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灵修学

驴驹台Radiocolt

活泼的瘫子

《迷宫饭》第二季结束了。一个多月前，我和安妹在晚饭的时候开始从第一季补看《迷宫饭》，其中的一个角色森西是个超会做饭的矮人，因为他特别讲究食材配搭和执着于营养，而且有一脸我喜欢的大胡子，被安妹视为目前和我最相似的动漫人物。我做饭比森西差远了，但还是厚脸皮地开心了一下。

来到加拿大半年，厨艺提升也在情理之中。朋友说留学生毕业后常常自带双学位，其中一个就是从自家厨房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烹饪文凭。我也颇有长进，但比手艺本身还要重要得多的是，我重新认识了食物，改变了我和食物的关系，以及从中学会欣赏上帝的创造。在厨房里，菜谱带领我一步步做出好吃的新菜，上帝带领我一步步赞美创造的美好。我愿称之为“厨房灵修学”。

以前看《攻壳机动队》的时候，我感叹人要能有义体可真是便利啊，不是因为速度快强度大能力强，而是因为不需要吃饭了。朋友们就很疑惑：那吃饭的乐趣怎么办？我不是很能体会那种乐趣。那个时候自己很少做饭，因为做饭是个包括预备（买菜）、维护（冷藏）和善后（洗碗）的系统工程，就一直吃食堂，而食堂我变换的花样也比较少。问我，我就说，我不是太喜欢吃东西。参加小组什么的，我对别人带来的食物兴趣也不大，特别是每次拒绝凤梨酥的时候，总会引来一阵好奇：“这么好吃的凤梨酥你不要，你是讨厌凤梨酥吗？”其实又不是，我只是觉得自己不能欣赏的食物，摄入了糖分还要费那个劲去代谢，对我和别人都是彻头彻尾的浪费。但这种心情说出来比讨厌凤梨酥更让人困惑。

假如我有义体，不但不需要吃饭，连给义体传送模拟满足食欲的信号都免了。不能感受到美食的乐趣，对当时的我来说完全不是种缺憾。所以我也不会在品尝的方面有努力一下的动力。吃不出好坏的话，相应地自己做菜味道也不会提升，因为没有那个要求。我做菜只要是给自己吃，就不尝味道，目测多少就可以了，这些量，“应该是够的。”如果不够呢？那就不够吧，又能怎么样？

这种态度和我做其他很多事情时的要求与干劲完全不同。很大程度上，将精神凌驾于肉体之上的哲学——柏拉图主义也好，基督教也好——会提供一套轻视甚至贬低肉体满足的道德说辞，这是一种让我觉得很舒适的伪装。

没错，我自己知道是伪装。但是现在的生活不同了，当饭桌上有了安妹，当我们还需要每个月带一次菜去参加团契百乐餐，我就开始变成森西了。以前舍不得放油盐，又是怕不健康，又是怕油烟，菜的味道都很寡淡。但这一次，头一个月里就下了血本买调味品，包括照烧酱、寿喜烧汁之类非必要的酱料，当然还有很多瓶李锦记。调料品种多（差生文具多），我放得不多。很多菜调好味也腌制了，最后味道还是很淡，但这很好，能够烘托出食物的原味。我们第一次用空气炸锅炸鸡翅，最后觉得最突出的还是鸡肉本身的香气。安妹吃完，说这道菜可叫“气炸张飞”，因为“翼得”。广东人的脑子里都是什么啊……我说，赞美祂创造的鸡翅。再一想，创造的是鸡啊。

很多人说番茄越来越没有番茄味，我们买到的有藤番茄经过烤箱的处理，能保留令人惊喜的原汁原味。赞美祂创造的番茄。

还有用黄油和牛奶模仿K记的玉米，让我尝到前所未有浓郁的原味，没有放糖，但是那么的甜。赞美祂创造的玉米。

我们第一次用烤箱烤出焦糖化的红薯，一刀下去表皮和肉分离时，安妹给这个菜起了个名字：奇迹。我们除了烤，什么别的也没干。赞美祂创造的红薯。

有一些我不喜爱的菜突然变得可以接受了，甚至还会喜欢。首先是香菜，以前会觉得闻着摸过香菜的手很烦躁，菜里放一点倒也能接受，但肯定离喜欢还很远。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开始买香菜做凉拌菜，还会觉得放得太少了。手指上残留的香菜味道也变得那么清新。赞美祂创造的香菜。

另一个例子是西葫芦。以前一直很讨厌它，但在餐厅自取称重食物时也会夹一两块，总是想着为了营养可以勉强自己一下，然后一吃——

果然很勉强啊。

但最近有一次在超市遇到一种黑皮的西葫芦，特价而品质又很好，就买回家试着用空气炸锅来做，结果意外解锁了一个竟然堪称好吃的菜。原来这种西葫芦的皮200度炸20分钟还能出来紫菜的味道？赞美上帝创造的西葫芦和紫菜。

我觉得很有意思的是，做出更好的菜没有让我对这烹饪的技艺产生更高的要求或者期待，而只是让我对食物有了更深刻的体验，也对“创造”这个宏大的话题有了更细腻和个人的感知。食物的这种陌生的样貌，我以味觉和嗅觉越来越清晰地去认识了，再结合手指和食材的接触，由此开启了我一种全新的灵修体验。

最深刻的体验发生在第一次处理鸡腿的时候。之前用鸡胸做咖喱和黄焖鸡，因为纤维短，碎屑煮在汤里显得很不好看。于是去买鸡腿，为了省钱就买了完整的回来自己去骨。我对肌腱不是一般的讨厌，牙齿或者口腔内的黏膜只要碰到一点点，就会产生类似听到刀叉磨盘子的声音后的那种浑身鸡皮疙瘩加无力感。鸡腿上的肌腱特别多，尤其还有一条特别发达的肌腱，小时候学校午餐的红烧鸡腿上，它总是从腿骨上断开，像一条指甲旁的倒刺一样，嚣张地指向空气。但更让人不快的，是翘着的半透明肌腱还会随着震动而抖动。这是我从小学开始的噩梦。鸡腿除了肌腱，两头还有筋和软骨。因此我吃鸡腿总是非常浪费，留下很多肉没有啃。老师也好，过来监(jian)督(shi)我们吃饭的高年级学生也好，没有人能共情我的噩梦，只会以“这人在家是不是锦衣玉食”的判断来解释我的行为。

回忆着的时候，腿骨就拆下来了。我将围绕着的一圈肌肉铺开了，就像把卷寿司的步骤倒过来那样，有一种舒展的感觉。然后，大大小小的肌腱也就一下子在眼前展开了。我用刀去切的时候，非常不利索。于是叹了一声：“这些肌腱真是烦人。”

在那一个刹那，我听到上帝说：“这不是为你而长的。”

对啊，一直以来我的噩梦，鸡腿肌腱，本来就不是为了给我吃而存在的。甚至都不是为了给任何人吃而存在的。那是为了鸡从蛋壳里出来直至死亡的站立、行走和奔跑而存在的。人类中心主义真的太可怕了。

有人会说，上帝在第六日以前创造这些都是为了造人所预备的，所造的一切都赐给人了。这话不假，但人如何才算以美好的方式与这些造物共存，不是不言自明的事情。认为人类理当享有这些、因为这些都交托给人管理了，是种自大的人类中心主义，看待造物都从自己的益处出发，是一种罪的心态，最后催生出无尽的贪婪和剥削。

看看这些生的肌腱，质感是那么不同。对着光看，是亮晶晶的雪白纤维，纤细又无比强韧。神造万物，各按其时成为美好，不是因为我能欣赏才是美好的。祂创造的大能和荣美遍及周遭，这是我们需要留心的，而我们自己，倒是可以先放下或忘掉。没能留心这一切的人，包括我，没有在上帝的创造中因这美好而赞美上帝。

我在我小小的厨房里，因着三十多年来第一次认真观察的鸡腿肌腱，赞美上帝的创造。这道理对有些人而言非常直接和容易，在大自然中漫步的时候，他们目光所及都让他们由衷感叹上帝的作为，但我却是到了厨房里，才有所领悟。这也真是适合阿宅的灵修途径啊。

赞美祂创造的鸡腿肌腱（是创造了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