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点]郭力:二进北大的右派学生, 逃不脱的原罪

文摘   2024-11-24 14:06   美国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郭力,1957年出生于北京。197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82年毕业后在北京外国语大学任教两年。1984年考回母校,在中文系汉语专业攻读研究生。1987年毕业进入北京大学出版社工作,历任编辑部主任,总编助理,学科副主编。2005年调任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总编辑。2017年退休后从事北京大学校史研究。


原题

1959—1965,
二进北大的右派学生们



作者:郭力


1957年反右中,北京大学划为右派的五百多名学生,在反右运动结束时,受到五种方式的处理:1.留校做反面教员;2.开除学籍,劳动教养;3.保留学籍,劳动考察;4.保留学籍,留校察看;5.免于处分。第一类被留校做反面教员的,仅有两人:物理系学生右派谭天荣和哲学系学生右派叶于泩。第二类被开除送劳动教养的,有数十人。第三类劳动考察和第四类留校察看的人数最多。第五类免于处分的是极少数人。

劳动考察的右派学生,有上百人。他们中文科生和少数理科生被发配到门头沟斋堂乡劳动。

绝大多数理科生则分别发配到北京市多所工厂。去工厂的右派学生集中于1958年3月8日由学校派车或工厂来车拉到单位,去门头沟的学生则陆续在1958年春季分派到各个村。

一年以后的1959年,劳动考察的学生有部分陆续返校,他们或是由于劳动表现突出,或是由于身体或其他因素。1961年底,在斋堂劳动的学生除少数升级为反革命,被送劳动教养外,其他全部返校复读。而在工厂劳动的右派学生,从1959年到1963年,每年陆续有人返校复读,但数量只占劳动考察右派学生的少数,大半学生一直没有能返回学校。

劳动考察后返校的学生,是二进北大,相比于第一次进入北大,他们的身份已由天之骄子变成了贱民右派。而北大当时的政治环境,又是非常恶劣的。

1959年前后北大的政治环境

1957年反右之后,接连而来的是1958年双反运动、拔白旗运动、大跃进运动,1959年反右倾运动,政治运动接二连三,极左的风潮随之一浪高过一浪。双反运动中,很多大字报继续批判右派,或检讨自己、批判他人在反右中立场不坚定,不够左。“右派”成了一块抨击或反击别人的石头。1958年3月11日,中文系游国恩先生贴出大字报:

致党总支

我们系里的右派分子全是党团员,你们各位不是专管思想的吗?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呢?

翌日,中文系研究生李兆同贴出大字报,题目是:驳“导师管专,党团管红”论。文章说:

许多导师只有在自己的学生被划为右派以后才大吃一惊,而在平时,学生们的政治思想情况怎样,却很不摸底。文学史教研室主任游国恩先生说得妙:“我们系里的右派分子全都是党团员,你们各位(指党总支)不是专管思想的吗?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呢?”(见3月11日游国恩先生大字报)游先生在想到这一点时,有没有想到,您的学生沈玉成、雷德荣为什么成了右派呢?

难道现在还不(是)该把腐朽的“导师管专,党团管红论”扔掉的时候吗?

1958年的双反运动号称是以大鸣大放的方式反铺张浪费,反右倾机会主义,这实际上是一次虚假的鸣放,刚经历了反右阳谋,哪里有人会往枪口上撞!可是在政治运动中,知识分子们并没有沉默的自由,于是就出现了像游国恩先生这样的大字报。看起来游国恩先生其实是话中有话,但也印证了在那样一个逼仄的言论空间里,只有拿右派说事才是安全的。而李兆同的反驳则是当时加罪于教授们的流行说辞,只要质问你的学生为什么会当了右派,就成为让教授们哑口无言的封喉一剑。

在拔白旗运动中,很多在反右中躲过一劫的教授们被补打几十大板,当时官方鼓动学生们任意贬低和糟践学富五车的教授们,把他们的学问批得一钱不值。后来成长为学界名流的这些学生们,大都不愿回顾那令他们耻辱的无知无畏之举。拔白旗也涉及到那些学业优秀,而政治上不够紧跟的学生们,校长陆平曾拍着桌子说:白专直通右派。而这些学生也被迫检讨自己“离右派只有一步之遥。”

1959年,反右倾运动中,极左进一步升温。一些系领导如数学力学系总支书记林建祥、化学系总支书记文重,因反右中表现右倾被撤职处分。各系都有一些师生因反对三面红旗等罪名被开除党团籍,开除学籍,甚至被判刑入狱。对右派的歧视、侮辱成为理所当然之举。

59级化学系学生金廼鹏回忆说:1961年,学校修昌平至十三陵的铁路,组织学生去义务劳动,我被任命为突击队长,同时负责1957年被打成右派分子复学到班级的陈克重同学的监改工作。没人愿意和陈克重一起干活,只有我和他挑一个筐,装土时同学们出于对右派的恨,自然要多给装点,并将筐绳从扁担中点拉向他一边。我总要给纠正回去,认为这样不公平。可见当时右派的受欺受辱已是常态。

数学系被打成右派的助教程庆民曾给59级学生上解析几何课,期中考试后分数出来,一些工农出身的调干生和学生干部成绩靠后,于是一些学生认为这是“长白专学生的志气,灭工农子女的威风”,为此召开批斗会批斗程庆民,批斗会上,有同学当场打了程庆民的耳光,这是1957年反右中从未发生过的情形。文革暴力的潘多拉魔盒在此时已经悄然打开。

劳动考察归来的右派学生在这样的环境下进入北大,其遭遇可想而知。

举目皆敌,

写不完的认罪检查

数学系54级学生于劭因为在鸣放中参与了既非左,也非右的中间派学生社团“探索”的活动,并影响了几个同学一起参加,被定性为“以中间的面貌出现,和党争夺中间群众,影响极为恶劣”。加之其父在台湾,顺理成章被打成极右分子,被送往北京无线电仪器厂劳动考察。一年后的1959年,于劭因劳动表现好,学习态度由后进变先进,意外地成为第一个回校复读的右派学生。复读后,他被安排插班到57级。

不料回校后的感觉,竟如一场梦魇。于劭回忆:

“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回避这梦魇般的一年岁月(1959年11月到1960年11月),但是,既然是回忆我的青年时代,那么,又回避不了那一年的时间。

“这一年之所以对我而言是不想回忆的一年,主要原因在于那无穷无尽的‘检查’,那种思想上的折磨,是非常痛苦的。不管你有没有某种想法,只要报纸上在批判,那么,’你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你一定会有这种反动思想,你必须老实交代,认真检查。’于是,就算你并不赞同甚至反对这种‘反动思想’,你也只能承认自己有过这种想法,对之进行‘追根究底’、‘挖空心思’的检查。时间长了,我常常会觉得我已经成为一个精神病人,我的思想已经不是我自己的,而是‘凡报纸上批判的思想都是我的思想’了。

这里还要特别指出的一个重要因素是:回北大后‘进入’的那一届学生的入学时间是1957年9月,也就是说,他们没有经历‘五·一九’的风暴,却经历了‘反右’的‘锻炼’。因此,在这些学生心中,那右派就是报纸上所宣传的那种‘坏’得不能再坏了的‘坏蛋’,在他们看来,右派和流氓、强盗、小偷……是‘等值’的,因而,我可以相信,他们对右派的讨厌和憎恨是出于内心的、真诚的。如果再加上那一段时间里不断上升的‘阶级斗争’的宣传和实行,那么,我在这段时间里所受到的‘待遇’就完全可以理解的了。在这个环境里,我所看到的就是一张张敌视的或者漠视的脸,没有人可以说上哪怕是一句话,有了一点困难,也只好闷在心里,不敢对任何人诉说。一次,刚领了饭票,还有母亲刚寄了十元钱来,我把它们放在一个很小的透明的软夹子里,那时天还很热,穿得少,这夹子不能放在两边的裤子口袋里,我图方便,就放在裤子后面的口袋里了。一天上厕所大便,蹲下时没注意,那夹子掉到坑里了,我这人很粗心,大便后还是没发现,直待拉了冲水的练子后才发现,已经来不及了,那夹子一下子冲下去了。无法可想,又不敢对人诉说,钱还好,那饭票可是少不得的,……于是,那一个月的我,只能每顿都是半饥半饱的了。

我的性格其实是很直率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可是,在那种“举目皆‘敌’”的环境下,想说的不敢说、想笑时不敢笑,想颂扬时,不得不检查说我在反对……。一向性格爽朗的我,真的要变成‘神经病’了。”

在校学习一年之后,于劭因为无法忍受这种冷酷敌对的环境,申请退学回家。1960年11月,他被学校开除学籍,回乡劳动改造。   

数学系55级学生章亮因为1957年在宿舍里议论过民主自由,又坚持自己的观点被划为右派,他受到留校考察的处理,但因为划右后被歧视,自愿要求去斋堂劳动。1958年4月,他和数学系的几名右派一起到了斋堂。1959年,章亮因患了肝炎,被送回北大,插班到数学系57级继续学业。

此时的北大正值大跃进和反右倾的狂热中,加班熬夜是家常便饭。章亮本是因病返校,没日没夜的开会、劳动让他的身体吃不消,更无法承受的是无休止的认罪。他说:在57级受到的歧视比在55级原班要更厉害。无数次地被要求认罪检讨,让我无法承受。“该说的都说了,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他忍无可忍,跑回了老家上海。然而没有户口、没有粮票又无法生活。章亮想到不如去劳教。他一直崇拜自己的师兄杨路。杨路本比章亮高一级,因休学一年降到55级,与章亮在一个右派小组里学习过。杨路是令同学仰视的天才学生,当了右派以后,更以直率敢言著称。当时杨路已被送去劳教,章亮想,不如跟杨路一起去劳教算了。于是他跑到清河劳改农场,一到门口就被哄了出来。他不得已又回到斋堂,到了斋堂没两天就被开了批斗会,批斗完又被押回学校。

章亮顿觉走投无路,他找到数学系的实验员陈葆华,陈也是右派,因患肺结核,独居一室。他的宿舍成了右派学生回校的栖居地。章亮对陈葆华诉说了自己的困境,绝望地表示如果这样下去,不如了结自己算了。陈葆华安慰他,劝他还是回上海找生活出路,并送了路费给他,章亮回到上海,以无业人员身份在街道登了记。1960年6月,章亮被分配到甘肃,先后在大河农场、山丹农场当农工。章亮说:在农场的生活虽然是干体力活,也没有前途,但终归是再也不用写检讨认罪,挨批斗了。

也有右派学生把检讨认罪之类的事情抛到脑后,若无其事。数学系55级学生来向荣也是留校察看,自己要求去斋堂劳动的,1960年6月,来向荣回校复读,插班到58级。他一回校,便沉浸在数学的世界中,不暇顾及其他。他说:“我沉浸于自己的境界,把1957年的事情忘记得一干二净,不知道自己在政治上还有什么尚未解决的问题。但是,在领导的眼中,我始终是一个右派分子,尽管他们常说,事物不是一成不变的,但对于我这样一个具体的事物,他们却认为没有变化。一言既出,如钉钉木。1962年10月2日,年级党支部书记和一位支委找我谈话,要我谈谈自己的问题。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发问,我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反问道:‘什么问题?’他们大感意外,语塞,于是这场谈话不欢而散。”来向荣的这种态度,付出的代价是,他一直未能毕业,在北大改造到文革结束。

右派学生逃不脱的原罪

让劳动考察的右派学生回校复读,在北京大学是一个反反复复的过程。1959年国庆节前后,有极少数被认为改造表现好的学生被允许回校复读。而在1959年年底,学校取消了在工厂劳动考察右派学生的学籍,右派的每月15元生活费原由北大发放,也改为由工厂发放。而在门头沟农村劳动的右派学生却没有遭到这样的处理,大概农村也没有能力给右派支付生活费。而后来随着环境的变化,以及不明所以的原因,被取消学籍的右派学生又有一些被允许返校。但是,在阶级斗争被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环境中,右派学生是有原罪的一群另类。校长陆平在校党委会上说,“我们不应该让那些没有真正改造好的右派学生回到学校来,他们在政治上比较老练,在多种场合讲的一些话,对我们的学生有不良的政治影响。”

很多右派学生都是很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对于社会现象格外敏感,而又没有“见人只说三分话”的圆滑,于是就很容易被抓辫子,扣帽子。

1962年复学回校的数学力学系55级右派学生倪国熙回忆:

回到学校以后,“我敏锐地意识到,自己正在成为被紧盯着的众目睽睽的对象。处于日益强大的政治压力之中,成了我复学以后的生活基本环境,这是一种很压抑人的恶劣的政治生态环境。” 1963 年春季,沈阳部队的模范汽车班长雷锋因公殉职。全国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学雷锋运动,顶层领导全部题了词。雷锋是一个经历非常特殊的士兵,有爱憎极其分明的思想,做了不少值得称道的好事。号召青年向雷锋学习,曾得到广大青年的热烈响应。大学里也开展了对雷锋精神的讨论。当时,我个人对雷锋的精神也是敬佩的。但对于这样大呼隆的运动,我一向持有所保留的态度,内心认为这不是一种教育人的好方式。当然,我知道对这样的运动是不能表示任何不同意见的,唯有跟着吆喝。然而,由于内心的看法有差异,难免在言论上有所反映。
譬如,当闲谈(或小组会)时,有人提到:为什么雷锋的文化程度很低,日记却写得那么好。我就随口说,可能经过《人民日报》编者的艺术加工吧。在学习雷锋的座谈会上,我还发表过类似下述的见解:雷锋精神主要是由于他的出身极其贫苦,而对党有强烈的朴素的阶级感情,从而在政治上有十分坚定的立场。这些是可贵的,但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学到的。对于出身并不贫苦的许多学生来说,应当通过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认清社会发展规律,确立共产主义理想的途径,去学习雷锋精神。
1963年夏季,学校组织我所在的班级的学生,去十三陵附近农村劳动。劳动中,存在与劳动人民打成一片,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问题。我与工人同生活同劳动四年半,自问对劳动人民是有所了解的,感情上并不排斥,我当然还需要虚心向农民学习。因为学生是按北京的大学生标准配给定量的,粮食结构与农民不尽一致,于是有人提出了应多吃粗粮,与农民保持一致的问题,可是在具体操作上却存在困难,于是在班会上引起了争论。我看不过去,就发表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意见。我说,粗细粮比例问题,应该从实际出发,不必认为是一个大问题。我看过列宁夫人克鲁普斯卡娅的回忆录,在谈到列宁被流放在西伯利亚时的生活情况时,她写道,当时列宁的生活还是很好的,如每星期吃一头羊,但列宁关心农民的疾苦,帮助农民做了一些事,农民对列宁很尊重。因此,关键是对农民的态度,而不是吃多少粗粮或细粮的问题。在场者当然无可反驳,但事后仍将我的言论上纲上线。

数学力学系54级右派学生张世林,在1957年鸣放时与同学合写了一张观点尖锐的大字报被划为极右分子,被送到北京无线电仪器厂劳动考察。1959年底,他被取消了学籍,1961年底摘帽后留厂就业,他本以为后半生就将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度过了,没想到1963年2月,学校来了一纸通知,告知他可以回校继续学业。因为在工厂学非所用,扛不住回校机会的诱惑,他第二次踏进北大校门,插入59级复读。

张世林回忆:

“回到学校,前半年和班上同学相处挺好,同窗之谊沁人心脾。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资本主义要复辟了!’‘中国出了修正主义了!等等叫喊声中,政治形势很快紧张起来。北大更是不能例外。决定让属于阶级敌人范畴的摘帽右派分子回校上学,是党内阶级投降路线的罪证。我算个当事人,就得自食其果不能逃脱。顿时,我变成了同学们不共戴天的仇敌,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句没有什么意思的话,能分析上纲为阶级斗争新动向。我就是黄世仁、刘文彩,他们的苦大仇深也就是我造成的。我的处境和农村的地富分子一样,专人暗中监管,我只能夹着尾巴,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其实我也根本没有想到什么乱说乱动的。

“好不容易熬到1965年,学业修满就要毕业,一声令下,不能参加毕业分配,先举行一个潦潦草草的批判会,戴上‘反动学生’的帽子,背上‘劳动考察两年’的处分,于1965年8月14日,又动用校车送我到北京南口农场2分场高校大队。这是我第二次离校。

“所谓的高校大队,是北京市委的一大创举。当年集中了北京各高校在毕业班挖出来的形形色色的反动分子,按照57年反右运动之后对右派分子行之有效的模式,有组织有领导地努力地进行‘人改造人’的伟大革命实践,原本是想‘利在当今,功盖万代’,其后被文革冲失了。

“1969年1月9日,高校大队解散,人员哪来哪去,北大的校车又把我接回学校,编在1965年入校的某个班,接受革命群众的监督,参加斗批改的伟大运动,这是我第三次进校。身份‘升级为反革命分子。”

张世林是二进北大后唯一一个被打成”反动学生”的右派,他对自己的罪名莫名其妙。而他所在的数力系59级一位被认为“思想有问题”的学生王理,回忆了当时张世林所处的贱民境遇。他说:如果用定义“反动学生”的几条标准和组织给我做的“毕业鉴定”对照,几乎就是一个一一对应的关系,给我定个“反动学生”的罪名,我一点脾气也没有。然而有张世林、徐明曜被作为“反动学生”重点批判对象,我和另外一些人才得以逃过点名批判或划为“反动学生”的劫难。所幸的是徐明曜没给戴“帽子”,准予毕业且与大家一样分配了工作;而作为右派的张世林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又给戴了一顶“反动学生”的帽子,不过对他来说已有一顶在头上,再多一顶也无所谓。记得一次批判大会刚散,我前脚刚进宿舍门,他后脚也跟了进来。他一看没人就满不在乎地主动和我打招呼说了一句什么,他就好像忘了几分钟前他还站在会场前面挨批判似的。我一回头正想回他的话,嘴刚要张开,就看见一位一贯极左的干部正好就站在我的宿舍门口看着我们,我的话顿时就被噎了回去。张世林看见我张嘴欲说又没说的样子,也立刻回头看见了那个干部,然后他很知趣地转过身,没敢再吭声,低着头走出了我的房间。说老实话,回忆这种尴尬的场面,心是很痛的!我是设身处地为张世林而痛,他连与普通人说一句打招呼话的权利都没有了!比起这些“右派”同胞们来说,我们可真是够“幸福”的了!

得五分的遭遇

很多右派学生原本成绩优秀,经过劳动考察之后回到北京,更珍惜学习机会,很多人一门心思学习,也借此减轻政治上的压力。但是在荒唐的环境里,学习上的好成绩竟也会成为罪过。

前面提到的数学系学生于劭回忆,一次专业课考试,他考了五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这个五分竟给他惹了祸。“当天下午的课外活动时间里,班上却通知要开班会,而且地点就在我住的那间宿舍里。

会开始时,先由班团支部书记宣布,这次开的是右派分子于某的批判会,于某不能认真进行改造,深挖反动思想的根源,反而一心钻在书本里,逃避改造。接着他宣布请系党总支林建祥同志讲话。

林先生说了很多,现在的我已经记不起他说了些什么,只有一句话给了我非常深刻的印象,以至到今天仍然难以忘记。

林先生说:“于某这种五分,我们不要。”我后来想想,还有什么话可以说呢?我无话可说。

如果回溯到前两年的政治运动中,林建祥因反右中的软弱右倾已被撤职处分,如今被学生叫来在这种场合讲话,他哪里还敢替于劭主持公道!

1963年9月,劳动考察返校复读的物理系54级尖子生陈成钧,一入学就通过了三门课的免修考试,由于课少,他去找了光学教研室主任赵广增教授,请求提前开始准备硕士论文。赵广增教授了解到陈成钧精通几种外文,便找了一篇专业性很强的法文文章让他翻译,他很快翻译出来,他的专业水准和外语能力令赵教授十分赞叹,赵教授在他翻译的论文上批语:这样的优秀学生应该重点培养。结果,在后来的社教运动中,陈成钧成了“修正主义苗子”,从重点培养变成了重点批判对象,赵广增教授也因为那句批注遭到批判。

1962年回校复读的物理系气象专业54级学生陆一强,回校时北大理科学制已经改为六年制,他从四年级开始到六年级,又读了三年。复学后的陆一强深知学习机会来之不易,非常刻苦和努力。陆一强劳动考察时的难友,数学系55级学生倪国熙回忆:陆一强在学校所表现出来的学业成绩,堪称十分优异,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奇迹。他在地球物理系学习了六年半,所有功课门门全优,这在当时的该系,是史无前例的。陆一强的同学也是右派难友褚宗祥说:陆一强因为多学了三年,到毕业时已经很有造诣了,他跟几个教授的关系都很好,受到他们的赏识。如果还原到当时的环境,更可知陆一强的成绩来之不易。

陆一强在1984年所写《自述》中回忆:复学以后,我学习更自觉更刻苦,又有许多课程可以选修,有大量时间可以阅读论文。成绩更是优异。但没有想到,1964年搞“四清”时,一些平时表现不怎么样,运动来了“左”的出奇的“积极分子”指责我是“白专道路的带头羊”“资产阶级的黑苗子”。真冤枉,学校和老师从不敢公开表扬和称赞我一句,我自己更是时时注意,事事留心,生怕给别人增添麻烦,“白专带头羊”“黑尖子”不知从何谈起。陆一强夫人谢冰如还回忆:陆一强的老师告诉他,他当时的毕业论文已经达到研究生论文水平,但是因为他的身份,无法向学术刊物推荐,也不能公开表扬。

与陆一强同年回校复读的倪国熙告诉笔者,复读的右派学生处境是进退维谷,成绩好的话会招来嫉恨,成绩差了更会受到双重歧视,日子可能更不好过。

恋爱被禁,唱歌挨批

在校学习的右派学生很少能谈恋爱的,划右之前恋爱的很多被分手,没有恋爱的更难有机会找到恋人。然而,劳动考察的右派学生中,有人曾幸运地获得过爱情。

物理系54级右派学生何廷枢,划为右派后,原来的女友与他分手。他被送往北京橡胶厂劳动考察。到北京橡胶厂不久,何廷枢就搞出了技术革新成果,1959年国庆十年前夕,北京技术革新展览会展出了何廷枢的革新成果。工厂派了一个女工魏美玉帮何廷枢做讲解员。何廷枢回忆:她是一个可爱的姑娘,我和她相好,都是我冒失引起的。我那时见她做讲解员,但又不懂技术,学习得很认真,我很感动,买了一本小说《牛虻》送给她,在扉页上题词:送给我亲爱的美玉。魏美玉接受了这位才华横溢的帅气大学生的爱情,并不介意他的右派身份。何廷枢说:我们当时是代表化工局去参展的,展会期间,我天天去陪她,那是我觉得最幸福的日子。她晚上住在化工局的招待所,我怕她寂寞,装了一台电子管收音机给她。那时,收音机是个高档商品。魏美玉说:别的讲解员都嫉妒她。我划右派后一直在被人仇视的环境中生活,魏美玉的出现,让我感觉人间还有爱。

1959年国庆后,何廷枢因技术革新的出色成果被工厂推荐复学回校。插班到55级复读。他和魏美玉正在热恋中,魏美玉经常打电话给他,这对年轻人的恋情很快被班主任乔宗才发现。乔宗才原是何廷枢的同级同学,因反右有功,提前毕业在55级当班主任。乔宗才严厉指责何廷枢是“拉工人阶级下水”“腐蚀工人阶级队伍”,并警告何廷枢:如不终止这场恋爱,系里会通知橡胶厂联合批判他们。何廷枢说:我怕魏美玉会因为我的牵连受歧视和欺负,便屈服了。“60年3月,我们在未名湖岛亭见了最后一面,她送了一张照片给我,我吻了她。她哭着从校门走了。她走后,我们没再见面,我从此在北大校园里过着孤独、孤苦的生活,直到10月份从北大毕业,离开我又爱又恨的北大。我把对美玉的记忆压在心底,再也不翻出来,直至今天。”60多年后,何廷枢回忆这段心碎的往事,仍然情难自已。

魏美玉是一个深情的女性,何廷枢说:我文革中被发配东北农村劳动改造数年,文革后平反,调回广东,魏美玉曾两次到东北农村和广东登门看望我。每次她都是坐一会儿就走了,大概是怕我夫人误会。我当时只有感动,竟忘了问她是怎么知道我下放农村和调回广东的?又是如何找到我的?魏美玉送给我的照片在文革抄家时被抄丢了,我手中连一张照片都没有。但她始终在我心里。我为什么一直属意“岛亭”,并把它作为我的微信笔名,我是在怀念一位心上人。

右派学生不仅没有恋爱的资格,参加娱乐活动也会被无端指责。

数学力学系55级右派学生徐克学,是一个有才华、兴趣广泛的学生,不仅学业优异,对美术和音乐都有爱好。他被发配到清河制呢厂劳动考察,因会画画,写美术字,在工厂做了很多宣传工作,受到好评。1962年,他返校复学,插入60级复读。

徐克学回忆:大概在1963年,当时流行唱革命歌曲,一次在班里唱歌时,我也唱了一首有名的革命歌曲《跌倒算什么》,我唱完这个歌,全场鸦雀无声。过了半天,班里的支部书记站出来说:徐克学,你这个右派分子要老老实实改造。之后,系里的书记找我谈了一次话。同年复学的右派同学倪国熙跟我说:老徐,别做得太过了。

因唱歌挨批判的不止徐克学,前面提到的数55级右派学生章亮,因复学后备受歧视,跑回上海老家,因无法生活又回到劳动考察的门头沟斋堂农村,他觉得跟右派难友们一起劳动总比在学校受罪好。他说:还在劳动的右派同学李浩、来向荣见到我大为惊讶,得知我的一番折腾,大家心中明白大事不好,头两天我还随队出工,路上和李浩、来向荣走在一起,尽管心中惊恐但压不住重逢的喜悦,同声唱起了外国名歌200首中的歌曲,接着就是批判会了,也提起了唱歌的事,说是兴高采烈毫无悔改的表现。第二天就把我押回学校回到原来插入的57级,情况可想而知了。

冷酷中的善意

从1959到1965年,右派学生们所处的环境是冰冷严酷的,但在这冷酷环境中获得的些微温暖他们都会铭感于心。倪国熙回忆:我毕业被分配到了江西,并不知道去什么单位。不久前来我班当班主任的 Z老师告诉我,江西的工作应该是对口的。我们已经五年没有分毕业生去江西了,他们会安排你对口的工作。这位Z老师到我班任职后,一直对我充满善意。可惜当我在文革后打听他的情况时,据说已经过世。真是“好人不长命”!中文系55级右派学生华炎卿回校复读插班到59级,他说:我在59级没有受到什么歧视,班干部宋祥瑞对我很好,我跟他一直保持联系。图书馆学系56级右派学生李修宇回校复读插班到59级,同学都不愿接近他,但有一位同学肖自力对他很友善,二人很谈得来。肖自力回忆:班干部曾找我谈话,让我跟李修宇划清界限,我没听。于是,李修宇和肖自力成为终生至交好友。

1965年,二进北大的右派学生们绝大部分毕业离校。倪国熙感言:终于要走了,要永远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整整十年了,我受够了弥漫在北大的极左气氛。再见吧,北大!我把多少饱含着酸甜苦辣的、黄金年华的深切体验,留在了心底!好在我走了,否则一年以后的文化大革命,必定会将我这个顽固不化的“右派分子”,重新整个半死不活。

是的,这些右派学长适时地离开了这个曾给他们带来荣耀和耻辱的母校。一年之后,更加狂暴的文革恶浪席卷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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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力:北大右派学生中,
有两位“牧马人”
郭力: 绝地翻身的北大右派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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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反右运动祭
林昭挚友倪竞雄
她是那么鲜活的一个人
侯杰:林昭在“铁一号”
彭令范:林昭案卷的来龙去脉
爱说爱笑爱美食的女生林昭
陈徒手:马寅初在北大的苦涩旧事
李大兴:谁记得一甲子前的北大
吴兴华:“失踪”半个世纪的天才诗人
吴同:怀念我的父亲吴兴华
丁东:大"右派"葛佩琦上访记
葛佩琦之女葛希平
回眸一甲子 风雨故人情
吴昊:我所知道的林希翎
于光远前妻孙历生是谁害死的
王友琴:于光远为何避谈前妻
殷毅:开往北大荒的右派专列
张宝林:读高汾的《北大荒日记》
陈冠升:父亲被批斗场景,
永远刻印我心里

刘海鸥: 爸爸只是内控右派, 
他的同事朋友就没这么幸运了
马晓麟:如烟往事,
父亲和他的“右派”难友们
马晓麟:那个晦暗年代的人与事

戴克中:武大附小的四位“右派”老师
焦延勇:“右派”父亲,
四川气田的守望者
曹寿槐:劳教人员中出现“离婚热”

张宝林:黄苗子郁风
和“二流堂”的老友们
陈小鹰:我的母亲亦父亲
吕丁倩:我的爸爸,折断翅膀的鹰

白桦:因言获罪
摧毁了多数中国人的诚信

陈章明:我的“右派”父亲,
少年得志、中年遭难、晚年得意
高峰:右派“临时工”秦木匠
宋和:为右派落实政策,
我们走访两个逝者家庭

邵燕祥:失败的人生

裴毅然:红色才女杨刚自杀之谜
钱江:一代名记者浦熙修
与我的父亲钱辛波
曹培:右派嬢嬢的风雨人生
话音一落成了“右派”
“右派”聂绀弩北大荒的三年流放
黄忠晶:一个妻离子散的右派分子
党建真:“大右派”李又然印象
何蜀:一个右派子弟的悲欢岁月

沙白斯基:无法平反的"右派"老师

孟小灯:追忆父亲,
我能写成一本厚厚的书
汪朗忆汪曾祺
诗人流沙河与《草木篇》冤案
李大兴:刘雪庵与《何日君再来》
余琼琼:何日君再来之妻离子散
张林:我认识的几位“右派分子”
程石:老乡帮我度难关
吴传斗:一个右派的“饥饿改造”
余习广:归国留美博士
"右派"董时光之死
杜欣欣:母亲的歌
李榕:舅舅的故事
吴一楠:四叔的故事
渝笙:劳改煤矿寻二舅
渝笙:用文字给父亲砌一个坟茔 
陈梦家:我不能再让别人把我当猴耍
杨大明:悼丁望
朱启平,日本战败投降的见证者
王世浩:10岁那年差点成小右派
戴煌:胡耀邦平反的第一个“右派”
梅长钊:我的右派姐夫陈天佐
何蓉蓉:母亲我心中那盏不灭的灯
贺越明:“另册”里的三六九等
邓晓芒:这就是我的母亲
潘虹:父亲的自杀让我超越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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