法吗?那你把我铐走吧。
我准备找段化淳的时候,却在医院里见到了他。他头上抹着定型摩丝,白胖的脸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白衬衣扎进黑西裤里,腰间醒目的腰带扣,彰显着不菲的价格,派头比厂长都足。这个刘氏集团人员此时是电厂供暖科副科长,他的特长是能说会道,尤其是能说到领导们心里去。许尽然需要这样的人物对外社交。夏振中以前爱在家里嘲讽他,不近视装文化人戴眼镜,看起来是匹马,一张嘴原来是头驴。
段化淳客气地跟我打招呼。
父亲和朋友在饭店吃饭,喝醉了酒,非要逞能骑车回家,一头栽到地上,磕破了脸,摔伤了腿。段化淳正好路过,把他送到医院。我上前感激地握着他的手。段化淳说,山林叔和我亲叔有啥区别,送医院、交住院费这不都是应该的吗。我赶忙从包里掏钱。他推让了一下,说着,振乾,这么客气干啥,把钱装进了兜里。待他走远,我喊住他,追上去,鼓起勇气问他老黑说的那些话。段化淳坦然地笑着说,还不是眼红咱是许厂长跟前的红人。振乾,可不能上当啊。
说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
—END—
作者 | 夏振乾
编辑 | 梁 湘
运营 | 阿 闲
监制 | 程沙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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