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慢一点的速度

健康   其他   2024-03-20 19:41   北京  

跟大家汇报一下:这个月开始尝试一种新的交流体裁,录播客,也就是用声音和对话交流。

以前录过播客,很慢。讨论一个话题,动辄就要一两个小时。录视频就不会有这么啰嗦,短视频恨不得争分夺秒,一开口就要抓人眼球,上金句,对信息密度的要求高。文字输出也一样,我现在对写公号没有太多热情了,一篇公号几千个字,读下来也要十分钟,也就是读者十分钟不能干别的。我有什么了不起的高论,值得别人费这个时间?但播客还行,放在耳朵边上,开车也能听,坐地铁也能听,做家务也能听,对信息量的要求没那么高,会让我感觉轻松一些。

我很珍惜现在还有一些能慢下来的地方,像以前的朋友聊聊天儿。哪怕用一两个小时,哪怕一个问题聊到最后也没有定论,但我们愿意在交流这事上花这么多时间,我觉得就很珍贵。

这档播客叫《不是你的问题》,不定期更新,可以在小宇宙App上关注。大体形式就是我跟朋友们闲聊,大多是心理咨询师,讨论一些大家关心的,跟心理健康人际关系相关的话题。

第一期的话题围绕青少年。关心青少年心理健康的人很多,尤其最近一段时间,很多有识之士在担忧年轻一代的抑郁、厌学、网瘾,各种诊断,一面把年轻人描述得脆弱虚浮,一面谴责父母、学校、社会在这些问题上起到了很坏的作用。但我觉得这些结论太轻易,也太置身事外了。

二十年前的那一代年轻人,就是用最斩截的态度得出了结论,他们用「原生家庭」建构自己方方面面的痛苦:父母很多养育方式有问题,对我造成了难以弥补的损伤。从个体的成长经验来讲,这些结论自有道理。可是问题来了:那些年轻人也就是今天青少年的父母,他们比谁都清楚「原生家庭」的伤害,也立志不让悲剧在下一代重演,为什么他们仍然成了「糟糕」的父母(甚至在有些专家口中,是更糟糕的一代父母)?

我邀请到我的前辈,资深的家庭咨询师刘丹老师,一起聊这个话题。我们两个都有意识地放下专家视角,只是分享作为个体的感想,果然在这种闲聊的气氛下,冒出了一些没想到的东西,比如一种(可能是)人到中年,即将被下一代「抛下」的焦虑。不一定有代表性,但确然是我们不曾预期,却在谈话中自然激发出的共识。

年轻人当然有他们的痛苦。但他们是年轻的,生长的,朝气蓬勃的,没有什么问题不能战胜,时间始终会站在他们那一边。上一代的痛苦则是更隐秘的衰落、不安和失控,并且随着时间与日俱增。把今天青少年的问题都算在「父母」或者「家庭」头上,致力于把自己变成100分的父母,甚至认为父母做到100分,孩子就不该有问题,是我们这代人自恋性的幻想与自我折磨。

这么着,我就有一些要表达的愿望了。我想起在咨询室里,很多父母在孩子面前束手无策的痛苦。他们急于改过,诚惶诚恐地寻求专业指导,所有舆论都在加剧他们的不安,甚至还有「我害了我的孩子」的罪恶感。却从来没人告诉他们:这不是多大的问题,你们也没那么错。

刘老师和我都认为,抛开这样那样的极端情形,时代是在进步的。上一代原生家庭那些更严重的问题:暴力、虐待、忽视,确实在减少,青少年也不再急于逃家出走。但是新的问题来了,那就是彼此疏离。年轻人很容易在互联网上找到容身之所,他们跟父母同在一个屋檐下,却躲在自己的堡垒。生活所需的资讯、技能、情感支持……网络社群一应俱全。父母看不见,也进不来。这样就不再有冲突,但也没有了交流的必要。

这种「没必要」就是我现在的体会。其实不是没有表达的欲望,但是表达了就怕出错,怕冲突,怕多此一举。有太多的不由分说的审判标准,不如躲在安全的圈子里,说一些一定不会惹麻烦的话。当然了,这些话说了也等于不说。有的干脆就不说。年轻人不跟父母交流,父母也说:「不知道怎么跟孩子说话了」。一切都以正确为标准,那么「不交流」就是一个明智的策略。

跟过去相比,这确实是进步,不能否认是进步。但是「父母不犯错,孩子就不出问题」,这个幻想已然破灭了。这也是自然的。用力过猛地想要消灭问题,这本身就会是更大的问题。它让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加速,变得更快,更精确,最终让我们对问题更敏感,容错的空间也更小。

某种意义上是这个时代的写照:我们都正确地待在各自的地盘,也就失去了交流的空间。

如果不想听音频,我在这里节选了一段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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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蔚:您刚才说战场已经变了,我想说战争的主题也变了,如果说20年前的战争的主题是对抗,是冲突。我觉得今天的问题是疏离,是看似在同一个屋檐下,好像距离非常紧密,但是对父母来讲,孩子有自己的世界,而且那个世界有一个无形的大门可以把他们给挡住,所以是一种慢性的,无处着力的焦虑感。

刘丹:是的,双方都无处着力,弥散性的焦虑。

李松蔚:弥散性的焦虑。它不是孩子把一本武侠小说换个书皮,在家长眼皮底下看看所谓的杂书,然后家长去没收,它不是那样一种冲突了。但这种无处着力的焦虑背后又有一种……就是也没有办法亲密。

刘丹:(笑)为什么说没有办法亲密?

李松蔚:打架,孩子离家出走,对抗,都是一种极致的亲密,它只是换了一个维度,其实是浓度很高的。现在孩子只是把屏朋友圈给你屏蔽了,甚至假装一个朋友圈,他也在你根本不知道的地方去吐槽。但是孩子也并不舒服。

刘丹:是。

李松蔚:他做所有这个东西他其实也不舒服,因为他也觉得自己没有被理解和没有被充分地允许,他只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战壕。

刘丹:一个战壕,是的。你说这个让我想起一个家长,他孩子进入青春期,一个男孩,家长觉得很失控:孩子什么都不告诉我。经过咨询,父亲痛定思痛,换了一种方法。他说我通常特别多问学业,一放学我就问作业怎么样,成绩怎么样。以后他就控制自己,跟孩子在一起就问:你在学校开心吗?今天都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告诉你,一年以后孩子上高中了,每天放学都跟他讲学校发生的事。他忍住了,不再说你为什么又跟他吵架了,为什么又考差了,他已经忍住完全不说这个了。他说换来的就是孩子每天告诉我,非常开心地告诉我学校发生的事情。

李松蔚:有时候可能是这种无孔不入的焦虑、关心,让大家把互联网当做一个最好的藏身之处,从而让很多的冲突不能得以发生,没有了风险,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反倒是有的时候松一点,你放松一点,也许这个孩子就会从他原来封闭的空间里面(出来),让你看到他的一部分。

刘丹 :所以你也问是不是太用力过猛了,我觉得父母爱孩子,百分之百地爱孩子,但你只有一个孩子的时候,你容易话太多,关心得太多。

李松蔚 :刘老师您是不是也认为,这是我们今天更大的一个背景?整个家庭的爱和关注都落在,很多时候是独生子女或者两个孩子身上,社会的生育率也越来越低,整个社会眼巴巴地看着这么点,最金贵的孩子的时候,我们就恨不得把所有最好的东西,最正确的东西提供给他。

刘丹:是的。

李松蔚:所以某种意义上失去了那种不确定的,模糊的,弹性的,甚至可能是犯错的空间。

刘丹:对的,你这一点我特别赞同,昨天在考虑这个事情,我也觉得我们(给的东西)不仅太多,而且太具体,太清晰了。我正在学认知神经科学,太清晰的信息就直接激起前额叶的决定,但它只在局部大脑中引起反应,如果模糊一点的话,整个大脑都会被唤起,都要去加工。这个就更平衡。现在的生活是失衡的,特别快就容易翻车。你看马车就很难翻车,翻车也没有那么大的灾难。但太快了就容易翻车,翻车就容易车毁人亡。所以这个风险大家一定要记得。那么你刚才提到的,给的东西太清晰太多,大脑就会更快速地去到局部大脑,做快速反应,所以大脑局部加热,局部过度使用,就容易翻车失衡。

李松蔚:所以刚才说「60分的父母」,我觉得也可以有一个类似的提法叫做「60分的人生」。哪怕现在时代进步了,已经很好了,但是也许我们的生活也就是60分,65分。很多困难它就是不以这种形式呈现,就会以那种形式呈现,然后也没有什么答案。我现在回头想,教育焦虑问题,现在说什么「上不了大学怎么办」……难道几十年前,这些问题就不是问题吗?

刘丹:几十年前只有5%、10%的人上大学。

李松蔚:对,大家那时候要操心的问题太多了,孩子能上什么样的学校,这个事情它是个事儿,但不是唯一的事儿。还有更多要操心的事。

刘丹:(笑)是的。

李松蔚:所以好像在那样一种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不愁的氛围下,那一代的孩子,也就带着这些问题长起来了。

刘丹:我喜欢用两个词来定义人生和社会,一个是生存,一个是发展。你刚刚讲的那部分就是我们过去还挣扎在生存那条线上,上大学就能上一个阶层,改变命运是重要的。但现在整个中国80%以上都是城市人口了,城市的建设也越来越平衡。我们进入到了不再为生存努力的阶段,而是为更好的发展的时候,就要慢慢选择什么更适合我。但是说这个话也轻松,我们是站在局外人,作为父母来讲,他还留在他的……

李松蔚:你是局外人了,我现在还在局内。

刘丹:(笑)好吧,你还在局内,你更有发言权。我是1980年代去上大学,那个时候升学率是5%~10%左右,现在是80%左右上大学,总体上大学的人数增加了,一定要上好的大学也不能保证未来。现在是一个发展的年代,发展年代对人的要求就不是在一个通道上绝对领先,而是你要有自己的喜好,专注于自己喜欢的东西,这个叫内部动机。我们的现代教育缺少内部动机,老师家长都会说,你跟别人比一比,你的成绩又落后了,这叫外部动机,而我刚才说那个爸爸每天问孩子,你今天开心吗?你去上学的时候,哪个课让你觉得最喜欢?这是在关注内部动机。

李松蔚:我的一个建构就是,现在也许在大城市或者在一部分人那里,已经获得了客观上考虑自己喜欢什么的空间,可是他的心态上仍然停留在几十年前,就是:我真的可以这么自由吗?真的可以去关注喜欢这件事情吗?难道考试、找工作就不重要吗?这个事情是一代人或者几代人需要花时间去调整的,不是一个我今天说把它扔下去明天就扔下去了的问题。您刚才说我们要多去关注自己喜好的时候,我就能想象,很多父母会在心里说:可是,生存仍然是个问题。

刘丹:对,尤其是近些年经过疫情、商业衰退,等等,一定会是这样。但是,如果父母在观念上不更新,你的孩子们就会选择隔离你,抛弃你。他并不跟你战斗,他并不教育你,他直接就隔开了。你就失去了跟你孩子最紧密的那一部分的连接。你被孩子和被时代抛弃了。

李松蔚:(笑)你现在是在利诱,「诱惑」这些家长,父母需要改变,只是为了让他们可以拥有跟孩子更自然一点,健康一点的沟通。

刘丹:现实就是孩子们不跟你沟通了,这在咨询里太多了。

李松蔚:其实不是孩子的损失,是父母的损失。

刘丹:不是孩子的损失。孩子永远是,他有很多的痛苦,但是他永远都有未来。他们是最快接触到现代化的东西。很多人已经开始给我用AI改过的文本沟通了。你想想看,你还在想这个东西会不会取代我的工作,孩子们用得很好了。你是会被抛弃的。——当然你被抛弃也不是灭顶之灾,社会还会有保障,但你失去了跟孩子的亲密的沟通。我觉得不是危言耸听,已经发生了。

李松蔚:当然,这是已经发生的事情。你这样是把今天父母的痛苦给重构了,他们的痛苦已经不是为了更好地去教这个孩子,他们的痛苦是怎么让自己慢一点被孩子抛弃……

刘丹:(笑)我教你好的办法,我个人用的方法就是我向他们学习,我告诉他们:我不行,可是你要教我,你一定要告诉我怎么办,所以他们就来告诉我,各种各样先进的工具。

李松蔚:你把父母跟孩子的关系直接倒挂了。

刘丹:倒挂啊,re-parenting,让他们再去做我们的父母,因为在这个方面我就是无知的。

李松蔚:你又流露出了我非常欣赏的那种,以自己的无知,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那种态度(笑)。某种意义上父母是应该学这个东西。

刘丹:(笑)要学啊。

李松蔚:求求自己的孩子,带带我。

刘丹:我是花钱请我女儿教我的,请她给我找文献。我真的花钱了,她可以做得很好。

李松蔚:很多父母现在还在发愁,我的孩子啃老,我该怎么办?你是直接雇佣你的孩子……

刘丹:她已经跟我这挣了好多钱了。我说5篇文献,两天发给我,而且翻译成中文发给我。我看得懂英文,可是太慢了……

李松蔚:所以我们是在开解这一代的父母。很多父母的模型仍然是停留在二三十年前的模型:「我该怎么不犯错,于是我就可以拥有一个好的孩子」,但实际上是我该怎么让自己放平心态,来欣赏和接受:我的孩子已经很好了。

完整的对话,点击这里收听:

理论上,我也可以把完整的对话整理成文字稿贴上来。有AI的辅助,这个工作变得几乎零成本。但我还是觉得,这些技术在帮助我们压缩时间的同时,也压缩了很多看不见的东西。如果你有兴趣,我更愿意邀请你亲自去听,哪怕用倍速呢,也要花上好几十分钟。倒不是说对话本身有多少价值,只是我们愿意在对话的语境里,用这么慢的速度琢磨这些事,这个慢是有价值的。
录制这期播客的时候,还没有河北邯郸青少年杀人案件的报道。我相信最近几天,因为这件事,对于青少年的精神状态的担忧也会达到空前的高度。法律的惩罚当然不能少,但要回应这些担忧,我们必须要承认没有快速简单的方法。不是上一代只要给出了正确的指令,就能确保下一代按期待的方式长大。恰恰相反,在大人的眼皮底下,年轻人会遁入他们的绝对领地。在我看来,这个案件最值得我们思考的,是几位青少年嫌疑人何以表现出极致的冷漠和现实隔离?——在警察找上门时,他们还能若无其事地看手机。
我最近越发觉得,彼此的疏离恐怕会是未来几年精神危机的主题。大家懒得说话。跟我一致的不用说,不一致的说了也没用,「没意思」。就各自活在各自的世界。这也是因为信息越来越多,结论越下越快,相互攻击造成的挫败也越来越强。但是不交流,也没有让我们更快乐。
所以做这样一档播客,也是想用慢一点的载体,多开辟一些交流的空间。世界是不会没问题的,我们走着看,慢慢聊,不着急下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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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蔚
系统论、家庭、心理咨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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