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凝视的伯大尼两姐妹:路10:38-42的女性主义诠释

文摘   2024-08-10 01:23   加拿大  


被凝视的

伯大尼两姐妹


路10:38-42的女性主义诠释

阅读说明

这篇文章来自于六月份修读的“新约中的妇女”课程的释经作业。作业受制于篇幅和要求,必须包含一些比较机械的以及技术性比较强的释经模块,同时要兼顾字数,一些我想专门议论的观点就无处表达了。此文弥补了以上缺憾,它省略释经的基本工作(形式、来源、文学批判等),从我们熟悉的中国信徒的文化和经验入手,加入了一些绘画作品分析,让我们更好地理解“凝视”是怎么悄然发生和流传的。

本文有比较明显的女性主义视角,这种视角会发现一些传统的、经典的、广为流传的诠释有其问题和瑕疵,本文观点就是基于所发现的问题和瑕疵。但这不是说过去的这些诠释就不可取。珠玉在前,我就不赘述了,我只论述我的角度。


引子


在很多开放的中文查经、灵修资料中都能看到一种说法:伯大尼的两姊妹,马大和马利亚,在她们一个服事忙乱、一个坐着听道的故事里,马大受到责备而马利亚受到赞扬。这些作者分析二人的行为、性格,展现出两种冲突的行为、两种冲突的为人。如果一个得到肯定,另一个势必是得到否定的了,那我们应该要学习被肯定的那一种。这是通常人们试图从这个故事中学到什么的基本前提。

基于比较两姐妹而生出的责备和赞扬,其应用的威力在我开始教会生活后不久就体会到了。当时的传道人把我和我带去教会的另一个姊妹做了与马大和马利亚的对应,他叫我向她学习——“她”首先当然指马利亚,但也指姊妹,因为他认为姊妹像马利亚。

传道人当时把马利亚坐在耶稣脚边听道的画面解释为亲密,以此给出一个让人无法反驳的功课:“追求与主亲密”。他并没有暗示马利亚和耶稣之间浪漫含义下的亲密,但我还是感到一些很不自然的怪异感。他对我也没有恶意,根据他的观察,他认为我的性格就像马大,风风火火,忙忙乱乱。

后来我接触到了女性主义,才学到一些让我能理解、又帮助我言说那种怪异感的角度和词汇。马利亚好像耶稣的“迷妹”的形象是某种“男性凝视”下的产物,而马利亚在那一刻的“亲密”,更多源于诠释者的想像,并且忽略了在脚边听道这一动作在当时的语境中有着门徒身份上的意义。

也是在接触到女性主义后又过了十年,我才了解到自己是有ADHD的,我的那些飞快、急躁的反应与大脑本身的发育有关,虽然我也想变得更安静、专注,这不表示缺乏安静和专注的我应该受到某种类似于道德化的衡量和评价。他人根据自己的观察主观认为我像马大,对我,对马大都不公平。

在我接触的有限的中国姊妹里,我没有遇到过共情马大的。我只是从英语学者写的书中得知有不少英语世界的女性会共情马大。可能也是因为这样,有时诠释者会专门提到夸奖马利亚并没有不公,中国信徒熟悉的司布真就是。但公平与否与具体评价无关,将两人拿来比较、并且塑造成正面和反面案例,这本身就不公平。比较意味着诠释者把两人置于自己的审视底下,而对两人内心戏的阐释与补全还需要用到想象力,这想象力包含了自己的投射。这样,诠释者就仿佛在“凝视”这对姐妹。

女性主义理论中有一个概念叫做“男性凝视”,现在在简体中文网络上也已经比较有知名度了。这个概念是由电影学者劳拉·穆尔维(Laura Mulvey) 在1975 年提出的,她的著作题为《视觉愉悦与叙事电影》,所以这个概念首先是应用在视觉艺术分析中,认为女性成为异性恋男性观看者的凝视对象,女性身体被客体化、性化,以满足男性观看者的期待和欲望。这个面向看起来和释经不相关,像这里的马大与马利亚的故事,里面的女性没有被性化,诠释者也不都是男性,认同这些诠释的女性也很多,似乎没有传统定义的“男性凝视”。然而,如后面将展示的,无论评价的措辞是柔和还是犀利,评价内容是正面还是负面,马大和马利亚都被全方位地审视、揣测,并被赋予她们无法辩驳的象征义、贴上自己无法撕掉的标签,然后推到更多人面前,一代一代经由讲台、研经书、灵修读物等被继续审视和评价。

有人会辩称有审判性的并非自己:比较两者的是耶稣,是借著作者路加而发生的上帝。后面我会进一步说明,文本其实完全可以不包含比较。比较是翻译者和解释者解读以后做出的选择。

接下去,文章将展开三部分:

1.常见和传统解释的不足

2.理解凝视的发生,并放弃在诠释中进行凝视

3.从权力关系的角度重新分析马大的诉求和耶稣的回应

本文并非要推翻传统诠释的合理性和实用性,只是想在诠释的“裂隙”里提出转换视角的可能性。





ONE Rethinking Traditions


一,再思传统

马大受到的审视和评判


住在伯大尼的三兄妹拉萨路、马大和马利亚,在正教和天主教传统中都是圣人。2021年,教宗圣方济各颁布法令,将原本仅有马大的7月29日纪念日改为马大、马利亚和拉萨路三人的纪念日。作为圣人的两姊妹都被认可为爱耶稣、耶稣也深爱的信徒、密友和见证者。从教父时代开始,马利亚和马大被标签化和模型化,让她们象征一组组对立的概念,例如行动-沉思、事奉-话语、爱邻舍-爱上帝、此世-来世、犹太教-基督教等等。象征是有深远意义的,一代代基督徒能从中学到宝贵的功课,并且加深对圣经的理解。这些对立概念本身并不互相排斥,而是互补的。例如“行”和“听”都是需要的,听了要去行,行不要忘了听;又如爱邻舍和爱上帝缺一不可。

新教不将她们视为圣人,仅作为圣经故事中的重要人物,是要从中提炼出可效法和该避免的内容,最终学习到真理。因此新教的诠释者留下的分析让马大的形象更差。如果不是马大个人形象差,起码也是让马大背负起了一系列延伸出去的表象,来警示信徒何为负面榜样。

我们来看几个中国信徒比较容易接触到的例子。首先,以《生命季刊》的一篇题为《做马大还是马利亚?》的专稿为例,标题已经把这两个姐妹对立了起来,并且在文章正文里只把马利亚视为聪明。作者随后在应用层面关联了一些TA认为和马大有共性的人,这些人具有一心扑在教会却不能为教会带来益处等表现,并且进一步认为造成这种表现的原因是他们随个人喜好去行,做工但没做在心意上。这种论调我在教会、团契里也听到过,马大基本上就是马利亚的衬托。

第二个例子来自司布真1870年的讲道。他先肯定了马大是值得敬重的热心的妇女,是一位真正的信徒和坚定的跟从者。他对马大的评价没有现在很多华人牧者的那么苛刻,他注意到马大没有受到指责(很多人都认为被指责了),但马利亚却得到了明明白白的赞许,这一点和四世纪拉丁教父米兰的安波罗修(圣安博)是一致的。但是,司布真还是以马大有问题为基础,分析了她有问题的原因,这些原因都是负面的。司布真又“帮助”马大还原了她的内心。很多人会觉得很合理,包括女性读者可能也会觉得有代入感。但不管一个人还原得是否真实,这里有一个方法论上的问题,就是很多时候一些人物是被诠释者“挟持”的,诠释者的声音并不是人物真实的声音,也不是唯一的声音。我不认同司布真这样一位男性布道家在女性心理上有话语权。司布真接下去的问题,就是把马大和马利亚符号化。这个动作他之前那些伟大的教父、释经家都做过,但司布真选的角度是用“马大的灵”和“马利亚的灵”作为一组对立,去论述前者对事奉的伤害和后者作为最崇高的表现的源头。这时,马大和马利亚都被从在本来的语境中分离出来,服务于布道者的应用需求。

还有一些零碎的例子,如果打开微读APP(WeDevote),里面的注释书基本上都大同小异地“打压”马大。《马太·亨利研读版》在41节这里说思虑烦扰是普遍存在的错误,不讨基督喜悦,因此受到责备;《精度本注释》说马大“价值观颠倒”、“没有领悟到生命质量比面包更美好。”《圣经大纲与讲义》认为马大生出怒气、责怪别人,耶稣因此训斥了她。《永存之道》注释认为马大是忘了自己也要坐在耶稣脚前、因为心里忙乱注意力就不在耶稣身上了。

无论是象征化处理还是人物形象重建,无论马大是作为“二等学生”还是“反面教材”,两姐妹的主体性都被淡化甚至消除了,而历史处境中的意义也同样被淡化甚至消除。以坐在耶稣脚前的动作为例,很多诠释都在强调这个动作的属灵含义,例如亲近、渴慕、专著、安静等,而忽视了这个动作在历史语境中含有的门徒属性。很多新约学者都赞同这个动作指向学生受教。保罗说自己原在迦玛列门下按着律法受教,希腊文原文就是“在迦玛列脚边受教”(徒22:3),虽然保罗的用词和路加不一样,没有用“坐”这个词。不管在耶稣的时代,女性能否享有当拉比学生的权利,但在马大的家中,耶稣许可了马利亚像学生一样受教。因此,马利亚实际上相当于在一个门徒的位份上。

马大的历史角色被忽略就更明显了。有些阐释认为马大追求的是满足肉体需要的粮,也就是说在他们看来马大的服事无非就是准备饭食,因而淡化了马大工作的重要性。更有甚者,直接说马大是为了俗事而烦恼。这些诠释和上面马利亚的诠释一样,都没有考虑马大在故事场景中的身份和角色。在路10的故事里,拉萨路不在场,路加写到马大是唯一的那个接待耶稣的人,接他到“她的家”,这意味着她对接下去在她自己家中的服事享有话事权。她的家并非一个今天意义上的“私人空间”,而是一个半公共空间。当她家承担了原始的家庭教会的责任,就像《使徒行传》中很多提供自己家作为聚会场所的女性一样,她也是教会领袖。现在,很多新约学者都认同马大的工作绝不仅仅是准备饭食,她实际上在家中负责管理、调度的工作,是聚会的领袖人物。正因为马大的领导力被忽略了,人们才更轻易地给出“马大没有马利亚那么聪明”、“她应该停下服务加入马利亚”等判断和建议,仿佛马大在那个位置可以随意放下手上的事工一样。

也不乏有解经者提出,马大做什么事都不是关键,关键是她的心情和心态已经不对了。她内心焦虑、烦躁、愤怒甚至怨恨——路加的旁白里说了,耶稣也说了,那么她对耶稣说的话也就顺理成章地被理解为不讨喜悦的抱怨了。这种诠释角度和上面的符号化处理很不同,符号化处理很抽象,而这种很具体,看起来马大性格活灵活现、跃然纸上,很多人可能都很有代入感,或者马上联想到了他们熟悉的人。但这种个人形象塑造过于强调个体因素,把人和环境割裂开了——历史的马大不见了。在本文第三部分,我会在放弃比较的基础上,采取关注权力关系和互动方式,来捕捉马大和其他人之间的张力。




TWO Rethinking The Gaze


二,再思凝视

落在两姐妹身上的期待和比较



女性主义理论中有一个概念叫做“男性凝视”(male gaze),现在在简体中文网络上也已经比较有知名度了。这个概念是由电影学者劳拉·穆尔维(Laura Mulvey) 在1975 年提出的,她的著作题为《视觉愉悦与叙事电影》,所以这个概念首先是应用在视觉艺术分析中,认为女性成为异性恋男性观看者的凝视对象,女性身体被客体化、性化,以满足男性观看者的期待和欲望。这个面向看起来和释经不相关,像这里的马大与马利亚的故事,里面的女性没有被性化,诠释者也不都是男性,认同这些诠释的女性也很多,似乎没有传统定义的“男性凝视”。然而,如后面将展示的,无论评价的措辞是柔和还是犀利,评价内容是正面还是负面,马大和马利亚都被全方位地审视、揣测,并被赋予她们无法辩驳的象征义、贴上自己无法撕掉的标签,然后推到更多人面前,一代一代经由讲台、研经书、灵修读物等被继续审视和评价。

有人会反驳说,有审判性的并非自己:比较两者的是耶稣,是借着作者路加而发声的上帝。马利亚的选择是“上好的”,这里面就隐含了比较。这话有一定道理,特别是和合本的“上好”一词比较微妙,既可以表示最顶级的几个也可以表示唯一一个。而英文译本也常见比较的表达,采用better portion或者best part的都有,这两者无论是说马利亚选了更好的,还是根本就是最好的,都意味着比较。然而,希腊文文本并没有采用比较级或者最高级的表达。原文ἀγαθὴν μερίδα直译是the good portion,形容词“好”agathos用了原级。比较是翻译者根据语境酌情翻译的。

那反驳的人可以接着说,比较的含义是上下文提示的呀。 41节耶稣说了马大的问题,就是她为太多事所烦扰,42节第一句又说不可少的只有一件,这一件显然就是马利亚选择的,马大的选择不是,这比较不是很自然地就出来了吗?

并不。最初的抄本是不标节数的,哪里到哪里是第几节,本身是后来人们的选择。解经包含的基础步骤之一,是判断从一节到另一节的一个段落为何是一个整体,这个工作在段落内部也适用。我们不修改现在的章节划分,但将42节第一句话和41节连在一起理解的话,马大和马利亚的比较其实就打断了。耶稣完全可能先说马大你的事情,再说马利亚她的事情,中间不引入比较也能成立。

除了比较不用存在,耶稣的批评也不用存在。马大在向耶稣寻求帮助之前,她的措辞是很微妙地针对马利亚,而对自己的情绪缺乏察觉。她没有问:“你不在乎我一个人累成这样吗?”而是问“你不在乎她让我一个人吗?”对马大已有先入为主负面评价的人可能认为马大在这个地方很自我,但同样也可以理解为马大没有关注到自己真正的感受是什么。她的第二句话是给出了她认为了的解决方法。有释经者认为马大烦乱的不是这些事,不是自己累,而是一个人孤单的状态,因此她的第二句话是希望结束这种孤单状态。在马大对自己的情绪没有察觉也没有表达的面前,耶稣却好像一个有经验的心理师,他第一句话直指马大的心理状态,并且将她的眼光从外部环境带回自己身上,带回自己的心中。想象一下这个场景:你向着心理师倾诉,吐槽你的老板如何刁难你,父母如何打压你,这个时候,心理师没有帮你分析老板或者父母,而是说,你感到很受伤/无力/愤怒/暴躁吧。你会认为心理师在批评你吗?

心理师的工作是应该要把我们的关注带回自己身上,并且认可自己的情绪和感受,但不评价自己。如果你在上面的想象场景中认为心理师在批评你,那么很有可能你自己有一种评价自己的心理机制,投射在了心理师的身上。

我引入自己的经验来读这个段落的时候,发现一件微妙的事情。当我逐字阅读并想象代入时,其实我没有觉得耶稣的话让我产生任何的被责备或者教训的负面感受,而我本身是对责备和教训带来的尴尬、羞愧、沮丧极其敏感的。然后,当我去读解经书和灵修材料,当我去面对其他牧者在教牧场景中的分享时,感觉就很不同。也许他们都认为自己忠于文本、忠于真理,在应用这段经文时也在效法基督,但实际上可能南辕北辙。他们觉得自己有责任把耶稣对马大的责备向你挑明,然而耶稣自己并没有责备马大,也不会责备你。

马利亚从文本本身来看,没有什么问题,确实是个值得每个人学习的对象。然而,她的形象是经历了很多文本以外的想象和加工才变成这样的。马利亚身上的“凝视”透过画作来看更加鲜明。下面一组作品都以《耶稣/基督在马大和马利亚家》为题,出自16世纪一直到当代的画家以及最新的AI生成器。让我们逐一来看。

16世纪的弗兰德艺术中有一个范式,是将新约小场景整合到当代厨房大场景中,画面主体部分是华丽的静物画和近景人物的结合,而主要的圣经故事倒退居几乎要被忽略的背景位置(留意远端门洞里的人群)。在这个比较早期的范式中,你会看到马利亚不是一个人坐在耶稣脚边的。路10:38说有一群人一起来到马大的村庄,马大虽然是欢迎了“他”而非“他们”,但不表示跟从“他”的“他们”就没有得到供应,因此当马利亚坐下的时候,她应该是和其他人一起在当门徒学习的。



约阿希姆·博克莱尔 (Joachim Beuckelaer),1565年

约阿希姆·博克莱尔 (Joachim Beuckelaer),1568年


同时期在这个范式以外的画作中,我们看到最初有耶稣一行人,马利亚只是其中一员,但之后画面中的人物逐渐减少,以至于马利亚在一众门徒中的重要性逐渐上升,最后变成唯一在场学习的人物。



瓦斯科·费尔南德斯 (Vasco Fernandes),1535年

雅各布·巴萨诺 (Jacopo Bassano),1577年

格奥尔格·弗里德里希·斯特特内(Georg Friedrich Stettner),17世纪


威尼斯三杰之一的丁托列托的同名作品中,耶稣与两姐妹形成一个三角形,马利亚位于最醒目的位置,而其他的门徒则在桌子的另一侧,甚至在后面的大门外。弗兰德巴洛克画家雅各布·约尔丹斯(Jacob Jordaens)刻画了和耶稣一样坐在椅子上、打开书本学习的马利亚,男性门徒站在耶稣的背后,马利亚的学习因而仿佛是种特权。

丁托列托 (Tintoretto),16世纪

雅各布·约尔丹斯,1650年


17世纪,绘制这个题材的作品中,画面仅有耶稣和两姐妹三人已经成为一个常见范式。意大利画家亚历山德罗·亚洛里(Alesandro Allori)、尼德兰画家小扬·勃鲁盖尔、鲁本斯、克里斯蒂安·范科文伯格(Christiaen van Couwenbergh)等的作品,都采用这种模式。西班牙画家委拉斯开兹(Velázquez)的同名作品中,背景里的场景中也只剩下耶稣和两姐妹。

在弗兰德画家小奎利努斯(Erasmus Quellinus II)和扬·菲特(Jan Fyt)的同名画作中,马利亚与耶稣发生了肢体接触,马利亚在耶稣腿上祈祷的手势。到维米尔,画里马大送上面包的时候,马利亚一手托腮一手扶腿,颇为松弛。而在稍早的小扬·勃鲁盖尔和鲁本斯的作品中,马利亚已经散发出仿佛在野餐中的轻松、烂漫的感觉了。


右上:亚洛里,1605年

右中:扬·菲特,1650年

右下:维米尔,1655年

左上:小扬·勃鲁盖尔和鲁本斯,1628年

左下:科文伯格,1629






委拉斯开兹,1618年


17世纪以后直到当代,西方艺术史中对马大家中故事的表现逐渐固定为由耶稣和两姐妹构成,马利亚从椅子上移到地上,与站着的马大高低反差愈加明显。马利亚的仰视与定睛耶稣得到凸显,而马大常常采用扭转或侧身的姿态,处于疏离的位置,马利亚的松驰与天真对比马大的紧绷与精明跃然纸上。

进入20世纪,英国插画家哈罗德·科平(Harold Copping)在他的圣经插画中也采用了与亨利克·希米拉德斯基(Henryk Siemiradzki)相似的思路,虽然构图有所不同,但马大和马利亚的刻板形象被进一步强化。似乎略有垂头丧气的马利亚的坐姿看起来特别幼态,这幅作品给人的“凝视感”应该是非常明显的。象征主义先驱俄罗斯画家米哈伊尔·涅斯捷罗夫(Mikhail Nesterov)的作品《耶稣与马大、马利亚在一起》把场景移到了室外,马利亚成为画面的中心,对比右上角略有愁容的姐姐,她的表情喜乐、满足并且欢快,不能不说是很多基督徒都向往的内在状态。

左上:希米拉德斯基,1886年

右:科平,1927年

左下:涅斯捷罗夫,1911年





左上:安德雷·米罗诺夫(Andrey Mironov),2018年

左下:瓦尔特·拉内(Walter Rane),当代

右上:西蒙·杜威(Simon Dewey),2023年

右下:当代AI生成,来源Bible Art


当代作品中,马利亚就更是被塑造成非常狭隘的女性形象,体现出符合传统女性特质的刻板印象(甚至,我都控制不住地想到刘慈欣……对不起)。马利亚的行动经常被视为与耶稣个人关系亲密,这没问题,但是对她的刻画里包含一种特别柔弱、温婉、贤惠的处理和想象,可能一方面是结合了奉献香膏的行为表达,另一方面与马利亚的性别有关。但在坐在脚前的场景中,不要过度阴柔化地去处理她的形象。坐在脚边听道的意象在路加福音8章出现过——那个被赶出污鬼的哥拉森的男人起来穿好衣服后,坐在耶稣脚前。这里,我们只要看到马利亚和男门徒一样,或者说,她就是一个门徒,就可以了。

我们作为观众的观看动作本身并不是“凝视”,但当画家有意识地以特定的方法去刻画马大和马利亚以传达他们的期待,而我们又接收了这种刻画里的价值,并带着特定的印象去观看,我们就和画家一起制造了凝视。凝视在视觉艺术中更容易被观察到,但凝视并不只发生在视觉艺术中。我们对马利亚和马大的印象主要来自文字和听觉信息,但我们获取其中信息和价值的方法与通过视觉艺术展现的“凝视”过程是相似的。



说明:西方罗马公教传统里,伯大尼的马利亚的身份和其他女性——例如“有罪的女人”和抹大拉的马利亚——合并了,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教宗格里高利一世(大额我略),因此,西方艺术史中有些作品是基于马利亚身份的混同而作的(例如卡拉瓦乔的《马大和抹大拉的马利亚》),这里不包括这部分作品。东方正教不是这种情况,正教圣像中有拉萨路兄妹三人和耶稣一起的圣像,和上面分析的画面逐渐蜕变为只有三人的现象没有关联。








THREE Rethinking the Power Relations


三,再思权力

马大对于旧秩序和旧权威的诉求



《基督在马大和马利亚家》,奥托·范·维恩 (Otto van Veen),1556年



接下去,我们重新回到故事的文本中,来关注马大和耶稣之间的互动。

首先,马大在故事场景中具有显著的主人身份,这种身份赋予她权力,她和马利亚在家中的权力关系一开始就不对等。第一节说马大把耶稣接到她家,虽然我们知道有拉萨路这位男性家庭成员,他此时却不在场,而路加给了马大特写。路加在《路加福音》和《使徒行传》中很多处都提到女性拿出自己的钱财,还提供自己的住所用来聚会,这里,马大就是这个临时落脚的基督一行人的聚会召集人。在这个场景里,马利亚在家庭中是给马大打下手的。这是一般存在于这个家庭中的权力关系,因此,马大才会期待马利亚应该来帮忙。虽然在家庭中聚会的组织是新的,但马大手持的权力关系却是旧的。在当时的社会中,拥有财产的女性、家中的女主人、都对于家庭环境中的事情握有话语权。

在马大眼中,家里原本的秩序改变了。她原本可以叫得动马利亚做事,但马利亚却消失了。也许她从一开始就在家里,也许她一开始也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整理了家中的空间,铺设了桌子,将一些食物拿到了外面。然而,从某一刻起,她停止了手上原本的工作,也不再回到厨房里,却加入了门徒的行列。虽然马利亚的听道行为经常被用来比作一种服事方式,但在这个场景中,她其实不在服事,因为她在受教。听道的此刻,只看到她身分的转换,还没有采取后来膏抹基督的举动。前文已经指出坐在脚边听道和门徒身份的关系,马利亚在这里实际上终止了旧的权力关系对她的影响,而进入了一个新的身份和网络,也因为个人选择的变化带来了家中秩序的改变。因此,马大在烦躁工作量大、妹妹不体恤自己之余,现在还多了一层不快,就是自己本来的权威被无视了。然后她去找耶稣出面。

马大的话很值得玩味。首先,马大没有表达自己劳累的感受。她对耶稣说:“你不在乎她不来帮我吗?请吩咐她来帮助我。”有些诠释者认为马大的诉求不仅是工作量要有人分担,更表达了自己一个人服事的孤独,她的诉求是家人的参与所带来的陪伴。但我看到的是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感受,她就关心马利亚在某种程度上“玩忽职守”了。

其次,她让耶稣去叫马利亚来帮忙,很多人关注到的是她对耶稣用了祈使句,由此对马大印象很不好。有诠释者更是说,两姐妹一个是听耶稣想讲的,一个是叫耶稣做自己想要的,高下立判。但我关注到的是“请吩咐”里面的那层张力。一方面,既然马利亚此刻就在听耶稣的话,那么让耶稣命令她回去帮忙,马利亚也会听,这种实际考虑是很合情合理的。另一方面,耶稣自身又是一个拉比,即便马利亚还没坐下听道,耶稣也对她具有权威性。因此,马大开口想要动用一个在她家的男性权威,这个权威正在接受她的接待,这个权威自己说,接待门徒的主人无论提供什么食物都照吃。所以她请耶稣出面,可以视为调用其他权威去帮自己重建自己本来在家中应有的权威。

马大的所为是一种想要把马利亚塞回旧秩序里的尝试,是一种想找回旧的权力关系的努力。

基于这种诠释,那句“马利亚选择的福分是不可夺去的”,就是对重建马大权威的拒绝。

有诠释认为,马大热情地接待主,却不懂得什么事情优先级更高,因此她灵命浅,代表的是初信信徒。我想部分借用这种观点,但没必要延及她的个人灵命,只要看到她作为领袖还不成熟就可以了。她领受了一种新的秩序里的职分,即早期教会中的领袖,自己也是一个门徒(参考约11中她对于耶稣的认信),但她尚未改变旧的思维、放下旧的秩序。马大管理家庭内聚会的行为现在被越来越多西方的新约学者接受为教会雏形中的女性领导案例。比起单纯管吃喝,其实她是整个事工中的领导者和管理者。

伊丽莎白·舒士拿-费奥伦查在《纪念她》一书中有一篇文章,主要是用《马可福音》里的内容论述耶稣建立的集体是反父权制的。我就是参考她的这个角度,意识到耶稣拒绝马大的要求体现出反父权的特点。

我们还要看到,耶稣不是拒绝马大本人,也不是否定马大在家中做的事。我甚至不认为耶稣批评了马大的心理状态。我们来看耶稣的第一句话。他说马大为许多事烦扰,在很多诠释者看来是在批评马大,但我一直觉得,如果自己代入到原始场景中,并不会觉得耶稣有责备我的意思,这和诠释者口中的批评或责备之间有一条鸿沟。第二节已经论述,耶稣的做法和心理师的做法很相似,非但没有论断,反而是肯定了当事人的情绪。看到了责备的人,是自己心里觉得马大该责备。他们觉得马大是被责备了,很大程度上是从耶稣的回应倒推过来的:既然马利亚选择的是上好的,而马大被说思虑烦扰,那就是在说马大不好了。但我们要看到,文本中耶稣没有责备马大,他只是拒绝支持马大,不去改变马利亚的选择。

除了责备不像我们通常想的那样,教导也不像我们在教会环境中常看到的那样。耶稣没有主动去教育马大什么才是正确的。他没有去叫马大:你现在也过来坐在我这里听道,这才是聪明的选择。他没有把马利亚塑造成比较对象,让马大去模仿。反观我们读到的文字、听到的讲道,或者被权柄分析和教育的经验,很多时候却不是这样。这些教导当然很有用,给出教导的人也出于服事的责任感和对话语的忠实在认真地工作,只是他们和他们的教导未必是对基督样式的忠实效仿。里面的凝视、评价和教训,是耶稣没有的,而耶稣有的对马大的关注和肯定,又在他们身上缺失了。因此,当我们感到不舒服时,不用过分反思自己,责备自己不受教、不顺服。很多时候,牧者和他们效仿的基督还不够像,他们躲在释经过程中进行论断、然后强行输出。





结语

关于马大和马利亚这对伯大尼的姐妹,过去悠久的诠释历史塑造了马大特别是在新教中偏负面的形象。很多人在阅读这段故事的时候,脑海中都浮现出了生活中存在的特定女性,以至于连带把马大拉低到一个生活不如意的普通大妈。但实际上,结合她在拉萨路的复活故事中的表现,我们会看到,她既是一个洞悉基督身份的门徒,也是一个运营家中聚会的早期领袖。10:41节重复的两声“马大”,透露出她不同寻常的身份,也暗示了耶稣与她对话的微妙权力关系。在旧约中, 被呼唤两声名字的,有献子前一刻的亚伯拉罕,有观看燃烧灌木的摩西,还有初次听到声音的撒母耳;在新约中,有被预言不认主的彼得和还叫扫罗的保罗。而马大是其中唯一的女性。她被呼唤两次,不仅是因为主的教导恳切。当我们对马大和马利亚身上的“凝视”产生了意识,当我们放下对两姐妹的审视和评价,当我们聚焦到两姐妹和耶稣之间的微妙的权力关系,我们就会发现耶稣在父权制问题上的取态:以他为中心建立的集体,是由做出了跟随基督的选择的门徒所构成的,他们进入了新的秩序,不再受到传统父权制的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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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你成为牧民 赶来云海繁星

脚旁驮岁月的白驹

将漫生春草嚼咀

当你站于隆冬爱河边 俯身朝下望去

有人破冰做你 一生倒影

你会凝视他 如同另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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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活泼的瘫子

封面| 圣马大与圣马利亚的东方圣像,位于美国弗吉尼亚阿尔伯马尔的圣公会诸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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