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界跳转】【郭静云、郭立新】千家坪礼器图像造型规律及信仰意义

文摘   2024-09-24 22:29   四川  

千家坪礼器图像造型规律及信仰意义


摘要

千家坪礼器图像有严谨的规律,很多构图在不同的礼器上重复,构图之间的互映关系明显。纹饰母题除了太阳下的山景、日圭高立、四分日历纹等直接表达太阳者之外,还有分别象征白日的鸷鸟和象征黑夜的猛兽獠牙两种图案。大部分图像皆以不同方式将此三者搭配组合在一起,从不同角度表达拜日信仰和祭日行为。根据礼器纹饰分析,可知在以千家坪为代表的湘南游猎族群眼中,旦霞时分鸷鸟载日高飞,夕阳后日落于地面之下,这被看成是太阳被吞入猛兽的嘴里;夜行猛兽既吞噬太阳,也吞噬日鹰;可借由巫术仪式,加强日鹰从獠牙间再生和飞升的力量;人们祈祷日象羽化而能像老鹰一样从猛兽的獠牙间飞出,再次照亮大地。

关键词:高庙文化;太阳崇拜;老鹰崇拜;獠牙图;原始艺术

作   者郭静云,博士,南京大学全球人文研究院长聘教授。

              郭立新,博士,中山大学人类学系教授。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

郭静云,现任南京大学全球人文研究院长聘教授,史学博士。拥有四十余年的艺术、历史、田野考古与博物馆行业工作实践与教育经验。致力于在世界文明互鉴和比较的视野下,通过对艺术、考古、文献、古文字等资料的通考,达成对中国从新石器革命到国家文明起源,再到秦汉帝国形成的历史过程的整体性研究,特别关注同时期精神文化结构演化过程的研究,探讨儒道思想与经典的形成暨中华文明传统思想的源流与演化。主要研究领域为先秦历史与文化,古文字与出土文献,艺术考古、艺术史与先秦思想史,世界上古文明互鉴研究(中国先秦、古埃及文明、两河流域古文明、草原文明等)。坚持以学术问题为导引的跨学科整体性研究,涉及领域涵盖艺术史、先秦秦汉史、历史人类学、古器物学、出土文献、上古自然环境、先秦天文学、上古经济资源等诸多领域。通过各类遗存、礼器造型、出土与传世文献、古文字等史料的互补考证,在中国上古文明历史进程、中国上古信仰与传统思想渊源、肖像研究以及出土文献与古代经典形成学这四大彼此相关的领域取多诸多成果。迄今出版《夏商周:从神话到史实》《商文明的信仰世界与传统思想渊源》《亲仁与天命:从〈缁衣〉看先秦儒学转化成“经”》《考古侦探》等著作,发表学术论文有一百五十余篇。


郭立新,现任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考古学及博物学专业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中山大学古代文明研究中心主任。主要研究领域为考古学及博物馆学、中国上古文明探源、文化遗产保护等,迄今出版著作或发表论文近百篇。

2011—2012年发掘的湘江上游支流舂陵江边的桂阳千家坪遗址,出土了大量带有精美刻纹、戳印纹图案的白陶、白衣陶、红陶等器物,年代约为公元前5800年—前4800年。在此之前,类似遗存亦在长沙大塘、怀化高庙、辰溪松溪口和征溪口等遗址皆有发现。迄今学界多将其统称为“高庙下层文化”,年代约公元前5800—前3800年。


千家坪遗址01


千家坪遗址02


不过,笔者认为,湘江流域千家坪、大塘与沅江流域诸遗址之间实有关键差异:前者曾在一个时段表现出半定居的生活策略,甚至有安排环壕聚落的迹象;后者则属于贝丘遗址,目前只发现有人们聚会的祭祀场所。湘江流域盆地环境中的千家坪聚落文化的年代也早于沅江流域诸贝丘遗址,但千家坪存在的时间相对较短,其晚期阶段曾与后者并存数百年;在前者崩溃后,后者仍继续存在很长时间。

换言之,笔者偏向于认为,千家坪人与高庙人属于精神文化相近的两种不同的族群,后者可能蕴含了一些前者的后裔。湘南地区渔猎文化的信仰和礼仪,由千家坪文化(公元前5800—前4800年)所创造,其中就包括礼器结构和神秘纹饰构图。高庙文化实际上只是对千家坪人所创造的图案加以传衍和些微改造。此外,千家坪大部分礼器是用白膏泥制造,而高庙礼器则多为普通黏土做的红褐陶;千家坪文化虽然年代早于高庙文化,但其烧陶温度却大多高于后者,甚至还使用了慢轮制陶技术,而高庙陶器则全为手制,比较粗糙。因此,本文拟着重讨论千家坪文化的礼器造型,同时也旁论及大塘和高庙少量构图,尝试厘清新石器中期湘南渔猎族群文化的精神、信仰及其独特美感和意义。

尹检顺将千家坪陶器图案分为四类:绳纹、几何纹、几何组合纹,以及最具特色的各种结构复杂的图像。后者常见的有鸟类、兽类以及太阳、八角、山水、树木等,并结合遗址中祭祀坑的发现,指出这些图案具象地呈现了千家坪先民所信仰的神灵世界,其中最主要的祭拜对象是日、鸟、兽三种。不过,他也指出千家坪陶器图像隐晦,寓意深刻且难以触摸。

千家坪遗址时代之早,所出图像之精美和规范,所反映的先民信仰之系统,实令人称奇而难得,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笔者不揣昧陋,试做探究,以求抛砖引玉。


千家坪遗址03


千家坪遗址04



一、构图元素及主题:日象、老鹰与猛兽獠牙


在尹检顺所划分的鸟类、兽类和其他三大类中,后者又有塔(冠)形、垂帘形、翼形、太阳、八角、山形图像。笔者细观之,认为所谓鸟类多具有钩喙、长尾羽和翼尖的特征,这在自然界实为鸷鸟之特点,而兽类的表达重点在于獠牙,塔(冠)形、垂帘形、翼形图案皆由鸷鸟高度抽象化和图案化而成,八角则应被定义为描绘太阳周期的“日历纹”,实为日象造型之一种,而山形也是与太阳相配套或描绘测日的图像。

所以,千家坪礼器上的图案皆由直接造型的太阳或日象符号,和已经神格化的鸷鸟形象,以及造型神秘的獠牙兽面等三种元素构成。多数器物上的构图同时包含有日象图案、神鹰、獠牙兽面等三种,仅少量构图由其中两种或一种构成。日象、神鹰、獠牙兽面的造型,从非常写实和具象化,到高度抽象和图案化者皆有之。千家坪先民为何将这三种从表面上看来不相关的形象搭配起来造型?这背后到底隐藏何种信仰?

(一)日象和日历纹

1. 日象、日历纹样之核心构图方式


图1 千家坪和高庙陶礼器上的日下景色图

1-1.白陶高弧领罐的领部(千T2G1:77);1-2.白陶高弧领罐残片(千T11A:22);1-3.白陶高弧领罐残片(千T3G1:60);1-4.白陶高领罐残片(千T1G1:398);1-5.白陶高弧领罐残片(千T14B:5);1-6.褐红陶釜(高05T11-02:13);1-7.灰褐陶釜(高05T11-02A:7)


笔者考虑到构图中的日象所表达的主题最为明确,即对太阳的崇拜,所以下面先从日象图分析。在千家坪,日象图案包括日球、日圭、日历纹三种造型。

第一种构图乃日球,即直接造型太阳,相当于尹检顺所指之“具象的,圆外常见密集圆点或呈放射状细密线条,形似太阳光芒”。日球经常与日光下的山林风景图组合在一起。比如,一件白陶高弧领罐的颈部,有比较复杂的图像结构,其中在领上可见日出、日午、日落构图;两侧的日出、日落明显是在日圭的斜影上造型月牙形日球,这是在描绘太阳从地平线东升西落时的情形;同时造型的日圭斜影,则表明千家坪先民在利用日圭装置,在晨昏等关键时刻观测日影;居中的日午则是造型在双树之间的阙上有高挂的太阳。(图1-1)该构图形象地描绘了太阳一天的历程,以及观测日影的方法及相关的活动(圭和阙)。另一件白陶高弧领罐残片则描绘太阳高挂于树梢之上,并在其后方山岭两侧各造型一日圭图案,意思与前一件器物相同。(图1-2)其他还可见太阳高挂于山岭之中或丛林之上的图案。(图1-3、1-4、1-5)

高庙出土的礼器上仍继续造型日象图。比如,白陶圈足盘(05T14-02:3)外底上,用彩绘造型带光芒的太阳,而白陶双曲颈罐(J1:3)则造型带有数圈光芒的太阳: ,夹砂灰白陶圈足碗(05T13-01:32)上刻画了一排日纹:  。

第二种构图乃日圭,这是一种用来测日影并计算日历和时间的工具。从前述图案亦可知,作为观测太阳的工具或设施,“圭形”同样具有象征太阳、表达千家坪人崇拜太阳之意。典型而完整的日圭造型是:这种造型较为完整地表达了时人观测日影设施的结构及观测方法:其下方为阶梯形坛,坛内有一重圈纹象征太阳;坛上部正中突出一尖角,这应该是在坛中央立圭观影的部分。

千家坪还有大量简化的日圭图案,如:、  、  、 等形状,不论如何简化,立尖头形的圭杆(日晷)乃是该形象之要点,一般会加以强调和保留。直接造型在祭坛上立圭,表明此类构图与测日、祭日有关。还有一些日圭变形为颇类似的山岭图,这可能是将高立的巅峰视为自然的日圭(日晷),如“ ”等形状。(图9-2、10-5)

第三种构图乃另一种较为抽象的日象图,其结构包括四分圆形、四角四芒形、四翼形、八齿(角)等图形。若细分,在这类图像中,较简单者似直接取像于日,如:另有复杂的四分日历纹,(图2)其中有四方对称和不对称的结构。如,高庙三期夹砂灰褐陶罐上,在鹰脖左右造型圭形的三山图,而在其翅膀上则同时包含有四分和八分日历纹。(图6-1)



图2 日历纹在千家坪渔猎族群文化的演变
2-1.白陶杯(千H35:1);2-2.灰陶碗足残片复原(千T1G1:125);2-3.碗足(千T1G1:367);2-4.高领罐肩部残片(千T14B:11);2-5.白陶高领罐残片(千T10A:30);2-6.白陶釜残片(千T1G1:401);2-7.白陶高领罐(千T2G1:45);2-8.灰白陶釜(千M52:4);2-9.白陶釜(千T2G1:16)


2.千家坪、高庙文化与洞庭平原地区农耕文化日历纹之不同

四分日历纹原本是洞庭平原新石器早期彭头山稻作农耕文化(约公元前7800—前5800年)创造的一种纹饰,被用于象征二分二至的太阳历周期,故可称为“日历纹”。在平原农耕文化中,四分日历纹代表新形成的农耕族群的时空观念以及对天时的依赖性及崇拜,这也是完整岁年的周期,以及农耕的生产周期。这种图形后来经历多种变化,如皂市下层文化(约公元前6300—前4800年)出现八分图案(八角星);再往后,在汤家岗文化(约公元前5000—前4300年)还出现了十二分、十六分、二十四分等,其后又出现二分。在图案演化过程中,其核心的历法意义一直包含其中。

千家坪虽然是渔猎族群,但其礼器上亦屡见日历纹。不过,与同时代的平原农耕社会相比,其日历纹有自身特色,从中可看出农、猎两种人群看待日历的观念有落差。

第一,洞庭平原区皂市下层和汤家岗文化日历纹造型,一般刻在陶器底部,仅有少量刻在祖形陶礼器顶部,而千家坪的日历纹只是偶尔做在器底,大部分出现在侧壁、罐颈、罐肩、圈足侧面,通常是一对,有时候是四个或其他数量。除了常见之中圆外四方结构“  ”外,在图案结构的同一个位置上,经常还会出现其他多样形状的四方纹,甚至会做出四方不对称的图案。似乎只强调四分,但与“四方”和周期相对的“中央”,对千家坪先民而言,是比较次要的。

第二,千家坪很少出现八分日历纹,主要是四分。虽然二者都基于二分二至观念,但八分代表更完整的年岁季节概念,包含“四时”(二分二至四点)与“四季”(四个温度、湿度不同的季节),以及与四季相关的“四立”,而四分则只是天的周期的直接视觉化:日出、午日、日落、午夜。所以八分相对晚出,代表了更先进的历法观念。

第三,洞庭平原的日历形象并不包含太阳的形象,表现出这是一种已脱离自然形象的历法图式,而在千家坪渔猎民观念中,该信仰仍没有脱离直观自然的形象。所以,他们除了直接造型太阳及观测太阳的日圭之外,还在其四方图中经常造型放射着光芒的太阳。如前所述,千家坪有造型太阳下的山林风景图的例子,描绘了这些狩猎族群日常活动的情况。(图1-1至1-5)

换言之,在猎民生活中,周围景色和太阳的形象很受重视。农民们所崇拜的已经是由太阳所表征的日历岁时规律,而猎民对太阳的崇拜却仍是基于每天观察到的日出、日落等自然现象。

在高庙遗址出土一件陶釜上,有一种独特的构图,共分二行。(图1-6)将其与千家坪构图相对照可知,其上一行造型两组内外嵌套的太阳,外面为八角结构,内切圆,中心为四分日纹:,其周围另有日冕的圆轮。在这两组图案之间,则是两组以立圭为中心的图案:,在立圭图两侧各有一条左右对称的斜条,斜条被短线分隔成若干格,其最上一格内有一个象征太阳的小圆圈,这两条斜线明显就是在描绘太阳一天中升降于天地之间所行走的日道。下一行也造型两组表达太阳升降轨迹的日道,不过日道下方居中的图案不是日圭,而是天顶下的祭坛。另两组造型则是在光芒中有三圈,像一种神秘的神兽,准确意义待研究。高庙出土的另外一件陶釜的颈部纹饰,也明显是在造型太阳升降的日道和太阳高挂于天顶的构图。(图1-7)

(二)老鹰载日

华南地区猎民经常会遭遇到的鸷鸟有赤腹鹰(图4-1)、燕鹰(图4-2)等。千家坪、高庙文化礼器,日象构图常见于鸷鸟的身上,常作日和鹰合体的形象,表明当时渔猎民创造出了“日鹰”(即象征太阳的鸷鸟,下文通称为“日鹰”)这样拟禽形象化的太阳崇拜对象。如,在四分日历纹的左右两侧又各伸展出一个带有尖角的五边形:(图6-5),这可能要将其理解为几何化的鸟头,即其为象征双鸟合身而带日的形象。


图3 日鹰纹礼器

3-1.八角足盘(千M41:1);3-2.白陶高领罐(千T3G1:48);3-3.白陶簋(千T3G1:69);3-4.红陶高领罐(千T3G1:61);3-5.白陶高领罐残片(千T3G1:10);3-6.夹砂黄白陶圈足盘(高04T116D:41);3-7.夹粗砂褐红陶罐日鹰纹(高91T0914:33)

图4 鸷鸟

4-1.赤腹鹰(Accipiter soloensis,Chinese spar-rowhawk);4-2.燕鹰(Elanoides forficatus)


(三)猛兽的獠牙

除日鹰外,还有一种特别常见的猛兽之獠牙图像。尹检顺认为,千家坪陶礼器上的兽类图像“并非某类具体动物形象,绝大多数是以獠牙为标志的一类兽面,即以兽面代表兽的完形”。实际上,千家坪的兽类图像,除了极少数较为单纯的兽面外,(图11-2至11-4)绝大多数是獠牙图像。(图5)

在湘南渔猎族群创造的礼器上,獠牙图案的细节并非随意刻画,而是表现某种具体动物的特征。在大部分图案中,其上、下獠牙各自对称,下颌獠牙居内上翘,上颌獠牙居外下探。上、下獠牙大小大致相同(图5-1至5-6、5-13等),或者下颌獠牙略长大,(图5-7至5-9等)也有上颌獠牙略长大者。(图5-10至5-12等)这说明原型动物上、下獠牙的大小差异应该不甚大。在獠牙之间,多有明显伸出的舌头。在部分礼器上,舌头的造型相当长,(图5-13)但都不会遮盖住上下颌獠牙,而是将舌头向下探出在下颌獠牙之间。

千家坪渔猎人对于生活世界的了解和认识,并不像我们现代人这样是以抽象概念为出发点和认识基础,而是基于其周围所能观察到的具体的万物和景观,其中特别重要的是禽兽,用拟像、拟兽等形象的方式来描述天地万物、时间和生命。正因为如此,千家坪人所崇拜的并非如原始农耕文化中那般抽象的日行历法,而是将之具象化为日鹰图像。獠牙兽面所表达的也不是抽象的猛兽,其所表达的这些特征,应也就是原型动物的特征。在其形象的背后,一定隐藏着具体的神格化猛兽的具体原型,以及与该类猛兽特征相关的崇拜意义和信仰故事。

所以,千家坪礼器上造型太阳及阳光景色、四分日历纹、日鹰等图案,与同时代原始农耕文化用于表达神秘的太阳历法概念不同,它是在表达对太阳本身的崇拜,以及拟禽形象化的太阳神的存在。


图5 千家坪獠牙图

5-1.白陶罐(T2G1:28);5-2.白衣灰陶高领罐(T2G1:70);5-3.白陶簋型器(T2G1:97);5-4.白衣灰陶罐(T3G1:60);5-5.红陶斜颈罐颈部残片(T6G1:29);5-6.灰褐陶斜领罐(T1G1:66);5-7.红陶高弧领(T3G1:42);5-8.白陶簋型器(T2G1:93);5-9.白衣红陶高领罐(T2G1:21);5-10.白陶罐(T2G1:63);5-11.白衣红陶高领罐(T1G1:78);5-12.红彩白陶高弧领罐(T1G1:141);5-13.白衣红陶斜颈罐(T1G1:43)


那么,如前所述,若是高飞于天的鹰可以用作日的象征,则獠牙图案应该是象征某种猛兽,只不过由于我们是与千家坪经验不同的人,已很难认出其原型动物。是故,下文拟从纹饰构图分析入手,尝试厘清千家坪拟禽兽形象化造型的意义。



二、千家坪礼器上的“禽兽纹”造型规律分析


獠牙图案在千家坪礼器上有明显的规律,基本上在以下四种情况出现:第一种是在日鹰之翼展上带有獠牙图案;第二种是作为两个日鹰图案之间的分隔图出现;第三种是跟日鹰一样出现在盆、盘等器物底部的中央;第四种则是出现在原本应为日鹰头部的位置。下文即从这四种情况展开分析。

(一)日鹰翅膀上带獠牙兽面神徽

在千家坪的日鹰造型中,除了翅膀上带有日历纹之外,还有带獠牙图案者,将这两种构图对照,可知日象图与獠牙图案有相对应的关系:在整个形象被整体隐喻为太阳的鸷鸟(日鹰)的翅膀上,要么造型带四芒的日纹,如泥质白陶簋型器,腹部饰两组倒置日鹰,鹰首仰望,张开双翼呈尖状,每一个翅膀上刻画四芒日图,两组日鹰图以日圭分隔,(图3-3)类似构图的礼器在千家坪遗址出土了很多(图3、图6-1至图6-3),要么造型威猛的獠牙图案,如在两件刻印纹相同的白衣红陶高领罐的肩部,都造型展开双翅的日鹰,双翼的翼展部位则以獠牙图案替代前述之四芒日纹。在该罐构图纹带中,日鹰之间的分隔图案是四分日历纹。(图6-4、图6-5)

日鹰翅膀上所带獠牙图案又分两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是在两个翼展上各有一个完整的獠牙图案,其以獠牙图案取代日象的用意很明显。(图6-4、6-5、10-1)

第二种情况则是在每个翼展上,只有上、下獠牙图案各一。很明显,在单一翅膀上没有完整的獠牙图案,但若将在两个翅膀上的刻纹结合为一体,就构成一个完整的带獠牙图案的兽面。(图17-1、18-1至18-5、19)此类构图就好像中间的日鹰,露头于左右对称的龇齿之间。


图6 千家坪和高庙礼器之日鹰双翼上的日纹与獠牙图案的呼应关系

6-1.日鹰纹(高91T0914:43);6-2.日鹰翅膀上带四分日纹(千T2G1:84);6-3.日鹰翅膀上带四分日纹(千T1G1:42);6-4.日鹰双翅上各带一个完整的獠牙(千T2G1:21);6-5.日鹰双翅上各带一个完整的獠牙(千T1G1:78)


(二)以獠牙神徽作为双日鹰之间的分隔图

依照千家坪陶质礼器纹饰的构图规律,在盘或簋的腹部上,以及罐的领部或肩部,均安排两组飞翔的日鹰图案,其间都会有小的分隔图。分隔图基本上可见三种结构:日球或四分日历纹、日圭图(包括带祭台或似山峰者),还有符号化的獠牙图,如: 、 、,等等。(图7)


图7 千家坪高领罐肩上日鹰纹之间的隔离纹样

7-1.日象隔离纹(T3G1:58);7-2.日圭隔离纹(T2G1:87);7-3.獠牙符隔离纹(T2G1:63);7-4.獠牙符隔离纹(T3G1:60)


上述三种分隔图,都见于同一种器形相似的高领罐之颈部纹带中,所在部位、纹带结构与图案内容都一致。分隔图及前文所述日鹰载日或獠牙图都表明,在制作者和使用者眼里,日象或四分日纹、日圭还有獠牙图,它们彼此之间具有结构上的相似性,故可互相替换,其内涵或象征意义应具有内在关联性,即很可能都是在象征同一种事物——太阳。

(三)器底上的獠牙神兽构图

前文已述,与洞庭平原地区农耕的汤家岗文化相比,千家坪文化礼器较少用器底纹,因为千家坪、高庙多见高领罐器形,其更多施纹于领肩部,并不适合在器底施纹。不过,在部分圈足器上,如盘、簋或碗的外底部,也施有图案。千家坪此类器底图案主要是带四分光芒的日历纹。(图2-1至图2-4、图8-1)千家坪M41出土一件八角形圈足盘,在盘底上戳刻带四道光芒的日鹰,(图3-1)而在另一件残圈足器器底正中,(图8-2)在与日纹相同的位置,戳印一个图案化的獠牙兽面。

长沙大塘遗址也出土同样构图的礼器。(图8-7)在千家坪聚落崩溃之后,继承其文化的高庙文化依然出土器底带獠牙的礼器,如高庙遗址二期白陶圈足盘身(图8-3)造型日鹰在双翼上各带一个獠牙神徽,同时在器底上造型獠牙图。同时期的红陶簋侧身(图8-4)造型日鹰双翼上各带一对上下獠牙,而器底獠牙图上还造型三山形立圭图,象征此图案与拜日信仰的关系。高庙三期圈足盘侧身造型日鹰载日,而器底的中心有獠牙图案。同期的白陶簋底部(图8-6)造型獠牙在圆圈内,而在此圆圈外面有标定四方的构图,即獠牙是在四分日历纹的构图之内。


图8 碗底独立纹样

8-1.灰陶碗足残片(千T1G1:125);8-2.白陶盘底部残片(千T2G1:57);8-3.泥质白陶圈足盘(高05T1101:17);8-4.泥质红陶簋(高05T12-02:42);8-5.泥质红衣陶圈足盘(高04T0915:30);8-6.夹沙白陶簋底(高04T0813:102);8-7.长沙南托大塘出土圈足器底獠牙刻纹


综上,从三种日鹰分隔图的构图规律可知,獠牙图与太阳纹、日鹰纹皆有互换关系。所以,在以千家坪为代表的湘中南游猎族群的信仰中,看起来不只是日鹰能够代表太阳,还有某几种獠牙猛兽也跟太阳有关系。因此,还出现最明显的、直接表达此种寓意的构图:以此类獠牙兽面取代鹰头,就好像该猛兽在翅膀上载日。

换言之,礼器构图显明,千家坪人刻画獠牙图,也是在用一种隐喻的方式表达和象征太阳。以日象和日圭喻日,这很容易理解,可是,对于千家坪、高庙猎人来说,獠牙图又是如何跟太阳建立起关联?进一步对照,我们还发现,獠牙图与日鹰的图案也有互相替换关系。其中又隐藏什么样的秘密?

(四)以獠牙神兽取代鹰头

我们观察千家坪出土的一些白陶簋型器上的图案发现,其构图与在翅膀上带日的日鹰构图一致,但在原本应该为鹰头的位置,刻画带獠牙的面影,所以本文将其称为獠牙双翼图,将原双翼位置刻画成两只鹰,称为獠牙双鹰图(本文皆以“中心+两侧或周边”的方法命名组合型图案,下文同)。这种部位的獠牙图,主要有以下两种造型方法:

第一种颇写实,从中可看出猛兽的影子。如在一件精致的白陶器上,(图9-1)两次重复同样的构图:正中有粗大獠牙,下颌獠牙居内上翘,上颌獠牙居外下探;獠牙间有突出的下颚,构成猛兽正面像;在其左右两侧,像双翼张开,翼展中部戳印四分日历纹。

在一件灰褐陶罐斜领纹带上,(图9-2)两次重复带翼之獠牙图案,獠牙间有像舌头伸出而呈三角形的造型。獠牙两侧各造型一个图案化的日鹰,其结构分为三个部分,内侧靠近獠牙之处造型像火芽,意思待考。中间为重框日纹,最外侧像鸟翼的羽尖。在两组主纹之间,分隔图为:,其形似在两座低山之间有一座尖而高的山突耸而起,此即模拟自然界或地景中常有的日圭形象。

在另一件白衣灰陶高领罐上,(图21-8)其獠牙图案较特别。在獠牙图案左右两侧各有一个翅膀,翼展部位中间为日纹,最外面各有两个尖形羽毛。该礼器的分隔图也很特别,犹如日象落在獠牙之间:,下文将进一步分析。这种构图结构,在千家坪、高庙遗址的礼器上,从写实到抽象均常见。


图9 千家坪和高庙的獠牙双翼图

9-1.白陶簋型器(千T2G1:93);9-2.灰褐陶斜领罐(千T1G1:66);9-3.白衣灰陶高领罐(千T2G1:70);9-4.夹砂红陶罐(高04T1016:34)


第二种是相对抽象化和符号化的獠牙图,獠牙面像被缩减为几何化的符号,如 等,这些符号的结构大体一致,似乎都包含了对称的獠牙和中间伸出的舌头,如一件白衣灰陶高领罐肩上部的构图,(图9-3)两次重复这种符号化的獠牙纹,獠牙图左右两侧翅膀上也造型日象,双翼翅尖部均有两个尖状羽毛: 。该礼器的分隔图虽然残缺,但仍可以看出,应该就是日圭图。高庙遗址亦有同样的构图。(图9-4)

上面这种以獠牙图为中轴,两侧对称展开双翼的构图,在千家坪礼器上多见,且其翅膀上也附加各种日象图案,如 、 、 、  等,恰如日鹰图所载日纹一样。所以,獠牙双翼图与日鹰图的图像结构是一致的,其母题应皆相关。为什么不都采用日鹰形象,而要将部分图案采用獠牙图取代鹰头?


图10 千家坪日鹰獠牙图与獠牙日象图

10-1.红陶斜领罐残片(千T7A:12);10-2.白衣红陶高领罐(千T3G1:28);10-3.红陶斜颈罐颈部残片(千T6G1:29);10-4.夹粗砂褐红陶钵(高91T0914:26);10-5.夹砂红陶罐(高04T0814:28)


进一步分析獠牙图案造型的规律,我们可以发现,对湘江流域的古代猎民而言,獠牙图案与日象图具有可互换的关系,獠牙图或许是另一种太阳的象征符号。我们进一步分析不但可确认这一点,甚至还可发现其与鹰表征太阳时的细微差异。比如,在日鹰獠牙图中,其翼展部位施獠牙图案,(图6-4、6-5、10-1)和另一件红陶斜领罐颈部残片上的造型似一致。(图10-3)但是,后者的“  ”獠牙符号,却是刻在“  ”之内。很明显,“ ”即象征四芒的日象,是故可将此类图案合称为獠牙日象图。千家坪还出土了一件白衣红陶罐,(10-2)其高领上的构图,已经很明显地表达了獠牙日象图的象征意义,即它就是四方发光的太阳:该图居中为獠牙日象图,左右向两旁伸出翅膀;在居中的太阳和两旁的双翼上,都带有獠牙符号;在两组獠牙日象图案之间则以日圭图作分隔纹。

高庙遗址也有獠牙日象图,如一件罐领部,在大的四分日历结构里戳印獠牙符号,(图10-5)一件盆上雕刻两组日鹰和已高度图案化并简化的带翅膀的獠牙神徽。(图10-4)

综上,这些构图都在毫无疑问地告诉我们:在千家坪人的心目中,太阳不但是鹰形的崇拜对象,还是一种獠牙猛兽形的崇拜对象,獠牙猛兽跟鹰一样,都可以用来象征太阳。

(五)带翼日兽与带兽日鹰的互补形象

前文对千家坪礼器纹饰构图规律的分析表明,所有纹饰均基于严谨的规律性,并无偶然的图案,很多构图在不同的礼器重复,构图之间的互映关系很明显。在纹饰母题中,有几种固定的日纹结构占其中最大比例,包括太阳下的山景,日圭高立,四分日历纹等,特别是其中最关键的两种形象,分别是象征太阳的鸷鸟和獠牙猛兽。

何以除了鸷鸟形象之外,还出现一种露出獠牙的神秘猛兽被用作太阳的象征?礼器资料明显是在表达,这两种形象共存于同一个文化体系之中。也就是说,在同一个文化之中,人们认为,太阳既是老鹰,亦是这种神秘的獠牙猛兽。笔者认为,湘南地区游猎族群之所以同时选择两种不同的形象,是因为他们想分别用这两种形象表达太阳的两个维度或两种属性。也就是说,老鹰和獠牙猛兽,二者分别象征太阳的两面。并且,礼器构图还暗示,太阳作为神秘猛兽的那一面,其层级似乎更高,也更神秘。这可从以下三方面获知:

第一,日鹰的形象比较明显,造型虽然带来神秘特征,但是并没有隐藏鸷鸟形体,而獠牙猛兽则呈若隐若现状态,造型上只能看到其张开獠牙的影子,甚至经常符号化,从没有造型完整或可认出来的猛兽。这种做法是在表达,这是一种高级而神秘的对象。

第二,日鹰是以鸷鸟为原型,张开翅膀飞翔是鸟类天生的能力。鸷鸟可飞翔,但猛兽没有翅膀,不能飞翔,不过,通过将神秘獠牙偶像与翅膀结合起来,表达其拥有超越性能力,这样就形成了带翼的日兽形象。

第三,在日象图案上未见有刻画鹰鸟者,但却刻画有威猛的獠牙图,说明相对于日鹰而言,此类威猛的獠牙图拥有更能代表太阳的神能,或更具有能象征太阳的本质。甚至还可以说,新石器时代在湘南地区活动的先民认为,太阳就是这种神秘猛兽。因此,日鹰在其身上带着威猛的獠牙图,就像带着太阳一样。因此,老鹰展开带四分日历纹的双翼而飞翔的图像:,与老鹰展开带獠牙的双翼而飞翔的图像:,这两种构图是可以互补互换的。

所以,老鹰载日(日鹰图)和老鹰载兽面獠牙(日鹰獠牙图)的意思相同。换言之,在老鹰载日的构图上,鹰翼上刻画獠牙神徽,是在表达獠牙神徽即太阳。同理,在獠牙双翼的构图中,獠牙神徽同样也是太阳的象征,这是在表达神秘日兽借助鹰翼飞翔于天空。


图11 日鹰背负兽面獠牙图

11-1.黄白陶高领罐(千T2G176);11-2.白陶圈足盘(千T3G1:67);11-3.白陶圈足盘(千T3G1:16);11-4.白陶圈足盘(千05T14-01:59);11-5.陶罐(千05T14-01:34)


在千家坪、高庙出土的白陶圈足盘礼器中,还有一种日鹰飞翔的侧面造型图案,日鹰的头部为侧面像,居中部位为神秘的獠牙面像。(图11-2至11-4)如,千家坪一件黄白陶高领罐,(图11-1)肩部主纹带为两只侧面造型的鹰;鹰眼圆而突,钩喙长而突,在其脖颈上刻有一对獠牙,构成为半个獠牙兽首;鸟身上造型獠牙日兽,其下颌獠牙特别强壮突出,上颌獠牙保存不完整;兽面造型相当特别,这种形象的结构和意义还需要进一步厘清。不过明显的是,在该图案上,老鹰背负着獠牙神面,犹如在另一件白陶盘的盘底图案,(图3-1)也是侧面刻画的老鹰身上带着四分日象。高庙遗址出土的一件罐上造型鸷鸟身上载大日,(图11-5)与鸷鸟身上载獠牙兽面的构图相同,这也直接证明獠牙兽面就是太阳拟兽化的表现。



三、从禽兽到太阳:形象所隐含的信仰意义


(一)鸷鸟和猛兽构成的神秘立体形象

新石器时代湘南族群过着游猎生活,虽然对处于时代及文化都很遥远的当今的我们而言,千家坪陶器的纹饰图案看起来很复杂,但这只是因为这些文化对于我们来说很陌生。我们现代人离大自然已很遥远,但对于新石器时代猎人们而言,他们的生活反而比较单纯,其文化形象直接取像于周围大自然和其所生活世界的禽兽。若从不同的角度观察自然现象,就可以看出其不同的面相,且用不同的禽兽形象来象征。换言之,老鹰象征的是太阳的一面,而獠牙猛兽则应是象征太阳的另一面,突出强调獠牙旨在表达该猛兽所具有的强大吞吃能力,或寓意夕阳西落犹如被猛兽吞吃,导致黑夜降临。

在千家坪的礼器上还出现了一种獠牙双鹰的构图:将威猛獠牙面像置于两个日鹰头之间,被发掘者称为“组合兽”,如小型白衣红陶簋型器的腹部纹饰,(图12)是倒着造型两组獠牙猛兽面像,而面像的左右各有一只鸷鸟头部。这种构图与獠牙双翼图类似,只不过是将每个鹰形翅膀变身为侧面造型的鹰头: 。


图12 千家坪獠牙双鹰图(白衣红陶碗T3G1:63)


在一些礼器上可见用另一种方式安排的獠牙面像加双鹰的组合构图:用獠牙塑造出来的日象处于构图中心位置,而左右两个展开的翅膀变形为日鸟,翅膀尖部的羽毛变形为鸟尾像,双鸟向中间的獠牙日象飞翔。(图13-1、10-2、10-3)比如,一件白衣红陶斜颈罐的图案保存得完整,其獠牙图被设计成将獠牙符号并置于四分日历纹中: 。(图13-1)其中在一些礼器上,獠牙部分残缺,似乎是在仪式中有意损坏。(图13-2、13-3)


图13 千家坪獠牙双鹰图

13-1.白衣红陶斜颈罐(T2G1:26);13-2.红彩白陶高弧领罐(T1G1:141);13-3.红陶钵(T1G1:365)


总之,这些图案明显都体现了鸷鸟与獠牙猛兽两种动物形象互补对称、互相替换的构图原则:构图的中心或造型鹰头,或造型獠牙面像,而构图的两侧,或造型獠牙兽面,或造型鹰头或双翼。若居中为鹰,则两侧配獠牙猛兽;若居中为獠牙,则两侧配老鹰或翼羽。这种通过一种构图形成两种观看维度的造型,所表达的母题是共通的。据此可见,鸷鸟和獠牙面像,二者互补相成,立体而形象地表达了千家坪人的崇拜对象,即至高无上的太阳。笔者假设,无论是日鹰载獠牙图,还是獠牙双翼图或獠牙双鹰图,都旨在将鸷鸟朝阳与猛兽夕阳结合起来,立体地表达太阳的形象和意含。

(二)解读太阳拟禽兽化纹饰母题

在千家坪的礼器上,有些单一主题的图像,如单独造型日鹰朝阳的形象,或造型獠牙日象与夕阳的形象,更多礼器则是造型朝阳、夕阳两种不同的形象,处于不同的关系中。基础分类如下:

1. 鸟形朝阳和獠牙形夕阳的单一形象造型

湘江流域以千家坪为代表及沅江流域以高庙为代表的新石器猎民遗址出土的高领罐,其高领或肩部,以及杯、碗、簋型器的腹部,多次出现鸷鸟张开翅膀,各翼展上有太阳四芒的图案,或其他造型老鹰载日飞向天顶的形象。单独的獠牙日象造型较少。

单一形象的造型,高庙远多于千家坪,如高庙二期三段(可能约公元前4800年或略晚)出土的泥质褐红陶寰底六边形陶钵,(图14-2)壁上均匀戳印三个獠牙图,兽口中心有一小圆,或许象征日。千家坪此类象征日历结构的典型礼器,一般做成四面体或八面体,其图案在器物上重复造型二次或四次,偶尔会重复八次,但该器物却与典范不同,反映出该信条或典范在沅江上游渔猎族群文化的传承中已有所没落,失却了严谨性。


图14 獠牙图

14-1.千家坪出土白陶高领罐(T2G1:68);14-2.高庙出土褐红陶钵(05T15-01:24)


更常见的情况是在同一个礼器上,日鹰和獠牙并存的例子较多,如在日鹰之间的分隔图使用獠牙符号,或鸟纹与獠牙纹出现在同一个器物上,各自作独立的饰带。如,千家坪出土罐的高领采用了四组獠牙饰带,而在肩部造型两组老鹰载日。(图14-1)高庙出土的一件陶簋,(图16-4)腹上有鸟纹,同时在器底造型仅有二齿的獠牙,獠牙间有小鸟头作张嘴鸣叫状,左右各有一对简化的翅膀尖羽,下探的似圭形舌头中间另刻一小型獠牙符。

千家坪一件白陶簋型器的足部纹饰是四组下颌獠牙,而腹部则是羽化的獠牙图。虽可将其归类为单独造型的夕阳,但獠牙神徽背后却有似张开的羽毛,就好像在表达,当日鹰飞起来时,夜间的獠牙日象才能表现自己。或者也有另一种可能,即只有在造型羽化背景时,才能表达獠牙猛兽为日象的意思,猎民生活另有崇拜獠牙猛兽的内容。总体来说,比较通见的情况是,只有当獠牙猛兽与老鹰相结合时,才是表达夕阳和黑夜的神徽符号。

2. 朝阳与夕阳均衡、协和的关系

千家坪、高庙礼器图案底部常见:,笔者拟称之为“羽化太阳”。这是因为其两侧所剩下的羽毛:,明显取象于老鹰飞翔时叉开的翼尖羽毛:(图4)。这是千家坪人在通过刻画鹰翼而使人感到日鹰的存在。以前述羽化太阳图案为背景,另外加刻獠牙日象图,也是一种颇为常见的构图,下文将其简称为獠牙羽化神徽,如千家坪白衣红褐陶高领罐残片上,在羽化太阳背景上,造型獠牙面像。(图15)高庙出土的白陶罐高领上就有獠牙神徽羽化图,(图16-1)造型有獠牙和羽化太阳组合的神徽图案,正中的獠牙图被椭圆形日象圈在中间,两侧伸展羽化双冀,在左右上下四个拐角另各置一个四分日历图,主图案之间的分隔图则为高立于台坛上的日圭图。该罐斜肩上的图案,同样也是獠牙神徽。高庙中晚期的圈足杯和圈足盘,在底部上造型几何化的獠牙羽化神徽,(图16-3、16-5)另一件陶杯在四分八角太阳的光芒内造型獠牙猛兽的面像。(图16-2)在高庙文化中,时代越晚,越多见抽象化且粗糙的简化版獠牙羽化神徽,(图16-6)不过基本形状一直没有放弃。


图15 千家坪獠牙神徽羽化图

15-1.白衣红褐陶高领罐残片(T1G1:61);15-2.灰白陶高领罐(T2G1:74)


在表达太阳的形象时,日鹰獠牙图将鹰头置于两组獠牙猛兽嘴之间,犹如在高天飞翔的白日,启动于朝霞与夕阳之间。(图6-4、6-5、10-1 等)该场景所表达的内容,与前文白陶高弧领罐领部纹饰所描绘的白日风景相同,表征着白日一天的历程,(图1-1)只不过前者用了象征的语言,后者则采用直描的方式。獠牙双翼或双鹰图则将獠牙日象戳印于展开的翅膀之间,似乎是在描绘黑夜(夜日)的历程,表达夕阳之后的黑夜和对日出的崇拜,祈祷黑夜过后太阳羽化而高飞,照彻大地,使世界明亮。(图9、10-2至10-4、13等)这两种互补性的构图经常会造型在同一件礼器上。


图16 高庙獠牙神徽羽化图

16-1.白陶高领罐(T1015:16);16-2.夹砂红陶圈足陶杯(05T15-02:2);16-3.泥质红陶圈足陶杯(04T0813:8);16-4.白陶簋(91T2003:12);16-5.夹砂浅红陶高圈足盘(91T1113:31);16-6.夹砂红陶寰底陶钵(05T13-01:25)


至于獠牙居中,其两侧展开的双翼上载有日象的构图,表达了獠牙猛兽与老鹰合为一体的日象。前述常见的獠牙神徽羽化图结构,与獠牙猛兽带双翼的构图基本上属于同一种结构,意含也相同,难以区分。在獠牙双翼图、獠牙日象双翼图或獠牙羽化神徽图中,部分图案因所带双翼较小,仅保留翼尖2—4根叉开的羽毛,而其他此类结构则张开大翼,且在其翼展部位上,或造型四芒日历纹,或另造型獠牙神徽,或将双翼变形为双鹰且鹰身上多又带日纹,(图12、13)这种构图就好像威猛的獠牙日象载着双鹰飞翔。

所以,既有日鹰载獠牙的构图,亦有獠牙载日鹰的构图,前者似在表达从东升往西落之昼日,而后者则似在表达从西落往东升之夜日。部分礼器造型鹰身上负载着日兽神面,这种构图似在表达日兽面即是太阳,日鹰飞翔而带日兽升天,或寓意旭日东升。

这些构图的对照显明,鸟形的朝阳(昼日)与獠牙形的夕阳(黑夜)处于均衡协和的关系中。不过,千家坪、高庙礼器还有其他一些图案,其构图表明日鹰与神秘獠牙的关系,似乎并不如前述那般单纯明了。

3. 日鹰从日兽獠牙飞起的构图

千家坪出土白陶簋型器的圈足部位刻印有四组这样的獠牙神徽: 。这是在以獠牙神徽形容太阳四芒(在千家坪图录上是用白色表达高起而突出的部位,下文所例举图案虽然属于突出部位,但为方便观察,将所论述的构图用黑色标示)。该簋型器的腹部造型两组日鹰展开双翅的图案,(图17-1、17-2)左右翼展部位皆造型一个对半拆分的獠牙:这种造型的意义似乎是在表达獠牙猛兽吞吃日鹰,或日鹰从獠牙中飞跃出来。几件簋型器、圈足盘、十二边形圈足盘或八角边盘足盘、高领罐的戳印文构图,也都在鹰鸟双翼上分别造型左右对半拆分的獠牙兽口,以表达鹰头正从獠牙中吐出或吞进。(图17-3、17-4、18-4、18-5)


图17 千家坪出土的白陶簋型器

17-1.白陶簋型器(T6G1:6);17-2.白陶簋型器(T6G1:5);17-3.白陶簋型器(T2G1:97);17-4.白陶圈足盘(T1G1:49)


千家坪出土的数件红陶高弧领罐的构图更为复杂。与上述礼器一样,日鹰的双翼有对半拆分的獠牙图,如: 、但是整个鹰翼的形状很特别,在其外侧有设置变成像日兽的双眼盯看和伸出长舌头的形状:内侧有类似鹿角的分叉:(图18-1至18-3)。鹿角使我们想到战国时期楚国出土虎座凤架造型中,也有用鹿角取代翅膀的例子。不过,由于时代不同,整体背景不同,其间的关系难以探索。


图18 千家坪出土的日鹰獠牙图(皆包含有左右或上下对半剖分的獠牙)

18-1.鲜红陶弧领罐(T3G1:42);18-2.深红陶弧领罐(T6G1:1);18-3.红陶高领罐(T3G1:29);18-4.灰陶(T2G1:50),18-5.白衣灰陶(T3G1:27);18-6.白陶釜型器(T3G1:65)


前述构图,是将一个完整的獠牙构图对半拆分为二,将鹰头置于獠牙之间。(图18-1至18-5)除此之外,还有将獠牙拆分为二而造型在日鹰头部脖颈部位的例子。(图18-6、19)如,一件白衣灰陶高领罐,(图19-2)在其肩部造型两个对称而张开翅膀的日鹰,在其左右双翼翅膀上各有一个对半拆分的獠牙,与上述礼器一样,构成一个完整的獠牙日象羽化神徽: 。同时,在两个日鹰头部的脖颈部位,各有对半拆分的半边獠牙图,分别由一只上颌獠牙和一只下颌獠牙及一个眼睛组成:考虑到这两只日鹰具有对称关系,所以此二者脖颈上的二分对拆獠牙,实际上是透过罐的口部而组成另一个完整的有眼睛和獠牙的兽面: 。结合该图的拆分情境以及所在部位,可知其意思是在表达,该礼器罐内的空间都被含在獠牙神兽的嘴里,倒出或倒入的动作恰似该獠牙神兽在吞和吐。

另一件白陶弧领罐之高领上的构图也很独特,(图19-3)双翼上也各有半个被对拆的獠牙: 。就眼睛的位置可知,并非日鹰头入出獠牙,而是在双鹰之间的独特分隔图才是入獠牙者,即双鹰之间构成的图案如下: ,其符号的意义待进一步研究。同时,鹰头部的脖颈部位上,也有对半拆分的獠牙和野兽须髦的刻印纹:,也就是说,该鹰头部与器物另一边对称位置的鹰头部,组成一个跨罐口的猛兽獠牙面像,由一对眼睛、四根獠牙和四根长须组成,颇像老虎面: ,而且,此虎面与左右纹带中的双鹰共用眼睛。

红彩黄白陶圈足杯(图19-1)腹部主纹带为二个日鹰獠牙图,并以獠牙图分隔;日鹰獠牙图的双翼上各有半边獠牙,呈水平方向分布,可合二为一,形成一个完整的獠牙,表现日鹰被吞吃进獠牙。鹰头部亦有半边獠牙图案,且其可隔杯口,与对称部分即杯另一边的另一个鹰头上的半边獠牙图案合二为一,合成为一个完整的獠牙图案:,隐喻此杯之收纳须经獠牙之吞吐。该二分猛兽面也带须。


图19 千家坪出土的同时包含有左右和上下对半剖分獠牙图的礼器

19-1.红彩黄白陶圈足杯(T1G1:47);19-2.白衣灰陶罐(T1G1:39);19-3.白陶高弧领罐(T1G1:40)


一件白陶釜型上的器纹饰特别有意思。(图18-6)器腹主纹带造型为两只日鹰和两个分隔图。分隔图案像盛开的大花朵,花蕊变形为日鹰的尖状羽毛。双翼各载一个完整的獠牙。鹰头部变形为猛兽头,从该猛兽嘴里伸出一个小鸟头,就好像在表达早晨新的鸟从猛兽嘴里生出来。此外,在鹰脖颈上另有一上下垂直方向、羽化的獠牙的对半剖分图,这样一来,跨越釜口就组成了一个完整的獠牙羽化图: 。这种构图亦是在表达,釜内的空间都被含于獠牙神兽嘴中。

在上述构图方式中,主纹带的日鹰构图仍是以二只相对应的方式,从水平方向展开。一个完整的獠牙图被对半拆分后,亦从水平方向分置左右两侧的翼展部位,体现獠牙吞吐神鹰之意。但是,鹰头颈部的獠牙图或猛兽獠牙图,却是以上下垂直方向展开,对半拆分后,需跨器口,才能共同构成一个完整图案,体现獠牙神兽吞吐器内之物(太阳象征物、水、酒或其他奉献、祭品)之意。

换言之,如果说前一种即獠牙吞吐日鹰的构图,很明确地表达了千家坪人祭祀的目标或欲望是祈日“羽化”而再生升天,则后一种构图是在很具体地描绘和表达实施此种祈祷巫礼的方法与过程,即通过模拟巫术,将法器从被其覆盖的太阳象征物上(很可能是鹰或鹰骨、鹰羽毛等)挪开(意味着从獠牙里吐出来),或重新盖上而收纳入法器中(意味着被獠牙吞进去),以激发或增强太阳升起的力量,或者将太阳吞噬以至于黑夜到来。所以,日鹰从獠牙中飞起(或生出来),这是湘南古人所祈祷的日出。可是,鹰隼乃日行鸷鸟,当晚霞入睡时,太阳又进入日兽嘴中而被吃掉。

4. 日在獠牙神兽嘴中

千家坪出土的一件红陶斜颈罐,(图20-6)颈部主纹带的造型为在羽化太阳背景上张开獠牙的构图,嘴里明显可见带有四方光芒的日象:。另一件白陶高领罐,(图20-1)领部上造型简化的“日”在双翼之间:,而其肩部构图则再采用另一种置獠牙于羽翼之间的图案,其图案造型也极为简化,而獠牙之间一样有明显的日象: 。


图20 千家坪出土礼器上的獠牙吞吐太阳造型

20-1.红褐高领罐(T2G1:82);20-2.红褐陶斜颈罐(T3G1:37);20-3.红陶斜颈罐(T2G1:85);20-4.灰白陶高领罐(T1G1:41);20-5.红褐陶高领罐(T2G1:86);20-6.红陶斜颈罐(T1G1:53)


这些构图的意思都很清楚,即日兽獠牙嘴含着太阳。千家坪数件罐上均有这种构图:罐颈部主纹带皆为双翼载日,双翼之间则为獠牙,且兽口含日。(图20)这些造型直接表达了夜间日兽吞噬太阳的信仰。

在其他造型上还可见到,象征日的鹰头正被吞含在日兽獠牙之中。

5. 獠牙伸出舌头及日兽与日鹰结合的变形构图

前文已讨论,有自獠牙向下伸出舌头的神徽构图。在部分礼器上,舌头变形为鸷鸟的钩喙。千家坪数件礼器,很明显是将鹰头直接造型在獠牙中。如,一件高直领罐,(图21-7)其领部主纹带的主体图案为獠牙羽化神徽,其中间部位为张开的嘴,露出四根獠牙:,而在四根獠牙之间原本可能是舌头的部位,却露出一个三角形鸟喙,又特别在其上部刻画两只圆眼睛,喙和睛构成较为完整的鹰头正面像:另一件高领壶(图21-6)领部主纹带也有类似的图案:獠牙之间有单喙与双睛,甚至还特地在眼睛下方及钩喙两侧勾勒弧线,以更形象和直观的方式表达该造型就是鹰头: 。

所以,这些文物很明显是在造型将獠牙与鹰头合为一体的变形图案。(图21-5至21-8)且由此看出,在自然界日兽的原型动物应有吃鸟的习惯。这种现象与日兽在晚霞时吞食太阳或在朝霞时吐出太阳的信仰相结合,就形成了日鹰从獠牙露出头的形象。



四、从礼器图像看千家坪和高庙先民的太阳崇拜


以千家坪为代表的湘南新石器中期猎民信仰所产生的形象,结合了太阳和猛禽兽的崇拜,将拟禽兽化的太阳视为崇高大神。

千家坪礼器纹饰表明其有严谨的规律,拥有一贯的母题;很多构图在不同的礼器上重复,构图之间的互映关系也明显。在纹饰母题中,有数种固定的日纹占最大的部分,此外还包括太阳下的山景、日圭高立、四分日历纹等,而其中最关键的两种形象乃是象征太阳的鸷鸟和猛兽獠牙。它们和日象相结合,分别构成日鹰图(老鹰载日)、日鹰獠牙图(老鹰载兽)、獠牙双翼或双鹰图、獠牙日象图、獠牙日象双鹰图、羽化太阳图、獠牙神徽羽化图等,以及对半剖分的獠牙或兽面等以多种方式组合而形成的主体图案。器物上的主体纹带大多为一至二组二方连续图案,各由两个或四个(以二组为主)主体图案构成,其间用日象、日圭或獠牙图分隔。

湘南新石器猎民一方面传承源自远古的狩猎文化,另一方面吸收附近洞庭平原上新兴的定居和农耕栽培文化的创新成果,塑造出了拟禽兽化的太阳崇拜。在森林以狩猎谋生的人们,对野兽禽鸟很熟悉,所以其形象的含义离不开野兽禽鸟的自然特点,如日鹰是日行、展翼高飞滑翔的大鸷鸟,而黑夜形象无疑是一种夜行猛兽,獠牙粗壮,势力无限,且有猎吃鸟类的能力。

根据礼器纹饰分析,我们可以探索到其信仰内容如下:旦霞时鸷鸟载日高飞,到达天顶,照亮大地;不过,直至夕阳,日鹰即将入眠,也将太阳带下来;日落于地面之下,被看成是太阳被吞入日兽的獠牙之中。日兽既吞噬太阳,亦吞噬日鹰;晚上太阳藏在猛兽身体里而使其具有夜行能力。所以,太阳既是老鹰,亦是神秘的獠牙猛兽。湘南游猎族群选择这两种形象,是用来分别表达太阳的两面。日行鸷鸟象征白天的太阳,而猛兽獠牙象征夜间的太阳。


图21 千家坪出土礼器上的日鹰头被含在獠牙中

21-1至21-4.鹰头;21-5.白衣红陶高领罐(T3G1:33);21-6.红陶高领罐(T2G1:64);21-7.白衣灰褐陶高直领罐(T2G1:83);21-8.白衣灰陶高领罐(T1G1:44)


礼器图案皆表达,日象禽兽既有互斗亦有协和关系。日兽吞噬日鹰是一种风险的时刻。太阳在晚霞时被猛兽吞噬后,天地落入冥暗之中。獠牙猛兽吞噬日鹰,这意味着死亡的发生;如果日死而不再回归升天,万物也将无生。所以,夜间很危险,人们祈祷的要点应该是像求生一般求日出,祈祷日象羽化,在夕阳下祈祷明霞时分,日鹰能够再升或再生。不过,我们无法知道湘南猎民如何想象日兽与日鹰的互动细节,有没有包含神秘斗争?有没有打败日兽的必要性?或者太阳和禽兽相辅相成,日兽辅助日鹰过夜,而日鹰使日兽羽化升天?又或者日鹰在翅膀上载獠牙日兽之日飞升,或者是羽化的獠牙嘴获得了鹰翼而能载日飞翔?

所有这些细节尚不可知,迄今我们只能从威猛的獠牙和展开双翼载日翱翔的鸷鸟的复合造型探知,这种构图所着力表现的,是一种将日兽与日鹰合为一体的日象。獠牙猛兽并不是杀死日,而是让日经过其身体的神秘通道而再生,重新获得新的生命,因此有些礼器造型很明显地是在表达,新出的日鹰乃是一只新生的小鸟,日鹰再生,从獠牙猛兽口中飞翔升天。

礼器构图还暗示,太阳作为神秘猛兽的那一面似有更高的层次,显得更为神秘。例如,日鹰形象是基于鸷鸟能够高天翱翔的本能,而獠牙猛兽却并非天生能飞,而是通过神秘的方式使其羽化,从而掌握超越性能力。所以,日鹰的形象直观而明显,包括刻画了一些很细致的特点,而獠牙猛兽的形象隐现于幽秘之中,只能看到其张开的獠牙的影子,甚至经常符号化,所以,这是一种高级而神秘的崇拜对象,并不突显其原型动物。此外,在构图上亦可见獠牙猛兽吞噬日鹰,日鹰从獠牙猛兽嘴飞出,这样的构图不会是偶然出现的,应是在深刻表达其内在信仰的母题,也由此可见獠牙猛兽即日兽具有超越日鹰的神力。

进一步观察,日象图案经常刻在日鹰的翅膀上,但在日象图案上却未见有刻画鸟者,说明在千家坪人和高庙人看来,日鹰只是载日的鸷鸟,但不是太阳本身。另一方面,千家坪、高庙的獠牙猛兽像却常被直接刻画在日象图上(獠牙日象图),还被刻画在其他很多取代日象的构图上。这说明,在当时人心目中,唯有獠牙猛兽才具有代表太阳的超越性神能。因此,在常见的造型上,日鹰在其身上带着獠牙猛兽像,就像带着太阳一样。

但是,若是日兽吞食的力量过强,太阳将不再回归升天,万物也将无生机,这样是否意味着人们需要举行仪式,加强日鹰再生的力量,使其在凌晨时分,当日兽休息时使日鹰再生,从猛兽的獠牙中飞翔升天?笔者以为,那些造型在鹰颈部的对半剖分獠牙图,这种图案与容器本身结合为一体,使其构成一个完整的意义表达情境:或许象征性地展演了日兽吞日而藏日于器腹之中,并透过某种现在难以复原的祭礼行为,以人为的巫法加强日鹰再生飞升的力量。再进一步观察这些礼器如何残缺,可以发现,所残缺的经常是图案的关键部位,如鹰头或獠牙,或者好像特意保留单独一组完整的日鹰或带翼的獠牙。这或许是仪式中通过故意破坏獠牙等关键部位,人为抑制某种力量,从而达到加强太阳再升力量的目标。

总观千家坪、高庙文化造型,我们还可以发现其太阳崇拜的另一种特点:极少有单独造型的日鹰载日图,也更少造型没有鹰翼或其他羽化特征的獠牙面像。换句话说,很少造型拟禽兽形象化的天顶午日和天底黑夜,绝大部分造型皆为日兽和鹰的合体,或鹰入日兽嘴,或从日兽嘴飞出,也就是说,较少造型表达大光明或大黑暗的图景,而更多造型晨昏之际日出日落的状态。

湘沅流域的人们,生活在山林与溪河的网络里,天上常有云彩。太阳从山上、在树间升降,日出和日落之晨昏、蒙影的时间相当长。或许因为如此,其崇拜太阳的精神文化要点集中于均衡与转化现象:晨夕旋转,暮旦循环,祈祷夜昼均衡;鹰化为日兽,而日兽再化为鹰;鹰入日兽嘴,鹰从日兽嘴出生,祈祷日鹰能够克服日兽,从日兽的獠牙中再飞出来,重新露头并带着旦霞飞升而巡天。晨夕时分,日鹰与日兽合在一起,造型合体的形象即是象征晨夕的转化。所以,古人创造合并兼具日兽与鹰特征的神秘构图,就是用来象征日出、日落与再出;出生、死亡与再生。

我们所不知道的是,在千家坪人的信仰中,太阳被吞噬而再生的形象,是否也被转义而用于表达人生,是否用于生命礼仪中的丧葬礼仪文化。但是,在新石器时代湘南地区人们所创造的形象的发展脉络下,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出,日落、日出这种自然界的循环,后来被发展成为对人生的譬喻,表达生、死与再生的神秘理想。

此种信仰明显是由千家坪先民所创造,其图案结构最为系统和完整,而高庙所出者,虽仍可看出同样的信仰内涵,但其造型已多有简化和图案化的趋势,表明其被信仰的程度也随时代而有减弱的趋势。



结  语


综上,本文通过对千家坪、高庙陶器图像所包含构图元素及造型规律的细致观察与分析,并结合社会—文化人类学有关早期先民信仰与祭祀行为的理解,系统阐明在距今7000多年前遍布南岭山地南北的华南狩猎和半定居人群中,以千家坪为代表的先民们,已经创造出一整套形象和寓意都很丰富的太阳崇拜。这种崇拜建基于先民对日落和日出、夜日和白日之间的循环,以及太阳周年季节规律的观测和了解。他们用日兽和日鹰具像地表达太阳夜昼之间的二元转化,并搭配与该信仰相关的祭拜礼仪。可以说,这是迄今所知中国最早也最系统的太阳崇拜,无论其所创造的獠牙日兽和鸷鸟日鹰形象,还是其所寄寓的夜昼二元转化和均衡理想,抑或借用猛兽吞吃和吐出以表达死而再生意含的方式,在经过数千年后的发展演化后,最后都融入中国文化大传统之中,并对中国传统文化和思维方式产生过重大影响。

原文载于《民族艺术》2023年第5期,请以纸质版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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