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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泼的瘫子
10.26.2024
让我们先来玩一个小游戏
将以下六幅插画按某一标准分为两组,你会怎么分?比如骑驴者是独自一人还是在众人簇拥之下就可以是一个标准。但请在这个标准之外再观察观察。你有发现什么以前没有留意过的细节吗?
我期待的答案揭晓:驴的骑法。
为什么是侧骑的?今天就来聊一聊骑驴入城的一个小的图像学问题。
人子进城到底是怎么骑驴的?很多人一旦注意到这个问题,就会陷入困惑甚至困扰。因为对他们来说,侧骑和跨骑是相冲突的——进城的时候,他没法又侧骑又跨骑。
于是,他们又会进一步产生一个困惑:势必有些图像是错的。
美剧The Chosen剧照。所以实际到底是怎么骑的?
在开始正题之前,先让我们复习一个在“《剑风传奇》法王厅服事小考”中出现过的观点:视觉表现(绘画、雕塑等)很多都不是写实的,制作者并不通过创作来反映现实,而是通过符号传达特定的含义。因此,不能把直接从视觉表现中提取出的信息当做现实情况的证据。
所以,面对骑驴的图像问题,我们需要问一些别的问题,例如:这些把人子两条腿画在同一侧的当代插画为什么会这么画?他们参考了什么以至于这样画?他们参考的来源又是为什么会这么画?
首先我们来看一组作品,其中很多件制作者和年代都不详。但之所以还是把它们编为“一组”,因为它们的特点都显示他们属于东方圣像体系。虽然经历过东罗马帝国时期的圣像破坏运动(8-9世纪),但今天我们能接触到的,包括可以在网上商店买到的手工制作圣像或者印刷品,都是经由连贯的发展而来的。画面当中有一些元素有差别,根据这些差别我们可以进一步分成多个亚型,也能根据上面的文字以及图像中的一些描绘风格而区分出属于希腊还是俄罗斯传统,但整体上他们可以看做一个大类型。
当代的湿壁画,作者Mamatsios Giorgios
两幅俄罗斯圣像:诺夫哥罗德15世纪(左)和莫斯科16世纪(右)
希腊迈泰奥拉的圣尼古拉教堂壁画 (Meteora, Church of St. Nicholas)
以上,我们大体上能总结出如下共同元素:
标题(往往是希腊文,当代的有些也用其他语言书写,例如美国正教会的壁画会写英语)、耶路撒冷城(往往在右边)、山(往往在左边)、树(在中间)、城门口的成人形成一个人群、人子背后的门徒形成一个人群、在路上铺衣服的儿童、驴背上的人子、左手拿书卷(象征旧约语言已经成就)、人子回首(象征鼓励或者引导门徒通往新耶路撒冷)……
以及,侧骑——双腿位于坐骑同一侧。虽然也有耶稣背对观众的亚型,同样也是侧骑,只是双脚被遮挡了而已。
圣像一般是制作于不含树脂的硬质木材上的蛋彩画,装饰金箔并封涂清漆或油。这种艺术形式是东方正教会的,哪怕罗马公教的宗教艺术中有时也使用类似的图像,但其艺术风格与敬礼方式都与正教圣像非常不同,所以我们不把他们置于同一个范式之中。除了圣像,覆盖上述要素的棕枝日主题也在东方正教会的范围以外,以其他类型的图像表现出来。
意大利巴萨诺博物馆藏“巴萨诺福音书”插画(Gospels of Rossano),5-6世纪
意大利威尼斯圣马尔谷宗主教座堂(St. Mark Basilica)马赛克壁画,10世纪
柏林拜占庭艺术博物馆藏象牙雕刻,10世纪
西班牙圣保德里奥教堂湿壁画 (hermitage of San Baudelio),约1125年
巴勒莫的帕拉提那礼拜堂的马赛克画,意大利西西里,约1150年。这一幅与其他所有例子都不同的地方在于彼得的位置,他与耶稣并行,或者说在图像上出现在耶稣“前方”,这和该礼拜堂的位置有关。由于接近圣座的所在,考虑到圣座与彼得的渊源,而赋予彼得在画面中的特殊位置。
东方传统和西方传统的宗教艺术是两个世界。不仅是视觉风格这么告诉我们,他们背后对图像与神学的看法也不同,发展路径也不同。但是暂时,在荣入圣城的主题上,东西方传统共享的要素很多,包括侧骑,在上述例子中都很清晰。
然而,一旦过了文艺复兴时期,西方传统中就产生了很多革新与变化,不再统一延续上面的公式了;不受文艺复兴乃至后面反改革运动的影响的东方传统则保持延续。
乔托 (Giotto),帕多瓦斯克罗威尼小教堂的湿壁画,约1305年
乔托受拜占庭艺术影响较大,这幅作品上也能看到若干旧的要素,但也能看出来已经脱离了拜占庭艺术的框架了,其中人子脚不可见,但姿态无疑是跨骑的。
彼得罗·迪·乔万尼·丹布罗西奥 (Pietro di Giovanni D'Ambrosio),约1435-1440年
木上蛋彩,据学者推测原属于一组三联祭坛画的其中一块,但另外两块已经遗失。虽然透视可能不太准确,但文艺复兴的技法很明显,而且构图非常创新,行进方向也改为从右到左。非侧骑。
扎尼诺·狄·彼得罗 (Zanino di Pietro),约1448年
绘画材料仍然是木板蛋彩,用了文艺复兴的技法,但构图等保留了东方传统的基本要素,包括侧骑。
伯恩哈德·斯特里格尔 (Bernhard Strigel),约1445-1550年
耶稣仍然位于画面中央并且将画面一分为二,但两侧的背景都没有保留山和城市外景。非常明显的北方文艺复兴风格,非侧骑。
安东尼·凡·戴克 (Anthony van Dyck),1617年,印第安纳波利斯艺术博物馆藏
鲜艳的色彩,发达的肌肉,动态的大尺寸人物带来鲜明的即时性和戏剧性,非常典型的巴洛克作品,非侧骑。
亚历山德罗·图尔奇 (Alessandro Turchi),1640年
巴洛克作品,双脚可见,但并非源于侧骑,而是通过透视从驴的另一侧见到。
例子就看到这里。之后无论是正面还是侧四十五度角等各种角度描绘骑驴,都是以大家现在熟悉的两脚位于驴身两侧的姿势为主流的。
那么,早期为什么会表现侧骑呢?难道真的是这么骑的?
这是在误导你。不要管是怎么骑的了,问题是为什么要这么画呢?
其实挺奇怪的,这都要降临期了,怎么写这么个大斋期的选题。这是因为,我前阵子在一门课上听教授说到这个问题。他认为,这是一种衬托人子温柔的表现方法。由于侧骑是女性骑驴的方式,这样表现人子,更能通过阴性的气质平添他的温柔。
他没有给出引用,而我也找不到任何可以证明这一说法的同行评审的发表,所以这里,我也没法给出结论。东方圣像系统呈现的逃往埃及的圣家族中,圣母确实永远都是侧身骑驴。这对于这位老师的观点是有利的。
乔托所绘耶稣生平局部(斯克罗威尼礼拜堂),马利亚是侧骑的。耶稣的骑驴姿势不同,这是乔托突破了东方传统的反映。
保罗·夏沃 (Paolo Schiavo),1428年
萨诺·迪·彼得罗 (Sano di Pietro),约1450-55年
丢勒 (Albrecht Dürer),1496年
巴蒂斯塔·多西 (Battista Dossi)与多索·多西 (Dosso Dossi),1520-30年
伦勃朗,1627年
米格尔·卡布雷拉(Miguel Cabrera),约1750年
(这幅作品属于新西班牙殖民地艺术,这是画瓜达卢佩圣母的那位,如果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的话)
以上,你看到西方艺术史虽然走上了另外一条路,其中耶稣回到了男性骑驴的普通姿势,而圣母侧骑的姿势保留下来,与东方传统一致。如果耶稣的侧骑果然是蕴含了早期拜占庭画师凸显其温柔的动机,那么这个动机后来在西方传统中失传了。
我也有想过其他可能,例如借用异教传统然后再将其覆盖掉。在基督教早期阶段有很多视觉表现都是借用异教图像然后慢慢取而代之的。例如张开并举起双手的正面祈祷像、好牧人像乃至于圣母子,都是借用来的。考虑到希腊神祇狄奥尼索斯有标志性的侧骑描绘,也不能完全排除借用狄奥尼索斯的情况。不过,这种可能比上面那种诉诸女性特质的解释要弱,因为类似下面这种公元前四世纪的图像在公元一至三世纪的罗马帝国统治下的希腊文化中很少见到,所以借用狄奥尼索斯来成为圣像内容的载体不如借用好牧人、祈祷者等来得可能。
狄奥尼索斯侧骑猎豹
派拉考古博物馆(Pella Archaeological Museum)藏马赛克画,公元前4世纪(左)
卢浮宫藏帕埃斯图姆红绘式瓶画(Paestan red-figure vase),公元前4世纪(右)
最后的结论是,我不知道侧骑驴的姿势到底是什么含义。通常关于荣入圣城的肖像学讨论往往集中在到底有几头驴以及为什么要骑驴,没有讨论为什么要侧骑的。我们能注意到这个问题本身就很重要,问出问题后会找材料、会评判结论能去到多远,也很重要。相比之下,答案倒没有那么重要。
我喜欢老师的解释,即人子采用女性常用骑驴姿势以通过其阴柔气质传达温柔的意涵。这与圣经中的一些线索是一致的,例如耶稣用母鸡把小鸡聚集在翅膀底下作为比喻(太23:37,路13:34)。课堂上其他同学听到那里也发出了“原来如此”的感叹或纷纷点头。但目前我们还证据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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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阅读
撰文 | 活泼的瘫子
封面 | The Chosen剧照
校对 | 蕉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