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障碍与愤怒的海

健康   其他   2023-12-11 19:59   北京  
人格障碍是这几年的一个流行概念,表现为人际关系中的某种病态模式。这些病人往往不被看做病痛之人,而被当成关系中的坏人甚至操控者。我们难以感同身受病人本身的痛苦,倒更能代入他们身边的亲友,共情他们的饱受折磨。
概念普及让这些亲友意识到,自己在一段关系中的痛苦不一定是自己有问题,而是建立关系的对象不正常。这是好事。副产品则是对「人格障碍」的污名化和泛滥化。包括NPD(自恋型人格障碍)、BPD(边缘型人格障碍)、ASPD(反社会型人格障碍)几个诊断,跟自恋暴怒、精神操控一起,成为了某种对「让人不舒服的人」进行驱逐和贬损的「黑话」。毕竟任何一段关系都会闹矛盾,在情绪激烈时,谁都能从中找出一点「自恋」或「边缘」的影子。但这种泛滥的标签,对真正认识这类疾病没有太多好处。
电影《涉过愤怒的海》正好塑造了几种人格障碍的角色。我们可以借此机会做一点科普。
(提示:下文严重剧透,请谨慎阅读)
李苗苗,这个形象是典型的反社会型人格障碍。我们听到「反社会」这个说法,第一反应是想到那些变态杀手、冷血罪犯。电影中的李苗苗也确实展现出残忍和狡诈的一面。这是反社会最容易被识别的特征。但如果我们只强调行为本身的邪恶,就容易忽略人格障碍的病理性本质。
人格障碍分很多种。反社会型人格障碍,跟边缘型、自恋型、另外还有一种叫表演型,这几种存在共通之处,在DSM诊断体系里属于同一个大类。Kernberg甚至提出它们是一条谱系,是自恋状态(自体障碍)的不同表现形式,反社会在最严重的一端。这个谱系的共性是无法形成对自我——作为一个稳定独立的客体——的感知只能从人际关系的刺激中反复确认自己的存在。外在表现就是某种戏剧化的,疯狂的关系模式。
反社会者在主观上处于一种慢性空虚的状态。他没有情感能力,要感知自己的存在,需要不断操纵和玩弄别人,来获得一种全能的,「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快乐。仿佛自己是超越规则的某种存在,众生都是他的待宰羔羊。他伤害别人不一定是为现实的利益,只不过是寻求这种感觉。
讽刺的是,「没有情感能力」这一缺陷反而会成为这种人的武器。因为他们无法感知别人的痛苦,也不存在道德或者羞耻心的困扰,所以他们在伤害别人时非常冷静,果断,甚至有些享受。你可以看到李苗苗说谎时的反应非常快。他第一次被老金找上门之后,正常人在那种情况下多少会有点迟疑甚至恐惧,但他可以不动声色地立刻编出一个谎言,老金也完全没有看出破绽。
但也因为没有情感能力,这些人很容易走上「作死」的路。他们会毫无必要地冒险,从生死一线的刺激中寻求掌控的快乐。李苗苗从宿舍潜逃时,看到老金堵在门口,他可以直接走掉,但他非要过去逗一下老金,还送他一瓶水。这种面对面的刺激给他带来愉悦。他最终落到老金手里也是因为冒险,逃亡路上非要再逛一下漫展,遇到龙卷风坚持让司机飙车。飙车时他是极度亢奋的,昂首向天大呼大叫。他只有在生死边缘,肾上腺素狂飙的那一刻,才能感觉自己还活着,就像一个无所不能的,超越了风险的「神」。
但不可能每一次都好运,最后他玩脱了。
反社会型人格并不全都是罪犯,遵纪守法的人也可能有相似的人格特质,甚至可以过上很安稳的生活。只要他们学会把类似冲动用一种更安全,也更合理的方式实现。其实,李苗苗的母亲景岚和父亲李涯李烈身上都能看到一点类似的影子。景岚虽然是为了保护孩子,但她并不走正常渠道,而试图靠自己的力量凌驾于规则之上,甚至把公安机关也纳入到她算计的范围里。李烈在用隐忍的手段推进他的复仇,冷静背后隐藏着癫狂。但他们的全能控制还在被规则允许的范围,至少他们不像李苗苗一样公然藐视规则,只是在心里把规则看成一个可利用的工具。讽刺的是,这反倒让他们成为社会意义上的成功者。
李苗苗越疯狂,某种程度上就越是吸引小娜。小娜具有边缘型人格的特点,渴望跟人建立高强度的关系。这种人格障碍同样缺乏稳定的自体客体,只能感知到强烈的情绪。病人活得很辛苦,情绪像过山车一样,每天大起大落。他们把自己形容成「没有皮肤」的人,神经裸露在外,任何一点刺激都会让他们受伤。他们渴望融化在关系里。当小娜的鞋被李苗苗丢掉,不许她离开时,那种狂热的控制欲反倒让她备感安心。
但这是不可能持久的。无论对方做到多少,边缘型都想要更多。与其说这是对「爱」的渴望,倒不如是对于「被抛弃」的恐惧。他们激烈地表达对方的爱对自己多重要,另一方面又用更激烈的情绪升级自己的要求,测试对方是否会受不了离开自己。——显然,这种试探看上去像是「无理取闹」,反而会导致对方不堪重负地离开。
反社会和边缘者都试图控制他人,但控制的目的不一样。反社会是把对方作为玩具,证明自己有能力;边缘型则希望用这种方式加深关系。边缘型更真诚,投入更多,但往往也痛苦更深。
一旦对方起心离开,反社会者会毫不犹豫地报复,边缘型的人则会陷入巨大的惊恐,竭尽全力挽回。顺便说一句,这一点经常与自恋型人格障碍混淆。自恋者也不能容忍「有利用价值的人」离开自己,将此视为背叛,很可能会激烈地发泄情绪。区别在于自恋者目的更明确,只是为了把对方拽回来,他们不会让自己受伤;而边缘型的愤怒伴随着自毁冲动。所以小娜把自己捅伤,蜷在橱柜里流血。伤害自己让她感到解脱。
在关系中,自我伤害也是一种夺得掌控的方式。试图离开的人,看到边缘者伤害自己时,可能会出于担心回到他们身边。有些严重的病人甚至会把自伤变成了一种威胁的策略,作为维系关系的纽带。小娜多半也怀有这样的期待,流血的几个小时里,她盼望李苗苗回来。可惜对方是反社会人格,反社会怎么能容忍被别人摆布呢?
反社会和边缘型人格的表现都很极端。你也许觉得,自恋型人格听上去更温和一些,那么我们来看看电影里的老金。老金是典型的自恋型人格障碍,整部电影贯穿着他的自恋性的暴怒。
自恋的本意是夸大自己,轻视他人,好像算不上太严重的病。——不就是自私,自大,自我中心嘛?拿着放大镜去挑,谁心里没有这种小九九呢?但自恋型人格障碍作为一种病,更多体现为心理功能上的缺失:病人只能固着于自我中心的视角,无法感同身受别人的处境、立场、意志。说得严重一点,病人看不见自身以外的世界,他/她心中的世界只有一条法则,叫「言出法随」: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所有人都该围着我转。
(这正是反社会者致力于实现的,所以Kernberg认为反社会是自恋状态最严重的一极
可以想象,这类病人进入真实的世界会很痛苦,他/她的自我中心会遭到外部现实打脸。
高功能的自恋型人格障碍者可能会发展一些手段,迎合,诱惑,欺骗,暂时性地扭曲外部世界(这些表现跟反社会非常相似);普通的自恋者就只能直面这个「敢不遵从自己意志」的世界,同时又无力改变。这种郁闷会全部变成自恋性的暴怒。就像老金被关进景岚家的地下室,他如此愤怒又如此无力,嘶嚎着想点燃这个地方,就像一头困兽要把自己连同笼子一起烧毁。
自恋者的愤怒与其说是在追求正义,不如说是在发泄和报复自己对世界的恨:你们竟然轻视我?你们怎么敢?老金执着于为女儿复仇,根本动机是痛恨于「自己」受到了羞辱。他的怒火乍一看是为了女儿,但很快吐露心声:我这样有头有脸的人,遇上这种事,叫别人怎么看?为了给自己找回场子,他不惜错过女儿的葬礼。这时候你就知道:这个父亲并没有那么爱他的孩子。
在自恋者老金眼中,人有两种:要么像小娜一样「听话」,就是有利用价值,一举一动(在老金看来)都在为他的利益服务;要么就是不服管的坏人,坏人必须修理。自恋者最终会陷入众叛亲离,但他们不会反思,认定都是别人对不起他。有一点老金不太像典型的自恋型人格障碍,就是跟前妻在分手多年之后仍然保持日常联系,这在自恋者当中非常罕见。除非失去利用价值被自恋者先行丢弃,否则,主动离开他的人都会被视为背信的叛徒。这也是为什么NPD在网上素有「精神操控」的恶名——沾上这种人之后想划清界限,就需要承受他无休无止的报复或纠缠。
听上去各有各的可恨,但也可怜。在病人支离破碎的主观体验里,他们也是在一个虚无的世界里挣扎求存(只是不觉得对别人有什么抱歉)。探讨这些极端案例并非为了猎奇。普通人没办法——也不需要——完全理解病人的心理,但至少能从中得到一点警醒:一味靠他人滋养自我,只会让自己陷入苦海。别忘了那个最基本的事实:他人是他人,我是我。再强烈的渴望也好,厌弃也罢,甚至愤怒到想毁灭一个人,必须承认:那是另一个人,不能也不应该当做「我」的养料。与赖以为生的人际模式解绑,就能从苦海解脱
有人会对号入座地想,我身边似乎有某种类型的人格障碍,该怎么帮他/她意识到自己有问题呢?但比起帮助对方,更重要的是确认你有离开的自由。很多时候,恰恰是助人的心愿捆绑了我们的手脚,也强化了他病态的操控模式。让他看到你的边界:无论他想不想,你都可以离开。这一事实本身,比任何道理更有助于他们改变。
延伸阅读:
你当然是自由的。







李松蔚
系统论、家庭、心理咨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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