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27
乱翻书
驴驹台Radiocolt
2018年，Metoo的风吹进新教特别是福音派圈子，带起了churchtoo的运动。风波有潮起潮落，但案件总不止息。今年九月，达拉斯三一圣经教会的领袖、也是格林尼尔事工和OnePassion事工骨干的史蒂夫·劳森因（Steven Lawson）“与女性的不当关系”被解除职务。
对很多人来说，目睹多起“塌房”还是架不住吃惊，也有很多人觉得反正自己也已经对名牧祛魅了。
我在三个月后提笔写本文，和在Christian Daily上看到一条AI制作（对不起这不是重点）的视频有关。该视频就如何拿捏与异性相处的分寸、避免性试探，给出了三个方法。方法倒是挺具体的，而且有总比没有好，但我对效果不抱任何期待，因为我觉得根本上这三条做法都太工具，并没有触及到性骚扰的深层原因，而视频文本作者的文本解读也很牵强，有点硬是要从有女人的场景里找出点什么办法的感觉。我认为主人公大人就算作为完全的人也不会性骚扰的原因是他看待女性的视角是尊重的，他将女性视为有神形象样式的有尊严的人。
这篇文章结构如下：
1.分析所提及的影片，指出其总结的方法基于牵强的释经；2.分析主人公形象，指出避免踩雷不是靠做法，而是靠对女性的看法；3.应用：重新审视我们使用的语言。
■ ■ ■ ■
一
“主人公没有授受不亲”
这条视频的基本假设是，男性更容易落入性试探是因为成年男性分泌睾酮素的量可达成年女性分泌量的20倍，因此男性面临的性试探更大。该视频文本作者其实是一位医药背景的传道人——台中思恩堂传动教会刘建宏牧师。他是从生物角度来看这个问题的，但他不止谈到生物功能，也谈到性心理。不过他没有考虑任何微妙而多元化的人类情欲问题（包括和权力之间的关系），而是直接诉诸神给人的“生养众多”的祝福所依托的繁衍冲动。
基于这个前提，他认为我们的主人公大人作为完全的人，也一样有高于女性二十倍的睾酮素水平，因此他面临和所有男性一样的试探。但他能胜过试探，我们可以从他和女性的互动中就能找到避免性试探的方法。
第一， 在公开场合和异性相处。
作者认为主人公大人很少有与女性独处的时间，井边与撒玛利亚妇女是少数案例之一，其中虽然谈论到具有冒犯性的私生活领域，但还是小心触碰的。
论在公开场合相处，反而井边的撒玛利亚妇女是个不好用的例子，因为主人公恰恰是在弟子们不在的时候单独和这个妇女对话了，虽然户外环境看起来是比室内私密空间要“公开”。
因为展开得并不充分，我不能确定作者有多大程度是出于一个男性的生活经验，多大程度是因为前面的对话比较迂回所以觉得主人公很小心。从我的角度，我觉得并不小心，而且约翰为我们描绘的场景其实有婚姻关系方面的象征义暗示。当男性在井边遇到女性，会发生什么？在旧约中，三次都是以结婚为终点的。创24，亚伯拉罕的仆人为以撒找到利百加；创29，雅各遇上了赶着羊群的拉结；出2摩西帮助了叶忒罗的七个女儿，其中有摩西后来娶的西坡拉。所以，在井边和陌生妇女搭话这件事，如果没有约翰展示给我们的属灵上的内涵，像作者抽掉神学只看互动方式，反而更暧昧，更不容易论证说主人公这么做能避免男女关系上的试探。
第二， 保守眼目
作者认为在“谁没有罪就可以先打她”的故事里，主人公大人特意弯腰在地上画字，是因为被拿的妇人抓现行很可能衣衫不整，所以特意避开不看她。如果他蹲着的话，还是有可能看到的。
很多人对这个场景都有疑问，包括但不限于画字到底是画的什么，或者为什么弯腰。这个解释厉害了，单纯就是避开眼目试探。很生动，很日常。但我寻思着，那这帮父老乡亲是真坏，奸夫都跑了怎么也不去抓回来，等他们抓的时候正好让妇女把衣服穿好不行吗？难道奸夫学董永把衣服拿走了？
第三， 避免与异性亲密肢体碰触
约翰之书的空坟墓故事里，面对哭得不能自己的抹大拉的马利亚，主人公大人对她说“不要摸我，因我还没有升上去见我的父。”
作者说“摸”字希腊文hapto除了接触还有抓紧、抱住的含义，并且引林前7:1“男不近女”的表达，用的就是该词hapto，含有男女亲密之意，所以，“在四下无人的清晨，面对如此仰慕自己的女子，”主人公大人是谢绝了与马利亚的亲密肢体碰触的。
这里有点麻烦了。第一个问题是，我们在看约翰，这保罗引得有效吗？一词多意是同一个词在不同语境中有不同含义，而不是在一处地方是某个含义也可以类推到任何其他地方。如果要靠保罗的“亲密男女关系”之意来支持主人公谢绝的是亲密接触，那在医治彼得岳母的故事中就会遇到困难，因为耶稣“把她的手一摸”也恰恰是这个hapto。所以，咱们还是得看语境啊。
第二个问题是马利亚此刻的情感状态怎么解。作者认为她要粘上去是因为她仰慕，于是类似于投怀送抱的处境才存在，性试探也据此存在。但我觉得考虑到空坟墓的特殊性，不能把这个场景随便和日常场景打通。我自己读到这里，想到的是她的爱和勇气都好大，因为被她误认作是看园子的人突然自我揭露为复活者，对她而言此刻他是人是鬼都不好说。所有四卷的空坟墓故事到最后都是大家准备到墓里找遗体，结果，咦，没了……没有一个人淡定的。当时有些犹太人的宗教观念里有“我看到的不是人”的可能性，比如彼得逃出监牢后到了雅各的母亲马利亚家，房间里的人不相信彼得真的出来了，认为是“他的天使”。又如路24，主人公显现以后对怀疑的人说，自己有骨有肉，与鬼魂(pneuma)不同。而在太14/可6主人公行走在水上的故事中，我们看到门徒以为他是鬼——和合本翻译的“鬼怪”用的希腊文词是fantasma，ghost，俗称的“阿飘”，应该更接近幽魂而非怪物的那种存在。由此可见，马利亚当时的精神状态面临着认出主人公到底是灵魂还是有肉体的挑战，她上前抓住他，有可能是要确认他到底是不是活生生的。这并非因为仰慕而抱住、能造成暧昧甚至试探的日常状态。
当然，我们也不能忘了去问约翰到底想在这里讲什么。这里我引用的是耶鲁的Anchor Bible Commentary约翰卷的诠释。雷蒙德·E·布朗(Raymond E. Brown)译为cling to，NRSV等一些译本hold on，这种选择反映一种解读：有可能马利亚拉住了他，而这种拉住背后是马利亚的误解：“复活已经完成了上帝的计划，现在夫子可以和我们一起恢复之前的尘世关系了，而且要永远与我们同在了！”而主人公叫她放手，是表明他永久的同在不是通过外在，而是通过圣灵，且这要到他升天到父那里之后才能得到。
约翰和其他三位作者在这个场景中的写作很不同，我们不能忘记其本身首先要表达的神学。在这种情况下，援引保罗在具体教牧挑战中的用词，为了提炼男女相处之道，有多牵强就一目了然了。
综合来看，视频作者认为主人公大人与女性的互动已经给出了可以效仿的模板，靠着宝架，能够避免试探。但我很怀疑这一点。上述三个方法都是通过改变外部环境避免在结果上犯罪，并没有根本上触及人的内在。
二
不止提供情绪价值的妇女之友
行淫被拿的妇女
伦勃朗, 1644
接下去，我想和视频作者反向而行。
如果只看表现，主人公大人非但没有努力避免男女授受不亲的形象，还很容易在这方面招致话柄。放在今天的圈内环境，可能很多人都会去权柄那里告状，说有这么一个人给很多人带来试探，要绊倒人，快点去管管。
我们知道“希律的家宰苦撒的妻子约亚拿，并苏撒拿和好些别的妇女，都是用自己的财物供给”主人公团（路8:3），中间还会遇到突然进屋子献出贵重香膏的妇女。我们还知道，会有马大这种开放自己的家庭来接待一行人的妇女（路10:38）。路加特别展现了女人出钱出力的图景，以及主人公大人对女性特别的友善。这种情况下，肯定会有人说，你都吃了拿了人家的，当然要提供情绪价值的啰。微博多上上，难听的话都会说的，对伐。
而我们知道团里的徒弟们傻傻的，搞不明白师父的比喻，比如师父说他有“吃的”，他们就以为是真的吃的；师父预言自己的受刑，他们还在讨论将来谁为大。他们还很市侩，比如看到贵重的香膏用掉了，觉得浪费，还要议论，还要教那个女人怎么做事。一班友，开窍前，就是这副光景。酸不拉几的难听话，要说，太容易了。
但主人公自己怎么看待女性呢？安息日，会堂，驼背十八年的女人，这也不急，但竟然，他当众召她过来，当场医治了她。她这都多少年了（有研究认为可能是强直性脊柱炎），再等一天又何妨呢？为什么要破坏律法呢？为什么要招致话柄对自己的事工不利呢？
主人公指出，这女人本是亚伯拉罕的后裔，这道出了她是神的子民。他还指出，这女人的驼背乃是因为被撒旦捆绑。因此，医治她，是使她自由；立刻当众使她直起腰来，更是使她恢复尊严。这个女人此时此刻作为人的福祉，大过宗教义务。
回到性试探，主人公不会破坏涉及性的规条，因为他不会逾越女性的边界；他不会违背女性的意愿，因为他不会侵犯女性的尊严。他从根本上尊重女性。而尊重女性，首先需要真的看到她们。
再想想前面的视频，刘建宏支的招假如真能奏效，就算能惠及一下女性吧，但他的角度实际上是女性缺位的。姊妹从头到尾都不需要出现的，所有的问题和方案，他一个弟兄都根据自身性别的生理特点加上自身视角的读经给搞清楚了，姊妹的作用反正正当情况下是繁衍的参与者，不正当的情况下是对方睾酮素作用的对象，这是从视频最开头亮出作者基本前提的时候就已经明确了的。
这个视频太短了，短到这个程度来看，真的太明显了。
你说他没看到女性吧，他一开始就看到的，因为性试探的承载者是女性，一路讨论性试探，一路就被审视的。你说他看到女性吧，女性除了构成试探之外，她作为人，别的东西呢？这种凝视又缺位情况非常普遍。借用一个女性主义关于厌女的说法来类比一下：厌女的男性对女性既爱又恨，既渴求，又拒斥。用一个生活中的实例来说明：沉迷擦边视频的男性，凝视女性的身体，但无视女性的主体经验。说来吊诡，但这两者就是共存的。
避免性试探可能有一些技术方法，但围绕性试探产生的一些其他的问题，例如性骚扰、性别歧视则不是一个技术问题，靠观察主人公的互动去学习方法，是缘木求鱼。它首先是一个观念问题，需要从源头上尊重女性。每一个女人都是活生生的人，因为上主的创造而有不容侵犯的尊严。她们有自己的思想、情感、意志、价值和追求，不应该无视、否定或打压。而要持有主人公大人那种观念，是不容易的。睾酮素再多都不怕，归根结底，主人公大人毕竟有着凡身肉胎没有的看待被造之物的视角。而身为凡人，需要逆着自己一路被塑造、维护甚至加强的非人性化的看法的轨迹，因着基督在十架上所成就的，随着自己的新生命，去形成新的眼光，去建立新的关系。
三
我们可以做的，从反思语言开始
前文有一个地方不太流畅，就是针对视频提出的“试探”我却一直在用“骚扰”来回应。这是两件事，而我还没有说明为什么我把问题从“试探”延伸到了“骚扰”上。我是想留到上文抛出能否看见女性这个点之后再来解释，这样会容易一些。
当“试探”成为思考对象的时候，这个词的出发点是感受到诱惑的这个人，关注的也是这个人随之而来的行为和状态。而让他感受到诱惑的人则变得仿佛物件一样。想象一个弟兄说，他经常感到在路上有想看美女的冲动，这是一个试探，在我听来，可以被他看的女性就像让我感受到诱惑的可乐一样。人家还不想让他看呢，但这不重要，和那些女性没有关系，只和他有关系。再严重一点，好比一个跟踪狂给其他人带来的极大的困扰，对方已经拒绝过很多次了，甚至已经改变了自己本来的生活轨迹，刻意避开，承受着本来根本不需要自己去承担的不便、压力甚至挣扎。在这个场景中使用“试探”的视角，就会关注到这个跟踪狂的执念，看不到被跟踪者的痛苦。回到弟兄的性试探问题上来，首先，他们感不感受到性试探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他们当然要自己去面对、去处理，但除了试探还有别的东西，就是他们可能暗搓搓可能明晃晃地侵犯到其他人权利了。影响到别人，那就不是只关于他了。而“试探”叙事的问题就在于把涉及到相互关系和影响的问题单一地聚焦在一方身上，对于被影响的人却仿佛物件一样得不到足够的看见和重视。因此，虽然刘建宏的视频谈的确实是“试探”，但我认为这是一个有极大盲点的视角。
另一方面，我选用的词——“骚扰”，是以对方为出发点的。“骚扰”的一种定义是任何不受欢迎的言语或行为，无论是直白的还是隐含的，只要违背对方的意愿，就是骚扰到对方了，不管当事人是有意还是无意，出发点上是善意还是恶意。不论只是想开个玩笑还是想 表达对对方的欣赏，对方觉得很难受，希望你不要再说、再做了，那已经发生骚扰了，请停止。
有一个特别常见的处境，是一方不顾另一方的拒绝仍然不断骚扰对方，而且很多时候并不避讳，因为这样的行为在周围肢体眼中可能只是前者展开追求而已，是痴情而已，是方法不恰当而已……诸如此类，而没有考虑到“被追求”的那一方有多么困扰。
Churchtoo让我觉得最无可取代的一个重要作用，就在于其把“骚扰”这个原本信仰群体中缺位的词带了进来。如果你是因为反对女性主义而反对“骚扰”这个词，我想特别强调，不用把这个词和女性主义绑定，因为它不是一个女性主义专属词汇。受害者的遭遇是有很多层次的，其中有很多——如果不是全部——是被忽略或噤声的，而“骚扰”则让我们重新注意到这些层次。如果你不用这个词，受害者的遭遇仍然存在，只是不被看见。
不仅仅是性骚扰，其他像侵犯、剥削、甚至虐待等刺耳的字眼，也都是揭示某些方面的必要词汇，是没有其他词汇可以代替的。如果这些词汇被代替，可能就一直在扭曲发生于当事人身上的现实，并且迫使他们适应扭曲的认知而不是直面自己的感受、得到应得的公义。我有一位朋友曾向我描述她亲身经历的与男牧者有关的受伤经历，从事情经过来看完全符合性骚扰的定义，但她使用的词汇都很传统，例如“言行轻浮”、“关系暧昧”等。她也向上级管理层报告过对方的具体行为，但是没有得到制度性的处置。我觉得这种不作为除了取证难、想息事宁人等现实原因之外，从文化上来说，大家可能都缺乏这种思考性骚扰问题的语言，从而低估问题的严重性。例如大家能诉诸的也无非就是情欲、试探、低情商之类的，而不会去想到滥用职权、侵害权利、触犯法律等。这位朋友的遭遇，使我更加确定，首先我们得扩充我们的词库。
类似地，在教牧语境中非常多见的“跌倒”叙事，其实也与上面分析的“试探”类似，需要反思，并引入其他语言来思考和谈论。不管是自己跌倒还是让别人跌倒，都是个体的软弱以及可能的道德或灵性堕落。跌倒是得罪神或者人，是所有人同样有可能犯的，无论是一般信徒还是手上有权的事奉者。但这两个群体在犯罪问题上是不同的，如果用“跌倒”叙事，其实会淡化有权者的责任。他们本来至少有双重责任，结果却因为“跌倒”叙事，只需要处理一层，仿佛减刑了一般。
我反对“我们都是罪人、牧者也是人”的框架去解释牧者的犯罪，但我不想走“牧者有更高的责任标准”这条路线，而是“牧师有职权便利”这一条路线。职权便利会让牧师在信仰群体内有别人没有的机会实施侵权行为，因为他们会有使用隐秘空间的便利，又因为头衔，有进行心理操控的机会。牧师身份也会赋予他们特殊的期待所构成的光环，例如人们会因为一个人是牧师而假定他有高的道德标准，或者有从上头而来的属灵权威，以至于如果遇到了骚扰，有的时候会质疑自己而非牧师。而牧师在集体中又因为其权柄、属灵家长的身份，会得到来自集体的支持和维护，阻碍或对抗监督。实施侵害所需要的条件和便利不限于上述这些方面，很多时候是复杂而隐蔽的。因此，我们不能被常见的“试探”、“跌倒”等词汇限制住。我们需要看到这些词汇的特定视角和盲点，然后扩大我们的词库，多方认识我们所面对的挑战。
语言不仅塑造了我们理解问题的方式，也影响了我们采取行动的能力。扩大我们的词库，不仅是为了揭示那些隐藏的痛苦，也是为了挑战教会中不被察觉的权力结构和文化习惯。通过语言的更新，我们才能为那些受害者带来真正的尊重和支持，我们才能通过教育和对话，影响教会的牧养和管理。教会才能真正成为一个保护弱势者、追求公义的空间。
以弟兄受到的性试探为起点寻找的实用方法对于性别公义是治标不治本的。“试探”、“跌倒”是以加害者个人灵性为出发点的叙事，基于此的方法也是改变环境、影响自身行为，从而影响结果，其中并没有看见对方作为按照上主的形象样式所造的人的尊严和价值。希望在信仰群体中，人们从反思所使用的语言开始，改变对女性的观念，塑造更健康的教会文化。
谢谢阅读
撰文 | 活泼的瘫子
校对 | 蕉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