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驹台Radiocolt
活泼的瘫子
2024.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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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经一位热心读者提醒,我才发现本公众号开张时的公众号说明(第一篇)发了两次。借此机会我也想跟新关注的朋友们说一声,这个公众号最初叫HISTory祂的事,是个集体写作的公众号(虽然基本上是我写的)。旧的封面图是老彼得·勃鲁盖尔的《巴别塔》。该信息只有前50的关注者知道。
会选这幅画,一方面是因为老勃鲁盖尔处理的崩塌的塔对我具有极强的视觉魅力,另一方面,塔顶通天这个意向也让我着迷。
小的时候,我看到过一幅《巴别塔》的木刻版画,出自以不可能的视觉游戏而闻名的荷兰画家M.C.埃舍尔。这幅画本身对画家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是他为了发展不寻常的视角而做的练习。但他创新地将视点置于塔的上方,采用了方形平面的塔身,观众跟随画家的引导,俯视这座还在修筑中的塔。
巴别塔
1928
M.C.Escher
我当时是个对未解之谜充满兴趣的无神论者。我的目光在位置最高、向天张开双臂的那个人身上停留了许久,将我自己胸中满溢而出的对至高而隐秘之事的渴望投射在这个人身上。
埃舍尔的《巴别塔》没有显露明显的败象,画面整体还算温和有序。但老勃鲁盖尔的《巴别塔》展现了明显的颓势,雄伟的塔楼已经具有相当的规模,却显露出中部的烂尾和外侧的崩塌。
开设公众号是一个让我害怕的事情,因为我很怕被攻击,也怕自己忍不住去反击。就算不反击,我也不希望自己控制不住地澄清和解释。可以说,选择老勃鲁盖尔的《巴别塔》是在给自己心理暗示,告诉自己,语言和人心都已变乱,冲突在所难免,放轻松。
我想写点关于巴别塔的想法也有些时日了。去年家母参加慕道班的时候,有位同学问,人类说同种语言、在上帝眼中能力都大到没有什么是做不成了,这不是好事吗?那么上帝变乱语言,让人类没有那么能干,就是坏事。争相回答这个问题的基督徒通常选择的路径都是直接否认上帝会去干“坏事”,然后他们论述的重点就变成“不能以人的是非观判断神的善恶”、“把神的作为视为坏事是人的罪性”等等。
我那天也简单回应了一些。我说人类说同种语言、大有能力未必是好事。第一,人若齐心协力行恶,那谁去劝阻呢?第二,人若“能力足够”,也是自认为的够用,始终不能企及上帝的能力。这种自认够用就会妨碍人观看上帝的大能作为。
但我觉得回应得不充分,自己也不尽兴,所以酝酿了今天的文章。
# 景象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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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觉喜欢这种神奇与魅力
不单止心旷神怡 更理畅思绪
是一种不可描述的疗愈
摄于秀米图片素材库
PICTURE IN XIU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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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人类之间有冲突,小到二人间的口角,大到世界大战,都能不动脑筋地说“沟通还不足”,也不能说他错。至于为什么不足,可以说,人本身动机不足,比如事关利益、原则、意识形态云云……沟通难度也是一些人考虑的角度。从巴别塔的故事来看,人们不再造塔,是因为语言变乱后失去了之前什么事都能做成的能力,因此,会有人想,语言不同增加了互相理解的难度,也就影响了沟通。
基督徒可以说,冲突都是源于罪。这也不好说他错,只是这样天就给聊死了,接下去他给你讲福音,本来的问题就绕过去了。所以我不选这个角度了。
我想到的有两件事:
一,人类彼此不能同心、同行,不是因为语言不同。相同的语言反而遮蔽了不同心的原因;
二,语言变乱,显露出人的本相,反而有助于人谦卑,因为大家会发现人要彼此明白是困难的。当彼此都付上代价来了解和靠近,所经历的反而是相同语言所不能带来的融合。
来看故事。
首先,巴别塔故事之前的第十章讲的是诺亚儿子们的后裔以及他们的分布。已经列举出的族群,各随各的语言、宗族、地土立国,洪水以后,邦国在地上分散,而且分布除了陆地也包括海岛。所以,十一章开篇说天下人语言还没变乱、群体还没分散,在时间线上与第十章不相接,算是倒叙。
然后,这个故事因为翻译的原因,除非有专门的知识,不然读者不会察觉到其中有谐音文字游戏。人们所说的“去做砖”希伯来词nilbenah,而上帝所说的“去变乱”是nabelah,读音非常相近,另外,没有在这里出现的词“愚蠢”nebala也与这两个词相近,因而有暗示的意味。一旦明白这“谐音梗”,可能整个篇章带给读者的感觉就会截然不同,遥远神秘的上古神话突然就变成了幽默风趣的寓言故事。
一开始,这群人被描述为说同一种语言和话。【和合本】说:“天下人的口音、言语都是一样的。”(11:1)“口音”一词对应的希伯来文词是saphah,原意指嘴唇,常见的英文译本例如NRSV会翻译为language,【思高本】和现在的【和修本】也都采用对应的翻译:“语言”。
“话”的希伯来文词davar指话语,NRSV等多数常用英文译本翻译为speech,【思高本】和【和修本】都相应译为“话”。“语言”和“话”,前者更偏向于工具性的交流方式,后者则偏向于口所出的内容。
文本说天下人同一的,仅有语言和话而已,并不意味着思想、性情都同一。
这样的一群人,在向东迁徙、到达示拿地的时候,提出建城和建塔。我之前上“旧约处境诠释”课的时候,谢品然教授分享他的诠释对我启发很大。他把巴比伦帝国作为有着“立国”与“扬名”模式的“天下人”,认为上帝变乱语言,即上帝对这种模式的弃绝,而上帝的模式是在吾珥呼召亚伯拉罕,去建立使万民得祝福的“大国”。具体参阅文章《汉语、圣经、神学:迈向一个批判的汉语公共圣经神学之建构》,收录在《开放的文本》一书中。
关于通天的塔,【和合本】作他们“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和修本】作“为自己立名”,【思高本】作“好给我们作记念”。关于立名的原因,不同的教父见解有些不同。君士坦丁堡大主教金口约翰(John Chrysostom)认为,向东迁移的人们是出于野心和骄傲。
奥古斯丁(Augustine)认为,这些人知晓并记得前面章节谈到的洪水,为了避免日后因为作恶再遇到洪水而分散,他们选择建塔——不惜挑战上帝——却也不愿意避免作恶。
这里我们看到两个因素:高举自己,避免分散。我倾向于认为这两点并非并列,而是有因果关系的:前者是手段,后者是目的,而不是纯粹出于骄傲膨胀。
要实现目的,有效的方法不一定是自己已经想到的那个方法。造塔不是个好办法,因为人会分散的因素并非缺少一个高耸入云的标志物。
上帝难道不是一个无论身处何处都能仰望、也都能望见的“标志”吗?上帝难道不能倚靠吗?如果靠上帝不能,那么靠塔更是不能的。看起来似乎变乱语言前后差别很大,但一件事没有变,那就是心存骄傲和诡诈。同一种语言可能掩盖了这些,但不具备从根本上消除矛盾的作用。圣哲罗姆(Jerome)认为,圣人同住带出恩典和祝福,而罪人聚居则会带出最糟糕的集体。这里面也显示纷争是由于人心而非语言导致。上帝变乱了语言,但也只变乱了语言。他没有去涣散人心,没有制造冰冷,没有唤起敌视。上帝也没有不想看到人类同心合力,只是人类要有合祂意的动机和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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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去年我玩了一个中文译作《巴别塔圣歌》的解密冒险游戏。游戏主人公“我”靠着手上的记事本进入一座高塔,里面有五个民族和他们的文明,当时是断联甚至敌对的,而“我”要靠着对话破译每一个民族的文字,并靠着两种文字之间的微弱联系进入下一个民族的楼层,最终登到塔顶,帮助所有民族恢复沟通、重归于好。
这五个民族居住在塔的五层,自下而上分别是修院的信徒、城堡的战士、妙园的诗人、工厂的炼金术师和放逐之地的隐士。他们和塔的关系不一:隐士创造了塔,炼金术师和诗人曾经同源,后来绝交,战士和信徒从他处搬来,战士将上层的诗人视为天选者加以守护,而将下层的信徒视为不洁者加以驱赶。隐士是塔的建造者,却没有创造者的“神性”,他们并不帮助下层的人消除隔膜,而是与终端机相连,沉溺在计算机系统——可能是一种人工智能——所建立的心灵流放之中。
《巴别塔圣歌》的过程和结局都没有逆圣经而为之。语言不同没有消除,但是隔阂消除了,不是因为语言统一,乃是因为互相理解的渴望,和面对阻碍依然想解除分离的勇气。游戏中,每一层都有一个传送门,传送门旁边有一个小的谜题,是该层居民和上面尚未破译语言的某文明的居民的对话。当上层语言破解后,再回到这些传送门,就能让不同的居民帮助彼此解决问题。例如信徒的植物要死了,在打通第四层后,炼金术士就用药品解决了这个问题,让伤心的修士转忧为喜。又如炼金术师想要把矿坑里的怪兽变回人,战士就来帮忙。除了解决问题,民族之间的联结也促成了心灵的相交,例如居住在第三层、被妙园的诗人压迫的奴仆受邀前往一层的修道院,诗人下到堡垒的广场为战士表演音乐和戏剧。
左上:诗人去战士层广场表演
左下:信徒邀请诗人层奴仆
右上:炼金术师与信徒对话
右下:战士去炼金术师层
游戏有两个结局,在最终的真结局里,我们不但看到每个民族的代表都站在一起相谈甚欢,而且,塔顶不断变换的每个社会的最高追求,形态和意义上都彼此相关。原来朝圣者口中的神明、战士口中的天职、诗人口中的美、炼金术师口中的转化和隐士口中的放逐,是同一个符号在不断变换的角度下,新生成的符号。伴随着背景的吟唱,每一个社会的人看到自己语言中的核心词在天空中闪耀时,都发出了赞叹声。
我当时看到这一幕的时候眼泪直接炸出来了。
有游戏评论则认为,最后的部分“展现出老套的‘爱与和平’的美好愿景,给人一种‘只要沟通就能解决一切’的错觉。”我觉得不至于如此,我们生活的现实应该已经充分显示“只要沟通”是不成立的,因为沟通的难度之高,无法承受“只要”二字。
现实中的分裂令人抑郁,很多时候不纯粹是因为结果不理想,而是因为过程中的仇恨和敌对。每一天,我们都会看到人类把自己的才智和能力转化为伤害彼此的力量。
但是,要真的能沟通,倒又未必需要达成问题解决的结果,转化也在切实地发生。
豆瓣有篇游戏评论将真结局塔顶变换的关键词相连,组成“神的天职即为用美来转化放逐”作为标题。我认为这句话实际上道出了我们基督徒的追求,我们像塔顶的人那样仰望,观看上帝的作为,虽然有一些我们看不懂也测不透,但这不影响真理的灵在动工。
这篇评论的作者认为总有一件东西能将不同的人联结在一起,那就是智慧,因为理解需要智慧。但我认为,需要进一步追问智慧的来源。以敬畏作为开端,然后单单仰赖敬畏的那个对象,从那里明白什么是爱。有这种爱,才能联结所有的人。
如果人类从来没有不同的语言,那我绝不会懂得那一刻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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叄
去年申请神学院的时候,我被问到“最重要的塑造信仰的经历”,在梳理中我发现,我过往的教会生活中没有任何一段经历比我和一个穆斯林一起向一个台湾同学解释创造论那么有力量并且影响深远。2014年的时候,我在柏林借住在一个放假回家的台湾同学宿舍,隔壁有一个印尼的博士生,而这位台湾同学拜托她的另一个台湾同学照看借给我的这间房间。有一天,我们三个在厨房遇到,然后开始聊信仰。台湾同学是信民间信仰的,说普通话、德语和微量英语,印尼同学是穆斯林,说英语和少量德语,我说普通话、英语和微量德语,于是,我们三个就用三角语言交流。当时,我和印尼同学迫切需要向台湾同学解释创造论,台湾同学听不懂英语,但印尼同学的德语又不足以解释,于是她一边说英语,我一边用普通话翻译,台湾同学用德语提问后如果她没听懂,他就再和我交流普通话。《古兰经》中的创世故事多了天使要向亚当下拜、伊布里斯拒绝而成为堕落天使的环节,我到了这个位置,觉得特别新鲜,就停下来问印尼同学是怎么回事。
这段对话没有促成台湾同学接受一神论和创造论,但是它成为我特别珍视的一段灵性体验,和我的呼召也大有关系。现在写作的时候想来,原来已经是快十年以前了。如果问我我的人生中有哪一个瞬间,我希望无限延长,我觉得就是这个瞬间。我希望在并不流畅的沟通中,我和其他人一起努力去理解上帝的话语,这是至今仍然想再次体会的经验。
如果人类不曾有不同的语言,我绝不会有这一份宝贵的经验。如果所有人本来就是心思统一的,那么也不需要共融。
有的人还是会觉得,没有变乱过语言比变乱了再去翻译要好,毕竟翻译总是会有偏差。就像破镜重圆不可能完好如初,重圆不如没破过。圆都是圆的,但一个是光亮完整的,一个是有裂隙的。从镜子状态这一结果来看,确实如此。但是,重圆的破镜比新镜子多出来的东西,并不只有裂隙。拼合的过程是极其宝贝的,而且是要脱离只看结果的视角才能发现的。变乱语言让地上的人失去了一座计划中的大城与高塔,但开启了人类需要谦卑下来才能寻找彼此了解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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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巴别塔圣歌》的原名是Chants of Sennaar,Sennaar是Shinar的希腊文写法,就是《创》11:2所说的示拿地。英文名很妙,因为它给了我们空间去想象原本巴比伦那座塔以外的故事和含义。在示拿地未必就只能有那一座塔。在游戏中,不同的民族用自己的语言吟唱,实际上传达了对自己所追求的真理的反射。就像地上的水塘、溪流、江河、湖海都能反映同一个太阳,但每一片水里的太阳之影又并非同一个。
人类的语言变乱没什么要紧的。同一语言和话语背后的力量也不是人类真正需要的。真正统一的、一致的、大有能力、完全通透(但不是我们能感受的通透,在我们是隐秘的)、绝无错谬的只有上帝的话。而这话也不是语言。人类不需要拥有它,但需要认识它。
变乱的语言引起了混乱,但这种混乱本身并不坏,如果人类从中意识到为了彼此了解,需要谦卑自己,为了互相学习,需要付出努力,为了打破隔阂,需要突破恐惧,那么才有可能真的为之付上代价。而在付出代价,彼此逐渐靠近,同时又因着误解、利益冲突等而陷入停滞的时候,即便没有那通天之塔,他们仍然举头望天 ,心中寻找,口中祈祷,就能够获得继续的指引。
变乱语言对人类何尝不是一种保护。倚靠自己伸手触达上帝的居所,不会令人离上帝更近,而只会更骄傲,更迷失。始于变乱,人们才会去寻求那真正的转化之力。
最后我想用同样是荷兰画家的科内利斯·安东尼斯的《巴别塔的倒塌》来结尾。在这幅作于1574年的蚀刻版画中,我们看到塔顶随着天使的号声,被云中的风和火摧毁。右上角标记着“创世记14”,然而由于故事实际上位于11章,14可能指向《启示录》的对应章节14:8,“另有第二位天使接着说:‘倾覆了!那曾叫列国喝淫乱、烈怒之酒的大巴比伦倾覆了!’”愿向往大国与大名的人的骄傲如此倾覆,愿寻求和睦与和好的人的谦卑结出果子。通天之塔被摧毁,地上的万民从前远离上帝,现今都靠着羔羊的血两下合二为一,拆毁中间隔断的墙(弗2:14)。
谢谢阅读
封面 | 老彼得·勃鲁盖尔《巴别塔》
封底 | 科内利斯·安东尼斯《巴别塔的倒塌》
插图 | 1.《进击的巨人》2.《开放的文本》封面
3.其余为《巴别塔圣歌》游戏封面及截图
撰文 | 活泼的瘫子
来源 | 驴驹台 Radiocol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