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欢自己的人

健康   其他   2024-09-23 19:58   北京  
推荐一本书,先引用一下编辑老师的介绍
这本书出版于2022年,登上了包括“Goodreads年度最佳回忆录”“Amazon年度好书”“Apple年度好书”“《华盛顿邮报》年度好书”“《出版人周刊》年度好书”……在内的各种重磅书单。在Goodreads有4万多位读者评价,得分4.5分。作者Stephanie Foo,美籍华裔作家,广播节目制作人,2015年时曾经获得美国电视界最高奖项——艾美奖。
可以说是口碑与商业双双成功。
但我答应为这本书的中文版写序,是因为它讲述了一种最近才开始被人熟知的心理障碍: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C-PTSD)。很多人不了解这个病,因为生病的人自己往往都不知道自己得了病。并非不严重,恰恰相反,它最严重的症状在于:
自己成了一个自己都不喜欢的人。
脾气古怪,情绪暴躁,有过激倾向,难以维持与他人的关系……最要命的是:并未意识到这是创伤的后遗症,而是发自内心地以为“我”就是这样的人。患者往往需要很多年的时间,才能把“症状”跟自己分开。这就是为什么我愿意推荐这本书。我认为很多人经历过类似的创伤(由于作者是华裔,她的家庭经历具有一定参考性),而他们从未听说过这种病。如果他们多了解一点,他们对自己的厌恶就会少一点。承认生病的过程本身就是疗愈。
用第一人称写作,介绍复杂性PTSD的书并不多(另一本是《不原谅也没关系》,但它主要是从专业角度介绍治疗的思路)。我相信这些第一手经验的分享,可以帮助很多有类似困扰的人。
《我的骨头没有忘记》推荐序

李松蔚

用一句话概括,这本书讲述了一个人的疗愈之旅。
一位聪明、古怪、较真的女孩,长期受自己的“性格问题”困扰,在被诊断为“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之后,她找到了症结,开始寻求各种治疗方法,努力让生活变得好起来。一个很简单的故事。
但这个故事引起了世界范围的重视,因为它提供了一种诊断,一些反思,和一点希望。
这种诊断叫做“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跟单纯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不同,这是一种最近才“流行”起来的诊断。我们更熟悉PTSD,它是一种跟具体事件相关的困扰,在经历过战争、火灾、地震、车祸等重大人身威胁之后,频繁出现噩梦、闪回,甚至在日常生活中时时撞见“扳机”,陷入惊恐和应激状态。——麻烦归麻烦,但好像还算一种可辨识的痛苦,你清楚自己在哪里受过伤,也知道伤痛已经结束,只是时不时还会受到过去的记忆所困。有人甚至可以把它当成一个“梗”来调侃,比如:“我对起床的闹铃声有PTSD”。
但在PTSD前面加上“复杂性”三个字,就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病了。
复杂性创伤,是指病人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中持续遭遇伤害,尤其是来自亲人的伤害,构成了某种“日常”,以至于成为病人自我认同的一部分。——他们无法再将“我”和创伤分开看待,将创伤带来的反应笼统地知觉为自身的一部分。很多病人甚至不认为自己得了一种“病”,他们发自内心地认为:
自己生来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就是书名的由来。创伤的影响已经深入骨髓,受害者完全认同了自己作为一个暴躁、冲突、反复无常、自我厌弃的“人”的设定,笃信这是自己根深蒂固的性格,自己就是如此不堪,不值得被爱。就像作者本人,她在获得复杂性PTSD的诊断之前,从来没有从创伤的角度理解过自己。哪怕个性古怪,难以相处,重要关系总被她搞砸,她只会想“我就是这么糟”,寻求个人化的解释,而不是“这是我受伤以后的症状”。直到她在互联网上搜索复杂性PTSD的信息,才第一次理解了问题来自于创伤。
但她的感受既不是愤怒,也不是释然,而是恍惚:“我的童年真有那么糟糕吗?”
这是因为,复杂创伤的受害者内化了受伤的经验,那些粗暴的对待被他们感知为“正常”世界的一部分:“父母对我那么严厉,是为我好”“是我太差了,让他们失望”“我做错事在先,才会被他们骂”……他们甚至失去了站在旁观者视角上,公正审视这些经历的能力。假如有一个外人打抱不平:“你的父母怎么能对你做那些事?那是一种伤害”,他们还会犯嘀咕:“有那么夸张吗?”甚至暗暗怀疑:“他只是不知道我有多差劲,如果他看到我小时候干了多少坏事,就理解我父母为什么要那样对我了。”
我猜,这也是这个故事受欢迎的第二个原因。跟随作者第一视角的叙事,我们可以感同身受主人公从一种不明就里的自我厌弃,到鼓足勇气探寻过往,从童年创伤中一点一滴地重新建构自我,逐步理解和接纳自我,再到重塑自我的过程。这是一次艰难的探寻之旅。某种意义上也是一次痛不欲生的刮骨疗毒。——需要反反复复深入自我经验的核心,去检验“我经历了什么,才会被塑造成这个样子?”。这种混合了恍然大悟的痛感,让人唏嘘。
创伤是一条线索,帮助自己理解那些难以自控的“过度反应”,背后都事出有因。
作者来自一个华人家庭,这本书里的很多体验,也会让一部分中国读者感到共鸣。在华人的文化里,父母之爱是一种高概念的存在,打是亲,骂是爱,痛苦和委屈都可以放置在爱的框架下,不容置疑。习惯了这样一种叙事之后,孩子们很难分辨具体互动中的复杂情感,只能从父母的角度对其进行合理化,而不计较究竟给自己带来了什么。父母日常的贬损语气、不耐烦的表情、长期的忽视、无预期的情绪爆发……无论孩子是否感受到伤害,这些互动都可以从正向角度进行包装。体罚不是躯体虐待,而是“对孩子严加管教”;养育缺席并非情感忽视,而是“为家庭在外奔波”。那些本该父母去反思克服的困难,“懂事”的孩子都会归责到自己身上:“都是因为我不够好,是我给家里添麻烦了!
可是从创伤的角度反思,一个孩子为什么如此“懂事”?她被责骂时不想反抗吗?得不到照顾时不表达需求和不满吗?作为一个生命个体的朴素的情感反应去了哪里?——只能说,她太恐惧了。处在如此不安的环境里,身边充斥着各种难以预料的风险,不得不压抑这些情感,认同外部规训,换取内在的确定感。懂事是一种变形的恐惧,本质是在说:“我不敢向外界要求什么,我只能要求自己。”
这其中还有一种非常隐秘,又足够典型的创伤机制,叫做愧疚感。父母总在向孩子们传递一种印象,似乎他们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承受了很多,牺牲了很多,已不堪重负。这让孩子们倍感压力,有一种随时被置于“不义之地”的恐惧。仿佛自己的出生就是一次亏欠,给家人造成了无穷的麻烦,不得不用一生的努力清偿债务。受这种心理影响,他们会把“我不够好”的信念深植于心,日后想要反思,也会深感不安,它等同于“忘恩负义”:“你知道他们有多不容易?我这样想,让他们多伤心?”
可以想象,作为经历并正在反思这一切的人,本书作者需要为此付出多大的勇气。
但也是通过反思,作者在一定意义上理解了给她带来创伤的父辈和祖辈。重新探访童年生活社区之后,才发现同样的创伤在移民家庭中是如此普遍。作为初代移民的父辈或祖辈,既是施害者,也是另一重创伤的受害者。当他们离开故土,尝试融入一个新的环境时,那些艰辛和苦楚并非无病呻吟。他们压抑自己的情感需求,无暇享受家庭互动,也无法像一个健全的人那样爱护自己的孩子。
理解不见得等于谅解。作者仍然念兹在兹:存在的伤害已经刻在了我们的骨头里。若无法放下,就继续保持怨恨吧。但因为看见它的来龙去脉,就可以把这种痛苦放在一幅更完整的图景中,进入更深层次的哀悼。哀悼意味着真正开始承认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它超越了单纯的怨恨和指责,也不是道理层面的自我宽解。你只是悲伤地接受了,这就是已经发生的事实,是你的一部分。至少可以好好抱一抱这样的自己。——这个承担了这一切,努力坚持到今天的我,是多么脆弱又顽强的一个人啊。
最后,这本书给出了一个希望:疗愈是可能的
作者一直致力于让自己变得更好——不得不说,如此努力也可能是她的一部分“症状”,但这也是让人振奋的地方:理解复杂性创伤,不是为了简单地接受,我们是能够做点什么来改变的。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挽回,症状却可以通过我们的努力加以缩减。作者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治疗途径:寻求心理治疗、药物治疗、阅读、上网与有相似经历的人交谈,还有瑜伽,冥想,宗教体验……只要一个事物可能有帮助,她就要试一试。甚至写作这本书,用她的经验启发更多人,也是尝试的方法之一。
好消息是,她在这个过程中真的变好了。症状在减少,她对自己满意的时刻变得越来越多。
这些尝试带有极大的个性化成分,作者的资源、视野、人脉都难以复制。比如可以运用媒体人的身份,接触到不同领域的顶尖专家,甚至从一线的治疗师那里获得免费治疗。所以这本书不能当做标准化的治疗方案。并非每一种方法都有条件被普及(也并非每一种都有用)。有类似经历的人如果想参考她的经验,我认为最重要的信息就是:
哪怕已经支离破碎,我也是可以变好的。
要心怀希望。每个人的疗愈都是个性化的,而希望永远是其中最核心的部分。创伤对人最大的伤害,往往是认定“我就这样了”:我不重要,不好,不值得被好好对待。一旦我们意识到,“可以变好”,就意味着我们把人跟人的遭遇分开了。我是好的——承认这一点就是疗愈至关重要的一步——只是遭遇了不幸,并且在持续地遭遇不幸。这不是我的问题,最多只是“运气”不好,刚好落在那个容易受伤的位置上,导致我们习惯于从最绝望的角度看自己。而我们仍然有希望改变这种习惯。
保持这样的希望,一个受伤的人在疗愈的路上无论经历多少挫折,无论对自己多么厌弃,内心深处都会有一个声音提醒自己:“这不是我的错”。哪怕症状还在,他/她与症状之间也会建立某种程度的和解:这不是问题,只是曾经的我在保护自己。
本书最后,作者写到了2020年,当她身处的环境因为疫情变得混乱时,她反倒比别人更容易适应。这也是一个重要发现。创伤的“症状”本来就是逆境中的一种求生之道,包括警觉,恐惧,愤怒,对风险的敏感,随时准备战斗或逃跑。身处安全的环境时,这些反应当然会被定义为问题,但它们也是有功能的求生机制,只是不合时宜。经历过创伤的人,可以保留这样的力量,只是在多数时间不让它妨碍自己,而一旦遇到危险,还需要它的保护。
讲到这里,发现还是不由自主想为“创伤”赋予某种积极意义。这未免想得太远了。对于创伤受害者,当务之急是面对那些深入骨髓的伤痛。无法遗忘,就学会在生活中尽量减少它的干扰,如实地看见自己:一个受过伤的普通人,仍然值得被爱。
这段路很漫长。只是记住,疗愈是可能的。


李松蔚
系统论、家庭、心理咨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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